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遠了,回到過去那個年代。
在解放初期,吃飽飯,依然是第一位的事情。那時候來來往往的軍人們都在我父親管理的食堂裏就餐。因此,醫院的大多數醫生護士也都在這裏解決一日三餐。能夠與供給排長食堂主任套上瓷,開飯的時候炊事班長大師傅會另眼看待,勺子頭上把握一下,紅燒肉就會多出一倍來。醫院孫院長是1942年我父親在抗日根據地晉綏邊區第二中學讀書時的同學,所以當我母親挺著大肚子從老家山西省五寨縣師範學校到達這所醫院生我的時候,醫生護士就將她作為了與我父親“套瓷”的媒體,不但給她安排了最好的房間不說,醫生護士有事沒事就到病房看望我母親,噓寒問暖,殷勤周到。後來,我母親回憶起我出生時的情景時,常常要強調部隊醫院管理非常嚴格,醫生診斷極其負責,護士服務特別熱情。我母親說,“你爸官雖不大,巴結的人倒不少,盡是送吃的的。你爸都讓給人家退回去。有些就不知道是誰拿來的,就分給當兵的吃了。”
我出生後,我母親奶水不足,我自然常常是哇哇地哭個不停。孫院長不但有辦法搞到牛奶和羊奶來喂養我,甚至還送來了兩桶美國葡萄糖奶粉,那年頭,這玩意兒可真是不多見,除了部隊,地方上的老百姓都沒有聽說過什麼是葡萄糖。這兩桶美國奶粉居然是孫院長從朝鮮戰場上帶回來的戰利品。孫院長說,這玩意兒是誌願軍68軍203師的戰鬥英雄楊育才奇襲白虎團團部後,從繳獲“聯合國軍”的戰利品中找出的洋玩意兒。美國大兵的軍糧就是咖啡牛奶加麵包,那麼,這種洋奶粉堆積如山幾乎裝了一卡車,也就順理成章了。楊排長覺得洋奶粉營養豐富還有點意思,到孫院長安營紮寨在朝鮮的野戰醫院裏看望負傷的戰友時,便拿了幾桶當作慰問品送給了一位傷員。那位傷員卻聞不慣洋奶粉那股子撲鼻的奶腥味,就送給了孫院長。孫院長回國後保存了好長時間也一直舍不得送人,卻讓我揀了個洋酪。我小時候,居然吃過誌願軍戰鬥英雄楊育才繳獲的美國奶粉!這真是匪夷所思令人難以置信。然而,文革期間山東省京劇團排演的現代戲《奇襲白虎團》被拍成彩色電影上映後,我學著戲裏的台詞說嚴排長如何如何,父親用山西話不以為然地說,戲裏的那個排長“不叫嚴偉才,叫楊育才,是個副排長……”楊排長作為戰鬥英雄,還到他們那支部隊做過演講報告。父親當時是師部後勤管理排長,還給楊排長操持過一頓飯,他不但與楊排長有過交往,而且“你小時候還吃過他送的美國葡萄糖奶粉。”
這令我眼鏡大跌。但是,我想起來了,那兩個裝奶粉的金黃色洋鐵桶,後來的確被我們家當作裝白砂糖的容器使用了許多年。我稍稍懂了點事以後,常常把這洋鐵桶當作玩具,用一支銀勺子敲著這洋鐵桶當當響。揭開蓋子,就有一股濃鬱的奶香味撲鼻而來,那氣味,如同今天彌漫在麥當勞、肯德基快餐店大堂裏的那種特有的香味。
現在,我一走進肯德基麥當勞,就會想起童年記憶裏的那種奶粉香味,令人垂涎欲滴,昏昏欲睡,春風沉醉,很想來一杯。——這樣一說,這些事情就像真的發生過一樣了。可是,在這個世界上,有什麼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呢?
三
我出生後在醫院待了幾天,又在父親的營房裏住了不到一個月,大概在滿月之後,就隨我母親回到了我外祖父的家。那是晉西北的一個村鎮,地名叫神池縣八角堡,我在此度過了我三歲以前的幼年生活。
1975年,我21歲的時候有機會順便回鄉探親,又一次踏進了八角堡的街道,不由得就產生了一種重回故裏的感覺。盡管在踏進堡子之前,我對這堡子不可能有任何印象,但是在走進堡子的那一刻,我絕對感到了一種極其難言的親切感,所謂近鄉情更切。有人會說,沒印象怎麼就有了這樣的感覺?那我就會說,兒童時候的印象不一定是顯現的,而是溶化在血液裏的,是潛藏在心底的,是可以被喚醒的。
那天,穿過堡子城牆的門洞時,我對自己說:這是我的老家,我回來了。或者說:二十一年前,這裏就是我的地盤。以1975年為時間坐標的二十一年前,我裹在一床棉被裏,睡在外祖父家的土炕上,度過了我來到這世界上的頭幾個月,並且在這炕上留下了我的童子尿。
我在八角堡的故事,大多是從我外祖父和外祖母以及三姨口中聽來的。我三姨說我小時候極其的“喜人”——“喜人”這個詞是山西方言,包涵了天真可愛,聰明伶俐,頑皮活潑,相貌英俊等等詞彙的綜合涵義。我三姨在我睡著了以後拿著縫衣服的棉線量了我的眼睛的尺寸又量嘴的寬度,居然大小是相等的。這個故事不知道是說我的眼睛大呢還是說我的嘴小。我卻從其中找到了十六年以後我做了京劇演員的原始根據。這說明我的麵貌長相非但是看得過去的,而且從小就奠定了日後做一名演員的基礎,甚至可以說簡直是個電影演員英俊小生的材料。我這樣說真不是自我吹噓,也不是自己擦自己的皮鞋。今年我到南方去參加文聯係統的一個會議,在采風遊覽途中遇到幾個擦皮鞋的孩子,圍著我指指點點,興奮得不得了,居然問我是不是某個電視劇的演員,這讓我樂不可支。我們那個采風團全都是文聯係統的工作人員,看上去都有些文化氣質,孩子們便以為這是一個演藝界的團體。我不忍拆穿這個西洋鏡,便含混地承認我就是那個扮演張學良的演員。擦皮鞋的孩子們不免會將這次偶遇當成一個談資,會高興幾天的,我何必掃他們的興呢。我兒子懂事後看到我二十多歲時的照片,也驚訝地讚歎道:“老爸,你年輕時簡直帥呆了”。 豈止是年輕時候“帥呆了”,我活到了年近半百的時候,宣傳部的同事燕子小妹還叫我“老帥哥”呢。帥,就一個字,帥呆了。後來我進入省城文學圈子與大家交往多了,甘肅小說界享有“八駿”聲譽的一位著名作家也以他燦爛的才華開玩笑說“嶽主席怎麼能這麼帥呢”,我隻好自嘲,“帥,不是錯,老嶽居然帥成這樣,那就真是不好意思了。”您瞧我身穿一件迷彩獵裝,戴一頂八路軍帽子,想不帥都不行了——這段話是個玩笑,當然也就不免有點“自戀”的感覺了,但,一個人若沒有一點適度的自戀,又怎麼可能戀人呢,這個“戀”字做動詞解釋,意思是作為一個人,一定要善待自己,自尊自重自愛自立自強,才可能做到尊重並熱愛其他人。自己都不把自己當回事,又怎麼可能把別的人當回事兒呢,一個連自己都不愛的人,又怎麼可能愛別人呢。自我珍重,保持一個自尊自重自愛的心態,應該是做人的基礎。
我又拿出我童年時代的照片,我兒子簡直樂瘋了,他簡直不能想象他的老爸居然也有穿著開檔褲的童年。
當然,我來到這個世界上,也為前輩們帶來了許多的歡喜和麻煩。
麻煩主要來自生病,據說我在一歲時出麻疹並感染了肺炎,幾乎把小命送掉。所幸那次生病時我母親恰巧又帶著我到高碑店去探望父親,卻又一次住進了部隊醫院,但一個星期後就大病初愈了。我父親說,幸虧是在部隊上,要不是在部隊上,小命就沒了。我卻以為,要不是到高碑店去,或許我還不至於生病呢。一定是路上著涼感冒了,才引起了發燒出麻疹。從山西老家到高碑店去,路途遙遠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