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0.文中有畫,畫中有文(1 / 2)

讀方成文章最突出的一個感受就是,他的文章是他的另一種形式的漫畫,更確切地說是他用畫筆很難畫出的帶有流動性、情節性和多義性的漫畫。古人評論王維時說他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宋代的張舜民也說“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實際上詩歌是時間藝術,畫是空間藝術。兩者各有表現的局限。錢鍾書先生在《讀〈拉奧孔)》一文中很細致地分析了兩者的區別。他指出“景物的寥廓、流動、複雜或伴隨著香味、聲音”就很難用繪畫來表達,畫與詩還是不能替代的,詩歌的表現力比繪畫更廣闊。漫畫與散文也是如此。漫畫固然是表現幽默的,或如侯寶林所說“漫畫是無聲的相聲,是平麵的相聲”。但它對幽默的表現力有時還是不如語言文字,或者說散文。方成在定義幽默時也是從語言文字出發的,他說幽默是什麼呢?是一種語言方式。它的特性是以曲折、含蓄的方式表達,而使人略一思索,便知其意一一使人領悟,而不是直述的。《這就是幽默.幽默的運用》)他許多漫畫作品也是通過標題或其中人物形象的語言文字表達或加深其幽默感的。

這裏不妨舉一些例子以說明之。方成的騎自行車的自畫像能夠把他的豁達、頑強、幽默,在苦難和成功麵前泰然自若的性格表現得淋漓盡致,而且天趣盎然。但他的一篇“自傳”更是展示其為人的特立獨行的一麵。

方成,不知何許人也,原籍廣東省中山縣(填表曆來如此寫法)。但生在北京,說一口北京話。自謂姓方,但其父其子都是姓孫的。非學畫者,而以畫為業。乃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但宣讀論文是在中國化學會。終生從事政治諷刺畫,因不關心政治屢受批評。傳說人是上帝按照自己的模樣,用泥捏出來的。我沒見過上帝;但確實看到,也實在感覺到我接近的那些人,個個都把我當成一團泥,用手使勁捏,想把我捏成和他們一樣。我用鏡子照照,果然,他們並沒有白費勁。可因為捏的人多,誰也無法把我捏成和某位一模一樣。泥是越捏越吃力的,因為漸漸失去水變硬了。我看,人大概也一樣。

小傳及議論見於《方成自述》,文字很平淡,但處處顯示著作者認真而頑強的個性,這在國人中不多見。例如履曆表人們都是這樣填,我也是這樣寫,從來沒有因為籍貫與實際一分為二而在心中引起波瀾。生活中被人家修理,大多也是無可奈何,認為摩擦總是不可避免的,於是采取了“小杖則受,大杖則走”的阿Q度。作為藝術家的方成不僅感覺細微,很敏感,而且心中很對這些習見的東西充滿了反感並積極抵製。於是出現了文中所描寫的種種荒唐現象,把自己安置在種種矛盾、尷尬之中,製造著喜劇效果,使讀者在笑聲中認識社會習慣的許多不合理處。但這種笑給人帶來的不是快樂而是辛酸。這是更深一層的幽默,也就是日本文藝家所說的“有情滑稽”。這種充滿了辛酸的笑會像悲劇一樣能陶冶和淨化人們的心靈。真正的幽默是兼具喜劇與悲劇的雙重功能的。

方成筆下的許多人物都能給人們帶來歡笑,例如《方成自述》的《忙人丨雜家丨樂神》就是為他最好的朋友鍾靈寫的“外傳”。這位鍾靈先生是有幸上過《毛選》的。四十年代他在延安城牆上書寫“工人農民聯合起來爭取抗日戰爭勝利”的大標語,把“工人”二字寫成美術字(“工”字的一豎,寫成一豎一橫拐;“人”的右邊加了三撇八毛主席在《反對黨八股》一文中開列“黨八股”第三大“罪狀”時被拉來示眾,帶有些戲謔地稱他為“古代文人學士的學生是無疑的了”。這位“古代文人學士的學生”在方成為他寫的“外傳”中個性完全表現出來了,風采宛然,真是可敬可愛又可笑:

鍾靈是方成早年的同學,在一個小組裏搞化學實驗,必是學化學的。後來他參加革命到了延安就改行了。“在延安,他被稱為‘大忙人’之一,大概因另他是雜家,什麼都來得的緣故。他不僅從文,還從武。早年他打過仗,在革命戰爭中幾度臨危,卻似福神保佑,奇跡般地幸存下來”。

他搞宣傳,“寫文章他是快手,寫個報告、總結、頌詞、祭文什麼的,倚馬可待。當然,表現他才思的,是發表在報章雜誌上那些文風活潑的文章”。“舉辦遊藝晚會,人們就想到他。從會場布置、節目安排、賓客接待直到當場表演,他無一不能;特別是做燈謎,他有見景生情、臨時現編的急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