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5章(1 / 3)

第43章俄克拉荷馬州梅鎮的梅恩大街中間橫著一具屍體,一動不動。尼克並不感到驚訝。自從離開紐約之後,他見過的屍體已經不計其數。他懷疑一路上的死人超過1000具,可能還有他沒見到的。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死屍味道,簡直可以讓你當場昏厥過去。再多一個死人,或多或少,區別不大了。但當這具屍體突然坐起來的時候,他的心裏"轟"地一下子,極度的恐慌使他再一次控製不住自行車。一陣輕微地搖晃,接著劇烈地抖動,最後嘩啦一聲倒在了地上,把尼克重重地扔在俄克拉荷馬州3號大街的人行道上。雙手擦傷,前額也跌破了。"偉大的家夥,哦,先生,你跌跟頭了。"屍體說道,邁著可以稱作友好的步子,搖搖晃晃地向尼克走來。"你沒有參加賽車?我的天啊1尼克沒有聽見這句話。他盯著人行道上他雙手之間的那塊地方,血從他額頭的傷口一滴滴落在這裏,不知道受的傷有多嚴重。那雙手落在他的肩上時,他突然想起屍體這回事,於是掙紮著用手掌心和鞋跟撐在地上爬起,眼睛從那塊地方抬起來,充滿了恐懼。"不要這樣害怕。"屍體說話了。尼克這才看清他根本不是一具屍體,而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快樂地看著自己,一隻手緊握著一瓶威士忌。現在尼克明白了。這不是一具屍體,而是一個醉倒在道路中間的酒鬼。尼克衝他點了點頭,用大拇指和食指劃了個圈。這時,一滴熱乎乎的液體慢慢地流進雷.布思折磨過的那隻眼裏,引起一陣刺痛。他掀起眼罩,用前臂擦了擦。今天,他恢複了一些視力,但合上那隻好眼時,世界又成了斑斑駁駁的一片混沌。他重新戴好眼罩,慢慢走到路邊,緊靠著一輛掛著堪薩斯城牌照的普利茅斯車一屁股坐下來。汽車保險杠映出前額的那塊傷口,他看得清清楚楚,看起來駭人,但不是很深。他應該找個醫院,給傷口消消毒,然後貼上塊"邦迪"。他想全身組織裏殘存的盤尼西林還能抗禦一切感染。一想起大腿上的槍傷,他又立刻害怕起來。他挑出手掌裏的一些碎石渣,痛得齜牙咧嘴。手裏攥著威士忌酒瓶子的人無動於衷地看著這一切。如果尼克抬頭的話,他會立刻感到暈眩,非常難受。當他掉過頭去再仔細觀察從汽車保險杠上映出的傷口時,那個男人那張整齊光潔、沒有一絲皺紋的臉卻已經沒有了生氣,顯得毫無表情。他穿著褪色的"比利"褲,腳上是一雙笨重的工人靴。他身高5尺9寸,金黃色的頭發,眼睛明亮有神,純藍色,如玉米穗一樣的睫毛。毫無疑問,他肯定有瑞典或挪威的血統。看起來不會超過23歲。他站在那裏,臉上毫無表情,像一個被拔掉插頭的機器人。之後,漸漸地,開始有了血色,被威士忌浸紅的眼睛開始閃爍出光芒。他微笑著。他已經記起來了,眼前發生了什麼事。"嘿,先生,你跌跟頭了。難道你剛才沒有跌跟頭嗎?我的天啊1他對尼克額頭大量流出的鮮血感到驚訝。尼克從襯衫口袋裏找出便箋和一支筆;這兩樣東西跌倒時沒摔出去。他寫道:"你剛才嚇壞了我。在你坐起來之前,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死人。我沒事。這個鎮上有沒有藥店?"他把那張紙遞給穿工裝的那人看。他接過來,看了一下,又微笑著遞了回來,說"我是湯姆.科倫。我不識字。我隻上到小學三年級,那時我就16歲了。爸爸讓我退了學,說我歲數太大了。"這怎麼辦,尼克想。我不能說話,而他又不能識字。一時間,他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尊敬的先生,你跌跟頭了。"湯姆.科倫衝著尼克大聲喊道。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這樣對話。"我的天啊,你剛才跌跟頭了嗎?"尼克點點頭,收起了紙和筆。他把一隻手蓋在嘴上,然後搖著頭。又把兩隻手豎成嗽叭狀,放在耳後,然後搖著頭。他又將左手放在喉嚨上,搖了搖頭。科倫咧嘴笑著,摸不著頭腦。"牙痛?我也有過一次。哎呀,疼起來了。是不是?我的天啊1尼克搖了搖頭,又繼續他的手勢。這次科倫猜他是耳朵痛。尼克伸出手,伸向他的自行車。車漆被蹭掉了許多,但看起來沒什麼大毛玻他騎上車,朝著大街蹬了幾步。很好,車子沒事。科倫在旁邊搖搖晃晃地跟著,快樂地微笑著。他的眼睛就沒離開過尼克。近一個星期裏,他還從沒有見過一個人。"你不想聊一聊嗎?"他問。尼克沒有回頭,好像沒有聽見他說什麼。湯姆抓住他的袖子,重複著他的問話。騎車的那個人把手放在嘴上,又搖了搖頭。湯姆皺起了眉。現在那人支起自行車,正在盯著店麵看。他仿佛看見了要找的東西,因為他穿過人行道,走向諾頓先生的藥店。如果他想進去,可能不行。因為藥店已經關門,諾頓先生早就離開了鎮子。似乎每個人都鎖上門離開了鎮子。除了媽媽和她的朋友布萊克莉夫人。她們都已經死了。現在,那個不說話的人正試著敲門。湯姆本想告訴他,門上雖然掛著"營業"的標牌,但根本沒什麼用。標牌是在騙人。湯姆非常想喝一杯冰淇淋蘇打水。它比威士忌可好多了。威士忌開始喝起來舒服,後來就使他昏昏欲睡,最後讓他頭痛欲裂。他已經睡了好長時間,頭痛,卻做了許多瘋狂的夢,總是夢到一個穿黑衣服,打扮如來沃特.德豐貝克一樣的人。那個黑衣人在夢中追趕他,簡直是一個惡魔。他長醉爛飲、嗜酒如命,主要是因為爸爸過去一直不讓他喝酒。媽媽也不讓他喝。可現在,所有的人都已經走光了,還有誰管他呢?他想喝,就可以喝個夠。可那個不說話的家夥正在做什麼?拾起人行道上的垃圾箱,他正準備要..什麼?打碎諾頓先生藥店的玻璃?砰,嘩啦!天啊,該死的,他竟這樣做了!現在,他要跳進窗戶,打開大門.."喂,先生,你不能這樣做1湯姆大聲叫道,他的聲音因憤怒和興奮而顫抖。"那是違法的!打家劫舍是違法的。你知道不知道?..可是那個人已經進去了,他根本就沒有回頭。"你這家夥,怎麼啦?聾啦?"湯姆憤怒地大叫,"天啊,你要.."他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來,臉上興奮不已的神情消失了。他又變成了被拔掉插頭的機器人。每到5月份,人們常常會見到虛弱不堪的湯姆這種神情。那張略圓如斯堪達胡維安似的臉上,帶著永遠快樂的表情。他朝著一家又一家的商店櫥窗東張西望,突然間,他會像死屍般停下來,一副茫然失措的表情。這時就會有人大聲喊道:"湯姆來了1立時響起一片笑聲。如果爸爸在他身旁的話,他就會繃下臉來,用胳膊杵他,甚至用拳頭不斷地猛搗他的肩頭,直到他清醒為止。可是自1988年的上半年之後,父親在他身邊的時間越來越少。因為他總陪著一個在布摩斯.格利酒吧工作的長著紅臉蛋的女侍者。她的名字是迪迪.帕卡羅黛(關於這名字還有一些笑話)。大約一年前,她和湯姆的父親一起私奔了。僅有一次,有人看見他們出現在離這兒不遠的斯拉布特市的一間廉價汽車旅店裏。這是人們最後一次見到他們。大多數人把湯姆這種突然失憶看作是弱智進一步發展的跡象。但事實上,這正是臨近正常思考的一種顯示。人類思考的過程是基於推論和歸納之上的。(心理學家這樣告訴我們)。智力遲鈍的人不能進行推論和歸納這兩種思維行為。湯姆.科倫不是非常遲鈍,他能夠進行一些簡單的聯想。在大腦失憶那段時間裏,他能不時地進行較為複雜的推論思維或是歸納思維。他進行上述思維活動的感覺就像正常人有時感到一個名字就在嘴邊,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的那種感覺一樣。當這種感覺來臨的時候,湯姆會覺得整個世界不過是一陣一陣的感覺刺激。他會把世界的一切都拋之腦後。他仿佛在一個陌生的黑屋子裏,一手握著電燈線的插頭,一邊跌跌撞撞地在地板上爬,一邊用另一隻手摸索著尋找電源插座。如果他找到的話--這樣的情況並不多見--屋子裏會猛然地一亮,他把屋子(或者說那種念頭)看得清清楚楚。湯姆是一個敏感的人,他最喜歡的事情包括喝諾頓先生用泉水做成的冰淇淋蘇打水,站在牆角等著看穿短裙的漂亮姑娘橫穿馬路,或是聞丁香花的香味,用手撫摸絲綢等等。但最令他喜愛的是那種朦朦朧朧、無法觸知的感覺,那種一旦思路突然接通,思維突然暢通無阻(至少瞬間地),黑屋子裏一片光明的感覺。這種情況並不常見。常常是轉瞬即逝。不過這次沒有。"你究竟要幹什麼?聾啦?"他記得他說了這句話。那個人除了幾次回頭看了看他外,似乎並沒有聽見他的話。毫不理會他,甚至連個哼也沒有。有時,人們對湯姆的問題總是不予理會,因為他臉上的表情已經表明,他的大腦裏是一片空白,茫茫然然。但當這種情況發生的時候,不願說話的人似乎總是有些憤怒或是憐憫或是因困窘而臉紅。然而這個人並沒有這樣--他用大拇指和中指劃了一個圈,湯姆知道這意味著好,好極了。但他仍沒有說話。他把雙手捂在耳朵上,搖了搖頭。他又把雙手放上嘴上,又搖了搖頭。他把雙手抱在脖頸上,同樣又搖了搖頭。黑屋子一下亮了起來,他的思路豁然開朗。"我的天埃"湯姆說道,他的臉上又恢複了生氣。他那布滿血絲的眼睛閃著光。他衝進諾頓先生的藥房,忘記了這樣做是違法的行為。那個不說話的家夥正在往棉團上噴灑味道類似疤克酊的東西,然後用棉團擦額頭。"喂,先生,"湯姆邊說邊衝了進去。那個一聲不吭的家夥並沒有回頭。湯姆一時間愣在了那裏,而後又記起來他要做什麼。他用手輕輕地在尼克的肩上拍了拍。尼克轉過頭來。"你又聾又啞,是嗎?不能說,又不能聽,對不對?"尼克點了點頭。湯姆的反應幾乎令他大吃一驚。隻見湯姆跳了起來,一個勁地拍擊自己的手掌。"我想到了,太棒了,我自己想了起來。湯姆.科倫,你太棒了1尼克不得不抿上嘴樂了。他想不起來,自己的殘疾什麼時候令別人這麼開心過。法院大樓前麵的廣場上矗立著一個身著二戰時期武器裝備的海軍陸戰隊員。雕塑下角的匾牌上標明,此雕塑是為了紀念哈珀縣的一群男孩子們。他們為了祖國作出了最後的犧牲。在紀念雕像的陰影中,坐著尼克.安德羅斯和湯姆.科倫,他們正吃著辣味火腿和外裹著馬鈴薯片的辣味雞。尼克左眼上方的前額上用"邦迪"創可貼粘了一個十字。他正盯著湯姆的嘴巴(湯姆正在一邊說著話,一邊往嘴裏塞食物。因此,嘴唇的樣子很怪誕),腦子裏閃爍著卻是,他討厭罐頭食品。他真正愛吃的是配料齊全的大塊牛排。自從他們坐下來之後,湯姆就一直說個沒完沒了。他的話翻來覆去總是那幾句,還不時地夾雜著許許多多的"我的天氨,"那不正是嗎"等口頭禪。尼克並不介意。在未遇到湯姆之前,他心中多麼盼望著能見到其他的人。他內心一直有一種擔心,擔心自己可能是全世界的唯一的幸存者。腦海裏甚至還出現這樣的念頭:疾病可能使每一個死亡,但聾啞人卻例外。現在,他一邊內心裏暗暗地發笑,一邊想他是否能推測出,除聾啞人和弱智的人外,疾病使其他所有人死亡的可能性有多大。在盛夏的正午兩點鍾,有這樣的想法真是可笑。但在夜幕降臨時,當這個念頭重又浮現在腦海中的時候,似乎就不那麼有趣了。對於湯姆認為所有人會去的地方,他感到奇怪。他從湯姆那裏聽到,父親和一位比他小12歲的女侍者一起私奔了。他還聽到湯姆在羅布特先生的農場作雜務工以及兩年前,羅布特先生認為湯姆工作得非常好,於是可以放心地讓他用斧子幹活了。還聽說了一群"大孩子們"晚上踢湯姆,湯姆於是就"與他們全力搏鬥,直至他們氣息奄奄,受了傷。其中的一個人屁股被他打得開了花,送進了醫院裏。這就是湯姆.科倫所做的事。"他還聽到了湯姆怎樣在布萊克莉夫人的屋子裏找到了他的媽媽,發現她們雙雙死於起居室裏,於是湯姆就偷偷地跑了。"如果有人在旁觀看的話,耶穌就不會降臨,把死人帶進天堂,"湯姆說。(尼克認為,恰恰相反,湯姆所說的耶穌實際是一種聖誕老人。他將死者帶進煙囪裏,而不是帶著禮物下來。)但他絲毫沒有提梅鎮中人跡罕見的情況,或是在通往小鎮的街道上也空空如也,沒有任何東西來來往往的情況。他將手輕輕地放在湯姆的胸膛上,阻止他滔滔不絕地講話。"幹什麼?"湯姆問。尼克用他的胳膊朝著鬧市區的建築劃了一個大圈,臉上作出困惑不解的滑稽表情,皺著眉,勾著頭,用手搔著後腦勺。然後,他用手指在草地上作了一個散步的動作,最後,他抬起頭,帶著詢問的目光望著湯姆。他看到的景象十分恐怖。湯姆坐著,麵目表情僵硬,儼然如僵屍一般。他的眼睛,片刻前在他滔滔不絕、暢所欲言的時候,還一眨一眨的;轉眼間,現在如同藍色的雲紋大理石一般呆滯無神。嘴巴半張著,尼克能看得見舌頭上麵混合著唾液的馬鈴薯片碎屑。雙手無力地垂在腰間。尼克關切地伸出手去拍他。在剛出手之前,湯姆的身子猛地抽搐了一下。眼皮扇動著,一道靈氣如同一股清泉一樣注滿了他的眼睛。他開始咧嘴笑了,如果那盞標有"我想出來了"的明燈在他的腦海裏倏地一閃的話,外麵世界的任何事物也絲毫不能使他沮喪抱怨。"你想知道人們都到哪裏去了?"湯姆問道。尼克重重地點了點頭。"我想他們可能去了堪薩斯城了,"湯姆答道,"我的天啊,是的,每個人都說這個鎮子太小了,枯燥乏味死氣沉沉。連旱冰場也關門了。現在這裏隻剩下了汽車餐館。媽媽總是說,人們都走了,沒有人會回來,就像爸爸一樣。他帶著布摩斯.格萊酒吧的一個女招待員跑了,她的名字叫摩-恩,姓迪迪.帕卡羅黛。我想大家在這裏都呆膩了,然後在同一個時間都走光了,肯定是去堪薩斯城了。我的天啊,他們是剛剛去的嗎?那裏是他們必須去的地方,除了布萊克莉夫人和我的媽媽之外。耶穌把她們帶到天堂裏去了,使她們永遠不受傷害。"湯姆又開始了他一個人滔滔不絕的獨白。"去堪薩斯城了,"尼克想,"就我所知道的而言,可能是這樣。上帝為每一個留在貧困、可憐的星球上的人,或是使他們永久地不受傷害,或是使他們重新在堪薩斯城定居。他向後靠著,眼皮眨動著。這樣,湯姆的話漸漸變成了一首現代詩,沒有大寫字母將句子分開,就如同吉.卡明斯的現代詩一樣。媽媽說不要去而我對他們說,我說你最好不要插手此事前一天晚是一個噩夢,那時他在一個馬廄裏安身。現在,他的肚子飽飽的,他現在最想做的是..我的天啊,摩-恩是那樣拚寫的我確實想..尼克睡著了。醒來時,他迷迷糊糊,就像你在一個香甜的午覺之後,懵懵懂懂的那種感覺。他首先奇怪的就是為什麼身上出了那麼多的汗。坐起來之後,他明白了。現在是下午3點45分了,他已經睡了兩個半小時。陽光已經從戰爭紀念碑的後麵移了出來。然而,還不止是這些原因。湯姆.科倫出於對他的關心,給他蓋了厚厚的一層東西,以免他著涼。是兩條毛毯和一床被子。他把它們推到了一邊,站了起來,伸伸懶腰。湯姆並不在身邊。尼克慢慢地向廣場的主大門踱去,心裏想著他將如何對待湯姆,或是讓湯姆做些什麼事。那個反應遲鈍的家夥在小鎮廣場一側的超級市場吃飽喝足,正從那裏走出來。他對到那裏胡作非為毫無內疚之感,隻知道根據罐頭標簽上的圖案挑選他喜歡吃的東西。因為據他說,超級市場的大門已經被人撬開了。尼克懶懶地猜測,如果沒有食品的話,湯姆可能會做出什麼舉動。他想當湯姆餓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他就會毫無顧忌,或是暫時把顧忌擱置一旁。但如果沒有了這些食物,他會變成什麼樣子呢?這一點其實並不是湯姆最使他煩惱的原因。最使他煩惱的是湯姆對他的那種惹人愛憐的依戀。他可能是有一些癡呆,但還沒有癡呆到感覺不到孤獨的程度。他的媽媽和事實上作為撫養人的那個女人都已經去世了。他的父親很久之前就和一個女人私奔了。他的老板,羅布特先生和梅鎮裏的所有的其他人都在一夜之間偷偷跑到了堪薩斯城,隻留下他一個人像一個精神錯亂的遊魂一樣在大街上東遊西逛。於是他就對一些使他無事可做的東西上了癮,如威士忌。他若再喝醉的話,身體肯定會受不了。而如果他身體不行而又沒有人照顧他的話,很可能意味著他生命將會終結。但是,要一個又聾又啞的人和一個頭腦弱智的人在一起?用什麼辦法使他們能彼些相互溝通?一個人不能用嘴說,一個人不會用腦想。這是不公平的。湯姆至少應當能思考一些問題,但他卻不識字。尼克不知道,他對這種與湯姆猜謎式對話的耐心還會堅持多久?湯姆當然不會對此厭煩。天啊,他永遠不會的。他在人行道上停了下來,恰巧停在了公園的門口。他把雙手插進口袋裏。嗯,他決定了"我可以今晚與他留在這裏。一個晚上不要緊。至少我會給他做一頓相當豐盛的晚餐。想到這裏,他的精神為之一振,開始尋找湯姆。那天晚上,尼克睡在了公園裏。他不知道湯姆睡在哪。第二天清晨醒來時,他身上雖帶著幾絲露水,卻覺得格外的清爽。他穿過小鎮廣場,首先見到的就是湯姆。湯姆正蜷縮一團,身子壓在玩具卡車和一個塑製大型車站模型的上麵。湯姆肯定已經明白,如果尼克闖進諾頓藥店沒什麼事的話,那麼他闖進另一家店也不會有什麼問題。他正坐在"5元10元店"門前的路沿邊上,背朝著尼克。大約有40個玩具汽車沿著人行道排成一隊。模型的旁邊是湯姆用來撬開玩具店展覽櫃的改錐。這堆模型裏有美洲豹,奔馳、勞斯萊斯、帶加長暗綠色外殼的按比例縮小的本特利、一輛蘭博、一輛考特、一輛4英寸長的定製的龐蒂亞克.本艾維萊、一輛護衛艦、一輛梅塞拉蒂和一輛1933年車型的摩恩車。湯姆一絲不苟地弓著背,推著這些車進進出出那個玩具車庫,用玩具油泵給它們加油。修理站裏的一台吊車也正在工作。尼克看見,湯姆不時地會吊起一輛車,裝模作樣地在車底下做些修理。如果他有聽覺的話,他還可能聽見,在周圍一片寂靜之中,湯姆.科倫工作時所想象出來的聲音--如當他駕駛著車在柏油碎石道上時,嘴唇顫動發出"蹦蹦蹦.."的聲音:加油泵工作時"嗒-嗒-嗒-叮"的聲音;吊車上下啟動時"噝噝噝.."的機器聲音。事實上,他甚至還可能聽見加油站管理員同車裏的小人的一些對話:"加滿了嗎,先生?""標準汽油,你敢保證?""讓我摘下整流罩看看。我想是你的化油器出了問題。我把它拿出來,看一看油浮子。""你肯定?""廁所在哪裏?""就在圍牆的附近。"說完這些話之後,他帶著玩具車在各個方向轉了一圈,幻想著這個小小的地方就是整個世界。尼克想,我不能把他一個人留下來。我不能這樣做。他突然感到一陣傷心,一股突如其來的難過之情湧入他的心頭。這種感覺是如此強烈,以致於他認為再過一會兒他就可能淚流滿麵。"他們全都到堪薩斯城去了,"他想,"事情就是這樣。他們全都到堪薩斯城去了。"尼克穿過大街,拍了拍湯姆的胳膊。湯姆一下子跳了起來。他轉過頭,那張大嘴誇張地、略帶歉意地笑著。他的臉一直紅到脖子根。"我知道這是小孩子們玩的遊戲,不是成年人玩的。我知道,是爸爸告訴我的。"尼克聳了聳肩,微笑著伸開他的手。湯姆神情自然了很多,"它們現在是我的。如果我想要的話,它們就是我的。你能進到藥店裏拿東西,我就能到5元10元玩具店裏拿一些東西。我的天,難道我做的不對嗎?你不會讓我把它們放回去吧,是不是?"尼克搖了搖他的頭。"是我的1湯姆高興地叫了起來,轉身回到了修理廠。尼克再次用手輕輕地拍了拍他,湯姆回過頭來問道:"什麼事?"尼克拽著他的袖子,湯姆乖乖地站了起來。尼克領著他沿著大街來到他停靠自行車的地方。他指了一下自己,然後又指了指自行車。湯姆點了點頭。"當然,那個自行車是你的。玩具車庫可是我的。我不會要你的自行車,但你也不能要我的汽車修理廠。好不好?"尼克搖了搖頭。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自行車。然後走到大街上,揮了揮手,作了個再見的姿勢。湯姆一下安靜下來。尼克等待著。湯姆吞吞吐吐地說:"你要走了,先生?"尼克點了點頭。"我不讓你走1湯姆一下子叫了出來。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角閃出了淚花,"我喜歡你。我不讓你也去堪薩斯城1尼克把湯姆拉到了身邊,用胳膊摟住他的腰,用手指著他自己,又指了指湯姆,再指指自行車。意思是我們要一起出城。"我猜不出來。"湯姆說。尼克耐心地又做了一遍動作。這次他加了一個揮手再見的動作。情急之下,他舉起湯姆的手也揮了揮,作著再見的動作。"想讓我跟你一起走嗎?"湯姆問,臉上閃現出一種難以置信的快樂的笑容。尼克寬慰地點了點頭。"當然1湯姆叫了起來。"科倫想去!湯姆.科倫.."他突然停住了,快樂的神情一下子從臉上消失了,小心翼翼地看著尼克,"我能帶上我的汽車修理廠嗎?"尼克想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太棒了1湯姆又咧開嘴笑了,笑容像鑽開烏雲的陽光一樣燦爛。"湯姆.科倫要走了1尼克把他領到自行車前。他指了指湯姆,又指了指自行車。"我從沒有騎過這樣的車子。"湯姆眼睛掃著車子的變速器和又高又瘦的車座,很不自信地說道。"我想我最好是不騎它。湯姆.科倫會從這麼漂亮的車子上掉下來的1但尼克從他這句話中得到了鼓勵。"我從沒有騎過這樣的車子"意味著他曾騎過某種自行車。唯一的問題是要找到一種結構簡單的車子。湯姆可能騎不快,這是不可避免的,但畢竟不會慢太多。不管怎麼說,他有什麼可著急的?夢畢竟隻是夢。然而,他的確感到自己內心深處的一種焦急,一種強烈的不可言狀的焦慮。這股焦慮化作了潛意識裏的一個命令。他把湯姆領回到玩具加油站的地方。他用手指著它們,向著湯姆微笑著點了點頭。湯姆急切地蹲了下來,之後,當他的雙手剛要伸向那堆玩具車時,停在了空中。他抬起頭看了看尼克,臉上顯然是迷茫和懷疑的神情:"你不會丟下湯姆.科倫一個人走吧,對不對?"尼克肯定地搖了搖他的頭。"好極了。"湯姆說著,轉過身自信地望著他的那堆玩具。尼克有些氣惱,之後又控製住了自己。湯姆抬起頭看了看,害羞地衝他笑著。尼克也對他報以微笑。不,他不會留下他不管的。這一點是肯定的。直到中午時分,他還沒有找到他認為適合湯姆騎的自行車。他並不抱有能在最近的地方找到車子的幻想。但令他吃驚的是,絕大多數的人都把他們的房子、車庫以及其他建築物上了鎖。在大多數的情況下,他不得不通過肮髒的、布滿蜘蛛網的窗戶向陰暗的屋子裏張望,希望能在裏麵發現他想找的車子。他整整花了大約3個小時,從一條街走到另一條街,步履沉重,汗流滿麵,陽光照得後背火辣辣地痛。他走回去重新檢查一家"西部汽車店",卻失望而歸:兩輛擺在櫥窗裏的自行車都是男女通用的那種三速車,而其他的所有車都是散件。最後,他在小鎮最南端的一個小小的獨立式車庫裏找到了他要找的車子。車庫的門鎖著,卻有一隻窗戶可以容一個人鑽進去。尼克用石頭把玻璃敲碎,然後小心地從破舊老化的油灰中挑出殘留的玻璃碎碴。一股熱浪從車庫裏麵迎麵撲來,夾雜著濃重的灰塵和機油味道。那輛車--老式的施溫牌男式車,就緊挨著一輛外胎磨禿、嵌板磨薄,約有10年曆史的手推車的旁邊。"沒準我的運氣又很糟,這車子又是一輛破貨。"尼克想,"沒有鏈條,車胎也是癟的,或是什麼地方有毛玻"不過,這次他卻非常幸運。車子運轉自如,輪胎氣很足,甚至連車胎外花紋都還很新,所有的螺栓和齒輪也很牢固。隻是沒有車筐。他得自己安一個。不過車子上卻裝有一個傳動護鏈板。牆上掛著的摟耙和雪鏟之間,一件東西令他喜出望外:是一個幾乎全新的布裏格斯牌手壓打氣筒。他進一步搜索,又在架子上找到了一筒三合一機油。尼克在已經裂了縫的水泥地麵上坐了下來。顧不上炎熱,他仔細地給鏈條和齒輪注好潤滑油。加完油之後,他重新把油筒蓋好,小心翼翼地放進褲子口袋裏。他用繩子將手壓打氣筒綁在自行車後擋泥板上麵的貨架上,然後打開車庫大門,騎車出來。他從來沒有感覺過外麵的新鮮空氣是如此的香甜。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蹬著自行車上了路,一直騎到梅恩大街上。車子騎著很舒服。倘若湯姆能騎它的話,可真是天生為湯姆準備的。他把車子和自己的那輛拉雷夫牌自行車並排停在一起,然後走進了"伍元拾元店"。在倉庫後麵的一堆雜亂的運動物品中,找到了一個大小正好的金屬絲自行車車筐。當他用胳膊夾著它,正要轉身離開的時候,有一件物品引起了他的注意。是一把飾有鉻製鈴鐺和紅色橡膠球的克來鬆牌喇叭。尼克咧開嘴笑了,邊笑著,邊把它放進了車筐裏。他又來到五金區,從那裏找到一把改錐和一個可調式管鉗。他回到了外麵。湯姆正躺在小鎮廣場那座破舊的二戰海軍陸戰隊隊員銅像下的蔭涼處,四肢張開,懶洋洋地打著瞌睡。尼克把那個車筐安在了那輛施溫車的車把手上,又把那個克來鬆喇叭係在筐的旁邊。他重新回到了"五元拾元店",拎著一隻大尺碼的背包走了出來。他拎著背包,來到了食品店,往包裏裝肉罐頭、水果和蔬菜。當他正停留在一筒罐裝咖哩豆前時,突然看到對麵的走廊外一條人影倏地一晃。倘若他的聽覺還在的話,他就會知道湯姆已經發現了那輛為他準備的自行車。克來鬆喇叭被他使勁地按著,發出"噢-啊-噢"的響聲,如同從嗓子裏擠出來的聲音一樣。車子在街頭上騎來騎去,不時地伴隨著湯姆.科倫那"咯咯咯"痛快的笑聲。尼克從超市的大門出來時,看到湯姆正在梅恩大街上飛快地騎著自行車。一頭金黃色的頭發和他的襯衫後領被風吹了起來,啪啪地作響。他用力地按著喇叭上的橡膠球,讓它發出最大的響聲。在標有商業區盡頭的車站,他轉了一個圈子,又掉轉車頭,騎了回來。他滿臉洋溢著抑製不住的、勝利笑容。那個廉價玩具車庫就放在自行車前麵的車筐裏。褲子口袋裏和卡其布襯衫的口袋裏鼓鼓囊囊地塞滿了他的那些模型車。自行車的輪輻在明媚的陽光下變成一道閃亮的光圈。尼克真渴望他能聽見喇叭的聲音,僅僅是想知道,那聲音是否能像取悅湯姆一樣,也使自己感到同樣的快樂。湯姆向他揮了揮手,繼續在街上騎車。在遠處商業區的邊緣,他又突然轉了個圈,掉頭騎了回來。他起勁地按著喇叭。尼克伸出手,打出一個警察命令停車的手勢。湯姆的車子嘎嘎地響著,打著滑,在他麵前停祝他的臉上滲出大滴大滴的汗珠。他氣喘籲籲,咧開嘴傻笑。尼克指了指鎮子,揮手作了一個告別的手勢。"我能帶著我的玩具車嗎?"尼克點了點頭,把背包的背帶套在了湯姆公牛般的脖頸上。"我們現在就要出發?"尼克又點了點頭。他用大拇指和中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圈。"去堪薩斯城?"尼克搖了搖頭。"去任何我們想去的地方?"尼克點了點頭。"是的,任何他們想去的地方,"他想,"但任何地方都可能會和內布拉斯加的一些地方一樣。""喔1湯姆興奮地叫了起來。"太棒了!喔,噢1他們沿著283號公路向北騎。兩個半小時後,大片的烏雲開始在西邊堆積起來。很快,暴雨就傾盆而下,織成半透明的密密的雨簾。他們在雨簾中繼續行駛。尼克聽不見雷聲,卻能看見雲端之間劃出的一道道閃電。雪亮的閃電過後,眼前是一片絳紫色的殘影,令人眩暈。當他們到達羅斯通的郊區時,尼克示意向東拐到64號公路上,雨漸漸的停下來,天空一片寂靜,變成了令人驚奇的黃色,似乎是不祥之兆。左頰上那股涼風也漸漸消逝了。他不知道這是什麼原因,開始感到極度不安,身子也感到奇特的笨拙。沒有人告訴過他,人的本能和低等動物是一樣的,會對氣壓的突然和大幅度的降低作出一致的反應。之後,湯姆拉了拉他的衣袖,非常用力。尼克轉過來看他。他吃驚地發現,湯姆的麵無血色,眼睛瞪得滾圓。"龍卷風1湯姆尖叫著"龍卷風就要來了1尼克開始尋找漏鬥雲,卻什麼也沒有發現。他轉過頭來,心裏想著得找一個辦法安慰湯姆一下。回頭時,發現湯姆已不在身後了。他正騎著自行車向公路右邊的田野裏一陣狂奔。高高的草地被車子壓出一道深深的、蜿蜒的車轍。"真他媽的一個蠢蛋1尼克氣憤地想,"你會把該死的車軸弄斷的1湯姆飛速地向1/4英裏外的一個帶地窖的馬廄騎去。尼克心中不安,騎著車也下了高速公路。他把車子舉過牲口門,然後沿著土路騎向那個馬廄。湯姆的車子扔在了外麵的一個土丘上。他甚至沒有想著要把自行車的車支子放下來。如果不是看見湯姆用過幾次話,尼克肯定會把這件事歸為湯姆的健忘。尼克想,他那思維簡單的腦袋已經給嚇壞了。內心中的一陣不安,使他不由自主地回過頭,向著身後的方向望最後一眼。眼前的場景使他像雕塑一樣呆呆地愣在那裏。西部是一片可怖的黑暗。這不是雲;它更像是陽光被完全吞噬的感覺。呈漏鬥形,一眼望去約有1000英尺高。上部比底部要寬得多,底部並沒有完全地與地麵相接觸。在它的頂部,仿佛有一股神秘的斥力,將雲朵從它的裏麵推了出來。在尼克望著它的時候,它在大約3/4英裏的地方落了下來。一個長方形的波紋金屬建築物--可能是個自動糧倉或是木材儲存庫--"砰"地一聲炸開了。當然,他聽不見這一聲響。然而,他感覺到了這股震顫。他不禁向後退了兩步。那座建築物似乎是從內部炸開的,仿佛漏鬥雲吸空了裏麵所有的空氣。緊接著,馬口鐵的屋頂斷成了兩截。斷裂的屋頂向上翻滾著,旋轉著,像一個失去頭腦的瘋子。尼克被這一幅場景迷住了,他伸長了脖子,等著看下麵將要發生的事。"我要看一看最駭人的景象究竟是什麼樣子?"尼克想,"盡管它有時看起來像一位巨人,可它根本就不是一個人。它是龍卷風。一個從西方天空中掉下來的巨大的、黑色的、無所不能的風柱。它可以將任何東西都吸上天空,所有擋道的東西都是那麼地不幸!它是.."正在他想的時候,他的兩隻胳膊被人抓住,整個身子結結實實地被抱起來,然後進了馬廄。他轉過頭來,看見了湯姆.科倫。瞬間,他非常驚訝。當他呆愣愣地癡迷於龍卷風的時候,他已經完完全全地忘記了湯姆.科倫的存在。"下來1湯姆喘著粗氣,"快點下來!快!哦,我的天啊,是龍卷風,龍卷風1尼克潛意識裏升起一陣特別的恐懼。直到他從半癡迷半清醒狀態清醒過來,他才意識到自己所處的地方和身邊的人是誰。當他沿樓梯下到地窖時,他開始感到一種奇怪的、節奏亂七八糟的震顫。這種震顫他從來沒有經曆過,它來自離他最近的物體,仿佛是他頭腦裏麵那種持續不斷的疼痛。之後,當他跟在湯姆後麵下樓梯的時候,他看到了他永遠也不能忘記的情景:馬廄四周用作柵欄的厚木板被一塊接一塊地連根拔起,徹底地被拔了出來,旋轉著升入空中,就像腐壞的牙齒被一種無形的力量一顆一顆拔出的一樣。散落在地麵上的幹草也開始上升,在數十個小型龍卷風漏鬥中旋轉,上下搖擺,時而驟然降落,時而忽地升起。那種亂七八糟的顫動持續得更久了。湯姆推開一扇沉重的大門,將他塞了進去。尼克聞到了一股潮濕和腐爛的味道。借著最後一縷光線,他發現他們正和幾個被老鼠咬過的死屍共處一室。湯姆砰地一聲將大門關上。屋子裏頓時一片漆黑。震顫減弱了,但卻並沒有完全消失。他心底裏一陣恐慌。由於黑暗,他的觸覺和味覺都減弱了,這兩種感覺中沒有一種令他感到舒服。他能感到腳下地板不斷震動。那是死亡的氣息。湯姆胡亂地抓著他的手。尼克把這個反應遲鈍的家夥拽到了身邊。他感覺到湯姆的身體在不斷地顫抖。他想湯姆是否在哭或是可能要對他說些什麼。這種想法減弱了他自身的恐懼。他用一隻胳膊摟住湯姆的兩隻肩膀。湯姆也用胳膊摟住他。他們在黑暗中渾身繃得筆直,緊緊地偎依在一起。那股震顫在尼克的腳下變得更強烈了,甚至他麵前的空氣也在輕微地抖動。湯姆把他抱得更緊了。他耳不能聽,眼不能看,隻等待著下麵可能發生的事。這時他的腦海裏翻來覆去的是,雷.布思是否弄瞎了他的一隻眼。如果那樣的話,那他的整個生活就可能會和現在的感覺完全一樣了。真要是這樣,他相信,幾天前他就應用槍射中自己的腦袋,而且他也會早就這樣做了。後來,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手表。手表顯示出他們在地窖的黑暗中僅僅才呆了15分鍾。盡管理智告訴他表一直在走,時間肯定是對的,可是他一生中從沒有體驗過時間是如此容易被人想當然地臆斷。似乎時間至少過去了1個小時,可能是2個或3個小時。緊張過後,他漸漸相信,他和湯姆在這裏並不孤單。哦,裏麵還有屍體。一些窮人把全家帶到這裏,可能是出於這樣一種過高的推測:既然他們在這裏曾經曆過其他的自然災難,他們也就能安然地度過這一次。然而,他指的不是這些屍體與他相伴。對他來說,屍體就是一件物品,與一把椅子,或一台打字機或是一塊小地毯等東西沒有什麼區別。一具屍體隻是一件占用了空間的沒有生命力的東西。他感覺到的是一件活的東西的存在。他越來越相信,它(或他)是存在的。那個黑衣人,那個在他的夢中出現的人,那個他從旋風中曾嗅到氣息的家夥,正在某一個地方..在拐角或正在他身後--他正在注視著他。等待著。在某一時刻,他就會觸摸到他和湯姆。他們兩個會同時..什麼?恐懼得發瘋嗎?當然。他能看見他們。尼克確信他能看見他們。他有一雙貓眼,像超自然的外星生物一樣,能看清黑夜裏的東西。可能就像那部《捕食者》電影裏的那個外星生物一樣。對,就像那個外星生物一樣。那個在黑衣人能看見而常人眼睛看不見的光譜,對他來說,任何事物看起來都是暗淡發紅的,就仿佛整個世界在鮮血的染缸裏已經被手工浸染了一遍。最初,尼克能把現實與想象區分開來,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越來越確信,他的想象就是現實。他認為他能感覺到那個黑衣人在脖子後麵的呼吸。他要衝到門口去,打開門逃到樓梯上。那隻摟在尼克的肩膀上的胳膊突然無影無蹤。緊接著地窖的門"砰"地一聲開了,一股刺眼的陽光射了進來,尼克不得不舉起手來擋住他的眼睛。他一眼瞥到如幽靈般晃動的湯姆跌跌撞撞地向著樓梯跑去。他跟著跑了出去,在刺眼的光線中摸索著。當他到達頂部的時候,眼睛已經調整過來了。他想,在他們下到地窖的時候,陽光還沒有這麼強烈。而後,他一眼就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了。馬廄的房頂已經被掀走了。房頂像是做過外科手術一般被切掉了。手術做得如此幹淨徹底,沒有任何碎片,原先堆滿雜物的地板上也幾乎看不到任何零碎的東西了。屋梁從柱子的兩側垂了下來,原先圍欄上的木板已經被拔得一塊也不剩了。站在這裏,就如同站在一具剛被挖掘出的史前怪物的骷髏前一樣。湯姆沒有停下來檢查所受的損失。他正逃離馬廄,仿佛魔怪就在他身後。他隻回過頭望了一次,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滿了恐懼,樣子真令人好笑。尼克禁不住回過頭,看了一眼地窖裏麵。樓梯一頭傾斜,向下滑落到暗影中,破舊的木料裂成碎片,散落在每個撐柱的中間。他看見了地板上散亂的稻草和從陰暗處伸出的兩具屍體的手。屍體的手指已經被老鼠啃得露出了骨頭。如果還有其他人在下麵的話,尼克也也看不見。他也不想看見。他跟著湯姆出去了。湯姆正站在他的自行車旁,一個勁地顫抖。瞬間,尼克也被颶風任性的舉動逗樂了。狂風卷走了所有的馬廄,對他們的自行車卻不屑一顧。他看見湯姆在抹眼淚。尼克走到他身邊,用胳膊摟住他的肩膀。湯姆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馬廄那被吹塌了的兩扇門。尼克用大拇指和中指劃了一個圈。湯姆的眼睛立刻被吸引了過來,但湯姆的臉上並沒有出現尼克所希望見到的笑容。他又轉過頭去盯著那扇門,眼神中一片迷茫,呆愣愣地盯著一處一動也不動。尼克不喜歡這種眼神。"有人在這裏,"湯姆出其不意地說道。尼克微笑著,但很快微笑就僵滯在他的嘴唇間。他不知道自己強作的微笑有什麼效果,卻自己也覺得很無聊。他指了指湯姆,又指了指自己,之後一甩手,在空中作了一個快速橫切的手勢。"不,"湯姆說道,"不隻是我們兩人二還有另外一個人。有人從旋風中出來。"尼克聳了聳肩。"我們現在就走?好嗎?"尼克點了點頭。他們騎著自行車壓著被颶風連根拔起的草,穿過坑坑窪窪的土地,回到了高速公路上。風在羅斯通的西部停留過,切斷了東西走向的283號道路。公路護欄和鋼絲纜繩像鋼琴的弦線一樣被亂七八糟地拋向空中。颶風還繞過馬廄的左側,將前麵的矗立著--曾經矗立的房屋,夷為平地。向前再走400碼,颶風穿過野地的痕跡意外地減弱了許多。現在,那朵雲已經開始上升(盡管它尚未平息,但已經減弱了許多),鳥兒正在若無其事地放聲鳴叫。尼克望著湯姆的襯衫下那健壯的肌肉。湯姆正在舉起他的自行車跨過高速公路邊緣的護欄板和纜繩。"那個家夥救了我的命,"他想,"我從沒見過龍卷風。如果按照我以前的想法,把這個家夥留在梅鎮,我現在肯定已經變成一具屍體。他將自己的自行車舉過破碎的纜繩,拍了拍湯姆的後背,衝他笑著。我們一定要找到其他的人,尼克想,我們一定要找到其他的人,這樣我就可以向他道謝,並告訴他我的名字。他現在甚至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因為他不識字。他在那站了一會兒,被這一想法逗樂了。然後他們跨上自行車,上了路。那天晚上,他們在羅斯通青年商會的少年球隊棒球場的左場地宿下營。夜空晴朗無雲,滿天星星。尼克的睡意很快就來了,一夜無夢。第二天清晨醒來時,他又想,有一個人在身邊是多好的一件事啊,它與一個人孤零零的大不一樣。這確確實實是內布拉斯加州的波克縣。他肯定與某個人交談過,那個人提起過波克縣,或是他出自波克縣。而他的意識中卻恰恰忘記了它。這裏也有30號公路。但他實在不能相信--至少在這樣一個明朗的一個早晨--他不能相信,他們事實上要找一位坐在玉米地中間、身邊放著一把吉它、嘴裏哼著歌的一位黑人老婦女。他不相信預知或是預見。但似乎重要的是,他們要去一個地方尋找人類。他與法蘭妮.戈德史密斯和斯圖.雷德曼急於聚集在一起的想法一致。在這種想法能夠被實現之前,任何事情都是奇異的和互不相連的。四處布滿危險。你看不見它們,但你能感覺到。這種想法就和他昨天在地窖裏覺得黑衣人存在的那種感覺有些相似。你感覺到危險四伏,無處不在,房中、高速路的下一個拐彎處,甚至可能在遍布公路的臥車和卡車裏麵。如果危險不在那裏的話,它就在日曆中,藏在兩頁或三頁紙的下麵。存在的任何跡象,都似乎在低聲訴說危險的存在。橋斷了。40英裏長的壞路。它仿佛在說:"我們對那些從這個地方繼續向前走的人們不負責任。"產生這種感覺部分原因可能是因鄉村這種空曠和寂寥而使心理受到一種強烈的震驚。隻要在紐約,就可能部分地受到保護。這與碩尤是否空無一人毫無關係,至少影響不很大,因為紐約在一係列的事件中是微不足道的。但如果四處遊蕩,危險就仿佛..。他記起小時候他曾看過的迪斯尼電影裏的一個鏡頭。一支鬱金香占據了整個屏幕。漂亮得令人不禁為之窒息。之後,鏡頭突然以極快的速度拉回,你看到了遍地的鬱金香。它使你泄氣,感到無聊。它造成一種感覺上的壓抑和沉重,仿佛在你的內心世界與外部世界之間有一個斷路器在"噝噝"熔斷,斷開了你的內心與外部世界的交流。這太令人難受了。而這種感覺卻正是這一旅行的真實體驗。碩尤已經人去城空,他能對此處之泰然;但馬克那波、特克薩卡那、斯潘塞維爾也是人走城空;阿德莫爾卻化為灰燼,這簡直令人無法忍受。他沿著81號公路向北走,隻見到了鹿。他曾兩次見到可能有人存在的痕跡:一堆可能是兩天前燃著的篝火,一隻被射殺並被掏空洗淨的鹿。但卻不見人的蹤影。這足以令你心情緊張,因為你正在漸漸地察覺這場災難和危險是多麼的巨大!它不僅僅是碩尤或馬克那波城或特克斯卡那城受災;災害襲卷了整個國家。美國像一隻被拋棄的巨大的空錫鐵罐頭盒,隻有幾粒被人遺忘的豌豆在底部滾來滾去。而在美國之外,整個世界也可能都如此。想到這裏,尼克心中不禁泛起一陣陣的寒意,他不得不放棄了這種想法。他彎腰伏在地圖上沉思。如果繼續騎下去的話,他們的隊伍可能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幸運的話,他們可能會在這裏到內布拉斯加的路途上遇上別人(或者說如果他們遇到大群人的話,他們自己可能會被收容。)到內布拉斯加後,他想他們應再到另一個地方。就像一種沒有結果的追尋--他們永遠不會找到夢寐以求的東西,所有美好的希望都可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他們可以從東北方向插到堪薩斯城。沿著35號高速公路,他們可能會到81號公路的另一條支線上,而沿著81號公路他們就會到達內布拉斯加州的斯韋德霍爾姆市。那裏是81號公路與內布拉斯加的92號公路的十字交叉口。另一條高速公路--30號公路,與這兩條路都相連,恰好構成直角三角形的一條斜邊。而在那個三角形的某個地方,正是他夢寐以求的地方。想到這裏,他渾身不由得一陣顫栗。視線的頂端的一絲動靜,引得他抬起了頭。湯姆坐在那裏,兩隻拳頭揉著眼睛。深深的一個哈欠似乎蓋住了整張臉的下半部分。尼克衝他笑了笑,他也對著尼克咧嘴一笑。"我們明天會走得更遠嗎?"湯姆問道。尼克點了點頭。"嗯,太好了。我喜歡騎我的自行車。天啊,是的。我真希望我們永遠騎下去1尼克把地圖推在一邊,想:天知道會不會這樣?可能真要滿足你的願望呢。那天早晨,他們向東拐,在離俄克拉荷馬州和堪薩斯城邊境處不遠的一個十字路口吃午餐。這一天是7月7日,天氣並不熱。停車吃飯前,湯姆注意到一個半截埋在路肩中的水泥墩座上的路標。尼克也看了看它。路標上寫著:您正在離開俄克拉荷馬州的哈泊縣,進入俄克拉何馬州的伍茲縣。"我能認得它們,"湯姆說。如果尼克能聽到的話,他可能會被湯姆高揚的、細長尖銳的朗誦式的聲調所感染。"您正在離開哈珀縣,進入伍茲縣。"他轉過頭來,對著尼克,"你知道嗎?先生?"尼克搖了搖頭。"我一生中從沒有離開過哈珀縣。是的,湯姆.科倫從沒有離開過。但有一次爸爸帶我離開過這裏,把路標指給我看。他說,如果他要是在路標的另一側抓到我的話,就會狠狠地揍我一頓。我特別希望別在伍茲縣被抓到。你認為他會嗎?"尼克重重地搖了搖頭。"堪薩斯城在伍茲縣裏麵嗎?"尼克又一次搖了搖頭。"但我們去其他地方前,正在進入伍茲縣,對不對?"尼克點了點頭。湯姆的眼睛閃著光:"這裏就是世界嗎?"尼克並沒有理解他的話。他皺起了眉頭..鎖起了他的眉毛..聳了聳肩。"我指的是世界,"湯姆說,"我們正在進入世界,是嗎,先生?"湯姆遲疑著,之後又猶猶豫豫地問道:"伍茲就是‘世界’這個詞所指的地方?"慢慢地,尼克點了點頭。"好吧,"湯姆說道。他盯著路標看了一會兒,然後擦了擦明亮的大眼睛,滾出了一大滴淚。然後他跳上自行車。"好吧,我們走1他一聲不吭地騎過縣界,尼克跟在他的後麵。天黑之前,他們拐進了堪薩斯城。飯後,湯姆變得悶悶不樂,無精打采。他想玩他的車庫;他想看電視。他不想再往前騎了。因為他的屁股被車座磨壞了。他對州界毫無概念,當他們經過另一塊路標時,他絲毫沒有尼克那種歡快的心情。這塊路標上寫著:"您現在進入堪薩斯城。"那時,天色已經非常昏暗,在夜色中,白色的字母似乎是漂浮在棕色的路標上,如同幽靈一般。他們在離邊境約1/4英裏的鋼架水塔下麵宿了營。湯姆一爬進睡袋就睡著了。尼克躺了一會兒,望著夜空出現的星星。對他們來說,這塊地方非常黑,也太過安靜。他剛想爬進自己的睡袋,一隻烏鴉落在附近的圍牆上,似乎在盯著他。它的黑眼睛中間有一圈半圓形的血色--那是已經悄悄升起的夏日桔黃色月光的反射。烏鴉令尼克不安。他找到一塊土疙瘩,衝著烏鴉扔了過去。烏鴉扇了扇它的翅膀,似乎對他怒目而視地盯了一陣兒,然後飛入夜空。晚上,他夢見那個沒有麵孔的黑衣人站在高高的屋頂上,手伸向東方;後來又夢見玉米--玉米比他的頭還高--之後是音樂。隻有在這個時候,他才知道這是音樂,而且這時他才知道,它是吉它的聲音。臨近天亮的時候,他被一股尿意憋醒,他的耳邊響著她的那句話:他們叫我阿巴蓋爾媽媽..你什麼時候來看我。下午晚些時候,當他們沿著160號高速公路向東穿過科曼奇縣時,發現一群水牛--一共約有12頭--正悠然地在公路上走來走去,尋找肥美的草地。路北,有一排安著倒鉤的護路欄,但似乎已經被牛撞開了。"它們是什麼?"湯姆害怕地問,"那些不是黃牛1因為尼克不能說話,而湯姆又不識字,尼克無法告訴他這是什麼。這一天是1990年7月8日,他們睡在迪爾海德以西40英裏的一個鄉村的開闊地上。這一天是7月9日,他們在一家農舍小院前的老榆樹下吃午飯。湯姆一手拿著罐裝香腸,大口大口地咀嚼,一邊把他的小汽車一輛接一輛地從他的加油站拖出來。他嘴裏反複地哼唱著一支流行歌的調子。尼克根據湯姆的嘴唇形狀知道他在說什麼:"寶貝,你滿意你的男人嗎?他是一個正直的人--寶貝,你滿意你的男人嗎?"這個縣太大了,尼克有些沮喪,還有些害怕。以前真是沒意識到,在知道遲早會有一輛車停下來讓你搭便車的時候,伸出大拇指該是多麼簡單。一輛轎車會停下來,通常是一個男人開著車,他的胯部大多時候總是掛著一聽啤酒。他想知道你要去多遠的地方,這時你就會遞給他一張藏在胸前口袋裏的紙片,紙片上這樣寫著"你好,我叫尼克.安德羅斯。對不起,我又聾又啞。我將去某某地。非常感謝您讓我搭一會兒便車。我能唇讀。"事情就這麼簡單。除非那家夥歧視聾啞人(一些人可能會這樣,但是少數),這時你就可能跳進車裏,去你想去的地方,或是到那個方向上的某個地方。汽車在路上飛奔,眨眼間,幾英裏在排氣管下一閃而過。汽車是心靈運輸的一種形式。它對地圖不屑一顧。然而,現在沒有汽車,如果你細心的話,你會發現,在這種公路上,轎車是最實用的運輸工具,它一口氣就可以奔上70或80英裏。如果受阻的話,你隻需把你的車子放在一邊,換乘另一輛。然而沒有汽車,就像在一座巨人身上慢悠悠地爬,艱難地從一個乳投到另一個乳投。尼克半是期望,半是幻想,他們最終能遇到其他的人(他一直認為會這樣),這樣他們就可以仍舊像以往那些無憂無慮的搭乘一樣:在下一個小山山頭上會閃現出熟悉的鉻的光芒,金屬反射的陽光照得你睜不開眼,令你眩暈又心喜。這可能是相當普通的美國車,一輛雪佛萊或一輛坦博斯特,轉動著令人喜愛的底特律車輪。在他的夢想中,從來不是本田或是馬自達或是斯拉夫牌汽車。漂亮的美國車出現後,他會看到車上的小夥子。小夥子大搖大擺地伸著被陽光曬得黝黑的臂肘,逞能地探出窗外。他可能會笑著對你說:"嘿,你好,哥們!我他媽的遇見了你這家夥。來,上車!上來,告訴我你要去哪裏1但那天,他們沒有見到一個人,直到第10天,他們遇見了朱麗葉.勞裏。那是一個大熱天。他們騎了大半個下午,渾身濕透,襯衫緊貼在腰上。皮膚也被曬得像印第安人一樣變成了棕色。他們沒把時間都用來騎車,主要是因為那些蘋果,那些綠色的蘋果。他們在一個農家小院的老蘋果樹上,發現了這些蘋果。它們青綠青綠,又小又酸。他們很久沒嚐過新鮮水果的滋味,尼克吃了2個,湯姆卻貪婪地吃了6個,一個接一個,吃得隻剩個核。尼克示意他不要再吃,他卻置之不理;他要是有了一個主意,就會像個4歲的任性兒童一樣可愛。這樣,從上午11點開始,一直持續了一個下午,湯姆一直拉肚子。汗水不住地從他的身上流下來。他呻吟著,哼哼著。他不得不從車上下來,推車前進。除了對他浪費時間有些惱火外,看著他那樣子,尼克禁不住又憐惜又感到好笑。下午4點左右,他們到了柏拉德小鎮。尼克決定今天就到這兒。湯姆感激地一屁股癱在樹蔭下的公交車站的候車長椅上,立刻打起了瞌睡。尼克離開他,沿著空無一人的大街去商業區找藥店。他要找一些派樸多(一種腸胃藥)。湯姆醒來的時候,無論他是否願意,都要逼著他喝下去。如果需要一瓶的藥才能控製住湯姆的病情,他就得找到一瓶藥。尼克想在明天,自己得配一點兒藥。他在柏拉德劇院和挪威人家之間找到一家藥店。他通過開著的大門溜了進去,站了一會兒,聞到了那股熟悉的陳腐氣味,混雜著其他一股令人發膩的刺鼻味道。香水味最濃烈。也許是因為天氣熱,有些瓶子可能炸裂了。尼克掃了兩眼,搜尋著腸胃藥,試圖回憶起派樸多在高溫下會不會融化。標簽上都標明了。目光掠過一個人體模特和右麵的兩排架子,看到了他要找的東西。他向前走了兩步,突然意識到以前從沒在藥店裏見到過人體模特。他回過頭來,看到的是朱麗葉.勞裏。她安詳地站著,一手拿著香水,一手拿著通常用來塗香水用的細玻璃棒。淺藍色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布滿了驚訝和難以置信的神情。一頭棕色的秀發飄灑下來,係在發梢上的絲巾也垂在她的後背。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迷你汗衫,下身是一件非常短的以至常被誤認為是短襯褲的藍色工裝短裙。前額上有一小塊皮疹,下巴正中間也長了一個很大的膿皰。她和尼克之間隔著半個店堂,彼此注視著,都愣住了。緊接著,那瓶香水從她指間滑落,像枚炸彈般"砰"地炸開了,散發著一股臭味,屋子裏聞起來儼然像座停屍間。"主啊,你真是人嗎?"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尼克的心又開始跳動起來。他能感覺到太陽穴的血管一個勁地砰砰直撞。目光也開始有些顫動了,視野裏一片色彩斑斕。他點了點頭。"你不是鬼魂吧?"他聳了聳肩。"那麼你開口。如果你不是鬼,你就開口說句話。"尼克把一隻手放在嘴上,然後又放在喉嚨上。"你這是什麼意思呢?"聲音裏有種歇斯底裏的腔調。尼克聽不到。但他能通過看她臉上的表情,感覺到這句話的意思。他不再走近一步,因為這樣的話,她會跑開。他認為她不害怕見到人。她擔心見到的是一種幻覺。那樣她的精神就會崩潰。他再一次感到很沮喪。要是他能開口說話該多好!他又開始了他的手語。畢竟,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這一次,姑娘理解了。"你不能說話?你是一位啞巴?"尼克點點頭。她大聲地笑了起來,更多的是失望。"你是誰?好不容易出現了一個人,卻是一個啞巴?"尼克不以為然地聳聳肩,衝著她歪嘴一笑。"嗯,"她說道,從走廊中走了過來。"你的樣子還不算難看。是這樣。"她把一隻手放在尼克的胳膊上,鼓脹的胸脯幾乎要碰著他。他能聞到她身上三種不同香水的味道,以及夾雜著難聞的汗味。"我叫朱麗葉。朱麗葉.勞裏。你叫什麼名字?"她咯咯地一樂。"你不會告訴我,對不對?可憐的你1她靠著他更近了,胸脯貼在他的身上。他開始感到熱乎乎的。天啊,他想,她還是一個孩子呀!他掙脫了她的身體,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片,開始寫字。他寫下了一行左右的字,她依在他的肩上,看他在寫什麼。天埃她沒戴胸罩。他確信她已經完全從剛才的驚嚇中恢複過來了。"哦,喔。"在他寫的時候她叫了起來,仿佛他是一隻能做特別複雜把戲的猴子。尼克低下頭看他的紙片:沒有"讀"她所說的話,但能感覺到她那吐氣時的那股癢酥酥的溫暖。"我是尼克.安德羅斯。我又聾又啞。我與一位叫湯姆.科倫的人一起旅行。他有些遲鈍。他不識字也不懂許多我能示意的事情,除了特別簡單的事。我們正在向內布拉斯加前進,因為我想人們可能在那裏。你願意的話,和我們一起走吧。""當然,"她立刻說,之後立刻記起他是一個聾子,於是非常認真地做出每個字的口型。她問道,"你能讀唇語嗎?"尼克點了點頭。"好,"她說,"隻要能見到人我就非常高興,管他是又聾又啞還是傻子呢。這個怪地方,自從電廠爆炸之後,每晚我都不能入睡。"臉上因痛苦而布滿皺紋,使她看起來不像一個真正的人,更像肥皂劇裏的女主人公。"媽媽和爸爸兩個星期前就死了,你知道。每個人都死了,隻有我還活著。我非常孤獨。"她抽泣著撲進尼克的臂膀裏,在他懷裏顫動著,一副強作痛苦令人作嘔的樣子。當她從尼克的懷裏抽出頭時,她的眼角是幹的,一閃一閃的。"哎,不提這件事了。"她說,"你真是一個聰明的家夥。"尼克直勾勾地盯著她。我才不信她的鬼話呢,他想。但這絕對是真實的。她拽著他的腰帶。"來吧,我吃過藥,很安全。"她停了一會兒,"你行嗎?我是說,雖然你不能說話,但不一定你就不能.."他伸出他的手,仿佛是伸向她的肩膀,但事實上他發現摸到了她的乳防。這意味著他可能有過的抗拒就到此結束。他隻好聽從感覺的安排。他把她放倒在地板上,占有了她。事後,他來到門口,邊係著腰帶,邊向外張望,查看湯姆的動靜。他還在停車場的長椅上無動於衷地呆坐著。朱麗葉擁著他,不經意地擺弄著一個新的香水瓶。"就是那個遲鈍的家夥?"她問。尼克點了點頭,並不喜歡這個詞。這個詞似乎非常尖刻。她開始談起她自己的身世來,當尼克發現她已經17歲,而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麼小時,鬆了口氣。她的媽媽和朋友常常叫她天使費思或就叫她天使,因為她看起來那麼年輕。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她告訴了他許多關於她的事情,尼克感到他已經分不清孰真孰假了..。她可能很早就期待著他這樣的人到來,因為他永遠不能打斷她無休無止的獨白,永遠不會。尼克盯著那張不停翕動的粉紅色嘴唇,他已經盯累了。但隻要一挪開眼睛,看看湯姆或是望一望對麵成衣店裏沒了玻璃的窗戶,她就會扶正他的臉頰,把視線推回到她的嘴唇上。她希望他能"聽",把所有的事情一絲不漏地聽進去。最初他有些氣憤,之後就感到厭煩了。他不敢相信,才過去一個小時,他就開始希望當初沒有遇見她,或是她決定不跟他們一起走。她對搖滾音樂和大麻著過迷,也喜歡被她稱之為"哥倫比亞短圈"和"炸爹地"的食品。她有過一位男朋友,他極其討厭"規規矩矩"地在當地高中上學,於是在去年4月從瑪麗安斯中學退了學。自此之後,她就一直沒見過他,但每周仍和他通信。她和她的女朋友魯絲.霍寧格和瑪麗.柏斯.克魯茨,從沒有漏過一場在威奇托市舉行的搖滾音樂會。去年9月份她們還想盡辦法搭乘便車到堪薩斯城參加音樂會,一睹了"重金屬魔鬼"的豐采。她自稱與"唐肯"樂隊的貝斯手做過愛,並說那是"她一生中最棒的最刻骨銘心的體驗";她在母親和父親死後每天24小時一個勁地哭啊哭啊,盡管她的母親"令人惡心地粗魯",她父親對她離開鎮子加入海軍陸戰隊的男朋友羅尼表示"要踢他的屁股";她也曾計劃高中畢業後在威奇托市當一名選美明星,或是搭車到好萊塢,在那些捧出一茬又一茬明星的公司裏找份工作。"我對室內裝飾十分在行,瑪麗.柏斯說過她會一直陪著我。"這時,她才想起瑪麗.柏斯.克魯茨已經死了,成為選美名星或是為明星們進行室內裝飾的機會已經一去不複返了..這似乎激起了她心中真切的傷痛。但這不是情感的暴風雨,隻不過是一小會兒的嚎啕大哭。這滔滔不絕的言語剛開始有點枯竭,她就再一次要求跟他"莋愛"(她十分羞澀地說出了這兩個字)。尼克搖了搖頭,她立刻噘起了嘴。"我也許根本就不想與你們一起去,"她說。尼克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蠢貨!蠢貨!蠢貨1她突然尖聲地叫起來。眼睛閃閃發亮,充滿敵意。一會兒,她笑了"我不是說不想去。剛才隻是開玩笑。"尼克看了看她,臉上毫無表情。她剛才曾惡毒地辱罵過他。他非常討厭她身上的某種東西--一種無休止的不安份。她要是對你生氣,不會大叫或是扇你的臉:她不是這種人。她這種人可能會抓你的臉。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她可能隱瞞了她的真實年齡。她不是17歲,也不是14歲或是21歲。隻要你需要她,你渴望她時,你希望她多大,她就變成多大..她看上去性感,尼克認為性感隻是她個性的一部分外現..一種外露症狀。症狀這個詞是用來形容一個病人的。她不就是病人嗎?難道她沒有病態?在某種程度上,他是這樣認為的,他突然害怕起來,擔心她對湯姆造成什麼樣的影響。"嘿,你的朋友醒了1朱麗葉叫道。尼克環視了四周。是的,湯姆正坐在停車場的長椅上,搔著亂蓬蓬的頭發,迷迷糊糊地四處張望。尼克突然記起了那瓶派樸多。"嘿,"朱麗葉嗲聲嗲氣地叫著,穿過大街,朝湯姆走去,胸部在緊身衫下誘人地彈動著。湯姆大大的眼珠現在瞪得更大了。"嘿?"他猶豫地答道,看著尼克,似乎要從他那兒得到證實或是解釋。掩飾住不安之後,尼克聳了聳肩,點了點頭。"我叫朱麗葉,"她說,"你叫什麼?小帥哥?"心事重重、惴惴不安的尼克回到了藥房繼續找湯姆需要的藥。"哦,哦,"湯姆搖著頭,向後退了退。"哦,哦,我不要。湯姆.科倫不喜歡藥,天啊,那滋味真難受。"尼克拿著盛著派樸多的三角藥瓶,一邊看著湯姆,心裏又沮喪,又厭煩。他轉過來看了看朱麗葉,她的那副樣子引起他的注意。他看到,當她叫湯姆小帥哥時,眼裏閃著捉弄的目光。這種不是興奮的閃現,而是非常非常的失望和鬱悶的流露。這種目光,表明在一個人準備拿別人取樂時,他或她心中根本就沒有幽默逗樂的意圖。"對了,湯姆,"她說,"咱不喝它,是毒藥。"尼克衝著她瞪了瞪眼。她卻雙手背在後在,衝他咧嘴樂,挑戰似地要跟他比一比湯姆將聽他們之間誰的話。這可能就是她美麗的報複,對他拒絕與她莋愛的報複。他回過頭看了看湯姆,一仰頭,喝了滿滿一大口藥水。他感到太陽穴氣得已經鼓脹起來。他把瓶子遞給湯姆。湯姆還是不相信。"哦,不,湯姆.科倫決不喝毒藥,"他說。看到湯姆嚇呆了的樣子,尼克越來越生氣。"爸爸說不能喝。爸爸說如果它能殺死糧倉裏的老鼠,它就能殺死湯姆。不要毒藥1尼克突然轉向朱麗葉,再也不能忍受她那自鳴得意的笑容。他張開手打她,使勁地打她。湯姆瞪大了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你.."她開始說話,一時間找不出合適的字眼。她突然似乎又變成了一個瘦孝調皮和一直受溺愛的孩子。"你這又聾又啞的家夥簡直是一個怪胎!我不過是開個玩笑,你這個混蛋!你不能打我!你不能打我,你這該死的家夥1她猛地撲過來,他又把她推了回去。她跌坐在地,抬頭望著他,咆哮著。"我扯碎你的卵蛋",她喘著粗氣,"你不能這樣做1尼克雙手顫抖,頭氣得一個勁搖晃。他取出筆,草草地在一張大紙片上寫下了一行字。他撕下這張紙,遞給她。她怒目而視,氣極敗壞,一下把它打在一邊。他撿起它,提住她的後頸,拿著紙條在她眼前晃動。湯姆在一旁兒一聲不吭,低聲嗚咽。她尖叫著:"好了,好了。我看它。我看你那討厭的紙條1上麵寫著6個字:"我們不需要你1"操你媽1她叫了起來,掙脫他的手掌。她向後一直退到人行道上。她的眼睛仍像他在藥店裏差一些撞到她時那麼又大又藍,但現在射出的是仇恨的火焰。尼克感到很疲憊。他為什麼偏偏遇上她呢?"我不會呆在這兒",朱麗葉.勞裏說,"我偏要去。你攔不住的。"但他可以。難道她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是的,尼克想,她沒有意識到。對她來說,所有的一切都似乎是好萊塢電影裏的一段情節,一部現實的災難電影,在影中她扮演的是一個明星角色。是在電影中而不是在現實生活中,朱麗葉.勞裏也被稱作天使費思,她總是得到她想要的東西。他從槍套中抽出左輪手槍,指著她的腳。她立即嚇得一動也不動,臉上的潮紅也退去了。目光變了,她看起來與剛才大相徑庭,和最初見麵時的那副樣子有些相像。她的世界中突然出現了使她不能,至少使她認為自己不能控製場麵的東西。是隻槍。尼克突然感到又累又乏。"我不是這個意思,"她說,"對天發誓,我會做你要我做的任何事情。"他用槍示意她離開。她轉過身,開始往前走,邊走邊回頭看。她走得越來越快,之後一下子小跑起來。她轉彎就不見了。尼克將槍插進槍套。他有些顫抖。他感到心情鬱悶、煩躁,仿佛朱麗葉.勞裏一直不是個人。說她是個人,不如說更像你在一棵枯樹下發現的正在爬動的冷血甲蟲。他四處望了望,尋找湯姆,但湯姆不見了。他疾步回到了陽光暴曬的街頭,腦袋奇怪地突突作痛,被雷.布思折磨過的那隻眼睛也一陣劇痛。他花了近20分鍾才找到了湯姆。他正蜷縮在距商業區有兩條街道遠的一個大門處,坐在一個生鏽的擺動式躺椅上。那個玩具汽車修理廠正像搖籃似的吊在胸口上。看到尼克,他開始放聲大哭。"求你不要讓我喝它,求你不要讓湯姆.科倫喝它,天啊,爸爸說過,如果它能毒死一隻老鼠的話,它也就能毒死我..求求你1尼克發現自己仍拿著那瓶藥,就把它扔在一邊,向湯姆展開空蕩蕩的兩隻手。他的痢疾隻能順其自然了。謝開謝地,朱麗葉終於走了。湯姆走下台階,啜泣著"對不起,"他說了一遍又一遍,"對不起,湯姆.科倫真對不起。"他們又一起回到了梅恩大街..兩人雙雙停下來,目瞪口呆。他們的自行車被人弄翻在地。車胎撒了氣。包裹裏的東西也從街的一頭一直散落到另一頭。正在這時候,有一個東西緊擦著尼克的臉高速而過--他感覺到了--湯姆尖叫著,跑了起來。尼克愣了一會兒,四周看了看,正巧看到了第二發子彈在槍口一閃。子彈來自柏拉德飯店二樓的一間窗戶。有件東西像高速織補機的機針一樣,從襯衫衣領的纖維中一掠而過。他轉過身,緊跟著湯姆跑。他不知道朱麗葉是否再次開了槍。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當他追上湯姆時,他們兩個人都沒有被射中。他想,至少我們已經擺脫了這個壞蛋,然而事實上,他們隻擺脫了一半。晚上,他們睡在了柏拉德向北3英裏處的一個糧倉裏。湯姆不斷被噩夢驚醒,之後他就叫醒尼克,問夢中的情形是不是真的,從尼克那裏得到確信之後才又睡去。第二天上午11時左右,他們到了艾尤卡,在一個叫"運動和騎車"的商店中找到了兩輛好車。尼克終於開始從遇見朱麗葉時的煩惱中擺脫出來。他想他們隻有在大本德城才能重新裝備起來,可到那裏至少需要14天。然而,在7月12日的那天下午2點45分,他突然從車把的後視鏡中看到亮光一閃。他停了下來(湯姆心不在焉地跟在他後麵,一下子壓住了他的腳,尼克卻幾乎沒有注意到),掉過頭向後望。一道亮光從正他們身後的小土坡上升起,宛如一顆晨星,讓他感到滿眼歡喜和眩暈--他幾乎不敢相信這一事實。這是一輛老式雪佛萊牌輕便車,旋轉著老式底特律車輪,在美國281號公路的狹窄車道中繞過四處拋錨的車輛,慢慢地曲折前進。車在他們的身旁慢慢地刹住(湯姆使勁地揮著手,而尼克隻能叉開腿,騎跨在車梁上,一動也不動)。在司機露出頭之前,尼克的最後一個念頭是,可能是朱麗葉.勞裏,拿著那隻用來殺死他們的手槍,一臉勝利的笑容。這麼近的距離,她不會打偏的。女人發起狠來,比地獄都要可怕。出乎意料,車裏露出的是一張40歲左右男人的臉。他戴著一頂草帽,帽子上係著一條天鵝絨絲帶,帶上斜插著一根羽毛,桀驁不馴地翹起來。咧嘴笑的時候,他的臉像一條閃爍著宜人陽光的幹河床,布滿皺紋。他接著說的話是"聖誕節要開一場喧鬧的酒會來慶祝,我遇見你們這兩個小夥子會高興嗎?我猜會的!來,上車吧,讓我們看看我們要去哪裏。"這就是尼克和湯姆最初遇見拉爾夫.布倫特納的情形。第44章他的精神正在垮掉--寶貝,你難道一點兒也不知道?這是休伊.皮亞諾史密斯的一支曲子,現在..想起來了。記憶的大門頓開,令他為之一顫。休伊.皮亞諾.史密斯的曲子!他記起了它的曲調。啊-啊-啊-啊,嗒..都-都-都-都..啊-啊-啊-埃天資聰明,才華橫溢,這是公眾對休伊.皮亞諾.史密斯的評價。"去他媽的公眾評價1他說,"休伊.皮亞諾.史密斯已經不屬於我們這個時代了1幾年之前,約翰尼.裏弗斯錄過休伊的一首名叫"洛基肺炎和布基伍基流感"的歌。拉裏.安德伍德還能清楚地回憶起那隻曲子。這隻曲子與現在的處境簡直是天作之合。媽的,約翰尼.裏弗斯幹得真不錯!休伊真他媽的棒1"去他媽的1拉裏又一次想。他看起來很可怕--臉色蒼白、身體孱弱,像幽靈一般跌跌撞撞地爬上了新英格蘭高速公路。"還是讓我回到60年代吧1沒錯,就是60年代,就是那個時代!60年代中葉,60年代後期。"花之魅"。"為吉恩而拒絕毒品"。安迪.沃霍爾戴著粉紅鑲邊的眼鏡,提著"布裏羅"牌吉它,在天鵝絨的地板上彈奏著"從約巴.琳達歸來的生物"。諾爾曼.斯賓拉德,諾爾曼.梅勒,諾爾曼.托馬斯,諾爾曼.羅克韋爾和貝茨.摩特爾家族的老諾爾曼.貝茨,噯-噯-噯。迪倫扭斷了他的脖子。巴裏.麥圭爾聲嘶力竭地唱著那首"毀滅之夜"!黛安納.羅絲激起了全美每一個白膚色的兒童的情感..拉裏迷迷糊糊地想,所有的這些樂隊都是很棒的樂隊,讓我回到60年代吧,去他媽的80年代!當搖滾樂開始出現時,60年代已經如同金帳可汗大軍的最後一次戰役一樣,潰不成軍。米青.液,嬉皮士,毒品。格拉斯.斯列克在飛機上大聲地歌唱,諾爾曼.梅勒彈著主音吉它,而老諾爾曼.貝茨充任鼓手。甲殼蟲樂隊。他們是誰?啊,死亡..他腳下一軟,頭重重地撞在地上。整個世界天旋地轉,一片昏暗,過了好一會兒,才又在一片碎光中重現眼前。他用手揩過太陽穴,沾了一些血沫。不算太嚴重。去他媽的,在光輝與榮耀的60年代中葉,他們常常這麼說。整整一個星期,他每天噩夢不斷、常常在尖叫聲快要脫口而出的那一時刻醒來。如果你大聲地尖叫,又被自己的尖叫聲嚇醒的話,你會更加驚恐不安。又是回到林肯隧道的夢。有一個人跟在身後,它不是麗塔,是魔鬼,正露出猙獰的笑容,躡手蹺腳地跟在他的身後。這個黑衣人不是行走的僵屍;他比僵屍更可怕。拉裏被看不見的死屍絆了一下。那些死屍就像躺在車一子裏。他知道,那些車子本來有地方可去,可是大家卻偏偏一齊擠在擁擠的車流中,最後導致交通堵塞無路可逃。這些死屍正從車中瞪著鼓脹的、玻璃球般閃亮的眼睛,帶著對世界的無限眷戀,直愣愣地盯著他。看著它們,他的心中一陣抑製不住的恐慌。他不由自主地撒腿奔跑。那個黑色魔鬼,帶著魔法的人,在黑暗中如同戴著一副紅外線眼鏡般能將他看得清清楚楚,跑又有什麼用呢?過了一會兒,那個黑衣人開始對他低聲呼喚:"過來,拉裏,過來,讓我們在一起。拉裏.."他感覺到那個黑衣人就正對著他的肩頭呼吸,當他掙紮著從睡夢中蘇醒過來,就會感到,那聲尖叫或是像一塊熱骨頭一樣粘在喉嚨上,不吐不快;或是正從嘴中叫喊出來,聲音大得足以震醒死人。白天,黑衣人的形象就會消失。他每晚準時地出現。白天,折磨他的是孤獨,一種無法抗拒的孤獨,像隻老鼠或是鼬鼠,不知疲倦地啃噬他的神經。白天,他的腦海裏總是浮現出麗塔的身影。可愛的麗塔。他望著她那雙撕裂的、像一隻受到驚嚇和疼痛折磨致死的動物一般的眼睛,那隻他曾經吻過的、現在塞滿難聞的淡綠色嘔吐物的嘴巴時,腦海裏一遍又一遍地浮現出她過去俏麗的身影。她那麼輕易地死了,而"在那個晚上,在同一個睡袋中,他們曾.."而現在,他正在..他正在垮掉。難道不是這樣嗎?這就是正在他身上發生的事情。他在一點一點地垮掉。"我正在一點點地垮掉,"他悲歎道,"哦,我快要發瘋了1他大腦中清醒的那一部分還在說"這可能是真的"。但現在,最令他飽受苦楚的是心力衰竭。自從麗塔出事之後,他不敢再騎摩托車了。這實質是一種精神障礙。他腦海中反複出現自己在高速公路上車子失控、最後一頭栽進溝裏的情景。自此之後,他不得不步行。他究竟走了有多少天?4天?8天?9天?他不知道。自今天早晨10點之後,這也許已經是第90天了,現在已經快4點了,太陽正火辣辣地照在身上,他卻沒戴帽子。他想不起來是多少天前他騎摩托車栽進了溝裏。不是昨天,也可能不是前天(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車已經摔壞了,齒輪箱斷了,油門把手歪了,離合線也掉了。它就像一隻脫韁的野馬,前輪翹起,後輪著地,一直飛過康科德正東方9號公路附近的一段堤岸,翻滾著摔落下去。他想起了那個毀掉他的摩托車的地方可能叫戈斯維爾,但這一點根本就無關緊要。事實上是,那輛車已經對他毫無用處。時速不敢超過15英裏。即便時速在15英裏時,他的頭腦中也會出現他從車把手上摔出去撞折頭骨或是在一個死角拐彎,"砰"地與一輛翻倒在地的卡車撞上,變成一團火球的幻影。過了一會兒,該死的過熱顯示燈又亮了起來,當然,它已經亮了。他似乎能在在小紅燈泡上方的塑料外殼上看到上麵印著幾個端端正正的小字--"膽小鬼"。當他從將騎摩托車認為是件自然而然的事,到事實上能享受騎車時那種瘋狂的感覺,那種風擦雙頰、大地在腳底下6英寸的地方一掠而過的感覺時,其中是否經過了一段時間?是的,當麗塔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在麗塔變成一具嘴巴塞滿腥臭的綠色嘔吐物、雙眼撕裂的僵屍之前,他就享受這種非常刺激的感覺。所以他開著摩托車一下子衝過了大堤,掉進了雜草叢生的溪溝裏。之後他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恐懼心情打量著它,仿佛它會無緣無故地衝起來,把他甩一個跟頭。來吧,他想,來吧,別拋錨,你這個吸血鬼。等了很久,那輛摩托車仍沒有往前動彈。它咆哮了好久,咆哮聲在溪穀中漸漸地低沉下去。後輪毫無作用地空轉著,饑餓的傳動鏈吞食著秋天的落葉,拋出棕色的、嗆人的塵土。鍍鉻的排氣管中噴出藍色的煙霧。他不由得想得很遠,想到如果能有一種超自然的東西附在車身,將車子扶正,使它從陷落之地衝出去,把他重重地摔傷在地上..或是他在某一天下午回來聽到了引擎咆哮的聲音,看見他的摩托車--那隻可惡的摩托車呼嘯著從高速公路上向著他衝過來,時速達80公裏,卻沒有陷進泥溝不能動彈。彎腰伏在車把上的是那個黑衣人,那個冷麵無情的人。坐在車後座上、一襲絲製寬身長褲在風中飄擺的姑娘就是麗塔.布萊克莫爾,麵色如粉筆一樣白,眼睛眯成一條縫,頭發像冬天的玉米地一樣又幹又枯。接著,那輛摩托車開始冒煙,軋軋作響,最終還是熄了火。他低下頭來看著它,心中一陣難過,仿佛他傷害的不是摩托車而是身體的一部分。沒有摩托車,麵對周圍的一片寂靜,他感到束手無策,隻有摩托車才是他向這片寂靜挑戰的唯一武器。寂靜比對死亡的恐懼或是在事故中嚴重受傷還要可怕。自此之後,他就一直步行。他沿著9號公路穿過了幾個小鎮。小鎮裏有摩托車商店,在展室裏擺放的車子的右把手上,明晃晃地掛著車鑰匙。如果他長時間盯著它們的話,眼前就會清清楚楚浮現出他躺在公路上,身下一灘血跡的情景。這場景的顏色是那麼如此豔麗刺眼,豔麗得令人心驚肉跳,仿佛像是極度可怕又極度迷人的查理斯.邦德主演的恐怖電影裏的一個鏡頭--那種人在巨型卡車輪下奄奄一息的鏡頭或是巨大的、叫不出來名字的、肚滿腸肥的臭蟲,內髒破碎、血肉橫飛的那種令人驚駭不止的鏡頭。然而他還要繼續步行,忍受著令人恐懼的寂靜,麵色蒼白、渾身顫抖地向前走。他的唇鼻之間和太陽穴的凹窩中滲出來的一叢叢細碎的汗珠。他繼續向前走。他明顯地瘦了下去--怎麼不會這樣呢?天天永不停息地朝前走,從日出走到日落。晚上,他又睡不著覺。淩晨4點鍾的時候,他就會被噩夢驚醒,然後點亮他那盞硬硼鈣石燈,蜷縮在燈旁,等待著太陽升起。那時他才敢走路。他繼續向前走,直到天幾乎完全黑了下來、看不清路的時候,他才偷偷摸摸地、匆匆忙忙地像一名在逃犯般迅速地支起帳篷。在帳篷搭好之後,他還要醒著躺上一會兒,就像癮君子在吸了兩克可卡因後那一陣神經的興奮。哦,寶貝,搖擺,晃動,天旋地轉。他像是可卡因癮君子,其實他沒有嚐過多少,他對這些毒品他從沒有渴望過。可卡因不會增加人的食欲,恐懼也不會使人胃口大開。自從很久前加利福尼亞州那場宴會之後,拉裏已很久沒有碰過可卡因了。但他時常心神不安。林子裏的鳥叫聲也會令他渾身抽搐。一些小動物在被大動物吞食時的發出的叫聲也把他嚇得魂飛魄散。他漸漸地瘦了下去,瘦得皮包骨頭。他麵容憔悴,長出了長長的一圈胡子,相當引人注目。胡子是茶色的,略帶金紅色,比頭發顏色要淺。眼窩深陷,兩隻眼睛在眼窩中閃閃發光,像是兩隻掉進了兩個一模一樣陷井裏瀕臨絕望的小動物。"我垮掉了。"他又一次低聲哀歎了一聲。有氣無力的哀歎中透露出的絕望之情也使他感到驚駭。他真的是山窮水盡,走投無路了嗎?他還是那個創下中型拳擊紀錄,夢想成為他那個時代的艾爾頓.約翰的拉裏.安德伍德嗎?..哦,天啊,傑裏.格拉恰知道了將會怎樣嘲笑他呀..現在那個曾不可一世的家夥已嚇破了膽,正在南新罕布什爾州的東南部的某個地方慢慢地爬行,爬行,像王蛇爬行一樣地慢。這就是現在的他。那個拉裏.安德伍德與現在這個正在爬行的膽小鬼當然毫無任何關係..這..他試圖想起來,卻失敗了。"哦,真他媽的見鬼。"他說,半是大笑半是哭泣。一棟白色的新英格蘭式農家小樓蜿蜒深展,從公路那邊約200碼的一座小土丘上,像美麗的海市蜃樓一樣隱隱約約地閃現出來。綠色的牆皮,綠色的鑲邊,綠色的屋頂。下麵是綠色的草坪,看起來稍有些雜亂。在草坪的底部,一條小溪在潺潺流動。他能聽見小溪那汩汩的流水聲和嘩嘩的水浪聲,這是水流在湧進來。一棟石牆,沿著小溪的一側蜿蜒曲折,大概是院牆吧。粗壯茂密的榆樹斜倚在牆內。他隻想以他那"世界著名的爬行膽小鬼的緩慢速度"到達那裏,坐在樹蔭下休息一會兒。這是他要做的事。然後,當他感覺..感覺全身狀態有些好轉時,他將把腳伸出來,在溪水裏浸泡一會兒,痛痛快快地飲上幾口溪水。他渾身可能氣味難聞,那又怎麼樣?現在麗塔已經死了,誰還會聞他身上的氣味呢?她現在還躺在那個帳篷裏嗎?他憂鬱地想。屍體已經腫脹了嗎?招了許多蒼蠅?她在地獄幹什麼呢?與鮑勃.霍普一起在帕姆.斯皮倫斯打高爾夫球?"主啊,這真是可怕。"他低聲叫道,然後爬過公路。當他終於到達了樹蔭下的時候,他感到他確實應脫下他的鞋子,然而這似乎要很費些力氣。他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回過頭來向來時的道路詭秘地掃了幾眼,確信那輛摩托車沒有對著他衝過來。樹蔭下的溫度隻有15度,拉裏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感覺到一陣舒暢和輕鬆。他將手放在脖子後麵,那是太陽整天火辣辣地照射的地方,一陣輕微的疼痛。他又把手縮了回來。太陽灼射的?抹一點利多卡因。所有的他媽的滾蛋,讓這些東西從太陽底下滾蛋。灼痛,寶貝,火辣辣的灼痛。沃茨。還記得那個叫沃茨的地方嗎?記憶中的那次狂歡。一次全人類徹底的狂歡節,一次令人終身難忘的狂歡節。"人類,你發瘋了1他說道,將頭倚在了榆樹的粗大的樹幹上,閉上了眼睛。陽光透過樹葉照射下來,光斑在眼皮上晃動,一陣紅一陣黑。水聲,汩汩聲和嘩嘩聲,是那麼可愛和溫柔。過1分鍾他就要到溪邊,喝上幾口水,洗洗身子。再過1分鍾。他困了。時間分分秒秒地飛快地過去了,他的瞌睡逐漸轉成了幾天來的第一次深沉的睡眠,沒有夢的幹擾。兩隻手鬆弛地放在大腿上,瘦弱的胸膛時起時伏,那圈胡須令他的那張臉--這張從難以置信的大屠殺中逃離出來的孤獨流浪者飽經風霜的臉更顯瘦削。漸漸地,那張飽受灼曬的臉上的一道道皺紋開始一平緩地舒展。他不知不覺地把身子扭了過來,像一隻躲在陰涼的泥土中正夏眠的水生小動物。太陽漸漸落下去了。溪邊茂密的灌木叢中輕輕搖擺了幾下,仿佛有件東西在悄悄地穿過,稍停,又動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出現了一個男孩,光著身子,隻穿一個短褲。全身被曬成棗紅色,隻有短褲腰帶上的兩條吊帶刺眼地白,身上留著被蚊子和沙蚤叮咬過的痕跡,有一些是新痕,大多是舊疤。他右手拿著一把屠刀。刀葉有1英尺來長,刀鋒已呈鋸齒狀,陽光底下爍爍閃光。他輕輕地彎著腰接近了榆樹和石牆,一直站到了拉裏背後。他那雙眼珠,碧藍得像一汪海水,在眼角輕輕地轉動著。這眼睛毫無表情,略帶凶狠。刀子在他手中舉起。一聲女人的斷喝,溫柔而又堅定--"不要1他轉過來麵對著她,低下頭,聽她說話。刀子仍在手中舉著。那副神情既有些不解又有些失望。"我們看看再說。"那個女人說道。男孩子停了下來,看看刀子又看了看拉裏,然後帶著一種渴望的表情看著他的刀子。他又從來時的路退了回去。拉裏醒了。醒來時,拉裏第一個感覺就是他很舒服。第二個感覺就是很餓。第三個感覺是太陽有些不對勁--看起來它轉過天空又回來了。第四個感覺是他不得不--請原諒這種表述--像一匹賽馬一樣撒尿。他站了起來,聽著伸腰時那種劈啪的肌肉舒展聲。他意識到他不隻睡了一小會;他睡了整整一個晚上。他低下頭來看看表,明白了為什麼太陽的位置不對勁。現在是早晨的9點20分。餓。大白房子裏肯定有些吃的東西。罐裝湯,沒準還有醃牛排。他的胃開始咕咕作響。起身之前,他跪在河邊,脫下衣服,用手撩著水灑在身上。他注意到自己正在變得多麼瘦削--他沒有力氣再發上手網球了。他站了起來,用他的襯衫擦幹了身子,又穿上褲子。兩塊大石頭露出小溪的水麵。他踩著石頭過了小溪。在小溪對岸,他吃驚地愣住了,盯著灌木叢裏茂密的方向一動不動。恐懼,那種在他醒來這前就一直籠罩在他心中的恐懼,像爆炸的鬆節一樣突然地燃燒起來,之後又迅速地退了回去。可能是隻鬆鼠或是隻花白旱獺,也可能是隻狐狸。不會有其他東西。他又毫不在意地轉過身去,開始穿過草坪,向著大白房子走去。半路上,突然一個念頭在他的頭腦中像一隻氣泡般升起,然後砰地一聲爆炸了。這個念頭偶然地、悄悄地產生,但它的暗示卻使他死一般地愣住了。這個念頭是:為什麼你不騎車呢?他站在草坪中央,在這個到小溪和房子等距的地方站住,被如此簡單的念頭驚得目瞪口呆。自從他把他的"哈雷"車開進溝裏之後,他就一直步行。步行,使他精疲力竭的步行,再加上陽光的灼曬或是其他與此非常相近以致沒有什麼區別的事物的折磨,他最終非完蛋不可。要是他喜歡的話,他本可以騎輛自行車。他可以慢些騎,比跑步快不了多少。那樣,他現在就可能已經到達了海灘上,選好了避暑住房,把車子存了進去。他禁不住笑了起來,起初笑得很輕。在周圍的一片寂靜中,他的笑聲把自己也嚇了一跳。在沒有別人在旁嘲笑你的時候,你一個勁地狂笑是表明頭腦開始混亂失常的一種跡象。然而,笑聲聽起來是如此發自內心地真誠,所以去他媽的頭腦健康吧。他喜愛這種方式的笑,不加掩飾,聽其自然。他站在那裏,雙手叉在腰間,頭向後仰起,麵對天空,為自己驚人的愚蠢而發出公牛般的狂笑。在他身後的小溪邊最茂密的灌木叢中,有一雙藍綠色的眼睛始終盯著這裏發生的一切。他們一直注視著拉裏,看著拉裏最後沿著草坪向白房子走去,邊走邊笑,不時地搖著他的頭。他們看著他走上台階,敲門後才發現門是虛掩著,就消失在門裏麵。之後,草叢裏又是一陣晃動,發出剛才拉裏聽見卻又沒有理會的那種細微之聲。那個男孩子鑽了出來,仍然光著上身,穿著短褲,揮舞著那把屠刀。接著另一隻手伸了出來,撫摸著他的肩膀。那個男孩立刻停了下來。那個女人出現了--她個子高挑,身形挺拔,似乎根本就沒有碰動那片樹叢。她的頭發濃密,亮麗的黑發中夾雜著純白,引人注目,令人驚歎。頭發編成了一條辮子,從她的一隻肩膀上垂下來,一直垂到她那高聳的胸前。當你注視這個女人的時候,你首先就會注意到她的身高,之後你的目光就會被她的頭發吸引過去,它令你遐想翩翩,使你相信,用目光就能感覺到它粗壯而又油光鑒亮的質地。如果你是一個男人,你會不由自主地想象,那一襲長發在月光下散落於枕頭上的情形。你會想象她躺在床上時迷人的姿態。事實上,她從未投入過男人的懷抱中。她是純潔的。她在等待。她有過夢想。在上大學的時候,一個叫"神靈"的樂隊曾走進過她的心扉。她現在又一次奇怪,這個男人是否就是樂隊裏的一員呢?"等一等。"她對男孩說。她把男孩那充滿痛苦神情的臉扭過來,對著自己平靜安詳的臉。她知道是什麼原因使男孩如此痛苦。"房子會沒事。他為什麼會破壞房子呢?喬?""他走的時候,我們要緊跟著他。"他惡毒地搖著他的頭。"是的。我們不得不這樣做。我不得不這樣做。"她感到這種感覺變得強烈起來。他可能不是那種人,但即使他不是,他也與她尋找多年的一條線索有關,現在這條線索正在接近謎底。喬--這並不是他的真實姓名--狂暴地舉起了他的刀子,仿佛要將刀子戳進她的胸膛。她沒有作出任何保護自己或是企圖逃逸的反應,他的刀子漸漸地低了下來。他轉過身來,把刀子向著房子方向刺去。"不,你不能,"她說,"因為他是一個人,他將領著我們找.."她感到無言可說。她的意思是指其他人。她要說的話是他是一個人。他將領著我們找到其他的人。但她不敢確信這就是她所要表達的意思,或者即使是這個意思的話,她的話裏沒有夾雜別的含意。她立時感到她正麵臨兩條路的選擇。她開始希望他們從沒有看見過拉裏。她想再次安撫一下那個男孩,但他氣憤地閃到了一邊。他抬起頭,望著那棟白房子,眼睛中閃著怒火和妒意。過了一會兒,他又溜回了灌木叢裏,用譴責的目光瞪著她。她跟在他身後,以確信他不會有什麼問題。他躺了下來,像嬰兒一樣蜷曲著身子,將刀子倒立在胸前。他把大拇指放進嘴裏,閉上了眼睛。納迪娜回到了小溪彙成一個小小的池塘的塘邊,跪了下來。她用手掬起一捧水,飲了幾口,然後坐了下來,望著那棟房子。她的目光冷靜安寧,臉龐極其酷似拉弗爾.瑪利婭。下午晚些時分,拉裏沿9號公路的一段林蔭路騎車前進時,前頭隱現出一個綠色的反光路牌。他停下車看牌子的內容,感到有些驚訝。牌子上說,他正在進入緬因州的度假村。他幾乎不敢相信;他肯定在半迷糊半恐懼中走了相當長的距離。他正準備騎上車子再次出發時,突然一個聲音--從林子裏傳來的或者就在頭頂上--使他立刻扭回過頭來。沒有任何東西,隻有9號公路與新罕布什爾相連,依舊是那麼荒涼。在那個白房子裏停留之後--他在那裏吃了些幹玉米片,從罐頭裏擠出一些奶酪,抹在有些變味的餅幹上,做早餐的時候--他有一種正在被監視和被跟蹤的感覺。他聽到了一些聲響,甚至從眼角的餘光中看到了一些動靜。在這個陌生的環境中,他全身都充滿警覺。任何一絲細小甚至微不足道的情況,都會引起他的警惕;那些細微的甚至不過使他產生一種模模糊糊的預感--那種被"監視"的感覺,都會使他無休無止地緊張。這種感覺並沒有和其他感覺一樣讓他感到恐怖。它不會讓他感到是幻覺或者神誌不清的臆想。如果有人正在監視他並躲在一旁,可能是他們害怕他。如果他們對可憐的、瘦弱不堪的、膽小得連摩托車也不敢開到時速20公裏的老拉裏.安德伍德還感到恐懼的話,那他根本就用不著擔心什麼。現在,他雙腿跨在他從白房子向東4英裏處的一家運動物品商店裏取出的自行車上,聲音清晰地叫道"如果有人在附近,為什麼你不出來。我不會傷害你。"沒有回答。他站在公路上的路標旁邊,觀察著,等待著。一隻小鳥鳴叫著,從空中掠過。沒有任何其他動靜。過了一會兒,他推著車繼續前行。晚上6點的時候,他到了北貝裏克城的一座小鎮。小鎮位於9號公路和4號公路的交叉點。他決定在這裏宿營,明天早晨再繼續向著海邊前進。在9號和4號公路交叉路口上有一家小小的商店。他從商店斷了電的冰櫃裏拿出一包六罐裝的啤酒。是他從沒有嚐過的"黑標誌"牌--可能是一個地方品牌。他還拿了一大包漢普蒂.鄧普蒂牌醋製薯片和兩聽"壯摩爾人"牌燉牛肉。他把這些東西放進包裏,走出門外。街對麵是一家餐館。就在他從商店出來的這一瞬間,他忽然瞄見兩隻人影倏地一閃,從餐館後退了回去,不見了。這也可能是他一時眼睛發花,但他卻不這樣認為。他想穿過高速公路,去看一看他是否能將他們從藏身之地驅趕出來:好了,好了,遊戲該結束了,孩子。但他沒有這樣做。他知道是恐懼是什麼滋味。相反,他沿著高速公路走了一小段路,推著他的自行車,車把上晃晃蕩蕩地掛著背包。他看見了學校的磚製院牆,牆內是一排樹木。他從小樹林中搜尋了足夠多的木柴,點起一堆像樣的火。火堆點在了學校用瀝青鋪成的操場中間。附近有一條小河,穿過一家紡織廠,從高速公路下麵流過。他把啤酒放在河裏降溫,還用罐頭盒將一聽燉牛肉熱好,然後坐在操場的一隻秋千上,一邊從童子軍專用的野炊炊具裏吃著飯,一邊蕩來蕩去,在籃球場褪色球界間投下一條長長的身影。他開始想他為什麼沒對跟蹤他的人產生絲毫恐懼感--他確信有人現在在跟蹤他。至少有兩個人,可能更多。自然而然地,他開始琢磨,為什麼他這些天來始終感覺良好,仿佛自那天睡足了覺之後,神經裏的一些不良毒素都排了出去。難道真是需要休息嗎?就這些,再沒有別的原因嗎?似乎太簡單了吧。他想,邏輯上看來,如果跟蹤者企圖傷害他的話,早就會設法這樣做了。他們可以在暗地裏給他一槍或是至少用他們的武器對他開槍,逼迫他投降。他們也早就拿走想要的東西了..但再一次從邏輯上推理(進行邏輯思考對他很有好處,因為這些天來,所有的思維都因恐懼而變得亂七八糟),他什麼東西值得那些人想要呢?目前這種狀況,每一個人都能得到想要的任何東西,因為現在幾乎沒有任何人留下來。以往坐在屋子裏,抱著"希爾斯"商品目錄表時夢寐以求的東西,現在可以從全美國任何一家商店的櫥窗中隨手取來,為什麼還要費事去偷、去殺呢,況且還要冒著你的生命危險呢?你隻要打碎櫥窗,走進去,隨手拿就可以了。你現在可以得到任何東西,除了沒有人與你相伴。拉裏清清楚楚地明白,現在最缺少相伴的夥伴。他沒有感到害怕的真正理由是,他知道,那些人肯定也最需要有人相伴。遲早,他們的渴望會戰勝恐懼。他可以一直等到這個時候。相反,過早行動會使他們像一群鵪鶉一樣被嚇跑,事情可能會變得更糟。兩天前,如果他見到一個人的話,很可能也會偷偷地溜走。因為他那時有些精神迷亂,不能做其他任何事情。所以,他現在需等待。他確實非常想見到其他人。後來,他真的見到了。他走回到小河邊涮洗飯碗。他將6聽一紮的啤酒從水中撈出來,回到秋千上。"啪"的一聲,拉開第一聽啤酒的拉環,衝著剛才見到人影的方向舉起了啤酒。"味道真棒1拉裏說著,一口氣喝下了半聽。6罐啤酒喝完時,已經是7點半,太陽就要落山了。他把篝火裏的餘燼踢了出來,收攏起所有的木柴。在半醉半醒、感覺良好的狀態下,他騎著自行車上了9號公路。騎了約有1/4英裏後,他找到了一家帶紗窗走廊的房屋,將車子停在草坪上,取出睡袋,用改錐撬開走廊的大門。他再一次環顧四周,希望看見他或她或他們--他們仍繼續跟著他,他感覺到了這一點--然而,大街上空空蕩蕩,空無一人。他聳了聳肩,走進屋裏。時間現在還早,他希望至少能清醒地躺上一會兒。可是顯然,他有了一些睡意。躺下15分鍾之後,他睡著了,呼吸緩慢而均勻。步槍放在右手上。納迪娜感到疲倦。這一天似乎是她生命中最長的一天。她兩次感到肯定被人發現,一次是在斯特拉福德附近,另一次是在緬因州到新罕布什爾州的公路線上,當他回過頭來向後看並大聲叫的時候。對她來說,她並不在乎是否被他發現。這個男人並沒有像10天前從白房子經過的那個人一樣瘋狂。那是一名士兵,背著槍、手榴彈和子彈帶。他狂笑著,大叫著,威脅著要把一個叫莫頓中尉的卵蛋打掉。他們並沒有看見莫頓中尉,如果他還活著的話,沒有出現在這裏對他來說真是幸運。喬也害怕那名士兵,在這種情形下,這可能是件好事。"喬?"她環顧四周。喬不見了。她的一點睡意一下子全無蹤影了。她把毛毯推到一旁,站了起來,身上的疼痛不由得使她皺了一下眉頭。騎了那麼長時間的自行車,過了多長時間了?可能沒多長時間。他們一直作著持續不懈的努力,試圖尋找一種離他不近不遠的辦法。如果他們跟得過緊,他就會發現他們,這將使喬心中不安。如果他們離他過遠,他可能會離開9號公路拐到另外一條路上,這樣他們就可能失去目標,這將使她不安。她從沒有想過拉裏可能會騎回來,跟在他們後麵。幸運的是(至少對喬來說),拉裏也從沒有想過這樣做。她不停地告訴自己,喬會逐漸明白,他們需要這個男人..他們不僅僅需要他一個人。他們不能孤獨。如果沒有其他人,他們很可能會孤獨地死去。喬將會習慣這種想法。喬以前在真空似的環境中生活了很長時間。其他人已經養成了與他人共同生活的習慣。"喬,"她又叫了一聲,聲音很輕柔。他可能像越共遊擊隊員鑽樹叢一樣寂靜無聲,但她的耳朵在近三個星期以來,已經適應了他的動靜。今天晚上還有月光。她聽到了輕微摩擦地麵的聲音和沙礫層哢嗒哢嗒的腳步聲,她知道他要去哪。顧不上身上的疼痛,在後麵緊緊跟隨著他。現在已是10點15分了。他們的自行車存在了餐館後麵的小棚子裏。穿過雜貨店,在北貝裏克戈維爾宿了營,(如果你想把兩條放在草地上的毛毯稱之為"營地"話)。被他們跟蹤的那個人已在街那頭學校的操場上吃過飯,("如果我們到那裏去的話,我敢打賭,他將把自己的晚餐送給我們,喬",她圓滑地說,"天氣很熱..,它們的氣味聞起來不舒服嗎?它不比大臘腸要好聞得多嗎?"喬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射出許多白光,他衝著拉裏的方向不懷好意地揮了揮手中的刀子),之後他就騎上車子進了一間帶紗窗走廊的房屋。她從他騎車的方式上猜想他可能是有些醉了。他現在正睡在房間的走廊裏。她加快了腳步,不時有小石頭弄痛腳上的水泡,痛得她直皺眉頭。左側有一棟房子。她穿過房前一直通向田野的草坪。她赤裸的小腿不時刮著沾滿露水的青草,撲麵是一股芳草的清香。這使她思考起她和男孩如果在滿月而不是現在這種月虧的情況下,穿過這樣的草地所需的時間。她感到下腹部一股脹起的激情,她確確實實地感到兩隻乳防像性器官一樣飽滿而挺脹。月光使她感到了有些醉意,腳下的青草,帶著夜中的露水,濕漉漉地打在小腿上,也讓她不能自控。她明白,如果男孩要和她莋愛的話,她會把貞節獻給他。她像印第安人穿玉米地一樣飛快地跑著。他是否會占有她?現在又有什麼關係呢?她跑得更快了,跳過一塊在夜色像冰一樣閃著光的水泥路。喬就站在那裏,站在那個男人正在睡覺的走廊邊緣。他那白色的短褲在夜色中非常醒目。事實上,男孩子的皮膚非常黑,以致於第一眼望去,你會認為隻有那個短褲懸掛在空中,或是被威爾小說中的隱形人穿著。喬來自愛普瑟姆,她就是在那兒遇到了他。納迪娜來自愛普瑟姆東南部約十五英裏的南巴恩斯特德小鎮。當時她正在尋找其他健在的人,不願意離開自己的家。她以家為中心,四處尋找健在的人。圈子越走越大。她隻找到了喬。當時他被某種動物咬了一口,神誌不清,發著高燒。從傷口判斷,可能是老鼠或是鬆鼠的。他坐一家房屋前的草坪上,上身赤裸,隻穿一條短褲,手中拿著屠刀,像石器時代的原始人或是瀕臨死亡卻殺氣十足的俾格米人。她以前有過對付感染的經驗。她把男孩帶進屋子。他就一個人嗎?她想可能是這樣,卻不敢確定,除非喬告訴她。她找到了一家診所,那裏有抗感染藥、抗菌藥和繃帶。她不知道哪一種抗菌藥有用。她知道如果弄錯的話,可能會致男孩於死地,但如果不治療,他也會死亡。咬的傷口在腳踝上,腫得像自行車內胎。幸運總是與她相伴。三天之後,傷口消了腫,恢複了正常大小,燒也退了。男孩於是信任她。顯然,他不相信任何人,隻有她是個例外。她常常在早晨醒來,他常常會緊摟著她。他們曾到那個白房子裏去過。她叫他喬,但這不是他的名字。在她執教生涯中,任何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她總是叫她們簡。不知道名字的小男孩,她總叫他們喬。那個士兵路過這裏,狂笑著大叫著,怒罵著一個叫莫頓的中尉。喬曾想衝上前去,用刀子殺死他。現在這個男人..她不敢從男孩的手上取下刀子,因為這是喬的護身符。這樣做,可能會使男孩與她為敵。他睡覺時,手中一直摸著刀子。有一天晚上,她想把刀子從他手中拔出來,隻是想看一看她是否能夠這樣做而並不是真正奪下刀子。他立刻驚醒了,一動也不動。轉瞬又很快睡著了。第二天,那雙碧藍色的類似中國人的眼睛,驚疑不安地望著她,露出幾分暴戾之氣。他低聲咆哮著,將刀子抽了回來。現在他正要舉起刀子,放下,又舉起。他一邊從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咆哮聲,一邊向著紗窗捅了過去。他可能正要衝進門去。她跟在他身後,沒有刻意放輕腳步,但他沒聽見。喬正沉陷在自己的世界中。刹那間,她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順著逆時間方向掰了過來。喬發出噝噝的喘氣聲,拉裏.安德伍德從睡夢中略微驚醒,轉了個身,又安靜下來。刀子掉在他們之間的草坪上,鋸齒狀的刀鋒在月光下反射出銀色光芒,宛若亮麗的雪花。他氣憤地望著她,目光中透露出責備和不信任的神情。納迪娜毫不妥協地回瞪著他。她指了指他們來的路。喬充滿惡意地搖了搖頭。他指了指紗窗和屋子中睡袋裏裹著那個黑影。他明明白白地做了一個可怕的手勢--將大拇指卡在喉結上。之後,他咧嘴笑了。納迪娜以前從沒有見他笑過,他的笑使她有些毛骨悚然。如果那排潔白的牙齒被銼成尖尖的話,沒有比它更凶蠻的了。"不,"她輕輕地說,"否則我就會弄醒他。"喬看起來吃了一驚。他飛快地搖了搖頭。"那麼跟我回去睡覺。"他低下頭看了看刀子,然後再一次向著她舉了起來。至少那股凶氣現在沒有了。他不過是一個被人拋棄的小孩,他想要他的襯褲或是那條從他嬰兒時代就一直與他相伴、現已沒有多少毛的舊毛毯。納迪娜隱約地覺得這是使他放棄刀子的時候,可她隻能堅決地搖著頭表示"不"。之後會是什麼樣子?他會尖叫起來嗎?在那個精神錯亂的士兵離去之後,他曾大聲尖叫。一聲又一聲地尖叫,含糊不清的、高聲的尖叫,充滿了恐懼和憤怒的尖叫。她難道想與睡袋裏的這個男人在這種刺耳的尖叫聲中相識?"你跟不跟我回去睡覺?"喬點了點頭。"沒事了,走吧。"她平靜地說道。他迅速地彎下腰,把刀子撿了起來。他們一同走了回去。他充滿信賴地趴在她身旁。剛才的那段插曲已經過去了,至少暫時過去了。他手攬著她,睡著了。她感覺到了腰間的一股疼痛,比剛才疼得更厲害了,範圍也更廣。這是女人的經痛,對此她毫無辦法。她感到困了。第二天的早上,她醒了過來--她沒有戴手表--感到渾身冰涼、僵硬和一陣心悸。她突然擔心喬會狡猾地等她睡著,然後悄悄地溜回那個男人的屋子裏,趁他睡著的時候,切斷他的喉嚨。喬的胳膊沒摟在她身上。她感到自己應對這個孩子負起責任。她總是覺得自己應對那些與這個世界有些格格不入的小孩子負有責任。而在他想加入到這個世界中時,她不會再讓他漂泊流浪。視生命為兒戲是不可饒恕的罪過。沒有外援,她不敢單獨與喬長時間呆在一起。就仿佛與一隻脾氣乖戾的獅子呆在一個籠子裏。喬像獅子一樣,不能說話(或是不願說話)。他隻會從他那已失去童音的喉嚨中發出低低的咆哮聲。她坐了起來,看見男孩仍躺在她的身邊。他睡著的時候,把手抽了回去。情況就是這樣。他像胎兒一樣蜷曲著身子,拇指放在嘴中,手握著刀把。她再一次感到全身困倦,起來到草地上小便之後,又躺回毯子中。第二天清晨,她不敢確信她在夜裏曾醒來過,還是隻在夢中夢到自己醒來。如果我做夢的話,拉裏想,肯定都是好夢。他記不起來夢見的是什麼。他感覺找回了原來的自己,他想今天的天氣肯定不錯。今天就能見到大海了。他卷起睡袋,綁在車子的後架上,又回頭取背包..他一下子呆住了。與走廊的台階相連的是一截水泥小路,小路的兩旁長著高密的青草。路右麵緊靠著走廊的一側,沾著露水的青草被人踩倒了。露水蒸發後,青草會直立起來,但現在青草上麵留下的是一行腳櫻他是在城市中長大的,沒有在森林中生活過,但他想,你得裝作視若無睹,不要想通過腳印來了解來過這裏的兩個人: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夜裏,他們曾走近紗窗,偷偷地看他。想到這裏,他不禁打了個冷戰。他不喜歡這種偷偷摸摸的方式。他想,如果他們不很快現身,我就要設法逼他們出來。正是這種想法,使他重新找回了自信。他迅速地背上背包,啟程上路。到中午時,他已到了威爾斯的美國1號公路。他拋了一枚硬幣,硬幣落地時是背麵朝上。硬幣亮閃閃地丟在泥土中。他沒有理會硬幣,繼續沿著1號公路向南拐。20分鍾後,喬發現了它。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它,好像它是催眠師的法器一樣。他把硬幣放進嘴中,納迪娜又逼著他吐了出來。走了兩英裏之後,拉裏第一次見到了大海--它好像一隻巨大的碧藍色的動物,今天有些懶散而遲緩。它與太平洋或是長島所在的大西洋完全不同。那些海洋看起來有些洋洋自大,同時不知怎的,也有些馴服溫順。而這片海水顏色很深,是那種與鈷的顏色相近的深藍色。海浪接連不斷地衝擊著陸地,拍打著岩石,在空中激起像蛋白一樣濃濃的泡沫,四處濺落。浪濤咆哮著,不停地衝擊著海岸,發出隆隆的轟鳴聲。拉裏把自行車停好,朝著大海走去。心中有一股說不清的激動和興奮。他費盡艱辛來到了大海旁。這裏是最東端。這裏是陸地的盡頭。他穿過一片濕軟的土地。鞋子在趟過四周環水的小丘和蘆葦叢生的地方時,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漲潮時那種富饒的、濃厚的氣息。當他走近陸岬時,薄薄的陸地漸漸消失了,露出光禿禿的花崗岩陸基--花崗岩,這才是緬因州最後的真實。海鷗驚起,鳴叫著,哀號著。藍天將海鷗潔白的顏色襯托得格外清楚。他從沒有見過一個地方有這麼多的鳥。不禁想,盡管這些海鷗的顏色是那麼潔白,卻是以吃腐肉為生的。接下來的想法是幾乎無以言狀的興奮,在他開口說出之前,這個念頭已經在他的大腦中完全成形:過會兒趕潮肯定是一件非常有趣。他繼續向前走,鞋子在陽光烤曬的岩石上沙沙作響。絕大多數時候,岩石四麵的縫隙中濺落了許多浪花,濕漉漉的。縫隙中長滿了藤壺。海鷗吃完肉後吐出的貝殼像槍榴彈爆炸後四濺的飛片一樣遍布岩石四周。片刻之後,他站在了裸露的陸岬上。海風猛烈地刮在身上,將他濃密的頭發從前額吹到後麵。他抬起頭,臉迎著海風,迎著那濃重又新鮮潔淨、充滿鹹鹽味道的大海的氣息。拍擊在海岸的浪花,閃著玻璃般光澤的藍綠色,緩緩地向前移動。當浪濤下麵露出淺淺的水底時,波濤明顯地形成坡形。浪尖先是吐出一圈白色的泡沫,之後形成凝乳般的浪峰。最後,像最初時一樣,它們猛地、自殺般地向海岸的岩石一頭撞去,撞得自己粉身碎骨,也撞掉了陸地上一塊極其微小的邊角。當海水被迫擠進幾千年蝕刻出的半淹沒在水中的岩石溝壑時,發生一陣隆隆的、如咳嗽般的轟鳴聲。他先左轉過身,又轉向了右邊,極目四望,到處都是類似的場景..卷浪,波濤,浪花,無休無止的蔚藍色,與天際相連。這幅壯麗的情景不由得使他靜氣屏息。他現在位於陸地的盡頭。他坐下,雙腳垂在岸邊,感到一種心靈的震顫。他坐了約半個小時或者更長。海風激起了他的食欲,他在背包裏摸索著,尋找午飯。他大口大口地吞吃著。四濺的浪花打濕了藍色的牛仔褲。他感到如沐浴般的清爽。他穿過濕地,走了回去,盤踞腦中的仍是最初那種念頭:那些叫聲應該是海鷗的叫聲。他甚至準備抬起頭來,仰視天空。忽然,他心中猛地一震,突然意識到這是人的尖叫。是呐喊聲。他向下望去,看到一個小男孩穿過公路,健步如飛地迎著他跑來。他手持一把長長的屠刀,他上身赤裸,隻著一個短褲,胳膊上布滿了被刺藤劃破的傷痕。在他的身後,一位姑娘正從公路的另一側的灌木叢和蕁麻叢中鑽出來。她臉色蒼白,眼中滿是擔憂的神情。"喬1她叫道,然後就跟在他身後跑,仿佛男孩的行為很令她傷心。喬繼續向前跑,沒有理會她的叫喊。他的赤腳在沼澤地中濺起薄薄的泥水。他臉上凝結著那種緊張的、凶手般的笑容。屠刀在他手中高高地舉起,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拉裏想,他要來殺我!這種念頭使他目瞪口呆。這個孩子..難道我做過什麼對不住他的事情?"喬1那個姑娘叫喊著,聲音尖銳、憂慮又充滿絕望。喬繼續向前跑,與他的距離更近了。拉裏突然想起來他的步槍丟在自行車上了,這時,男孩尖叫著衝他撲了過來。當男孩的揮刀劈來,在空中劃了一個長長的、大弧角的弧形時,他幾乎要癱在地上。他向旁邊退了幾步,不假思索地抬起右腳,濕漉漉的黃色工作靴一腳踹在男孩肚子上。這時他才感到有些憐憫:男孩根本就弱不禁風..他瘦得像根細麻杆。他看起來氣勢洶洶,根本就不堪一擊。"喬1納迪娜叫了起來。她被一個小沙丘絆倒,一下子跪在地上,白色上衣上濺滿了泥水。"不要傷害他。他隻是個孩子!求您,不要傷害他1她支起身,掙紮著站起來。喬仰麵躺在地上。整個身形展成一個X形--雙手張開成一個V字,雙腳張開呈一個倒置的V字。拉裏向前跨了一步,腳踩在男孩右腕上,牢牢地將攥刀的手釘在泥地裏。"把刀子放開,孩子1那個男孩噝噝地喘著粗氣,嘴裏發出像火雞一樣"咕嚕咕嚕"聲和"咯咯咯"之聲。他的上嘴唇緊緊繃著,露出一口白牙。那雙與中國人相似的眼睛火辣辣地瞪著拉裏。腳踩在男孩的腕上,就像踩著一隻受傷但仍十分凶狠的蛇。他能感覺到男孩試圖抽出他手,根本就不在乎這樣做可能會使他皮膚流血、肌肉受傷甚至骨頭折斷。他猛地半坐起來,試圖要伸嘴咬拉裏那隻裹在牛仔褲裏的腿。拉裏踩在男孩手腕上的力氣更大了,喬發出一聲尖叫--不是因疼痛而叫,而是一種挑戰之聲。"把刀放下,孩子1喬繼續反抗。如果不是渾身沾滿泥漿、氣喘籲籲,因極度擔心而站立不穩的納迪娜最終趕來的話,這場僵持將會一直持續下去,直至或是喬把刀子放下或是拉裏把喬的手腕踩折。納迪娜沒有來得及看拉裏一眼,她一下子跪了下去。"把刀子放開1她輕聲地但非常堅決地說。臉上滿是汗水,卻十分沉著。她握住刀子,刀子離喬扭曲變形的臉隻有數寸之遙。他突然像狗一樣咬住了她,繼續反抗。拉裏一臉嚴肅,他努力保持身子平衡。如果男孩現在掙開的話,他可能會把那個姑娘撞倒。"把..它..放下1納迪娜說道。男孩咆哮著。唾液從緊咬的牙齒間流了出來。右頰上沾了一道泥漿,像一個問號。"我們會離開你,喬。我將離開你。我會和他一起走。除非你聽話。"拉裏感到他腳下的那隻胳膊的肌肉又緊繃起來,之後放鬆了。男孩用一種傷心責備的眼神瞪著姑娘。當他的目光轉移到拉裏身上時,拉裏能感覺到裏麵那種忌妒的神情。盡管他身上已是汗流浹背,在這種目光注視下依舊感到心中有凜凜寒意。她繼續平靜地跟他說話。沒有人會傷害他。沒有人會離開他。如果他把刀子放下的話,所有的人都將是他的朋友。拉裏漸漸地感覺到腳下的那隻手慢慢鬆開了,最終把刀子扔在一邊。男孩靜靜地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仰望著天空。他已經妥協了。拉裏把腳從喬的腕上抽出來,迅速地彎下腰,拾起那把刀子。他轉過身,用力把刀子向著陸岬方向甩出。刀片旋轉著,在陽光下閃著光芒。喬用一種奇特的眼神盯著刀子的路線,他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充滿痛苦和不滿的叫聲。刀子在岩石上彈了一下,發出輕微的"啪"的一聲,掠過水麵,掉進了海裏。拉裏回過頭來看著他們。姑娘正盯著喬的右胳膊。拉裏靴子底上華夫餅似的紋路,深深地嵌在了男孩的胳膊上,變成一團憤怒的、似要叫喊出來的紅色。她那雙黑色的眼睛又抬起來注視著拉裏的臉。眼光中充滿哀憐。拉裏感覺到那套自我辯解的話似乎要脫口而出--我不得不這樣做。聽著,姑娘,這不是我的錯,他想要殺我--因為他認為自己能從那雙哀憐傷心的眼神中讀到這樣的判決:你做得也夠狠的。但最終他一句話也沒說。情況就是這樣,他是被男孩逼出來的。看著那個男孩--他現在已坐了起來,身子蜷縮在雙膝上,孤零零地坐著,一隻拇指含在口中--拉裏不禁懷疑是否真是這個男孩一手造成了剛才的場景。然而,情況也可能產生更壞的結局--他們中的其中一個人被砍傷甚至被殺死。於是他一句話也沒有說,迎著那個姑娘溫柔的眼神,他想:我想我可能已經變了。不管怎麼樣。我不知道變化了多少。他想起了巴裏.格裏格對他談起過的一個來自洛杉磯名叫喬裏.貝克的節奏吉它手的一些事情。這名吉它手總是非常守時,從沒有錯過一場排練,或是搞砸過一次錄音。他之所以最吸引你,不是因為他是一名節奏吉它手,也不是像安格斯.揚或愛迪.萬.哈倫那樣的自我炫耀,而是他超人的才華。有一次,巴裏說,喬裏.貝克曾是一個名叫"斯巴克斯"樂隊的主力隊員。每個人都看好這個樂隊,認為其將與"極其相似"樂隊和"成功"樂隊齊驅並駕。他們能彈出一種類似早期的"信念"樂隊所奏出的那種重金屬吉它搖滾樂。絕大多數的作詞和所有的作曲都是由喬裏。貝克填寫和創作的。後來,一次車禍撞斷了他的骨頭,在醫院裏注射了大量的麻醉劑。出院後,正如約翰.普裏恩的歌中所唱的那樣,他變得心灰意冷,吸毒成癮。從杜冷丁到海洛因他都嚐過,被捕過許多次。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他變成了一個在格雷宏德車站雙手顫抖、日漸削瘦,整日無所事事閑逛的街頭癮君子,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後來,不知何故,過了18個月後,他戒了毒,一直沒有再吸。他改變了許多。他不再是"極其相似"樂隊和"成功"樂隊以及其他所有樂隊的主力隊員了,但他仍總是非常守時,不錯過任何一場排練或是搞砸任何一次錄音。他不愛講話,但左胳膊上的一排排針眼消失了。巴裏.格裏格說過這樣一句話:他展示了他的另一麵。就這些。沒有人能告訴你,你希望成為什麼樣的人物和你事實上正在成為什麼樣人物之間的關係。沒有人能勾畫出在你墮落時那種憂傷和孤獨的情形。沒有任何變化軌跡圖。你不過..在展示你的另一麵。或者你沒有展示。我不知怎的就已經變了,拉裏糊裏糊塗地想,我也展示了我的另一麵。她說:"我叫納迪娜.克羅斯。這是喬。很高興能遇見你。""拉裏.安德伍德。"他們握了握手,這場戲劇性的相見使他們彼此微微一笑。"我們到那邊公路上再談吧。"納迪娜說。他們開始肩並肩地向前走,走了幾步之後,拉裏回頭向後看了看喬。喬正跪坐於地,吮吸著他的拇指,顯然沒有注意到他們已經走了。"他會跟來的。"她輕輕地說。"你確信?""我敢保證。"當他們走上高速公路的礫石路肩時,她被絆了一下,拉裏抓住了她的胳膊。她感激地看了看他。"我們能坐一會兒嗎?"她問。"當然。"他們於是在人行道上麵對麵地坐了下來。過了一小會兒,喬跟了上來。他低頭望著自己的赤腳,慢慢地向前走。他在離他們不遠處坐了下來。拉裏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又轉過頭去看納迪娜.克羅斯。"你們就是一直跟蹤我的兩個人。""你怎麼知道的?哦,是的,我想你已經察覺到了。""多少時間了?""已整整兩天了。"納迪娜說道。"我們就住在愛普瑟姆的白房子裏。"看到他疑惑的表情,她補充道:"在小溪邊。你在石牆邊睡著了。"他點了點頭。"昨天晚上在我睡著的時候,你們兩個過來監視我。可能要看看我是不是頭上長角或是屁股上有根紅尾巴吧。""那是喬,"她輕輕地說,"當我發現他不見了的時候,我就跟著他過來了。你怎麼知道的?""露水使你們留下了痕跡。""哦1她仔細地看了看他,察看他的反應。盡管拉裏非常想低下頭,也看看她,但最終他的視線沒有落下來。"我不想讓你生氣。""喬是他的真實名字嗎?""不,隻有我這樣叫他。""他就像電視節目《國家地理》中的一個野人。""是的,非常像。我是在一棟房子前的草坪上發現他的--那棟房子可能是他家的房子,那個地方叫羅克威--當時他正生著玻他不會說話。他隻能大聲咆哮和低聲哼哼。在今天早晨之前,我一直管著他。但我..你看,我有些累了..而且.."她聳了聳肩。她外罩上的泥漿已經幹了,像一團團中國的方塊字。"我最初給他穿衣服。但除了短褲之外,他把其他衣服都脫掉了。最後,我也不想再試了。他根本就不在乎蚊子的叮咬。"她停頓了一下,"我想我們與你一起走。我想,在現在這種情況下,這不該羞於出口的吧。"拉裏在想,如果他要是告訴她關於那個想與他一起走的最後一個女人的故事,她會有何想法。但他永遠不會說。這段插曲已深埋在他的心底,即使這個女人問也不會說。他不會像一個在客廳談話中聊起受害者名字的凶手一樣,急於道出麗塔的名字。"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兒,"他說,"我從紐約來,我已走了很遠的路。我計劃在海邊找到一幢房子,一直住到10月份或者更晚些時候。可是我走的越長,越渴望遇到其他人。我走得越遠,所有的一切越令我感到恐懼。"他的表情很難受,似乎隻有講出麗塔或是他在噩夢中遇見的黑衣人,他才會感到好受些。"很多時候,我一直擔驚受怕。"他小心翼翼地說道,"因為隻有我一個人。我相當多疑。就好像我預計印第安人會向我突然撲過來,割下我的頭皮。""換句話說,你停下來找房子,希望能找到其他人。""是的,可能是這樣。""你找到了我們,這真是一個驚喜。""我確實相信你們找過我。可是,納迪娜,那個男孩真讓我擔心。我不得不時時警惕。他的刀子不在了,可是這個世界上處處都有刀子,時時都在等待著他去拾。""是的。""我不想說話殘忍.."他把話又咽了回去,希望她能接著他的話說,可是她根本就一聲不吭,隻是用那雙深沉的眼睛望了望他。"你想過沒有要離開他?"他的話終於出口了,像一塊硬邦邦的石頭,很不客氣..但難道讓一個十多歲的精神病小男孩把他們殺死,使情況變得更壞,這就對嘛?這就公平了麼?他告訴過她,他說話很殘忍。他想,他說的話是夠殘忍的。然而,他們現在就處於這樣一種殘忍的環境中。這時,喬那雙古怪的海藍色眼睛盯住了他。"我不能這樣做,"納迪娜平靜地說,"我了解現在這種危險,我知道這種危險可能主要是針對你。他有些忌妒。他害怕你在我眼中,會成為比他重要的人。他可能想方設法..設法除掉你,除非你能和他做朋友,或是至少使他相信你並不打算.."她的話漸漸變低了,下麵的話有些含糊不清。"如果我們留下他,無疑是致他於死地。我不會這麼做。許多想殺死更多人的人現在都已經死了。""如果他在一天夜裏切斷我的喉嚨,你就會這樣做了。"她埋下了頭。拉裏說:"如果昨天晚上你沒跟過來,他可能已把我殺了。是不是這樣?"他的聲音非常輕,隻有她能聽清(他不知道正在一旁注視他們的喬是否聽到了他們談論的話題)。她柔聲地說道:"事情可能會這樣。"拉裏大笑:"聖誕節的幽靈,走還是留?"她抬起頭:"我想跟你一起走,拉裏。但我不會扔下喬。你得拿主意。""這件事可真不容易。""這些天的日子本來就不怎麼容易。"他想了一會兒。喬坐在公路的路肩上,望著他們。在他們的身後,大海無休無止地拍擊著岩石,擊打海水在陸地上衝擊出的暗壑,隆隆作響。"好吧,"他說道,"我想你的心太軟會造成危險的,可是..就這樣。""謝謝你,"納迪娜說道,"我將會對他的行為負責。""如果他真殺死我的話,對我將是最大的解脫。""在我的餘生中我會永遠感到內疚和不安。"納迪娜說道。她突然想到,她那些關於生命神聖的話可能在不久的某一天會必然地、不可避免地變成對她的一種嘲諷。這種念頭猶如一陣寒風,使她渾身一陣哆嗦。"不,"她對自己說,"我不會害死他的。不會這樣。永遠不要這樣。"那天晚上,他們在威爾斯公共海灘上柔軟的沙灘上宿了營。拉裏在海藻灘上燃起了篝火。海藻灘上還殘留著以往漲潮時的痕跡。喬坐在另一側,遠離他和納迪娜,往火裏填著小樹枝。偶爾,他會把一根粗大的枝條插進火堆中,直到它像火把一樣燃起來的時候才抽出來,高高地舉起。火把像一支燃著的生日蠟燭。他們起初還能看清他,後來看到的就隻是一團移動的火把,隨著他的狂蹦亂跳在風中上下飛舞。海風漸漸起來了,溫度比前幾天都要低。拉裏模模糊糊地記起,就在那次超級流感像一列高速的貨運列車一樣襲擊紐約之前,在他突然發現母親奄奄一息的那天下午,下起了一陣雨。他記起了電閃雷鳴,白色的雨幕狂野地擊打著公寓的情景。他渾身抖了一下,風從篝火中卷起一團火星,盤旋著升到星光點點的夜空中。灰燼升得更高,在空中忽隱忽現,隱約閃爍。他想,現在距秋天雖然還有一段時間,卻已不像在6月的那一天時--在他發現他的媽媽一動不動地躺在地板上,神誌不清的那一天--那樣遙遠。他渾身抖了一下。北麵遠處的沙灘上,喬的火把在空中時起時伏。這使他感到孤獨和全身的寒意--孤零零的火把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時隱時現。浪濤拍岸,濤聲轟鳴。"你要不要彈一曲?"她的聲音使他驚得要跳起來,低下頭,看到那隻吉它盒正躺在他們身旁的沙灘上。當他們闖進一家大房子尋找晚餐時,發現了這把斜靠在樂器室"斯迪威"鋼琴上的吉它。他往背包裏裝了足夠多的罐頭,以補充他們這些天所吃光的食物。衝動之下,他也把這隻吉它盒裝了進去,當時甚至沒有看一看盒子裏裝的是什麼--在這樣豪華的房間發現的,肯定錯不了。自從那次在瑪利布伊的狂歡晚會之後,他就一直沒有再彈過吉它。那已是6個星期之前的事了。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好,我彈。"他說著,同時發現心裏真的想彈,不是為了她,而是因為在某些時候,彈琴能使感覺變得好些,使你的神經感到輕鬆舒緩。當你在沙灘上點起一堆篝火的時候,總有人想要彈起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