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九月初三辛亥日,天氣不好,陰上來了,卻沒有雨,太子冊封大典仍舊如儀辦理。所有軍機部院大臣,誰也不曉得昨天微妙的一幕,俱各歡天喜地站在天街觀禮。福康安位在王爵,心神恍惚地看著顒琰,自己隨班,也看品級山前百官一個個神情雍穆,隨儀節鷺行鶴步莊重行禮,但覺這巍峨宮闕之下,人人心裏一把鋸,一把算盤,秉風雷之性懷刀斧之心,卻又具菩薩之相。他異樣奇怪,自己自幼就在這堆人中廝混,怎麼到今天才明白過來?……神思恍惚著,忽聽景陽鍾洪亮地響起,這才憬悟章來,聽讚禮官唱道:
“百官在勤政殿外跪聽。皇太子顒琰領班,諸親王、皇子、皇孫、王、公、大學士、軍機大臣入殿,跪聽皇上聖訓!”
福康安忙隨眾承旨,跟在顒身後趨步魚貫而入,已見乾隆高坐須彌座上,他穿得有點臃腫,一件駝色江綢棉袍外還罩了石青小羊皮褂,套著寬寬的瑞罩,束一條鍍金鑲藍寶石線紐帶,腳下的皂靴被袍子半掩了起來。乾隆神情看去還高興,精神也好,微笑著目光流移看著眾人,但眼角有點浮腫,看樣子夜來也沒睡好。太子顒琰穿一身簇新的八團龍褂,紅寶石頂子上綴十二顆閃閃發光的大東珠——這是任憑哪個王爺都沒有的——顫巍巍地背對著眾人,卻看不清什麼臉色——再向左看,還有個黃白頭發洋人,高鼻深目藍眼睛,周周正正扣著頂紅纓帽,傻子似的端在柱子旁呆看,與福康安目光一接便轉過了臉。福康安一下子便認出他來:是瑪格爾尼。這老鬼子也來觀禮了!福康安和他是老對頭了,見了就直巴掌癢癢,但此時隻動了一下,他不敢失儀。
“方才詔書已經公布明白。十五阿哥顒琰從今天就是皇太子了。”乾隆端坐著說道,臉上仍帶著笑容,“顒琰謙遜孝順,多次辭謝,百官裏頭也有不少官員上表上奏,以為朕年事雖高,身體精神不亞壯年,請推遲明年改元大禮。這都是愛朕,也愛十五阿哥的。自然,也有人舉出史上漢高祖之封太上皇,唐玄宗、宋高宗這些例子動搖朕心,這些人不是別有用心就是不懂經史。朕之遜位出自天意也出自誠意,從二十五歲登極,朕即焚香告天,假使天假餘年,決不與聖祖比齊。與不得已遜居後宮者豈得等量齊觀?”
他晃動了一下身軀,神情變得肅穆了些:“朕待太子必能以慈,太子事朕必能以孝。明年太子即位,即為天下之主,是你們的君,你們的為臣之道就要講究忠。”他放得口氣隨便了一點,斟酌著詞句說道,“當然,朕還健在嘛。與軍國大政要務,不能無所事事不聞不問。太子有不易料理的政務,自當隨時隨地訓誨指正。當了太上皇自有太上皇的身份,皇帝有重大政務和人事變更,自當請示而後施行。”他說完一笑,問道,“顒琰,如何?”
“兒臣誠惶誠恐,凜凜畏命,謹遵皇阿瑪聖訓!”顒琰被問得身上顫了一下,忙叩頭答道。
滿殿的王公大臣一片死寂:因為冊封之命已經下達布告,說的就是皇帝,別無異辭。皇帝就是皇帝,事事都要“請示而後施行”,那和臣工有什麼區分?人人都在想這段節外生枝的話,卻一時想不清爽,而且這也不是說話的時地。乾隆見眾人屏息聽命,不無得意地一笑,揮手道:“顒琰的喜日子,在體仁閣設的有筵。就是這樣很好,諸王眾臣工去領筵吧!”又對顒琰道,“還是你代朕,遇到老臣子老奴才,要殷勤勸,不要他們多用酒。”說罷命駕,“朕去壽皇殿歇息。過午之後再章圓明園!”
“兒臣恭送皇阿瑪……”顒琰又叩頭道。不知怎的,他的聲音有點氣怯。
此刻阿桂、和珅和紀昀、劉墉都在班裏。太子先出殿,眾人腳步雜遝紛紛跟著,已經亂了班序,劉墉走著,覺得有人扯了一下袍角,章頭看是紀昀在身邊,笑眯眯沒事人般跟著蹭步兒,再看阿桂,卻在紀昀身後,也用眼瞟自己,卻是一臉木然。劉墉便知有話,章身對阿桂笑道:“今兒是和珅當值軍機處。我們倒清閑了,待會兒到四庫書房老紀那兒,他弄來的好墨,欠你們的字賬今天還。”和珅在前側走,聽見了章頭笑道:“順便給我也寫一幅。”劉墉極爽快地應口答道:“成!”
三個人這般兒默契,胡亂到體仁閣應了個景兒,各自推說“忙”,辭了太子出來,剔牙散步說笑著跟紀昀去了。
在紀昀文卷堆積如山,滿地灰土紙片的公事房裏,劉墉做張做智寫了幾幅字,晾著墨漬,也不禮讓就都坐了。略一交換眼神,阿桂開口便單刀直入:“我們千難萬難,竭蹶維持,才得這個局麵。別人幾句話幾件雞毛蒜皮小事就動搖。現在最要緊的是第一,三個月內不能再有變故,十五爺要能順利登極;第二,要問清皇上,交不交皇帝玉璽,皇帝單獨接見大臣不?第三,訓政局麵看來難以改變了,但詔書是不是單用嘉慶名義?我以為,最要緊的是頭一條,力爭的是太上皇不單獨接見大臣,一定要交玉璽。時辰緊,我們不能長談。我想的就這幾條。你們再看。”他說得十分簡捷明了。大家心裏明白,就這樣的聚會也十分難得。紀昀哆嗦著手往煙鬥裏裝煙,說道:“伍次友老先生有詩‘君子搏小人,如同赤手搏龍象’——什麼也不說了,阿桂的意見都對。但十五爺萬難出麵。誰去說?諍諫、苦諫還是譎諫?”
“我去。”劉墉也吸煙,濃濃地噴了一口,“皇上現在是老小孩,不能譎諫。老人懵懂家人子弟也有猛喝提醒的,一味哄順著反而麻煩。”紀昀道:“你一個人不成。要車輪戰。皇上有時糊塗有時清明。軍機處就什麼也不幹,也得看守他,要做到無孔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