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黃的月亮斜掛在茅屋煙囪口上,濕茅草照成一片清冷的白色。煙囪裏正蓬蓬地冒炊煙,薰得月色迷迷□□,雞已經關在籠裏了,低低地,吱吱咯咯叫著。
茅屋裏門半開著,漏出一線桔紅的油燈光,一個高大的人影站在門口把整個的門全塞滿了,那是祿興,叉著腰在吸旱煙,他在想,明天,同樣的晚上,少了雞群吱吱咯咯的叫聲,該是多麼寂寞的一晚啊後天的早上,雞沒有叫,祿興娘子就起身把灶上點了火,祿興跟著也起身,吃了一頓熱氣蓬蓬的煨南瓜,把紅布縛了兩隻雞的腳,倒提在手裏,興興頭頭向蔣家走去。
黎明的天上才漏出美麗的雨過天青色,樹枝才噴綠芽,露珠亮晶晶地,一碰灑人一身。樹叢中露出一個個圓圓的土饅頭,牽牛花纏繞著墳尖,把它那粉紫色的小喇叭直伸進暴露在黃泥外的破爛棺材裏去。一個個牽了牛扛了鋤頭的人唱著歌經過它們。蔣家的牛是一隻雄偉漂亮的黑水牛,溫柔的大眼睛在兩隻壯健的牛角的陰影下斜瞟著陌生的祿興,在祿興的眼裏,它是一個極尊貴的王子,值得犧牲十隻雞的,雖然它頸項上的皮被軛圈磨得稀爛。他儼然感到自己是王子的護衛統領,一種新的喜悅和驕傲充塞了他的心,使他一路上高聲吹著口哨。
到了目的地的時候,放牛的孩子負著主人的使命再三叮嚀他,又立在一邊監視他為牛架上犁耙,然後離開了他們。他開始趕牛了。然而,牛似乎有意開玩笑,才走了三步便身子一沉,伏在地上不肯起來,任憑他用盡了種種手段,它隻在那粗牛角的陰影下狡猾地斜睨著他。太陽光熱熱地照在他棉襖上,使他渾身都出了汗。遠處的田埂上,農人順利地趕著牛,唱著歌,在他的焦躁的心頭掠過時都帶有一種譏嘲的滋味。“雜種畜牲!欺負你老子,單單欺負你老子!”他焦躁地罵,刷地抽了它一鞭子。“你——你——你雜種的畜牲,還敢欺負你老子不敢?”牛的瞳仁突然放大了,翻著眼望他,鼻孔漲大了,噓噓地吐著氣,它那麼慢慢地,威嚴地站了起來,使祿興很迅速地嗅著了空氣中的危機。一種劇烈的恐怖的陰影突然落到他的心頭。他一斜身躲過那兩隻向他衝來的巨角,很快地躺下地去和身一滾,骨碌碌直滾下斜坡的田隴去。一麵滾,他一麵聽見那漲大的牛鼻孔裏咻咻的喘息聲,覺得那一雙猙獰的大眼睛越逼越近,越近越大——和車輪一樣大,後來他覺得一陣刀刺似的劇痛,又鹹又腥的血流進口腔裏去——他失去了知覺,耳邊似乎遠遠地聽見牛的咻咻聲和眾人的喧嚷聲。
又是一個黃昏的時候,祿興娘子披麻戴孝,送著一個兩人抬的黑棺材出門。她再三把臉貼在冰涼的棺材板上,用她披散的亂發揉擦著半幹的封漆。她那柔馴的戰抖的棕色大眼睛裏麵塞滿了眼淚;她低低地用打顫的聲音告訴:
跋仁恰…先是我那牛……我那會吃會做的壯牛……活活給牽走了……銀簪子……陪嫁的九成銀,亮晶晶的銀簪子……接著是我的雞……還有你……還有你也給人抬去了……”她哭得打噎——她覺得她一生中遇到的可戀的東西都長了翅膀在涼潤的晚風中漸漸地飛去。
黃黃的月亮斜掛在煙囪,被炊煙薰得迷迷□□,牽牛花在亂墳堆裏張開粉紫的小喇叭,狗尾草簌簌地搖著栗色的穗子。展開在祿興娘子前麵的生命就是一個漫漫的長夜——缺少了吱吱咯咯的雞聲和祿興的高大的在燈前晃來晃去的影子的晚上,該是多麼寂寞的晚上嗬!
(一九三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