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康安站直了身子,揩揩額前的汗,又極仔細地放下了袍擺,扯直彈去灰土,舒舒服服打了個伸展,這才說道:“八卦山,我說過是杠杆撬東西的支點。現在我們已經撬翻了台灣全境,不必再專門看守這個支點。命令他的人馬全都開來諸羅,休整待命!”
“是!”王吉保直挺挺答道,“這要大帥手諭!”
“我這就給他。”福康安章身進房,就著昨晚的殘墨寫了手令遞給王吉保,皺了皺眉頭道:“你看看這院子像什麼樣子?中軍二百人不當班的,全都給我鏟草,把地掃幹淨。我們會議我們的,你們幹你們的!”王吉保忙答應著,福康安又問,“柴大紀來了沒有?”
“沒見他人。”王吉保木著臉道,“我問了他的兵——他們倒是按期來辦差——說柴公爺犯了痔瘡,還有老寒腿什麼的,遲一會兒再來。”
福康安不再說什麼,命王吉保出去傳令,從容地用青鹽擦牙漱口,又吃了幾塊點心,這才出到簽押房前院。前院卻甚是熱鬧,幾十個戈什哈士兵在灑掃庭除,鏟草割黃蒿,清理碎爛磚瓦還抓到一條冬眠的蛇,高興的、害怕的嘰哇大叫。幾十個官員都是亂起之後逃往台灣府和鹿耳門寄居的官員,自從遭難還從沒有見到衙門中有如此歡暢快樂的場景,都站在簽押房滴水簷階下笑著看。還是豐開生一轉眼見福康安從二門出來,忙道:“福帥來了,快迎!”
“給福大帥請安!”
“給福公爺請安!”
“給福四爺請安!”
……這些被喪亂戰火洗禮過的文官一旦章到官場,立刻恢複了原貌,或端莊或矜持或媚笑或微笑,有旗員有漢員有遠門套得上的奴才身份兒,各自身份不同,稱謂也就一毫不亂。福康安平抬手臂,含笑說道:“他們院裏清掃,我們屋裏會議。雖然聽著熱鬧,那是升平祥和氣象。你們瞧著比過年還要喜慶安逸,是不是?”
“是!”眾官笑著一齊恭敬答道。於是紛紛跟著福康安進了簽押房上首的議事廳——也就是戲上常見的大堂了。
官員們一年奔亡離散,各自分手寄人謀食,日日如驚弓之鳥。此刻乍然又聚官場,似乎人人都有恍若隔世之感,又像噩夢初醒,驚定思驚,感慨萬千,自己人又簇湊了一處,往日恩怨似也化解盡淨,患難相處,更有一份親近之情。眾人流淚拉手說話的、互相詢問別後光景的,述說逃難淒楚倉皇的……這都是人之常情,不必備細說得。直到福康安在上頭輕咳一聲,嗡嗡嚶嚶的會場才漸次雅靜下來。
“眾位,”福康安據案而坐,掃視會場一眼,神情變得安詳莊重,“大家自然都有許多感慨的,一言難盡哪!但現在有大事等著做,先辦大事,話留到以後說。連這個會議也不能搓繩子,我想了幾條,如無錯誤或補闕,早點散會,留任辦事,可成?”
“是!遵憲命!”
福康安穩穩神,沉著地說道:“八卦山一戰壯了我的軍威,高漲了我的士氣;諸羅一戰我原計劃是十天結束,結果隻用了八個時辰。”
會場上頓時輕輕起了一陣驚訝讚歎聲,但福康安的話很快又使會場入靜:“這自然是帝德君恩三軍用命,是皇上洪福齊天,社稷人民之福的緣故。有道是民有所願天必從之。是上蒼冥冥造化不許我中華分割!”
“諸羅一戰,局勢已轉而向我有利。”福康安說了慣常官場會議的“書帽兒”,轉向說實事,“我福康安戰不勝定局從來不輕言勝利。老實告訴大家,原來是想一年收複全台。現在看來,隻用半年就能廓清全宇。”在一片興奮的噪聲中,福康安提高了一點嗓門:“叫你們來幹什麼?安民。綏靖。生業。——三件大事。我的安民告示已經發出,我軍占領一地,該地民政長官立刻到任理事,也要出安民告示。
“一是不問從賊平民,不設盜戶看管約束,凡捉到天地會香堂堂主以上賊酋,一律按軍功給賞,本人犯事既往不咎。
“二是按內地辦法,以聲望素著的縉紳設置保甲,恢複鄉村建製,清理地方治安。
“三是大批糧食就要運到。登記人口造冊,要按戶發到賑糧。種糧、農具、畜力、草料……”他掰著手指一一詳明分列,一眼見一個紅頂子官員進了儀門,料是柴大紀,偏了偏臉隻作沒看見,接著說下去,“春耕要預備好,甘蔗、早玉米、紅薯——不能度了春荒備秋荒,凡收複失地的地方,如果地沒人種,人流亡、餓死,我就和你不客氣。完了——有什麼要說的,現在就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