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孫嘉淦,尹繼善站在煙波浩渺的長江岸邊隻是躊躇。他當然留心到了,乾隆在這道密諭裏隻是捎帶著提到康熙,沒有提“以寬為政”而隻一味大講“我皇考澄清吏治,旋轉乾坤”。連著山西這兩個貪賄案配這道諭旨,就是瞎子也看得出,朝廷又要整頓吏治了。但怎麼整,單憑這道諭旨還難以揣猜:是像康熙那樣,一頭規勸百官“遵法儆心”一頭殺一儆百;還是像雍正那樣日夕查察,順藤摸瓜地抓、拿、抄,一株連就是一大窩子?他望著孫嘉淦那已經變得芝麻一樣大的官艦,浩瀚的江水打著旋兒從腳下疾速流向東方。看著那東流的江水,又覺得是自己站的石岸在向西漂移……他已經想得忘神了。
“中丞,”一個長隨在身後說道,“離城還有老遠呢。您老要瞧著這裏好,小的們就近弄點酒菜來。”
“唔?唔。”尹繼善從遐想中醒過來,回身在望江亭前上馬,說道:“剛剛和孫大人一處吃過酒,哪裏就餓了?咱們一道進城。我去河道衙門拜會欽差鄂大人,就便兒傳旨,然後就回驛站去。你們回去吃飯。”他騎穩了馬,又沉吟了一下,說道:“城東明故宮西邊,咱們那處宅子,隻怕有幾十間吧?”
“是,上百間呢!是隨赫德壞事,先帝爺賞給老爺——”
“不說這些。把那裏打掃出來,衙裏花園住著的幾位先生,雪芹他們,明兒就移到那裏去。”
“是!要是先生們問起……”
“就說這邊花園要修,”尹繼善雙腿輕輕一夾,那馬已徐徐而行,“修好了自然還要搬進來住的。”
他不再說話了。幾匹快馬沿玄武湖的驛道一溜小跑。尹繼善與家人們分手後,獨自去見鄂善。穿過寂無人蹤的一片藩庫區,便見一片茂竹掩著一片青堂瓦舍,河道衙門已是到了。鄂善的欽差行轅,就設這裏。守門的親兵都認得尹繼善,見他下馬便上來請安,要進去稟報,尹繼善卻擺手止住了,獨自走進院來。聽見鄂善正和人說話,便笑道:“鄂公,不速之客來了!”
“是元長弟來了麼?”屋裏鄂善笑著答道。接著竹簾一挑,鄂善已經迎了出來,隨他出來的,還有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穿著灰府綢截衫,相貌清秀,神情卻頗謙卑。他退到一邊,等著鄂善和尹繼善見了禮,方小心地向二人各打一個千兒,說道:“鄂大人您要見客,要沒別的事,卑職就告辭了。銀子,過幾個月一定還過來。”見鄂善點頭無話,那人方卻步抽身匆匆去了。鄂善這才問尹繼善:“你不是已經移駐驛站,閉門謝客了麼?什麼風吹得你來?”
尹繼善瞟了那人背影一眼,沒言聲隨鄂善進了書房,也不就座,望著鄂善徐徐說道:“有密諭給你的旨意。”鄂善大吃一驚,忙道:“中丞不要忙,容我更衣接旨。”
“不必了。”尹繼善幹巴巴說道,“因事情倉猝,我也是匆忙趕來的。”待鄂善跪了,尹繼善才將乾隆命鄂善入闈主持鄉試的旨意說了,卻略去了密諭孫嘉淦和自己的原文。
“臣,領旨,謝恩!”
鄂善起身時,尹繼善便道:“孫錫公另有差使,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這個聖旨,總歸你在這邊治水有功,皇上叫你辦學差,也有個曆練的意思吧。”鄂善道:“聖恩高厚,這原沒的說,我隻是覺得太突兀了。方才還一腦門子心思加固高家堰大壩,叫他們核算工本銀子。一個旨意,又要去和文人墨客們打交道了。”
尹繼善因心中有事,不想多坐,便立起身來,笑道:“那人是賬房上的?我還當是打抽豐尋你借銀子的呢!這樣吧,這邊的事你跟他們交待一下,明兒,至遲後日到我那裏,讀書、下棋耍子,好麼?”
“倒真給你猜著了,”鄂善也笑著起身,“那是在京裏內務府當過差的一個筆帖式,前年去雲貴補了個武缺千總。說是家裏遭了回祿之災,要回鄉看看,在我河工上暫借一千兩銀子。在京時我們常見麵,也不好太卻了情麵。我給他五百兩,支走了他。我明兒準去,你那裏珍版圖書多帶幾套,每日操心河工上的事,聽的是算盤珠子響,想的是土方、石方、民工支項,我都快變成市儈了!”說著已到大門外,二人拱手告別。
尹繼善卻沒有直接返回驛站,又折回巡撫衙門。想見見劉嘯林一幹人,親自安撫幾句。是時正是中午飯後,巡撫衙門各房書辦都回去吃飯沒回來,甚是冷清,但見老樹婆娑,黃葉飄零。秋景甚是肅殺。尹繼善一步一踱,將到西花廳門口,見隔壁公文房裏還有人,心下不禁詫異:這會就有人趕到衙門辦差使?遂邁步進去,見幾個書辦忙得滿頭大汗正捆紮著剛印好的什麼文書,笑問道:“你們好早!忙著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