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同窗友認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木(2 / 3)

小娘子說這俗店無物可口,叫老媳婦送此二物來解渴。”俊卿道:“小娘子何等人家,卻居此間壁?”老姥道:“這小娘子是井研景少卿的小姐。隻因父母雙亡,他依著外婆家住。他家裏自有萬金家事,隻為尋不出中意的丈夫,所以還未嫁人。外公是此間富員外,這城中極興的客店,多是他家的房子,何止有十來處,進益甚廣。隻有這裏幽靜些,卻同家小每住在間壁。他也不敢主張把外甥許人,恐怕錯了對頭,後來怨悵。常對景小娘子道:‘憑你自家看得中意的,實對我說,我就主婚。’這個小娘子也古怪,自來會揀相人物,再不曾說那一個好。

方才見了舍人,便十分稱讚。敢是與舍人有些姻緣動了?”俊卿不好答應,微微笑道:“小生那有此福?”老姥道:“好說,好說。老媳婦且去著。”俊卿道:“致意小娘子,多承佳惠,客中無可奉答,但有心感盛情。”老姥去了。俊卿自想一想,不覺失笑道:“這小娘子看上了我,卻不枉費春心?”吟詩一首,聊寄其意。詩雲:

為念相如渴不禁,交梨邛橘出芳林。

卻慚未是求凰客,寂寞囊中綠綺琴。

次日早起,老姥又來,手中將著四枚剝淨的熟雞子,做一碗盛著,同了一小壺好茶,送到俊卿麵前,道:“舍人吃點心。”俊卿道:“多謝媽媽盛情。”老姥道:“這是景小娘子昨夜吩咐了老身支持來的。”

俊卿道:“又是小娘子美情,小生如何消受?有一詩奉謝,煩媽媽與我帶去。”俊卿就把昨夜之詩寫在紙上,封好了付媽媽。詩中分明是推卻之意,媽媽將去與景小姐看了,景小姐一心喜著俊卿,見他以相如自比,反認做有意於文君,後邊兩句,不過是謙讓些說話。遂也回他一首,和其末韻。詩雲:

宋玉牆東思不禁,願為比翼止同林。

知音已有新裁句,何用重挑焦尾琴?

吟罷,也寫在烏絲繭紙上,教老姥送將來。俊卿看罷,笑道:“原來小姐如此高才!難得,難得!”俊卿見他來纏得緊,生一個計較,對老姥道:“多謝小姐美意,小生不是無情。爭奈小生已聘有妻室,不敢欺心妄想。上複小姐,這段姻緣種在來世罷。”老姥道:“既然舍人已有了親事,老身去回複了小娘子,省得他牽腸掛肚,空想壞了。”

老姥去後,俊卿自出門去打點衙門事體,央求寬緩日期,諸色停當,到了天晚才回得下處。是夜無話。

來日天早,這老姥又走將來,笑道:“舍人小小年紀,倒會掉謊,老婆滾到身邊,推著不要。昨日回了小娘子,小娘子教我問一問兩位管家,多說道舍人並不曾聘娘子過。小娘子喜歡不勝,已對員外說過。

少刻員外自來奉拜說親,好歹要成事了。”俊卿聽罷,呆了半晌,道:

“這冤家帳,那裏說起?隻索收拾行李起來,趁早去了罷。”吩咐聞龍與店家會了鈔,急待起身。隻見店家走進來報道:“主人富員外相拜聞相公。”說罷,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家笑嘻嘻進來,堂中望見了聞俊卿,先自歡喜,問道:“這位小相公,想就是聞舍人了麼?”老姥還在店內,也跟將來,說道:“正是這位。”富員外把手一拱道:

“請過來相見。”聞俊卿見過了禮,整了客座坐了。富員外道:“老漢無事不敢冒叩新客。老漢有一外甥,乃是景少卿之女,未曾許著人家。舍甥立願,不肯輕配凡流。老漢不敢擅做主張,憑他意中自擇。

昨日對老漢說,有個聞舍人,下在本店,豐標不凡,願執箕帚。所以要老漢自來奉拜,說此親事。老漢今見足下,果然俊雅非常。舍甥也有幾分姿容,況且粗通文墨。實是一對佳偶,足下不可錯過。”聞俊卿道:“不敢欺老丈,小生過蒙令甥謬愛,豈敢自外?一來令甥是公卿閥閱,小生是武弁門風,恐怕攀高不著;二來老父在難中,小生正要入京辨冤,此事既不曾告過,又不好為此耽擱,所以應承不得。”

員外道:“舍人是簪纓世胄,況又是黌宮名士,指日飛騰,豈分甚麼文武門楣?若為令尊之事,慌速入京,何不把親事議定了,待歸時稟知令尊,方才完娶?既安了舍甥之心,又不誤了足下之事,有何不可?”

聞俊卿無計推托,心下想道:“他家不曉得我的心病,如此相逼。卻又不好十分過卻,打破機關。我想魏撰之有竹箭之緣,不必說了。還有杜子中更加相厚,到不得不閃下了他。一向有個主意,要在骨肉女伴裏邊別尋一段因緣,發付他去。而今既有此事,我不若權且應承,定下在這裏,他日作成了杜子中,豈不為妙?那時曉得我是女身,須怪不得我說謊。萬一杜子中也不成,那時也好開交了,不像而今礙手。”

算計已定,就對員外說:“既承老丈與令甥如此高情,小生豈敢不受人提挈!隻得留下一件信物在此為定,待小生京中回來,上門求娶就是了。”說罷,就在身邊解下那個羊脂玉鬧妝,雙手遞與員外道:“奉此與令甥表信。”富員外千歡萬喜,接受在手,一同老姥去回複景小姐,道:“一言已定了。”員外就叫店中辦起酒來,與聞舍人餞行。

俊卿推卻不得,吃得盡歡而罷,相別了,起身上路。

少不得風飧水宿,夜住曉行。不一日,到了京城。叫聞龍先去打聽魏、杜兩家新進士的下處。問著了杜子中一家,原來那魏撰之已在部給假回去了。杜子中見說聞俊卿來到,不勝之喜,忙差長班來接到下處。兩人相見,寒溫已畢。俊卿道:“小弟專為老父之事,前日別時,承兄每吩咐入京圖便,切切在心。後聞兩兄高發,為此不辭跋涉,特來相托。不想魏撰之已歸,今幸吾兄在京師,小弟不致失望了。”

杜子中道:“仁兄先將老伯被誣事款做一個揭帖,逐一辨明,刊刻起來,在朝門外逢人就送。等公論明白了,然後小弟央個相好的同年在兵部的,條陳別事,帶上一段,就好到本籍去生發出脫了。”俊卿道:

“老父有個本稿,可以上得否?”子中道:“而今重文輕武,老伯是按院題的,若武職官出名自辨,他們不容起來,反致激怒,弄壞了事。

不如小弟方才說的為妙,仁兄不要輕率。”俊卿道:“感謝指教。小弟是書生之見,還求仁兄做主行事。”子中道:“異姓兄弟,原是自家身上的事,何勞叮嚀?”俊卿道:“撰之為何回去了?”子中道:

“撰之原與小弟同寓了多時,他說有件心事,要歸來與仁兄商量。問其何事,又不肯說。小弟說仁兄見吾二人中了,未必不進京來。他說這是不可期的,況且事體要在家裏做的,必要先去,所以告假去了。

正不知仁兄卻又到此,可不兩相左了?敢問仁兄,他果然要商量何等事?”俊卿明知為婚姻之事,卻隻做不知,推說道:“連小弟也不曉得他為甚麼,想來無非為家裏的事。”子中道:“小弟也想他沒甚麼,為何恁地等不得?”

兩個說了一回,子中吩咐治酒接風,就叫聞家家人安頓好了行李,不必別尋寓所,隻在此間同寓。這是子中先前同魏家同寓,今魏家去了,房舍盡有,可以下得聞家主仆三人。子中又吩咐打掃聞舍人的臥房,就移出自己的榻來,相對鋪著,說晚間可以聯床清話。俊卿看見,心裏有些突兀起來。想道:“平日與他們同學,不過是日間相與,會文會酒,並不看見我的臥起,所以不得看破。而今弄在一間房內了,須閃避不得,露出馬腳來怎麼處?”卻又沒個說話可以推掉得兩處宿,隻是自己放著精細,遮掩過去便了。

雖是如此說,卻是天下的事是真難假,是假難真。亦且終日相處,這些細微舉動,水火不便的所在,那裏妝飾得許多來?聞俊卿日間雖是長安街上去送揭帖,做著男人的勾當;晚間宿歇之處,有好些破綻現出在杜子中的眼裏。子中是個聰明人,有甚不省得的事?曉得有些吒異,越加留心閑覷,越看越是了。這日,俊卿出去,忘鎖了拜匣。

子中偷揭開來一看,多是些文翰柬帖,內有一幅草稿,寫著道:

成都綿竹縣信女聞氏,焚香拜告關真君神前。願保父聞確冤情早白,自身安穩還鄉,竹箭之期,鬧妝之約,各得如意。謹疏。

子中見了,拍手道:“眼見得公案在此了。我枉為男子,被他瞞過了許多時。今不怕他飛上天去。隻是後邊兩句解他不出,莫不許過人家?怎麼處?”心裏狂蕩不禁。忽見俊卿回來,子中接在房裏坐了,看著俊卿隻是笑。俊卿疑怪,將自己身子上下前後看了又看,問道:

“小弟今日有何舉動差錯了,仁兄見哂之甚?”子中道:“笑你瞞得我好。”俊卿道:“小弟到此來做的事,不曾瞞仁兄一些。”子中道:

“瞞得多哩!俊卿自想麼?”俊卿道:“委實沒有。”子中道:“俊卿記得當初同齋時言語麼?原說弟若為女,必當嫁兄;兄若為女,必當娶兄。可惜弟不能為女,誰知兄果然是女,卻瞞了小弟,不然娶兄多時了。怎麼還說不瞞?”俊卿見說著心病,臉上通紅起來,道:“誰是這般說?”子中袖中摸出這紙疏頭來道:“這須是俊卿的親筆。”

俊卿一時低頭無語。子中就挨過來坐在一處了,笑道:“一向隻恨兩雄不能相配,今卻遂了人願也。”俊卿站了起來道:“行蹤為兄識破,抵賴不得了。隻有一件,一向承兄過愛,慕兄之心非不有之。爭奈有件緣事,已屬了撰之,不能再以身事兄,望兄見諒。”子中愕然道:

“小弟與撰之同為俊卿窗友,論起相與意氣,還覺小弟勝他一分。俊卿何得厚於撰之,薄於小弟?況且撰之又不在此間,現鍾不打,反去煉銅,這是何說?”俊卿道:“仁兄有所不知。仁兄可看疏上‘竹箭之期’的說話麼?”子中道:“正是不解。”俊卿道:“小弟因為與兩兄同學,心中願卜所從。那日向天暗禱,箭到處,先拾得者即為夫婦。後來這箭卻在撰之處,小弟詭說是家姐所射。撰之遂一心想慕,把一個玉鬧妝為定。此時小弟雖不明言,心已許下了。此天意有屬,非小弟有厚薄也。”子中大笑道:“若如此說,俊卿宜為我有無疑了。”

俊卿道:“怎麼說?”子中道:“前日齋中之箭,原是小弟拾得。看見幹上有兩行細字,以為奇異,正在念誦,撰之聽得走了來,在小弟手裏接去看。此時偶然家中接小弟,就把竹箭掉在撰之處,不曾取得。

何嚐是撰之拾取的?若論俊卿所卜天意,一發正是小弟應占了。撰之他日可問,須混賴不得。”俊卿道:“既是曾見箭上字來,今可記得否?”子中道:“雖然看時節倉卒無心,也還記是‘矢不虛發,發必應弦’八個字,小弟須是造不出。”俊卿見說得是真,心裏已自軟了,說道:“果是如此,乃是天意了。隻是枉了魏撰之空想了許多時,而今又趕將回去,日後知道,甚麼意思?”子中道:“這個說不得。從來說先下手為強,況且原該是我的。”就擁了俊卿求歡,道:“相好兄弟,而今得同衾枕,天上人間,無此樂矣。”俊卿推拒不得,隻得含羞走入幃帳之內,一任子中所為。

事畢,聞小姐整容而起,歎道:“妾一生之事,付之郎君,妾願遂矣。隻是哄了魏撰之,如何回他?”忽然轉了一想,將手床上一拍道:“有處法了。”杜子中倒吃了一驚,道:“這事有甚麼處法?”

小姐道:“好教郎君得知。妾身前日行至成都,在客店內安歇。主人有個甥女窺見了妾身,對他外公說了,逼要相許。是妾身想個計較,將信物權定,推道歸時完娶。當時妾身意思,道魏撰之有了竹箭之約,恐怕冷淡了郎君;又見那個女子才貌雙全,可為君配,故此留下這個姻緣。今妾既歸君,他日回去,魏撰之問起所許之言,就把這家的說合與他成了,豈不為妙?況且當時隻說是姊姊,他心裏並不曾曉得是妾身自己,也不是哄他了。”子中道:“這個最妙。足見小姐為朋友的美情。有了這個出場,就與小姐配合,與撰之也無嫌了。誰曉得途中又有這件奇事?還有一件要問:途中認不出是女容,不必說了。但小姐雖然男扮,同兩個男仆行走,好些不便。”小姐笑道:“誰說同來的多是男人?他兩個原是一對夫婦,一男一女,打扮做一樣的。所以途中好伏侍,走動不必避嫌也。”子中也笑道:“有其主必有其仆,有才思的人做來多是奇怪的事。”小姐就把景家女子所和之詩,拿出來與子中看。子中道:“世間也還有這般的女子!魏撰之得之,也好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