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夢回故鄉(3 / 3)

我兩次進軍營,都住在醫院裏,用周星弛的電影台詞描述,就是三個字:真失敗。

而他們的喜悅則由於我是這兩個家族裏的第一個孫子和外孫。我母親是我外祖父的二閨女,小名就叫“二女子”。我的大姨早年是一位八路軍戰士,在抗日戰爭中受了重傷,剛剛解放時傷病複發醫治無效去世了。她留下了一個女兒,就是我的大表姐。我大表姐叫秋生,可能是秋天生的,我常常聽他們滿懷深情地念叨“秋生”,卻從來沒有見過這位表姐。他們說秋生姐姐起先也一直住在八角堡,與我外祖父外祖母生活在一起。在我不懂事的時候,“秋生姐”常常抱著我玩。後來“秋生姐”隨我那位老八路大姨夫進了太原城,走了。據說大姨夫那時候已經當了太原市委組織部部長了。而我卻常年住在外祖父家裏,恩寵獨享。

我父親是獨生子,我自然就是我祖父的長孫。因此,我理所當然地就成了兩個家族的掌上明珠。據說,我在小時侯是極受寵愛的,長子長孫的地位如同皇帝家裏的太子,全家人都圍著我轉,然而這種極其受寵的地位我卻絲毫沒能感受到。這不是廢話嘛,根本記不住事情的小毛孩,怎麼能夠對童年的事情有什麼記憶呢?我在這裏寫下的一些事情都是長大以後聽說的故事。眼見為實,耳聽為虛,所以,以上我所講述的這些故事的真實性和確切性還需要進一步考證。

1956年冬天,我兩歲多了。

我仿佛記得那年的冬天特別寒冷。

那時候,父親所在的部隊已經調往河北天津一帶駐防。父親那時仍然擔任後勤部的供給排長。在我的記憶裏,或者說在我的想象中,父親是個體格魁梧,身材高大的青年下級軍官,或許是父親年輕時的照片造成了我這樣的印象也未可知。父親那時候穿一身蘇聯生產的55式軍裝,紮著蘇式寬板武裝帶,扛著一副少尉肩章,腰裏挎著手槍,顯得威風凜凜,看起來真是前途無量。然而,在父親的記憶中,他在河北天津一帶駐紮的那段時間,海河和滹沱河、子牙河隔三岔五泛濫成災,部隊經常戰鬥在抗洪的第一線,他天天守著成百上千噸的軍用物資在泥水裏摸爬滾打,似乎一直在與洪水作鬥爭。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很少談起他的青年時代。98抗洪那年,父親已經年近七旬,看到電視上的抗洪場麵,卻不知為何有了興趣,說他在天津駐紮時也抗過洪。他的主要任務是看守轉運抗洪物資,有時候火車上卸下來大批的物資來不及運走,他就常常裹著一件雨衣,帶著幾個兵,四仰八叉地睡在那些堆成了山的抗洪救災物資上,一直守候到部隊的大批人馬來轉運物資才可以休息。那滔滔洪水滄海橫流,真是不得了。我之所以記住了這件事情,是因為父親的那件軍用雨衣後來也隨著他來到蘭州,使用了十幾年。我十四歲的時候,那件雨衣的橡膠已經老化了,母親將雨衣放在鍋裏煮了個不亦樂乎,最後才用沸騰的開水燙去了附著在雨布上的已經老化龜裂的橡膠,居然得到了一塊上好的布料,為我做了一條黃色的褲子。在以軍裝為時髦的文革年代,我穿著這條仿造的軍褲自得其樂,自我滿足,很是耀武揚威了一段時間。

1956年冬天到1957年的初春,解放軍經曆了新中國成立後的第四次大規模裁軍,在抗美援朝戰爭期間陡增到670多萬人的大軍被裁減了50%,在這次裁軍中,全軍有一百多萬官兵複原轉業到地方支援社會主義經濟建設。我父親被列入了轉業軍人的花名冊,被分配到地方去就業。本來他可以選擇留在河北天津一帶或者回家鄉山西工作,但是,在天津沒完沒了的湯湯水水的抗洪戰鬥的確嚇著了他,實在不願意再與水災打交道了,他就選擇了去西北。他以為,往黃河的上遊走,到西北高原安家落戶,就絕不會再有洪澇災害的問題。瞧瞧,我父親到西北來的動機並不複雜,就這麼簡單。就是這樣一個心血來潮的決定,卻決定了他的終身命運,也決定了我的終身命運,以及所有與他有著血緣關係的人們的命運。

那年冬天,我混在一大群退伍兵和轉業軍官中間登上西去的列車。可惜我那時候什麼也不懂,隻知道趴在母親肩頭打瞌睡,錯過了體驗生活觀察生活的大好時機。那該是多麼壯觀的場麵啊!如同今天民工返鄉的春運大潮。一群一群的退伍軍人拉家帶口地聚集在火車站,準備登上西去的列車。摘了領章帽徽和軍銜的退伍軍人轉瞬間就恢複了原來的老百姓身份。車站上人群熙熙攘攘呼朋喚友到處亂竄,人人茫然四顧、極度失落、不知所措,不知道命運之神今後將會帶他們走向何方,但,那一定是難以預料的陌生的遠方。

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人一直在顛沛流離,四處逃難,背井離鄉的大遷徙是家常便飯。軍人們也習慣了東奔西跑南征北戰,開拔、轉移、調防、行軍,一次次奔向一個個陌生的遠方,是他們司空見慣的事情。服從命令聽指揮,黨叫幹啥就幹啥,已經成為他們堅不可摧的基本素質和習慣成自然的思維定勢。然而,跟著老首長和戰友們在一起,互相多少還有個照應,但遇到大裁軍這種事情,老首長和老戰友們也隻能含著眼淚依依不舍地話別。盡管沒有幾個人願意離開自己的老部隊,但是,這時候,卻由不得父親他們這些人做出什麼個人的選擇。作為一個不懂人事的或許還在吃奶的娃娃,我當然更是別無選擇。

西去列車開動的時候,我很可能是睡著了,但是,我的腦子裏卻印滿了黃軍裝和蘇式寬板武裝帶的形象。真搞不清這是我今天的想象還是當年確有其事。都說人生如夢,轉眼就是百年。回憶、想象、夢境以及深藏在潛意識裏的形象與現實的思維混合在一起,就演變成了一種值得珍惜的風景。難怪,七十年代初期,我隨劇團到鄉下去演出,住在一位青年農民家裏,在炕上發現一本賀敬之的詩集,名曰《放歌集》。隨手翻閱了《西去列車的窗口》之後,卻怦然心動,大驚失色,驀然間就體驗到了一種難言的親切感。賀先生這不是在描寫我的經曆嘛。那是我第一次閱讀賀先生的長詩,雖然賀敬之的這首長詩發表於1963年,我後來卻常常幻想,我就是賀敬之在詩中描寫的那個在母親懷中熟睡的嬰兒。

賀先生在詩中說:

在九曲黃河的上遊,

在西去列車的窗口。

是大西北一個平靜的夏夜,

是高原上月在中天的時候。

一站站燈火撲來,象流螢飛走,

一重重山嶺閃過,似浪濤奔流。

此刻,滿車歌聲已經停歇,

嬰兒在母親懷中已經睡熟。

嗬,在這樣的路上,這樣的時候,

在這一節車廂,這一個窗口……

我要接著說:

嗬,在這樣的路上,這樣的時候,

在這一節車廂,這一個窗口……

——窗口外,就是九曲黃河的上遊,那個地方叫做金城蘭州。

——那裏,流淌著一個孩子後來五十年的歲月春秋……

那一年,我的西去列車咣咣當當不知走了多長時間,就到了蘭州。

等我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在一座赤紅色的山角下尿尿和泥玩兒。

這座紅土山就是位於蘭州市城區西北方向大約四十公裏的安寧區沙井驛。

從此,我就有了比較清晰的童年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