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花費一個冬天和一個春天,為廣東粵劇藝術家紅線女寫了一本《紅線女速寫》。在那些日子,我和她天天見麵,也不時聽她談到“馬先生”。我當然知道指的是馬師曾,可也奇怪,每每紅線女那句“馬先生”入耳,我就先入為主想到了馬連良!
您想哪,我從十幾歲開始聽戲,聽得最多也最癡迷的就是馬先生!他的戲有趣味,那種風格也適合年輕人。那時,我隻是千千萬萬京劇愛好者當中的一個,我隻是台下迷他,從沒想到要在台下見他。當然,“文革”前夕我去了新疆,遠離了北京也遠離了京劇。等到“文革”後歸隊——回到北京的梨園時,馬先生卻已去世了。後來,我在台下遇到許許多多“輩分稍晚”的名伶,便不由自主想到了馬先生。我想,要是馬先生“還在”該多好!我肯定會像研究梅先生那樣研究馬先生。因為在北京,梅、馬時常是並存的。記得小時候就經常在戲園子裏聽到戲迷這樣感歎:“人這一輩子,要不多聽幾回梅蘭芳和馬連良,豈不就白活了?”後來,在和袁世海先生合作寫書的過程中,聽袁先生講述了馬先生的一些往事,這才或多或少減弱了我的惋惜。下麵,我先引述袁先生說的“馬連良泡澡”的小故事。
泡澡與洗澡不同。泡澡目的不在於清除汙垢,而隻是借助熱水和蒸汽排除雜念,集中精力休息。著名老生馬連良,在五十年代的北京,每逢晚間有戲,總是提前吃過午飯,囑咐一下汽車司機:“兩點鍾時,到某某處等我。”然後就獨自出去溜彎兒。那時,京劇名伶有私人汽車的,馬連良是獨一份兒。
且說馬連良在指定的時間、地點與私家汽車會合,等開到東城八麵槽的“清華園”浴池,則到了一天當中最“消停”的時刻。服務員都認得馬先生,領他到單間脫去衣服,然後就任憑他去大池子泡澡了。那年月,北京的澡塘子還保留著早年間的遺風——許多上了年紀的人經熱水一“燙”,從皮膚到內心都舒服愜意,於是不知不覺就要“唱兩口兒”。“唱兩口兒”,大約是成年人恢複童心的最佳時刻。試想,澡塘顧客來自四麵八方,年歲不同,職業、財富、文化就更有天壤之別,然而一旦進入澡塘,便立即“平等”起來,大家來此目的一樣,完全可以互不相擾。如果真要“較量”,從事體力勞動的年輕人就占了上風,因為大家都是赤身裸體,要比,就比身上的肌肉骨骼,諸如職業、財富、文化等等都是身外之物,在這裏比不得的。澡塘裏的“平等”,是無意識形成的,但是久而久之,泡澡的人又多少有些意識到了,因此對之便多少產生出一些自覺的依戀。梨園界人多重視泡澡,因為京劇就整體講,一直由“俗文化”的感情統轄,和社會的中下層的淵源很深。即使少數演員成了大名,盡管平日生活已經遠遠超過了普通人,但是感情上仍與平民百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在澡塘子泡澡,可以躲開劇場裏的掌聲和劇場外的逢迎,在這裏誰也不會注意自己,因此可以獲得片刻的安靜,可以回顧童年的事情,可以推敲某出戲裏的細節,或者什麼也不用想,隻是讓自己從紛亂的社會存在中抽身出來,體會一下作為“普通而又自由的人”,應該是一種什麼滋味。同時,名伶深入澡塘,等於深入民眾,泡澡使平日缺少自由的人,於一霎間又獲得最大自由,盡管時間短暫,但越是短暫就越是寶貴,他們抑製不住內心“解放了的感覺”,不禁要放聲“唱兩嗓子”。這“唱兩嗓子”不論內容如何,都使名伶能夠直截地了解民意,對自己藝術的發展大有裨益。當然,“唱”得最多的還是京劇,雖說並不是把全部精力都放到唱腔的板眼和韻味上,但蒸汽朦朧的池子內外,經常彌漫著斷斷續續的京劇“歌聲”,卻是那年月最富象征意義的一幅風俗畫圖。
據說馬先生喜歡泡水最熱的池子,等泡得舒服了,也不由得要喊幾嗓子,哼它幾聲。等回到單間裏休息的時候,就通知堂倌兒給斜對麵的“東來順”打個電話,讓那裏送些小吃過來。馬是回民,“東來順”是回民鋪子,平日雙方的關係密切,有時在那裏請客吃飯,馬都要親自下到廚房,看看這裏,摸摸那裏,與大師傅們聊上幾句隻有回民才懂的話。等馬休息好了,也已經四五點鍾,汽車把馬先生直接送到劇場。雖然“扶風社”已然不再存在,但馬仍習慣在後台巡視,看看其他演員準備工作做得如何,看看演員是否做到“三白”。馬隻是走走、看看,不再說什麼,居然也沒有出紕漏。
聽紅線女談馬師曾,不能正麵“要求”或是“誘發”,得她想談了才成。紅線女曾送給我她寫的《紅線女自傳》(香港版,僅六萬字)。其中說到她十五歲就和馬師曾同居,後來生下兩個兒子,卻謀求不到馬之妻子的名義。她還多次說:“我們沒(正式)結婚,可後來卻在從香港返回大陸之前,正式離了婚。”回來之後,她和馬都在同一個廣東粵劇院中擔任主演,《搜書院》、《關漢卿》許多戲依然是聯袂主演,甚至還是經常扮演夫妻或戀人,但那隻是台上。至於台下,他們又有了各自的家庭,“各是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