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我今晚想得太多了!捺住它,快些捺住我的思潮!”她低下了頭,握住拳頭,指甲深深地掐到肉裏去,她那小小的,尖下頦的臉發青而且微顫像風中的杏葉。“回去吧!隻要看一看他的熟睡的臉,也許我就不會再胡思亂想了。”

她拿起蠟燭台,招呼近旁的哨兵過來用他的燈籠點亮了她的蠟燭。正當她兜緊了風帔和鬥篷預備轉身的時候,她突然停住了。從山腳下的敵兵的營壘裏傳出低低的,幽閑的,懶洋洋的唱小調的歌聲。很遠,很遠,咬字也不大清晰,然而,風正朝山上吹,聽得清清楚楚的楚國鄉村中流行的民歌《羅敷姐》。先是隻有一隻顫抖的,孤零的喉嚨在唱,但,也許是士兵的懷鄉症被淡淡的月色勾了上來了吧,四麵的營盤裏都合唱起來了。《羅敷姐》唱完了,一陣低低的喧笑,接著又唱起《哭長城》來。虞姬木然站著,她先是略略有些惶惑。

“他們常唱這個麼?”她問那替她燃蠟燭的哨兵。

“是的,”那老兵在燈籠底下霎了霎眼,微微笑著。“我們都有些不信那班北方漢子有這般好的喉嚨哩。”

虞姬不說話,手裏的燭台索索地亂顫。撲地一聲,燈籠和蠟燭都被風吹熄了。在昏暗中,她的一雙黑眼珠直瞪瞪向前望著,像貓眼石一般地微微放光,她看到了這可怖的事實。

等那哨兵再給她點亮了蠟燭的時候,她匆匆地回到有著帥字旗的帳篷裏去。她高舉著蠟燭站在項王的榻前。他睡得很熟,身體微微蜷著,手塞在枕頭底下,緊緊抓著一把金縷小刀。他是那種永遠年輕的人們中的一個;雖然他那紛披在額前的亂發已經有幾莖灰白色的,並且光陰的利刃已經在他堅凝的前額上劃了幾條深深的皺痕,他的睡熟的臉依舊含著一個嬰孩的坦白和固執。他的粗眉毛微微皺著,鼻子帶著倔強的神氣,高貴的嘴唇略微下垂,仿佛是為了發命令而生的。

虞姬看著他——不,不,她不能叫醒他告訴他悲慘的一切。他現在至少是愉快的;他在夢到援兵的來臨,也許他還夢見內外夾攻把劉邦的大隊殺得四散崩潰,也許他還夢見自己重新做了諸侯的領袖,夢見跨了烏騅整隊進了鹹陽,那不太殘酷了麼,假如他突然明白過來援軍是永遠不會來了?

虞姬臉上凝結了一顆一顆大汗珠。她瞥見了布篷上懸掛著的那把佩劍——如果——如果他在夢到未來的光榮的時候忽然停止了呼吸——譬如說,那把寶劍忽然從篷頂上跌下來刺進了他的胸膛——她被她自己的思想駭住了。汗珠順著她的美麗的青白色的麵頰向下流。紅燭的火光縮得隻有蠶豆小。項王在床上翻了個身。“大王,大王……”她聽見她自己沙啞的聲音在叫。

項王骨碌一聲坐了起來,霍地一下把小刀拔出鞘來。

“怎麼了,虞姬?有人來劫營了麼?”

“沒有,沒有。可是有比這個更可怕的。大王,你聽。”

他們立在帳篷的門邊。《羅敷姐》已經成了尾聲,然而合唱的兵士更多了,那悲哀的,簡單的節拍從四麵山腳下悠悠揚揚地傳過來。“是江東的俘虜在懷念著家鄉?”在一陣沉默之後,項王說。“大王,這歌聲是從四麵傳來的。”

“啊,漢軍中的楚人這樣——這樣多麼?”

在一陣死一般的沉寂裏,隻有遠遠的幾聲馬嘶。

“難道——難道劉邦已經盡得楚地了?”

虞姬的心在絞痛,當她看見項王倔強的嘴唇轉成了白色,他的眼珠發出冷冷的玻璃一樣的光輝,那雙眼睛向前瞪著的神氣是那樣的可怕,使她忍不住用她寬大的袖子去掩住它。她能夠覺得他的睫毛在她的掌心急促地翼翼扇動,她又覺得一串冰涼的淚珠從她手裏一直滾到她的臂彎裏,這是她第一次知道那英雄的叛徒也是會流淚的動物。

“可憐的……可憐的……”底下的話聽不出了,她的蒼白的嘴唇輕輕翕動著。他甩掉她的手,拖著沉重的腳步,歪歪斜斜走回帳篷裏。她跟了進來,看見他傴僂著腰坐在榻上,雙手捧著頭。蠟燭隻點剩了拇指長的一截。殘曉的清光已經透進了帷幔。“給我點酒。”他抬起眼來說。當他提著滿泛了琥珀的流光的酒盞在手裏的時候,他把手撐在膝蓋上,微笑地看著她。

“虞姬,我們完了。我早就有些懷疑,為什麼江東沒有運糧到垓下來。過去的事多說也無益。我們現在隻有一件事可做——衝出去。看這情形,我們是注定了要做被包圍的困獸了,可是我們不要做被獵的,我們要做獵人。明天——啊,不,今天——今天是我最後一次的行獵了。我要衝出一條血路,從漢軍的軍盔上麵踏過去!哼,那劉邦,他以為我已經被他關進籠子裏了嗎?我至少還有一次暢快的圍獵的機會,也許我的獵槍會刺穿他的心,像我刺穿一隻貴重的紫貂一樣。虞姬,披上你的波斯軟甲,你得跟隨我,直到最後一分鍾。我們都要死在馬背上。”“大王,我想你是懂得我的,”虞姬低著頭,用手理著項王枕邊的小刀的流蘇。“這是你最後一次上戰場,我願意您充分地發揮你的神威,充分地享受屠殺的快樂。我不會跟在您的背後,讓您分心,顧慮我,保護我,使得江東的子弟兵訕笑您為了一個女人失去了戰鬥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