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太陽是無情的,一到中午時分,它一改早晨的溫柔,好像要故意在這一群麵黃肌瘦的農民麵前顯示一下自己的威風似的,也好像是對兩個白麵書生臉蛋的嫉妒,總之,它不遺餘力地把它的光和熱灑向大地。天空,萬裏無雲,陽光照在身上,就如針刺火燎一般,棉花苗差不多都蔫了,隻有蟬子還在那些桑樹上、鬆林間無休止地拖著長長的聲音懶叫。
懷誌他們挑一擔水要爬四五十步石梯,還要走一段平路。
大家的汗水像下雨一樣地流淌著,笑聲和對話都從汗水中流走了,很少有人開口說話。春英早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了,眼看著人們一個一個挑著水都走到了她的前頭,她多麼想也趕上去呀!
但是不可能,她的力氣幾乎已經用完用盡了,她也幾次努力想跟上別人,可都失敗了,不但每次水挑得沒有別人多,而且趟數是明顯的比別人少多了。她腳下的那一雙雪白的網球鞋,早已經變成了泥鞋。懷誌看了她一眼,心裏早疼了好幾股。他恨自己幫不上忙,空有一番憐憫心腸。他再低頭看一眼自己,簡直也已經不像個人樣子了,衣褲被汗水浸濕完了,緊貼在肉上;汗味一股股直衝鼻子,心子好像要從口裏跳出來似的。這時,他什麼也沒有顧慮,什麼也沒有去多想,隻是抱著一個念頭,今天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強體力勞動,我一定不能落在別人的後麵,否則,會逗起人家笑話的。
快到吃午飯的時候,懷誌實在是支持不住了,他覺得身子早已不受自己支配了似的,左一腳右一腳地走不上路。這一切,被一同參加勞動的周大伯看在眼裏,他非常心疼這些嫩條條娃兒,並且見大家也都疲憊不堪了,便說了聲:“大家歇歇吧。”
他放下自己肩上的扁擔,同時從懷誌肩上接過了這滿滿的一水,懷誌還要推辭,周大伯已經幫他挑出好遠了。這一歇本來是好事,可懷誌頓時覺得渾身的骨肉像散了似的,他兩腿一軟,就不由自主地坐了下來。
大家聽說歇歇,有的馬上放下正挑在肩上的擔子,也有的快跑幾步挑到了地裏。各自都懶懶地奔樹蔭下坐去了,誰也不想再說一句多餘的話了。
“誌娃,你還是另外找個活路做去吧!這個可不是開玩笑的啊!看,你的肩膀都快破皮了。”周大伯摘下一片桐樹葉在手裏扇著風,他那雙打皺的眼睛心疼地望著眼前這個後生。
“不,我不怕,大伯,鍛煉嘛,不吃苦是不行的。”懷誌感激地望了一眼周大伯,又側眼看了一下兩隻肩膀。媽呀!不看還不要緊,這一看,倒把他給嚇了一跳,原來左邊肩膀已經磨破了皮,嫩肉突起,血紅血紅的;右邊肩膀也讓死血給浸過了。
大概神經也有休息的時候吧,剛才還並不覺有多麼疼的兩個肩膀,現在竟如針紮一般,火燒火燎一樣。他鼻子裏一酸,但他盡力控製住了自己,沒有為此而顯出大驚小怪的神情,他勉強說了句:“慢慢就對了。”
“是要慢慢才行啊,鍛煉,鍛煉該有個過程嘛!你想,你昨天才從學校回來,明說,讀了幾年書,肉皮子變得薄了。一下子來這樣整,那咋行呢?我不是不讓你鍛煉,我是說要慢慢磨煉,不然,一下把身子骨整壞了,那可更糟糕啊!唉,加上這年頭的這個時節,生活又都很困難的……”他看了一眼坐在遠處正抽著煙的作業組長龔瑞龍,不再說下去了。
懷誌聽著周大伯的半截話,望一眼周大伯那一副愁苦的麵孔,這答案是明擺著的,但他並沒有說什麼。
收工回家吃午飯的時候,懷誌也不知是怎樣把他那疲憊的身體拖回了家的。這時,他的肚子裏已經沒有一點食物了,可他並沒有覺得有多麼餓,反覺得渴得發慌。他舀了半瓢涼水喝下去,不覺渴了,但又覺得肚子一下又餓得疼。他這才懂得了母親常說的“餓渴”是怎麼一回事。
懷誌揭開鍋蓋一看,是大半鍋絲瓜茄子加南瓜,大塊大塊地堆在鍋裏,一定是父親那雙在用菜刀方麵顯得十分笨拙的手切的,簡直就是砍爛煮熟一把鹽。懷誌用筷子夾了一塊嚐嚐,雖然沒有油味,但鹹淡倒還挺合適。
懷誌胡亂地吃著這頓午飯,他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肚子竟裝下了三大碗,和過去平時在學校吃的那一點點相比,簡直就判若兩人了。飯一到肚,話也就多了起來。
“今天安排你在做啥?”父親問“挑水灌棉花,我自己去的。”
“你才回來,這挑水灌棉花的活路咋吃得消,應該先找點其他活幹,慢慢地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