正文 2.一個劇種論(2 / 2)

北方習慣一出戲要反複看。越看越注意的就是形式,但在形式之中也有內容。南方習慣看一遍,一遍就隻能關注故事,形式就容易被忽略。

過去北中國的京劇編導,在“打本子”時就同時考慮了兩條線,一是情節故事線,一是技巧安排線,隻有等兩條線擰結、交織得天衣無縫了“再動筆”,拿到舞台上就容易有血有肉,就容易保存下來,因為其既舊也新。

過去北中國的京劇演員,在拿到一個本子時首先就要聯想——其他“老本子”當中,有沒有和這個“新本子”有關聯(相同、相近或相反)的地方?如果有,自己對比著權益行事,就能讓觀眾舉一反三,就能讓這個戲“加重”劇種傳統的分量。如果否,自己則是白忙活,勢必和這個劇種的傳統無關,最後勢必勞而無功。因此接到可能“白忙活”的本子,演員就會遲疑,是否立刻就排,還需要再掂量。

《一個劇種論》提倡看戲(也包括寫戲和排戲)時,心裏必須裝著“劇種”,並且通過一次次的看,在不斷受到故事轉折引起心頭激蕩的同時,讓劇種特征也得到不斷強化。這裏所說的強化,不一定是讓“三百多個”增至“無限”,反而是因地域、方言的製約讓劇種數量有序減少,逐步縮減到幾十個(甚至十幾個)彼此反差鮮明而又合理的“基本的大劇種”。

唐詩多不多?今人有誰還去讀“全唐詩”呢?正確的步驟是,第一步,讀些李(白)杜(甫)的選集就行,既弄懂意思,也學些“平仄”常識。第二步,向前讀些初唐四傑,向後讀點小李杜(李商隱和杜牧);第三步,再向前讀些漢魏樂府,再向後讀些宋詞;第四步,升華到曆史層麵上,把唐之前和唐之後的幾個朝代聯係起來把握一下。這麼讀,大約程序正確,花費力量有限,得到的東西既多也正。

學習民族戲曲,似乎也應該持有這樣的態度。第一步,選看京劇最簡單也最基本的小戲(折子戲),既弄懂意思,也學習一下京劇基本的格式(文戲與武戲,行當和戲箱,臉譜和化裝,西皮與二黃……)。第二步是熟悉演員及其流派,梅蘭芳(以及四大名旦、四大須生)是關注的中心點,因為這一代人既遠也近;然後向前上溯到楊小樓、譚鑫培以遠,向後到李少春以近。第三步對比研究海派和京派的區別,對比一下周信芳和馬連良的同一出《四進士》,對比一下蓋叫天和楊小樓分別扮演楚霸王的臉譜。第四步,把視線“拉起並升高”,去看京劇周圍的事物,並從中國傳統文化上做一番總體把握。這樣來做,就時刻不會忘記“京劇”本身到底是“怎麼回事兒”,無論改舊戲還是編新戲,都不會脫離“京劇”這個劇種。我相信這樣去對待從前的“三百多個”戲曲劇種(中的絕大多數),都會是科學的行為,都會對民族文化的升華產生貢獻。

提倡心中裝著“劇種論”,目的就是反對民族虛無主義。劇種,是前人留給我們的一塊瑰寶,不能在我們這輩人手裏給弄沒了,隻應該在我們手裏弄得更精更好。當初在封閉的中國,戲曲沒遇到別的演出形式的競爭,於是它汪洋恣肆地發展了,在“三百多個”戲曲劇種當中,既有卓絕的東西,也有泥沙混雜和雷同的東西。如今戲曲遇到了多種藝術的挑戰,它活動的範圍巳明顯縮小。但如果總是這樣被動地縮小,其境地就會十分可悲。我以為,在“縮”時一定要注意到“精”。“精”就是提煉,就是自我覺醒,更要從東方文化的高度對自身的長短進行準確的認識,使長處更優秀,使不足得以剔除或改造。這樣做了,就不僅可以救活自己,也同時能警醒其他藝術形式,使不是東方的藝術也得到東方文化的滋養。

看來,昔日中國之所以成為昨日的中國,今日東方要想成為明日之東方,都和它(中國戲曲的劇種)不無關係。劇種,是一種可以將內涵和功能“釋放”到“很大”的風物。

正是基於上述道理,才把《一個劇種論》擺在這一組文章的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