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總序(1 / 3)

王春瑜

我國曆史悠久,並且首先發明了印刷術,曆代所印之書,總數雖不可確考,但以一人之力,終其一生,所讀之書也不過是存世之書的九牛一毛而已。然而讓人納悶的是,曆代讀書人寫讀書心得的書卻很多,甚至從東漢起,專門有了“書後”的文體,韓愈、柳宗元文集中屢見之,後人仿效者不少,明代名士王世貞更著有《讀書後》八卷(按:前賢郭沫若、錢穆引《讀書後》,均在“讀書”下加逗號,將“後”字與下文聯屬,不知《讀書後》乃書名,此一時疏於查考所致也)。不過,這類書與詩話類體裁有別,更與近代的書話有很大不同。從嚴格意義上說,書話是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興起的,其中最為讀者熟悉的是鄭振鐸的《西諦書跋》、阿英的《阿英書話》、唐弢的《晦庵書話》。前年是鄭振鐸一百一十周年誕辰,中華書局重新編選鄭先生的書話文字,印成《漫步書林》,堪稱鄭振鐸書話精華。1996年,北京出版社出版了薑德明主編的《現代書話叢書》,除《阿英書話》外,另有《魯迅書話》、《周作人書話》、《鄭振鐸書話》、《巴金書話》、《唐弢書話》、《孫犁書話》、《黃裳書話》。就我而言,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在複旦大學曆史係讀本科、研究生時,魯迅、阿英、鄭振鐸、唐弢的書話,深深啟迪了我。魯迅的名文《買〈小學大全)記》,使我感受到了清代文字獄的血腥,此文我反複讀過好幾遍。鄭振鐸的《西諦書跋》,豐富了我的目錄學知識。阿英的《小說閑談》對研究明代文化,特別是社會生活,有重要的參考價值。1961年,唐弢在《人民日報》副刊上連載《書話》,雖屬千字文,但文筆清新,我每篇都必看,增加了現代文學史的知識。後來結集出版,“書”這個東西自產生後,對它就有兩種態度,有好之者,也有惡之者,其原因都是源於它的重要。據說倉頡造字引起“天雨粟,鬼夜哭”那是因為有了漢字之後,正如張彥遠《曆代名畫記》所說的“造化不能藏其密,故天雨粟;靈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對於單個的“字”尚且如此,更不用說由無數的“字”組成的書了。當然,這些都是從文字書籍的功用角度來說的。對於像我這類讀了多半輩子書,很少感到書的“功用”,隻是對於我們這些受準老年癡呆症困擾的患者來說,還是對它心存感激的,因為在艱難的時刻書給我帶來些慰藉,為我除煩驅悶,似乎是不離不棄的老友,不必與我劃清界限。書不是人,讀時也不必看它眉高眼低。我感到最能與我打成一片者也許就是書。這一點也許隻有沉淪於社會底層的人才能理解。

有客曾問,什麼是你最艱難時期?

我說,在沒有書讀的時候。

客很奇怪,你是經過三年困難時期的,難道沒吃沒喝不艱難嗎?大學畢業時,你被整肅、被趕到農場監督勞動四五年,你不艱難嗎?七十年代因發了點對“文革”、批林批孔的牢騷被抓至監獄囚禁三四年,你不艱難嗎?為什麼單以“沒書讀”為說,這是不是有些矯情、作秀?

我回答,不是。你可能條件優越,許多事情都會給你帶來快樂,我則不然,一生當中許多快樂是書帶來的。對我來說,讀書是學習,後來是工作,更多的還是娛樂。所以讀書對我就有特殊的意義,沒有書讀,隻一天,就會沒著沒落;長了就會使大腦空白,難以忍受。半生當中,有時不讓讀書與你說的那些倒黴的事兒重合,那更是痛苦不堪了。

第一,困難時期,身居北京,又在上大學,大學生的定量是34斤(比起四川人一二十斤定量高了很多〕,所在的學校又是大躍進的產物一北京工農師範學院(此校1962年合並到北京師範學院後,從未見有人在公開發表的文字中提起)。這個學校前身是個幹部學院,在大連附近有個農場,當時麵臨解散,困難時期,土地要退還給當地農民,但糧庫中存著十幾萬斤糧食,校方借著我們下鄉貫徹“十二條”說具體點就是到農村去解散食堂,鼓動農民開荒,種“十邊地”,以度荒年)的機會,把這十多萬斤的糧食給全體學生和教職員工分了。那時的領導還比較公正,下鄉的同學都得到較多的糧食補助,記得我好像分了100多斤糧票(分數次補給),另外在學校食堂吃飯也受到補貼。在北京糧食最困難的近兩年時間,隻有從那個時期經過的才會懂得100多斤糧食意味著什麼。有了這個補助,困難時期我沒浮腫過,還有精力在北京亂跑,不放過每一場精彩的演出和外國電影,跑舊書店,淘舊書、線裝書……這時候雖然經濟困難,但精神文化生活是改革幵放以前最繁榮的時期。而且那時許多老輩的著名藝術家大都還在,他們在首都舞台上留下了最精彩的時刻。我另有文記其盛。書籍出版也很繁榮,就是紙張黑些(沒有漂白粉〕、糙些(原料大多是稻草)。但書出的種類很多,價格很低,一般大學生買得起。特別是學校不搞運動了,也沒人批判“白專”了,躺在宿舍(當時校方提倡學生躺著,說是“保存熱量”)安心看閑書也沒有人管了。同宿舍的同學如果合得來,又沒有專門愛打小報告的,那麼一屋子八個人,躺在床上,海闊天空,七聊八扯,談馬連良、譚富英、裘盛戎,聊樓乾貴、李光羲(李光羲演的蘇聯中亞地區歌劇《貨郎與小姐》中的唱段“賣布歌”紅遍京城〕,傳告哪裏的地方劇種又到北京調演了,等等,名曰精神會餐。這是我在改革開放之前覺得最快活的時期。這個時期,我看書最雜,聽戲、聽音樂會、看電影、看話劇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