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魯生一案在南京隻過了一堂,鄂善和尹繼善便將初審結果報到刑部。按鄂善的想法,刑部急如星火地讓各省嚴加查拿,必定要江南省立即將人犯解往北京。不料劉統勳卻按兵不動,幾次催問,其答複都是“暫在南京拘押,勿使其死在獄中,聽候刑部另行通知”。和尹繼善商議,尹繼善也模棱兩可地說:“皇帝不急,太監急的哪門子?關照一下臬司衙門,好生侍候著這個盧魯生就是。”
鄂善無端地去一趟巡撫衙門,莫名其妙地當了主審官,這個案子竟沾在手上甩不脫,心裏隻是犯狐疑,連在闈中看卷子都有點心神不寧。尹繼善情知這案子後頭文章大,自己不願招惹是非,推給這個不知仕途險惡的鄂善,雖說心裏鬆快,總覺得有點對不住鄂善似的,遂安慰道:“你別為這事胡猜亂疑。據我看,劉統勳、史貽直準是忙著處置山西那兩個案子,騰不出手來。這事的直接責任是我,你有功無過,怕什麼?”
“我怕是不怕的。”鄂善皺著眉頭道,“他們叫拿人,我們拿住了,有什麼說的?我隻是不明白他們的意思,總覺得這件事背後有文章。等闈場完了,再行文問問,他要還是那樣回話,我就要寫折子彈劾史貽直和劉統勳。他們這些漢人和我們不一樣,再正直的心裏也有幾道彎彎兒。呸!”尹繼善笑道,“看你麵兒上溫良恭讓,心火還不小啊!人家又沒叫你縱放欽犯,你彈劾什麼?你要心裏不踏實,秋闈完了親自押解盧魯生到北京,送到刑部,看他們收是不收?”鄂善壓根想不到尹繼善是想徹底將這案子撂開手,掂掇半晌才道:“我從北京回來日子不久,為一個欽犯再去,一趟又一趟,吏部的人最壞,料不定他們會想:這個鄂善又來皇上跟前獻勤兒了。”
尹繼善哈哈大笑,閃眼見有人到隔壁房中繳卷,忙又掩住了,拍著鄂善肩頭笑道:“怕人說這個別當官。我們當臣子的,不在君父跟前獻勤兒,難道到街上給叫化子磕頭?吏部的人才不這麼想呢,你去給他們送炭敬,給印結局?送錢,黑眼珠子隻顧盯銀子,高興還來不及呢!”幾句話說得鄂善一臉愁雲都散了。等散了闈,胡亂取了幾個門生,沒等發榜,便從巡捕廳點了幾十個人,隨同自己押解著盧魯生回到了北京。鄂善也不住驛站,押著監車直接去繩匠胡同,遞了名刺,要直接見史貽直。北京人最愛瞧熱鬧,聽說拿到了“冒充孫大人寫折子罵皇上”的人,頓時圍了幾百人,弄得刑部大門口人聲嘈雜,一時便有一個書吏出來吩咐:“把犯人收監!”又轉臉對鄂善笑道:“史部堂不在,我們劉大人就來迎接您。”說話間劉統勳笑容可掬地迎了出來。
“延清,你們是怎麼回事嘛!”鄂善進簽押房,一坐下便道,“拿住盧魯生,南京城都轟動了,外頭傳言說要在南京就地審理。你給的回話又語焉不詳。元長我們商量了一下,剛好我到戶部催銀子,就把人給你帶來了。”
劉統勳聽著隻是笑,親自給鄂善倒茶,說道,“善公別急,聽我說。刑部比你還急呢!”他朝外看看,壓低了嗓子,“皇上不在北京,史部堂也不在北京!”“真的!”鄂善目光霍地一跳:“皇上出巡了?邸報上怎麼沒見?”劉統勳點點頭,說道,“皇上這次是微服出去。自然邸報上不登。莊親王、鄂爾泰,還有紀昀、我們衙裏的錢度也都跟去了。”
“去了哪裏?”鄂善脫口而出,見劉統勳笑而不答,立刻意識到不該問這個話,遂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不知道聖上多久才回來。我這次要提一百多萬銀子,不請旨,戶部斷然不敢擅自撥給我的。”
劉統勳摘掉大帽子,撫著剃得發亮的腦門說道:“什麼時間回來,我也不知道。就是皇上出去,也隻有上書房、軍機處的人和九門提督知道,我也是剛剛知道不久。我想,到我這一層知道了,許是皇上快回來了,也許是已經回來,暫時不接見人也是有的。”鄂善聽著這話滑得四腳不沾地,心裏罵著“泥鰍”,卻笑道:“這麼看來,我是莽撞了。人已經押來,交給你,由你審就是。”劉統勳似笑不笑,說道:“他寫了假奏折,你審過了,他也招認了。我看可以結案,沒有什麼大的意思。”
“下頭的話可不是這樣。”鄂善道,“你知道盧某隻是個千總,芥菜籽大的官兒。誰給他提供了這許多烏七八糟的東西?折子裏說的些事,有些連上書房和軍機處的人都不知道!這折子又是怎麼弄到上書房,堂而皇之地就進呈禦覽?盧魯生是有身家的人,後頭沒有靠山,他怎麼敢寫?又是誰通風報信說已經東窗事發,他竟從雲貴迢迢千裏一路騙錢逃到江南?”
“看來你對刑名並不陌生。”劉統勳一笑,“善公,你是主審過他的,你怎麼不問個明白?他已經招了主罪,這些事他還肯替人瞞著麼?”
鄂善被他輕輕一句便問得張口結舌,直到此時,他才明白審訊盧魯生大不相宜,思量著也怨不到尹繼善,隻好自認晦氣。劉統勳倒覺得自己搶白得鄂善過於難堪,“善公,你忒老實了。審這個案子一點也不難,難在結案。所以不能審,要有聖旨。聖旨要細查嚴辦或是殺一儆百,各有各的審法,所以刑部才暫時不接案子。你想,謀主有罪,正身有罪,煽惑有罪,傳謠有罪,知情不舉有罪,細細研究追索,沒有二百官員卷到案子裏才怪呢!這麼大的醜聞,皇上願不願暴露天下?但若隻問製造偽奏稿,這個案子也算弄清了,一刀殺卻了這個二百五千總,也算結案了,是不是?”劉統勳越說,鄂善越是懊悔。轉思尹繼善和自己同是滿人,還不如劉統勳這個漢人待自己坦誠。鄂善想著,竟在椅中一揖,誠摯地說道:“我真正明白了,延清你是以誠待友!切盼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