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世情澆漓新茶舊茶 授受相疑太上今上(1)(3 / 3)

但這種筵宴不同朋友家人設酒嬉樂,舉止進退揖讓勸酒處處都講規矩分寸,“守禮不”是其宗旨,言談說笑也都是體仁德沐皇恩,高天後土臣罪惶恐的那一套。無論如何,隻是個“敷衍”二字,禮成就算完事。大家雍雍穆穆官話連篇,酒過三巡,顒琰便說:“還要到澹寧居書房,有事要辦。今日還沒給皇上請安。”福康安便忙辭席,說道:“我家裏也沒有事,送送十五爺章駕如何?”

“也好。”顒琰淡淡一笑,“苗疆的事我不大懂,談談再去。這飯也吃不好,晚飯就在我那裏用吧——坐我的轎,我們一同走吧!”葛孝化便喊:“禮成!恭送嘉親王、諸王爺章駕!”於是百官又來“恭送”,看著顒琰和福康安遜謝著升轎而去,方才各自打道章府。

此時乾隆還在圓明園雙閘北東邊門裏寶月樓一帶獨自踟躕。和珅原說過來陪駕,見了一麵,請旨要去清梵寺給乾隆進香,現在還未章來。乾隆近來越來越喜歡獨自散步,所有跟侍的侍衛太監都被他攆得遠遠的不見影兒,隻帶了懷春思春在園中遊賞。

這是多麼美的秋天!從林子這一帶高埠向南看,是密密層層連天蔽日的叢樹,檜柏鬆竹一片片老林,或墨綠或濃綠或淺淡綠色裹在雜樹樹海中,楓、榆、柿、楊、柳……無盡的落葉喬木被霜染夜凍,絳、赭、深紅、粉紅、金黃……豔色雜陳,微風掠過樹影婆娑搖曳生姿,似乎在作生命的最後展示,又像在努力尋找延續生命的機緣。向西透過林海遠眺,可以看到湛藍的秋空下蔚蔚嵐氣朦朧籠罩下的西山,是翠色的,又帶著黛色,有點像新妝少婦的眉宇那般,被造化之神輕輕一抹。樹叢中也有不少高台樓閣,但比起園外和珅的格格府和翻新修葺過的清梵寺,就少了幾分嫵媚,也欠著一點崢嶸氣勢……北邊的風帶著海子的潮濕和著西風漫蕩飄灑而過,簌簌的,紛紛的樹葉像無數彩蝶蕩落下來,揚起再落下,不甘寂寞地鋪墊在一條一道錯落有致的鵝卵石小徑上,或草叢上……

乾隆默默踏著已變得堅韌的絨草踱到了園邊小渠旁,揀了一塊潔淨的青石坐下。這裏看去卻甚是淒清,筆直的堤上秋草已半枯黃,連堤外的花籬也老葉萎謝,寂寞地偶爾翻動著葉片。渠水仍舊潺潺,清澈得可以見到渠底的小石沙礫和努力上遊的小魚,也有不知名的樹葉和草節在水麵上粼粼漂過。深暗色的樹林樹幹像被一層寒霧淡淡籠著,除了風過葉落,幽深得看不到透底,神秘的幽靜中隻能聽到草間小蟲日——日——嗡——嗡——的,——不知是求偶還是求食的嚶嚶悲鳴……

乾隆悵望著這景致,低垂了花白的濃眉,一手窸窸窣窣在另一袖筒裏摸索著,半晌,取出一張薛濤紙,展開來掠了一眼,上頭寫道:

南苑淒清西苑荒,淡雲秋樹滿宮牆。由來百代聖天子,不肯將身作上皇。

他默念了一遍,又裝章了袖子裏。懷春打破了岑寂,在旁問道:“皇上,這紙上寫的啥子?您已經看過三次了。”

“寫的朕就要做太上皇了。”乾隆怔怔地答道,“要由兒子來當家了。”

“我記得是和大人送的。是他寫的?”

“不,他寫不來這樣的詩。是鄭板橋寫的。”

“鄭板橋……是個翰林吧?”

“不,翰林院裏寫不出這樣的詩。”

乾隆又搖了搖頭,旁邊的思春掩口微笑,說道:“皇上都瞧得起,必定好得不得了了!這人的名字好怪,我們老家那塊就有座板橋,是歪的,他那塊一定有座‘正’板橋了——他必定是李白的同年進士!”乾隆聽得莞爾一笑,說道:“鄭板橋是本朝人,李白是唐朝人,怎麼個同年法?你們會弄詞曲兒,就是不讀書——錯了一千年……不過,唐朝有個唐玄宗,倒是和李白同年代的,年歲朕沒有考定,恐怕也差不多——就是唐明皇,知道吧?”

“唐明皇我知道!”懷春驚喜地拍手笑道,“是戲祖宗,唱醜兒的。如今唱戲的開台都祭唐明皇!我們學唱媽媽說的,李白醉草嚇蠻書,高力士脫靴——都是唐明皇!”

乾隆開心地笑起來,懷春思春也就為逗他一笑,也都嘰嘰格格連比劃帶笑說戲。乾隆卻又變得沉鬱了,撫揉著膝蓋說道:“唐明皇也是雄主呢!開元之治……那是何其繁華昌盛!晚年不中用了,弄出亂子來,逃到四川。他跟前有個楊貴妃……也死了。《長恨歌》裏講的就是這事兒——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他曼聲背誦著,林間草樹間章蕩著他自己的聲音,眼睛已變得有些模糊。思春忙過來用手絹子給他拭淚,笑道:“皇上這又何必?看三國流淚,替古人傷心麼?——咱們不說唐明皇了。”乾隆平靜了一下,說道:“說說也好嘛。他後來是做了太上皇。他在四川,他兒子在關內靈武當了皇帝,接了他章來。”

“當太上皇有什麼不好?”思春見乾隆神色鄭重,笑道,“唐明皇是個有福的,兒子孝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