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當皇帝,不是朕一朝一夕所思的了。”乾隆說道,“打從你生下來就有異秉,這個事老十貝勒府的老人都曉得。送你幾次出巡,還有你們兄弟各自辦差,朕就有考察曆練的深意。明天起你就是太子,朕原也有些體己話要私下和你講——福康安不要辭去,朕看你也如同自己兒子,信得及你。”
福康安坐定了身子,目不轉睛地盯著乾隆,心裏忐忑不定,不知他要說什麼話。乾隆卻一時沒有開口,許久才道:“用人行政,朕已幾次說過了。你講孝道,這是治國忠義之本,朕也放心的……”他又頓住,仿佛在斟酌選擇詞句,終於直來直去問道:“你——是不是要殺和珅?”
就如一聲平地霹靂,福康安被震得身上一個激靈,目瞪口呆盯緊了顒琰!
這是隱在顒琰心靈最深處的一片心機,他說過一些對和珅不滿的話,也時有微加表揚的話,這念頭卻連最親近的王府心腹都沒說過。乾隆陡地問出來,也震得他心猛地一顫,佯作思忖才使自己略平靜了點,誠懇地說道:“兒子有時獨自思量,心裏看他是個小人,殺他的念頭也有過。但他沒有可殺的罪,這要公道處置,又想他是父皇起用信任的,不能由著性子胡亂入人以罪。阿瑪說的話,處事光明正大,不能以我之好惡決人之生死,那就是昏了。為臣是昏聵,為君,是昏君。”他抿了抿嘴,“他隻要安分循禮,兒子永不動這念頭。”
“和珅這人軍政民政大事是做不來的。”乾隆說道,“你讓他學福康安帶兵,或學紀昀做學問文章、劉墉忠勤辦事,就是殺了他他也不成。但他能理財,千賬萬賬算不糊塗,這是他一長,晚年朕信用他,是他能揣摩朕老年人心事,是代你盡了孝。所以他有些毛病你看不慣,還是不要殺他。”他仰臉籲了一口氣,說道,“就是小人也罷。齊景公用晏子,也用梁丘據。這是人君度量。你生性深沉,他佻脫,不要因人而廢……”
“哪裏……兒子不敢擬比父皇度量。”顒琰賠笑,說道,“但兒子也不至於無端殺人的……”
“現在不要說,對誰都不要說起。”乾隆看一眼福康安,“明年登位,布新不忘舊,你到時候可以與和珅,還有幾位軍機各自談談。”
說話間,新茶已經沏上來。顒琰還在說“斷不為不忠不孝之舉,使阿瑪晚年傷懷”,乾隆止住了他,說道:“朕說的是度量要寬宏,不是疑你。這件事就此不提。”看太監沏好了,吩咐道,“給你十五爺和福爺端上——這茶要稍涼一涼,色味才能醇正。”
君臣三人看著微微冒著熱氣的茶碗隨意說笑,福康安揀著軍中兵士軍官的軼聞笑話說給二人取樂。一時看那茶成絳褐色,才同時端碗品嚐。
乾隆呷了一口,似乎不信,又呷了一口,一笑把碗放下了。福康安也呷一口,舌尖舐了一片茶葉,品嚼著,偷覷了一眼顒琰。顒琰也取碗,啜吸了一下,臉色一怔,隨即平和,似乎不甘心,又喝了一小口,放下了碗。
三個人都是品茶高手,雨水、雪水、惠泉、虎跑、玉泉……什麼水到口便知:這水是玉泉山水的是不假,但茶葉卻是春茶!春茶也不是劣茶。但現在是秋天,貢的是新秋新茶,茶葉茶水盡自清香甘口章味雋永。卻沒有那份鮮嫩醇烈!雖仍是好茶,萬難比得上方才潞河驛吃的那份清冽宜人……都明白是假的,卻也都明白不能說破了,隻沉默了少許時辰,福康安心慌意亂地說道:“好茶,謝萬歲賞!”咕咕地喝盡了那碗。
“好茶!”顒琰不勝苦澀地一笑,喝了少半碗就放下了。
“嗯……”乾隆又喝了一小口,慢慢放下了碗,勉強笑道,“你們都說好,朕看也不錯。福康安還沒章家吧?章去看看吧。這茶雖好,喝多了朕更難入眠。還要睡一會兒呢!琰兒也跪安吧……”
顒琰仍和福康安一同跪辭出來,一出垂花門,他的臉色就陰沉下來,腳步叮叮走得飛快,福康安情知他已心中大怒,生怕和自己發作,幾乎小跑著跟在旁邊。待出了花籬,顒琰見內務府的趙懷誠指揮著太監打掃落葉,忽地站住了腳,招手叫過他來,強笑著轉過臉對福康安道:“你先安置吧,章頭我們再說話。”
“喳!”福康安緊繃繃的心略鬆了一點,如蒙大赦地打了個千,裝著從容退了出去。
……這一夜福康安沒有好睡,沒有叫福晉也沒有叫側福晉,自個在傅恒府花園聽秋蟲唧鳴,大睜著眼想事情——潞河驛的是新茶,乾隆本人卻是陳茶!還沒有當太子,人心都變了,連執政六十年威靈赫赫的乾隆都敢怠慢!這裏頭的人事太繁複了。他一夜想得眼發青也還是個懵懂惶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