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4.物無定味與適口必珍(1 / 2)

這是品評飲食是否適口時的經驗之談。是說不必計較吃的東西本身的價值,關鍵是看它(經過“做”出來)的味道是否順口。順了,東西再便宜也不算不好;如果原料再珍奇再昂貴,可“做”出來您一嚐卻覺得不是“味兒”,那一切都算“白搭”。

我基本讚成這個觀點,認為在一個淺層次上,說出了事情的本質。比如大家都知道的既麻又辣的四川菜,自然是中國飲食文化當中的一項傑作;可要是碰上一位生來就怕吃辣的朋友,他就隻能“敬而遠之”。因為對他來說,別說動筷子了,隻要一聞到那股辣呼呼的味道,就會眼淚鼻涕橫流。但是從深處研究,今天我們吃的東西百倍千倍強於從前,材料講究了,工藝也先進了,可為什麼時常覺得“不好吃”?因為僅僅做到“適口為珍”還不夠,更準確也更高級的說法,應該是“舒心為寶”。“心理”比“口味”更持久也更有回味,文化上更高也更深遠。

為證明這一點,請先容許我舉三個例子。

例之一,蘇州陸文夫先生認為,許多人在吃喝方麵都隻注意研究美酒佳肴,卻忽略了吃喝時的那種境界,或稱為環境、氣氛、心情、處境等等。此種虛詞不在酒菜之列,菜單上當然是找不到的,可是對於一個有文化的食客來講,虛的卻往往影響實的,特別決定著對某種食品久遠、美好的回憶。陸文夫在《吃喝之外》一文中舉了一個例子:

五十年代,我在江南的一個小鎮采訪,時過中午,飯館,都巳封爐打烊,大餅油條也都是涼的。忽逢一家小飯館,說是飯也沒有了,菜也賣光了,隻有一條鱖魚養在河裏,可以做個魚湯聊以充饑。

買下魚之後,店主領我從一架吱嘎作響的木扶梯上了樓。樓上空無一人,窗外湖光山色,窗下水清見底,河底水草搖曳;風帆過處,群群野鴨驚飛,極目遠眺,有青山隱現。“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木凋。”魚還沒吃呐,那情調和味道巳經來了。

“有酒嗎?”

“有仿紹。”

“來二斤。”

二斤黃酒,一條鱖魚,麵對碧水波光,嘴裏哼哼唧唧,“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低吟淺酌,足足吃了兩個鍾頭。

此事已經過去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間我重複啖過無數次的鱖魚,其中有蘇州的名菜鬆鼠鱖魚、清蒸鱖魚、鱖魚雪菜、鱖魚圓等等。這些名菜都是製作精良、用料考究,如果是清蒸或者熬湯的話,都必須有香菇、火腿、冬筍作輔料,那火腿必須是南腿,冬筍不能用罐頭裝的。可我總覺得這些製作精良的鱖魚,都不及三十多年前的小酒樓上吃到的那麼鮮美。其實,那小酒館裏的烹調是最簡單的,大概隻是在鱖魚裏放了些蔥、薑、黃酒而已。如果把小酒樓上的鱖魚放到蘇州得月樓的宴席上,可那青山、白帆、閑情、詩意又在哪裏……

例之二,是北京第一號的“吃主兒”王世襄前輩的《魚我所欲也》一文。王老在諸多“生活文化”(此詞係我生造,可以泛指家具文化、飲食文化乃至逮蛐蛐、養鴿子的文化……)之上,都有空前絕後的研究。具體在吃上,他是既善品嚐更善操作。然而就在這篇文章裏,他講述了自己吃魚的講究和做法,並認為平生“也做過一次得意的香糟菜,隻有一次,即使當年在東興樓、泰豐樓也吃不到,那就是在湖北鹹寧幹校時做的糟溜鱖魚白加蒲菜”。王老這樣描繪自己的得意之作:

1973年春夏間,五七幹校巳進入逍遙時期,不時有戰友調回北京。一次餞別宴會,去窯嘴買了十四條約兩斤重的鱖魚,一律選公的。亦中亦西,做了七個菜:炒咖喱魚、幹燒钁魚、炸鱖魚排(用西式炸豬排法)、糖醋綴魚、清蒸鱖魚、清湯魚丸和上麵講到的魚白溜蒲菜,一時被稱為“鱖魚宴”。直到現在還有人說起那次不尋常的宴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