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1964年大學畢業後我被定為“反動學生”,到南口農場二分場〔這是一個正常的農場,並非勞改場,但有少數“五類分子”在這裏被監督勞動)“勞動考察”這是一種行政處分〕,監督勞動。的確很痛苦,但痛苦不在勞動,甚至不在監督,因為年輕時幹活不惜力,監督不監督一個樣,痛苦在於不讓讀書,更不讓讀專業書。借口是你們上完了大學,但你們在政治上不及格(不是實在的“政治課”,我的四門政治課都是“優”,而是虛無縹渺的“政治思想”),所以要在政治上補課,不許看業務書,也不許想業務。後來連馬列的書、魯迅的書也不許看了。理由是你們老用“馬列”反毛澤東思想,所以馬列的書不能讀。1965年林彪提倡活學活用毛主席思想,要貫徹林彪的“帶著問題學,活學活用,學用結合,急用先學,立竿見影,要在‘用’字上狠下工夫”的方針,連看毛主席的書也受到批判。最可笑的是曹天予(就是前兩年與周國平打官司那位)通讀《毛澤東選集》四卷,也受到批判。曹說,我通讀毛主席的書,通過潛移默化培養對毛主席的感情,把資產階級的階級立場轉過來。管理組批他說,你要什麼潛移默化,應該要“活學活用,急用先學”,不要讀那麼多。於是說,不要讀“四卷”,讀“甲種本”《毛主席著作選讀(甲種本)》就可以了,“甲種本”隻有二十多萬字,相當“四卷”的八分之一。後來又說,其實“甲種本”都不用讀,隻要帶著問題到《毛主席語錄》中找答案就可以了。《毛主席語錄》隻有三四萬字,後來又簡化到隻有三四千字的“老三篇”,簡化到隻有一百多字的“老三段”《毛主席語錄》中“領導我們事業的……”“我們應該相信群眾……”“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三段語錄)。從這個趨勢可見就是不讓這些“反動學生”接觸書。這對我這類“癡書者”“迷書者”真是最大的痛苦。其實反動學生有幾十人,管理組隻有兩三人,當然不可能實施有效監督。但他們叫學生之間互相監督,互相揭發,提倡告密、打小報告,誘以各種虛幻利益。學生大多二十一二歲,沒有任何經驗,把這些視為正當。互相監督起了管理組不能起到的作用。不僅是彌補了管理組人少的原因,還因為管理組成員雖然都是來自高校,但大多是行政人員,文化程度不高。例如一個學生看穆欣寫的《韜奮》,被人發現,組內批判他,一位管理組的來了,隻聽參加會的這個講“韜奮”,那個也講“韜奮”,莫名其妙。但沉默是金,他緘默不語,大家莫測高深。最後他總結會議,用狠狠的口吻說:
“韜奮,韜奮,掏大糞!散會!”他離開之後,有人差點兒笑背過氣去。然而,學生之間的監督,令人不寒而栗。因為彼此心理都差不太多,大體了解,一揭發,立即中的;上綱上線,做誅心之論,這都是管理組人員做不到的。所謂“內行管內行”的可怕即在此。比如我箱底有一本李澤厚的《門外集》(這是李氏最早的一個集子,出版於五十年代末)。有天睡覺前翻了翻,被人發現拿走,後來批判時就拿其中李澤厚論詩引蘇東坡《臨江仙》的“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文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說事。在這種情況下,除了單調的勞動外,隻能讀報,讀《人民日報》,其他的基本上都不能讀,也沒有書可讀(當時也正在“文革”熱潮中),幾年下來,還不退化?那時如有機會我不放棄任何一些有字的紙張。記得北大經濟係一同學,把他經濟學講義拆了做手紙,拿來上廁所。我分了半本。每天上廁所撕下一頁(相當八開的一張紙),在廁所細讀。我這半本是講“邊際效益”在大學學的政治經濟學不講這些的,連續兩個月使我有了些這方麵的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