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那你就留在後方,讓漢軍的士兵發現你,去把你獻給劉邦吧!”虞姬微笑。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抽出了鞘,隻一刺,就深深地刺進了她的胸膛。項羽衝過去托住她的腰,她的手還緊緊抓著那鑲金的刀柄,項羽俯下他的含淚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緊緊瞅著她。她張開她的眼,然後,仿佛受不住這樣強烈的陽光似的,她又合上了它們。項羽把耳朵湊到她的顫動的唇邊,他聽見她在說一句他所不懂的話:“我比較喜歡那樣的收梢。”
等她的身體漸漸冷了之後,項王把她胸脯上的刀拔了出來,在他的軍衣上揩抹掉血漬。然後,咬著牙,用一種沙嗄的野豬的吼聲似的聲音,他喊叫:“軍曹,吹起畫角!吩咐備馬,我們要衝下山去!”
琉璃瓦
姚先生有一位多產的太太,生的又都是女兒。親友們根據著“弄瓦,弄璋”的話,和姚先生打趣,喚他太太為“瓦窖”。姚先生並不以為忤,隻微微一笑道:“我們的瓦,是美麗的瓦,不能和尋常的瓦一概而論。我們的是琉璃瓦。”
果然,姚先生大大小小七個女兒,一個比一個美,說也奇怪,社會上流行著古典型的美,姚太太生下的小姐便是鵝蛋臉。鵝蛋臉過了時,俏麗的瓜子臉取而代之,姚太太新添的孩子便是瓜子臉。西方人對於大眼睛,長睫毛的崇拜傳入中土,姚太太便用忠實流利的譯筆照樣給翻製了一下,毫不走樣。姚家的模範美人,永遠沒有落伍的危險。亦步亦趨,適合時代的需要,真是秀氣所鍾,天人感應。
女兒是家累,是賠錢貨,但是美麗的女兒向來不在此例。
姚先生很明白其中的道理;可是要他靠女兒吃飯,他卻不是那種人。固然,姚先生手頭並不寬裕。祖上丟下一點房產,他在一家印刷所裏做廣告部主任,薪水隻夠貼補一部分家用。支持這一個大家庭,實在不是容易的事。然而姚先生對於他的待嫁的千金,並不是一味的急於脫卸責任。關於她們的前途,他有極周到的計劃。
他把第一個女兒錚錚嫁給了印刷所大股東的獨生子,這一頭親事錚錚原不是十分滿意。她在大學裏讀了兩年書,交遊廣闊,暫時雖沒有一個人是她一心一意喜歡的,有可能性的卻不少。自己揀的和父母揀的即使是不相上下的兩個人,總是對自己揀的偏心一點。況且姚先生給她找的這一位,非但沒有出洋留過學,在學校的班級比她還低。她向姚先生有過很激烈的反對的表示,經姚先生再三敦勸,說得唇敝舌焦,又拍著胸脯擔保:“以後你有半點不順心,你找我好了!”錚錚和對方會麵過多次,也覺得沒有什麼地方可挑剔的,隻得委委屈屈答應了下來。姚先生依從了她的要求,一切都按照最新式的辦法。不替她置嫁妝,把錢折了現。對方既然是那麼富有的人家,少了實在拿不出手,姚先生也顧不得心疼那三萬元了。
結婚戒指,衣飾,新房的家具都是錚錚和她的未婚夫親自選擇的,報上登的卻是姚先生精心撰製的一段花團錦簇的四六文章。為篇幅所限,他未能暢所欲言,因此又單獨登了一條“姚源甫為長女於歸山陰熊氏敬告親友”。啟奎嫌他羅唆,怕他的同學們看見了要見笑。錚錚勸道:“你就隨他去罷!八十歲以下的人,誰都不注意他那一套。”
卻是姚先生精心撰製的一段花團錦簇的四六文章。為篇幅所限,他未能暢所欲言,因此又單獨登了一條“姚源甫為長女於歸山陰熊氏敬告親友“。啟奎嫌他羅唆,怕他的同學們看見了要見笑。錚錚勸道:“你就隨他去罷!八十歲以下的人,誰都不注意他那一套。“
三朝回門,卑卑褪下了青狐大衣,裏麵穿著泥金緞短袖旗袍。人像金瓶裏的一朵梔子花。淡白的鵝蛋臉,雖然是單眼皮,而且眼泡微微的有點腫,卻是碧清的一雙妙目。夫妻倆向姚先生姚太太雙雙磕下頭去。姚先生姚太太連忙扶著。
才說了幾句話,傭人就來請用午餐。在筵席上,姚太太忙著敬菜,錚錚道:“媽!別管他了。他脾氣古怪得很,魚翅他不愛吃。“
姚太太道:“那麼這鴨子……“
錚錚道:“鴨子,紅燒的他倒無所謂。“
錚錚站起身來布菜給妹妹們,姚先生道:“你自己吃罷!別盡張羅別人!”
錚錚替自己夾了一隻蝦子,半路上,啟奎伸出筷子來,攔住了,他從她的筷子上接了過去,筷子碰見了筷子,兩人相視一笑。竟發了一回呆。錚錚紅了臉,輕輕地抱怨道:“無緣無故搶我的東西!”
啟奎笑道:“我當你是夾菜給我呢?
姚先生見她們這如膠如漆的情形,不覺眉開眼笑,隻把胳膊去推他太太道:“你瞧這孩子氣,你瞧這孩子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