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他和嬌蕊,嬌蕊走到他床前,扶著白鐵闌幹,全身姿勢是痛苦的詢問。振保煩躁地翻過身去,他一時不能解釋,擺脫不了他母親的邏輯。太陽曬到他枕邊,隨即一陣陰涼,嬌蕊去把窗簾拉上了。她不走,留在這裏做看護婦的工作,遞茶遞水,遞溺盆。洋瓷盆碰在身上冰冷的她的手也一樣的冷。有時他偶然朝這邊看一眼,她就乘機說話,說:“你別怕……”說他怕,他最怕聽,頓時變了臉色,她便停住了。隔了些時,她又說:“我都改了……”他又轉側不安,使她說不下去了。她又道:“我決不連累你的,”又道:“你離了我是不行的,振保……”幾次未說完的話,掛在半空像許多鍾擺,以不同的速度滴答滴答搖,歌有各的理路,推論下去,各自到達高潮,於不同的時候當當打起鍾來。振保覺得一房間都是她的聲音,雖然她久久沉默著。
等天黑了,她趁著房間裏還沒點上燈,近前伏在他身上大哭起來。即使在屈辱之中她也有力量。隔著絨毯和被單他感到她的手臂的堅實。可是他不要力量,力量他自己有。
她抱著他的大腿嚎啕大哭。她燙得極其蓬鬆的頭發像一盆火似的冒熱氣。如同一個含冤的小孩,哭著,不得下台,不知道怎樣停止,聲嘶力竭,也得繼續下去,漸漸忘了起初是為什麼哭的。振保他也是,吃力地說著“不,不,不要這樣……不行的……”隻顧聚精會神克服層層湧起的欲望,一個勁兒地說“不,不”,全然忘了起初為什麼要拒絕的。
最後他找到了相當的話,他努力弓起膝蓋,想使她抬起身來,說道:“嬌蕊,你要是愛我的,就不能不替我著想。我不能叫我母親傷心。她的看法同我們不同,但是我們不能不顧到她,她就隻依靠我一個人。社會上是決不肯原諒我的——士洪到底是我的朋友。我們的愛隻能是朋友的愛。以前都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可是現在,不告訴我就寫信給他,那是你的錯了。嬌蕊,你看怎樣,等他來了,你就說是同他鬧著玩的,不過是哄他早點回來。他肯相信的,如果他願意相信。”
嬌蕊抬起紅腫的臉來,定睛看著他,飛快地一下,她已經站直了身子,好像很詫異剛才怎麼會弄到這步田地。她找到她的皮包,取出小鏡子來,側著頭左右一照,草草把頭發往後掠兩下,擁有手帕擦眼睛,擤鼻子,正眼都不朝他看,就此走了。
振保一晚上都沒睡好,清晨補了一覺,朦朧中似乎又有人趴在他身上哭泣,先還當是夢魘,後來知道是嬌蕊,她又來了,大約已經哭了不少時。這女人的心身的溫暖覆在他上麵像一床軟緞麵子的鴨絨被,他悠悠地出了汗,覺得一種情感上的奢侈。
等他完全清醒了,嬌蕊就走了,一句話沒說,他也沒有話。以後他聽說她同王士洪協議離婚,仿佛多少離他很遠很遠的事。他母親幾次向他流淚,要他娶親,他延挨了些時,終於答應說好。於是他母親托人給他介紹。看到孟煙鸝小姐的時候,振保向自己說:“就是她罷。”
初見麵,在人家的客廳裏,她立在玻璃門邊,穿著灰地橙紅條子的綢衫,可是給人的第一印象是籠統的白。她是細高身量,一直線下去,僅在有無間的一點波折是在那幼小的乳的尖端,和那突出的胯骨上。風迎麵吹過來,衣裳朝後飛著,越顯得人的單薄。臉生得寬柔秀麗,可是,還是單隻覺得白。她父親過世,家道中落之前,也是個殷實的商家,和佟家正是門當戶對。小姐今年二十二歲,就快大學畢業了。因為程度差,不能不揀一個比較馬虎的學校去讀書,可是煙鸝還是學校裏的好學生,兢兢業業,和同學不甚來往。她的白把她和周圍的惡劣的東西隔開了。煙鸝進學校十年來,勤懇地查生字,背表格,黑板上有字必抄,然而中間總像是隔了一層白的膜。在中學的時候就有同學的哥哥之類寫信來,她家裏的人看了信總說是這種人少惹他的好,因此她從來沒回過信。
振保預備再過兩個月,等她畢了業之後就結婚。在這期間,他陪她看了幾次電影。煙鸝很少說話,連頭都很少抬起來,走路總是走在靠後。她很知道,按照近代的規矩她應當走在他前麵,應當讓他替她加大衣,種種地方伺候她,可是她不能夠自然地接受這些份內的權利,因而躊躇,因而更為遲鈍了。振保呢,他自己也不少生成的紳士派,也是很吃力的學來的,所以極其重視這一切,認為她這種地方是個大缺點,好在年輕的女孩子,羞縮一點也還不討厭。
訂婚與結婚之間相隔的日子太短了,煙鸝私下裏覺得惋惜的,據她所知,那應當是一身最好的一段。然而真到了結婚那天,她還是高興的,那天早上她還沒十分醒過來,迷迷糊糊的已經仿佛在那裏梳頭,抬起胳膊,對著鏡子,有一種奇異的努力的感覺,像是裝在玻璃試驗管裏,試著往上頂,頂掉管子上的蓋,等不及地一下子要從現在跳到未來。現在是好的,將來還要好——她把雙臂伸到未來的窗子外,那邊的浩浩的風,通過她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