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品香結婚,喜筵設在東興樓——振保愛麵子,同時也講究經濟,隻要過得去就行了。他在公事房附近租下了新屋,把母親從江灣接來同住。他掙的錢大部分花在應酬聯絡上,家裏開銷上是很刻苦的。母親和煙鸝頗合得來,可是振保對於煙鸝有許多不可告人的不滿的地方。煙鸝因為不喜歡運動,連“最好的戶內運動”也不喜歡。振保是忠實地盡了丈夫的責任使她喜歡的,但是他對她的身體並不怎樣感到興趣。起初間或也覺得可愛,她的不發達的乳,握在手裏像睡熟的鳥,像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動的心髒,尖的喙,啄著他的手,硬的,卻又是酥軟的,酥軟的是他自己的手心。後來她連這一點少女美也失去了。對於一切漸漸習慣了之後,她變成一個很乏味的婦人。
振保這時候開始宿娼,每三個禮拜一次——他的生活各方麵都很規律化的。和幾個朋友一起,到旅館裏開房間,叫女人,對家裏隻說是為了公事到蘇杭去一趟。他對於妓女的麵貌不甚挑剔,比較喜歡黑一點胖一點的,他所要的是豐肥的屈辱。這對於從前的玫瑰與王嬌蕊是一種報複,但是他自己並不肯這樣想。如果這樣想,他立即譴責自己認為是褻瀆了過去的回憶。他心中留下了神聖而感傷的一角,放著這兩個愛人。他記憶中的王嬌蕊變得和玫瑰一而二二而一了,是一個癡心愛著他的天真熱情的女孩子,沒有頭腦,沒有一點使他不安的地方,而他,為了崇高的理智的製裁,以超人的鐵一般的決定,舍棄了她。
他在外麵嫖,煙鸝絕對不疑心到。她愛他,不為別的,就因為在許多人之中指定了這一個男人是她的。她時常把這樣的話掛在口邊:“等我問問振保看。”“頂好帶把傘,振保說待會兒要下雨的。”他就是天。振保也居之不疑。她做錯了事,當著人他便嗬責糾正,便是他偶然疏忽沒看見,他母親必定見到了。煙鸝每每覺得,當著女傭丟臉慣了,她怎麼能夠再發號施令?號令不行,又得怪她。她怕看見仆人眼中的輕蔑,為了自衛,和仆人接觸的時候,沒開口先就蹙著眉,嘟著嘴,一臉稚氣的怨憤。她發起脾氣來,總像是一時性起的頂撞,出於丫頭姨太太,做小伏低慣了的。
隻有在新來的仆人前麵,她可以做幾天當家少奶奶,因此她寧願三天兩天換仆人。振保的母親到處宣揚媳婦不中用:“可憐振保,在外麵苦奔波,養家活口,回來了還得為家裏的小事煩心,想安靜一刻都不行。”這些話吹到煙鸝耳中,氣惱一點點積在心頭。到那年,她添了個孩子,生產的時候很吃了些苦,自己覺得有權利發一回脾氣,而婆婆又因為她生的不過是個女兒,也不甘心讓著她,兩人便慪起氣來。幸而振保從中調停得法,沒有抓破臉大鬧,然而母親還是夫妻搬回江灣了,振保對他太太極為失望,娶她原為她的柔順,他覺得被欺騙了,對於他母親他也恨,如此任性地搬走,叫人說他不是好兒子。他還是興興頭頭忙著,然而漸漸顯出疲乏了,連西裝上的含笑的皺紋,也笑得有點疲乏。
篤保畢業之後,由他汲引,也在廠裏做事。篤保被他哥哥的成就籠罩住了,不成材,學著做個小浪子,此外也沒有別的誌願,還沒結婚,在寄宿舍裏住著,也很安心。這一天一早他去找振保商量一件事,廠裏副經理要回國了,大家出份子送禮,派他去買點紀念品。振保教他到公司裏去看看銀器。兩人一同出來,搭公共汽車。振保在一個婦人身邊坐下,原有個孩子坐在他位子上,婦人不經意地抱過孩子去,振保倒沒留心她,卻是篤保,坐在那邊,呀了一聲,欠身向這裏勾了勾頭。振保這才認得是嬌蕊,比前胖了,但也沒有如當初擔憂的,胖到癡肥的程度;很憔悴,還打扮著,塗著脂粉,耳上戴著金色的緬甸佛頂珠環,因為是中年的女人,那豔麗便顯得是俗豔。篤保笑道:“朱太太,真是好久不見了。”振保記起了,是聽說她再嫁了,現在姓朱。嬌蕊也微笑,道:“真是好久不見了。”振保向她點頭,問道:“這一向都好麼?”嬌蕊道:“好,謝謝你。”篤保道:“您一直在上海麼?”嬌蕊點頭。篤保又道:“難得這麼一大早出門罷?”嬌蕊笑道:“可不是。”她把手放在孩子肩上道:“帶他去看牙醫生。昨兒鬧牙疼鬧得我一晚上也沒睡覺,一早就得帶他去。”篤保道:“您在哪兒下車?”嬌蕊道:“牙醫生在外灘。你們是上公事房去麼?”篤保道:“他上公事房,我先到別處兜一兜,買點東西。”嬌蕊道:“你們廠裏還是那些人罷?沒大改?”篤保道:“赫頓要回國去了,他這一走,振保就是副經理了。”嬌蕊笑道:“喲!那多好!”篤保當著哥哥說那麼多的話,卻是從來沒有過,振保看出來了,仿佛他覺得在這種局麵之下,他應當負全部的談話的責任,可見嬌蕊和振保的事,他全部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