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同窗友認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木(1 / 3)

話說四川成都府綿竹縣,有一個武官,姓聞名確,乃是衛中世襲指揮。因中過武舉兩榜,累官至參將,就鎮守彼處地方。家中富厚,賦性豪奢。夫人已故,房中有一班姬妾,多會吹彈歌舞。有一子,也是妾生,未滿三周。有一個女兒,年十七歲,名曰蜚蛾,豐姿絕世,卻是將門將種,自小習得一身好武藝,最善騎射,真能百步穿楊。模樣雖是娉婷,誌氣賽過男子。他起初因見父親是個武出身,受那外人指目,隻說是個武弁人家,必須得個子弟在黌門中出入,方能結交斯文士夫,不受人的欺侮。爭奈兄弟尚小,等他長大不得,所以一向裝做男子,到學堂讀書。外邊走動,隻是個少年學生;到了家中內房,方還女扮。如此數年,果然學得滿腹文章,博通經史。這也是蜀中做慣的事。遇著提學到來,他就報了名,改為勝傑,說是勝過豪傑男人之意,表字俊卿,一般的入了隊去考童生。一考就進了學,做了秀才。

他男扮久了,人多認他做聞參將的小舍人。一進了學,多來賀喜。府縣迎送到家,參將也隻是將錯就錯,一麵歡喜開宴。蓋是武官人家,秀才乃極難得的,從此參將與官府往來,添了個幫手,有好些氣色。

為此,內外大小卻像忘記他是女兒一般的,凡事盡是他支持過去。

他同學朋友,一個叫做魏造,字撰之;一個叫做杜億,字子中。

兩人多是出群才學,英銳少年,與聞俊卿意氣相投,學業相長。況且年紀差不多:魏撰之年十九歲,長聞俊卿兩歲;杜子中與聞俊卿同年,又是聞俊卿月生大些。三人就像一家兄弟一般,極是過得好,相約了同在學中一個齋舍裏讀書。兩個無心,隻認做一伴的好朋友。聞俊卿卻有意要在兩個裏頭揀一個嫁他。兩個人比起來,又覺得杜子中同年所生,凡事仿佛些,模樣也是他標致些,更為中意,比魏撰之分外說的投機。杜子中見俊卿意思又好,豐姿又妙,常對他道:“我與兄兩人可惜多做了男子。我若為女,必當嫁兄;兄若為女,必當娶兄。”

魏撰之聽得,便取笑道:“而今世界盛行男色,久已顛倒陰陽,那見得兩男便嫁娶不得?”聞俊卿正色道:“我輩俱是孔門子弟,以文藝相知,彼此愛重,豈不有趣?若想著淫昵,便把麵目放在何處?我輩堂堂男子,誰肯把身子做頑童乎?魏兄該罰東道便好。”魏撰之道:

“適才聽得子中愛慕俊卿,恨不得身為女子,故爾取笑。若俊卿不愛此道,子中也就變不及身子了。”杜子中道:“我原是兩下的說話,今隻說得一半,把我說得失便宜了。”魏撰之道:“三人之中,誰叫你小些,自然該吃虧些。”大家笑了一回。

俊卿歸家來,脫了男服,還是個女人。自家想道:“我久與男人做伴,已是不宜,豈可他日舍此同學之人,另尋配偶不成?畢竟止在二人之內了。雖然杜生更覺可喜,魏兄也自不凡,不知後來還是那個結果好?姻緣還在那個身上?”心中委決不下。他家中一個小樓,可以四望。一個高興,趁步登樓。見一隻烏鴉在樓窗前飛過,卻去住在百來步外一株高樹上,對著樓窗呀呀的叫。俊卿認得這株樹,乃是學中齋前之樹,心裏道:“叵耐這業畜叫得不好聽,我結果他去。”跑下來自己臥房中,取了弓箭,跑上樓來。那烏鴉還在那裏狠叫,俊卿道:“我借這業畜卜我一件心事則個。”扯開弓,搭上箭,口裏輕輕道:“不要誤我!”颼的一聲,箭到處,那邊烏鴉墜地。這邊望去看見,情知中箭了。急急下樓來,仍舊改了男妝,要到學中看那枝箭下落。

且說杜子中在齋前閑步,聽得鴉鳴正急,忽然撲的一響,掉下地來。走去看時,鴉頭上中了一箭,貫睛而死。子中拔了箭出來道:“誰有此神手?恰恰貫著他頭腦。”仔細看那箭幹上,有兩行細字道:“矢不虛發,發必應弦。”子中念道:“那人好誇口!”魏撰之聽得,跳出來急叫道:“拿與我看!”在杜子中手裏接了過去。正同著看時,忽然子中家裏有人來尋,子中掉著箭自去了。魏撰之細看之時,八個字下邊,還有“蜚蛾記”三小字,想道:“蜚蛾乃女人之號,難道女人中有此妙手?這也吒異。適才子中不看見這三個字,若見時必然還要稱奇了。”沉吟間,早有聞俊卿走將來。看見魏撰之撚了這枝箭立在那裏,忙問道:“這枝箭是兄拾了麼?”撰之道:“箭自何來,兄卻如此盤問?”俊卿道:“箭上有字的麼?”撰之道:“因為有字,在此念想。”俊卿道:“念想些甚麼?”撰之道:“有‘蜚蛾記’三字。蜚蛾必是女人,故此想著,難道有這般善射的女子不成?”俊卿搗個鬼道:“不敢欺兄,蜚蛾即是家姊。”撰之道:“令姊有如此巧藝,曾許聘那家了?”俊卿道:“未曾許人。”撰之道:“模樣如何?”

俊卿道:“與小弟有些廝像。”撰之道:“這等,必是極美的了。俗語道:‘未看老婆,先看阿舅。’小弟尚未有室,吾兄與小弟做個撮合山何如?”俊卿道:“家下事,多是小弟作主。老父麵前,隻消小弟一說,無有不依。隻未知家姊心下如何。”撰之道:“令姊麵前,也在吾兄幫襯,通家之雅,料無推拒。”俊卿道:“小弟謹記在心。”

撰之喜道:“得兄應承,便十有八九了。誰想姻緣卻在此枝箭上,小弟謹當寶此,以為後驗。”便把來收拾在拜匣內了。取出羊脂玉鬧妝一個遞與俊卿,道:“以此奉令姊,權答此箭,作個信物。”俊卿收來束在腰間。撰之道:“小弟作詩一首,道意於令姊何如?”俊卿道:

“願聞。”撰之吟道:

聞得羅敷未有夫,支機肯許問津無?

他年得射如皋雉,珍重今朝金仆姑。

俊卿笑道:“詩意最妙。隻是兄貌不陋,似太謙了些。”撰之笑道:“小弟雖不便似賈大夫之醜,卻與令姊相並,必是不及。”俊卿含笑自去了。

從此撰之胸中癡癡裏想著聞俊卿有個姊姊,美貌巧藝,要得為妻。

有了這個念頭,並不與杜子中知道。因為箭是他拾著的,今自己把做寶貝藏著,恐怕他知因,來要了去。誰想這個箭,原有來曆。俊卿學射時,便懷有擇配之心。竹幹刻那二句,固是誇著發矢必中,也暗藏個應弦的啞跡。他射那烏鴉之時,明知在書齋樹上,射去這枝箭,心裏暗卜一卦,看他兩人那個先拾得者,即為夫妻。為此急急來尋下落,不知是杜子中先拾著,後來掉在魏撰之手裏。俊卿隻見在魏撰之處,以為姻緣有定,故假意說是姊姊,其實多暗隱著自己的意思。魏撰之不知其故,憑他搗鬼,隻道真有個姊姊罷了。俊卿固然認了魏撰之是天緣,心裏卻為杜子中十分相愛,好些撇打不下。歎口氣道:“一馬跨不得雙鞍,我又違不得天意。他日別尋件事端,補還他美情罷。”

明日來對魏撰之道:“老父與家姊麵前,小弟十分竄掇,已有允意,玉鬧妝也留在家姊處了。老父的意思,要等秋試過,待兄高捷了,方議此事。”魏撰之道:“這個也好。隻是一言既定,再無翻變才妙。”

俊卿道:“有小弟在,誰翻變得?”魏撰之不勝之喜。

時值秋闈,魏撰之與杜子中、聞俊卿多考在優等,起送鄉試。兩人來拉了俊卿同走,俊卿與父參將計較道:“女孩兒家,隻好瞞著人,暫時做秀才耍子。若當真去鄉試,一下子中了舉人,後邊露出真情來,就要關著奏請幹係。事體弄大了,不好收場,決使不得。”推了有病不行。魏、杜兩生隻得撇了自去赴試。揭曉之日,兩生多得中了。

聞俊卿見兩家報了捷,也自歡喜。打點等魏撰之迎到家時,方把求親之話與父親說知,圖成此親事。不想安綿兵備道與聞參將不合,時值軍政考察,在按院處開了款數,遞了一個揭帖,誣他冒用國課,妄報功績,侵克軍糧,累贓巨萬。按院參上一本,奉聖旨,著本處撫院提問。此報一至,聞家合門慌做一團。也就有許多衙門人尋出事端來纏擾。還虧得聞俊卿是個出名的秀才,眾人不敢十分羅唕。過不多時,兵道行個牌到府來,說是奉旨犯人,把聞參將收拾在府獄中去了。

聞俊卿自把生員出名去遞投訴,就求保候父親。府間準了訴詞,不肯召保。俊卿就央了新中的兩個舉人去見府尊。府尊說:“礙上司吩咐,做不得情。”三人袖手無計。

此時魏撰之自揣道:“他家患難之際,料說不得求親的閑話,隻好不提起,且一麵去會試再處。”兩人臨行之時,又與俊卿作別。撰之道:“我們三個同心之友,我兩人喜得僥幸。方恨俊卿因病蹉跎,不得同登,不想又遭此家難。而今我們匆匆進京去了,心下如割,卻是事出無奈。多致意尊翁,且自安心聽問,我們若少得進步,必當出力相助,來白此冤。”子中道:“此間官官相護,做定了圈套陷人。

聞兄隻在家營救,未必有益。我兩人進去,倘得好處,聞兄不若徑到京來商量,與尊翁尋個出場。還是那邊上流頭好辨白冤枉,我輩也好相機助力。切記!切記!”撰之又私自叮囑道:“令姊之事,萬萬留心。

不論得意不得意,此番回來必求事諧了。”俊卿道:“鬧妝現在,料不使兄失望便了。”三人灑淚而別。

聞俊卿自兩人去後,一發沒有商量可救父親。虧得官無三日急,到有七日寬,無非湊些銀子,上下分派,使用得停當,獄中的也不受苦,官府也不來急急要問,丟在半邊,做一件未結公案了。參將與女兒計較道:“這邊的官司既未問理,我們正好做手腳。我意欲修一個辨本,做成一個備細揭帖,到京中訴冤。隻沒個能幹的人去得,心下躊躇未定。”聞俊卿道:“這件事須得孩兒自去。前日魏、杜兩兄弟臨別時,也教孩兒進京去,可以相機行事。但得兩兄有一人得第,也就好做靠傍了。”參將道:“雖然你是個女中丈夫,是你去畢竟停當。

隻是萬裏程途,路上恐怕不便。”俊卿道:“自古多稱是緹縈救父,以為美談。他也是個女子。況且孩兒男妝已久,遊庠已過,一向算在丈夫之列,有甚去不得?雖是路途遙遠,孩兒弓矢可以防身。倘有甚麼人盤問,憑著胸中見識,也支持得過,不足為慮。隻是須得個男人隨去,這卻不便。孩兒想得有個道理,家丁聞龍夫妻,多是苗種,多善弓馬。孩兒把他妻子也打扮做男人,帶著他兩個,連孩兒共是三人一起走,既有婦女伏侍,又有男仆跟隨,可以放心一直到京了。”參將道:“既然算計得停當,事不宜遲,快打點動身便了。”俊卿依命,一麵去收拾。聽得街上報進士,說魏、杜兩人多中了。俊卿不勝之喜,來對父親說道:“有他兩人在京做主,此去一發不難做事。”就揀定一日,作急起身。在學中動了一個遊學呈子,批個文書執照,帶在身邊了。

路經省下來,再察聽一察聽上司的聲口消息。一路來到了成都府中,聞龍先去尋下了一所幽靜飯店。聞俊卿後到,歇下了行李,叫聞龍妻子取出帶來的山菜幾件,放在碟內,向店中取了一壺酒,斟著慢吃。

又道是無巧不成話。那坐的所在,與隔壁人家窗口相對,隻隔得一個小天井。正吃之間,隻見那邊窗裏一個女子掩著半窗,對著聞俊卿不轉眼的看。及至聞俊卿抬起眼來,那邊又閃了進去。遮遮掩掩,隻不走開。忽地打個照麵,乃是個絕色佳人。聞俊卿想道:“原來世間有這樣標致的!”看官,你道此時若是個男人,必然動了心,就想妝出些風流家數,兩下做起光景來。怎當得聞俊卿自己也是個女身,那裏放在心上?一麵取飯來吃了,且自衙門前幹正事去。到得出去了半日,傍晚轉來,俊卿剛得坐下,隔壁聽見這裏有人聲,那個女子又在窗邊看了。俊卿私下自笑道:“看我做甚?豈知我與你是一般樣的!”

正嗟歎間,隻見門外一個老姥走將進來,手中拿著一個小榼兒。見了俊卿,放下榼子,道了萬福,對俊卿道:“隔壁景家小娘子見舍人獨酌,送兩件果子與舍人當茶。”俊卿開看,乃是南充黃柑,順慶紫梨,各十來枚。俊卿道:“小生在此經過,與娘子非親非戚,如何承此美意?”老姥道:“小娘子說來,此間來萬去千的人,不曾見有似舍人這等豐標的,必定是富貴家的出身。及至問人來,說是參府中小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