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共戴天(1 / 2)

一張接著一張,盡管搖搖欲墜,悲痛萬分的離騷還是堅持走向每一張靈床,掀開床上的裹屍布,再對著裹屍布底下的那張大同小異的慘白的人臉,暗自做一番緬懷。

他本該看完每個人的臉龐,回憶每個人的過往,但隨著進度的加深,他卻越來越覺得此舉的艱難。

他的心中始終盤桓著一個深切的恐懼,既生動又矛盾。它一邊驅使著他盡早看完所有的人臉,另一方麵,卻又讓他的行動始終顯得猶疑。

不知是好是歹,離騷掀開了不下二十張的裹屍布,卻一直沒有看到他既想快點看到卻又遲遲不敢看到的兩張人臉。他父母的臉。

但,剩下的靈床已然不多了,他在裹屍布底下碰見父母的幾率也變得越來越大了。

離騷走不下去了,仿若失去了雙腿。他顫巍巍地發現,悄然之間,自己的雙肩已分別壓上了國內最高大的兩座巨峰,原來通暢的口鼻也逐漸被堵住了,甚而無法呼吸。

終於,他停下了腳步。

離騷定定地站在兩張靈床之間,雙手撐著床沿,以便穩住自己好像無法站立的身子。垂首不語。自然也沒有注意到這地方早已不止他一個活人了。

離騷進來沒多久,府尹一行人便緊隨著進來了,隻是都安靜地站在照壁旁邊,沒有打擾到他。

於是,離騷就這麼旁若無人地沉默著,流著淚,覺得命運於他,實在太不近人情了!

他的人生才剛剛起步,正準備和家人、和他熟悉了十六年之久的眾人分享自己職業生涯的第一次成功的喜悅,卻麵對的是這樣悲淒的場麵。

三十餘張冷冰冰的臉孔,慘無血色地看著他!良久,良久。

他這是做錯了什麼嗎?躺在他麵前的這些死者又是做錯了什麼嗎?怎麼短短的三個月,事情竟演變成了這般模樣?!

離騷搞不明白。

一個人的仇恨究竟要深切到何等地步,才不惜做出如此喪盡天良、自沉阿鼻的惡行來?!

離騷自認,不管是他自己,還是他家人,抑或是鏢局裏的人馬,都不曾招惹到這樣的仇恨。唯一有可能有過節的,也不過是鏢局的同行。但想來,生意上的糾紛也不至於這樣刀戈相向,屠人滿門吧!

一念及此,離騷不禁渾身戰栗,冷汗浹背,也不知是出於對凶手的恨,還是對他的懼怕。隻是麵對如此不共戴天的仇恨,他卻一籌莫展,任何頭緒也找不出來,當真愧汗難當。

他忽然想起了那些在民間廣為流傳的傳奇故事,想起了這些故事中當仁不讓的主角,以及他們那堪稱神跡的經曆。

每逢這些人深陷孤立無援的險境,甚而轉眼就要身首異處的時候,他們這些吉星高照的英雄人物卻總會逢凶化吉,時來運轉,最後,更是因禍得福,竟自獲得了逆天的神通,從此走上奮發圖強、稱雄當世的道路。

沒來由地,離騷前所未有地渴望複製這些有如神話一般的傳奇經曆。

說實在的,他並沒有什麼駕馭眾生、睥睨天下的宏大誌向。他隻是想,如果自己也能像那些英雄人物一樣,因為一些可遇而不可求的奇遇,隻在須臾之間,便超出了時代與天地的限製,通天徹地,無所不能,簡直可以比擬創世的神靈。

那麼,他要報得眼前這不共戴天的血仇,自然是手到擒來,輕而易舉的,就和吹掉一粒灰塵一般輕快。所有的困難都將迎刃而解。

可顯然的是,他有著比起這些英雄人物來也不遑多讓的艱難困窘,卻並沒有這些人的那種梟雄定數,甚至連一絲一毫也沒有。他隻是芸芸眾生中普普通通的一個,形如草芥,仿似螻蟻,毫不起眼地站在這世間,羞憤得連頭都不敢抬起來。

常言道,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此時此刻的離騷卻隻想回敬一句——“去你娘的男兒有淚不輕彈!”

現在的他更相信這句俗語的後半句——“情至深處淚自泫!”覺得這才是他心境的真實寫照。唯一的寫照。

“終於,能像嬰兒一樣自然地哭一場,真好。”離騷淒然一笑,內心的痛楚展露無遺。

他終究抬起頭來,慢慢讓眼中的淚水回流到淚腺,第一次有機會專注地望著頭頂的新太陽。

這時節,大別城上空的陰雲依舊,迷迷茫茫,遮掩萬裏,像是被稀釋的墨水染過。但在一諾鏢局這裏,這些仿佛凝滯了的陰沉卻有了一絲別樣的色彩。

正如離騷初進城時所預感的那樣,那隻碩大無朋的可怕的血色骷髏正穩穩地懸掛在鏢局的上空,遍體紅光,血氣升騰,宛若一架在血湖裏擱淺的飛碟,其猙獰外露的氣勢直叫人隨眼一瞧,便不由得心神驚顫,汗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