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批評作為一種藝術(2)(1 / 3)

經驗的“在理”,與想象的汪洋恣肆,成了優秀藝術召喚的兩極。《離騷》中“為餘駕飛龍兮”,隔幾行說到在流沙赤水,卻不得不“麾蛟龍使梁津兮”。錢先生嘲弄道:既然是乘坐有翼之飛龍,“乃竟不能飛度流沙赤水而有待於津梁耶?有翼能飛之龍詎不如無翼之蛟龍耶?”錢先生批評此類文字“文中情節不貫,猶思辨之墮自相矛盾”。遠不如孫悟空的自圓理由十足:為什麼行者如此神通,卻不能帶唐僧騰雲駕霧,而要一步一步走西天,是因為唐僧“凡夫難脫紅塵”。

順便說一句,錢先生對民間智慧極為尊敬,《管錐編》中引神話,童話,民歌,兒歌,民間戲曲,處處可見,全書所引難得見到的幾條現代中國的材料,是胡同兒歌,是兒童牙牙學語。而往往對名篇頗為苛刻,頗有雲長“善待士卒而驕於士大夫”之風。這倒不是一種文化姿態,而是因為民間文本,似乎是無意識生成,卻更能揭示人類思維的基本方式。

虛與實的第三種配置方式,落實在符號接受者身上:上麵說的是虛實配置,在藝術文本的特殊表意方式中,最後卻必須實現於藝術文本的接收之中:藝術是假戲假看,但是藝術的特殊的文化規則,在假戲假看中鑲嵌了一個真戲真看。《管錐編》二卷陳琳《為曹洪與魏太子書》論卷,討論了該信中有一個非常奇特的段落,“亦欲令陳琳作報,琳頃多事,不能得為。念欲遠以為懽,故自竭老夫之思。”曹洪明知道太子曹丕不會相信他這個武夫會寫文詞如此漂亮的信,偏偏讓陳琳寫上:“這次不讓陳琳寫,我自己來出醜讓你開心一番吧。”錢先生認為這是,“欲蓋彌彰,文之俳也”。

按錢先生的理解,這是一場默契的遊戲:對方(魏太子曹丕)會知道他不是在弄虛作假,而是明白他說話有意思,弄巧而不成拙,曹丕也會覺得自己也夠得上與陳琳比一番聰明。所以這是雙方的共謀,是假話假聽(曹丕不會笨到去戳穿他的“謊言”)中的真話真聽(曹丕會覺得這族叔與他的書記真能逗人)。有今日論者認為錢鍾書的意思是:“既然是先人未言之而著作者‘代為之詞’,當然也就無‘誠’可言。”顯然這裏不涉及說修辭誠信問題,錢鍾書先生對這種表意方式的分析,遠遠超出修辭之外,而進入了元表現層次,即文本本身指向了應該采取的解讀方式。

這一層虛實關係,已經夠複雜了。錢先生進一步指出這是講述虛構故事的必然框架:“告人以不可信之事,而先關其口,‘說來恐君不信’。”而且這個構造有更普遍的意義:“此複後世小說家伎倆。”在討論《太平廣記》時,錢先生引羅馬修辭家昆提蘭(quintillan)“作者自示為明知故作,而非不知亂道(non falli iudicium),則無不理順言宜(nihil non tuto dici potest)”。

陳琳此信不是虛構的小說戲劇,但是這個表意方式實際上是文學藝術借以立足的基本模式,再複雜,本文也不得不做細細推論:藝術符號表意的各方都知道是一場表演,發送者是做戲,文本擺明是戲,接收者假戲假看;發送者也知道對方沒有要求他有表現“事實性”的誠信,他反而可以自由地作假;發出的符號文本是一種虛構,不必對事實性負責;接收者看到文本之假,也明白他不必當真,他在文本中欣賞發送者“作假”的技巧(作家的生花妙筆,演員的唱功,畫家的筆法),此時“修辭”不必立其誠,而是以巧悅人,從而讓讀者參與這個作偽表演。

就拿戲劇來說,舞台與表演(服裝,唱腔等),擺明是假戲假演,這樣虛晃一槍,一方麵承認為假,一方麵假戲還望真做真看。錢先生引莎士比亞《第十二夜》:“if this were playd upon a stage, i could condemn it as an impossible fiction”。錢先生指出這是戲中人模仿觀眾:“一若場外旁觀之論斷長”,即以接受者可能的立場,先行說明戲為假,舞台上本來是虛構假戲,這樣一說觀眾反而不能假看,不能以“假戲”為拒絕的托詞,而必須真戲真看:雖然框架是一個虛構的世界,這個世界裏卻鑲嵌著一個可信任的正解表意模式,迫使觀眾做一個真戲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