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東

周德東: 1967年生人,黑龍江省齊齊哈爾人,被稱為“中國恐怖小說第一人”,代表作品有《三岔口》、《門》、《三減一等於幾》、《奇門遁甲》等。

預料之中的恐怖,命中注定的恐怖,都不至於讓我們如此害怕——明明陽光燦爛,明明幸福平安,明明沒做虧心事,明明在讀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恐怖故事……突然,一隻不懷善意的手從背後顫巍巍地伸過來了,它是來要命的。

張清兆開五年出租車了。

沒活兒的時候,他經常聽其他的出租車司機講一些稀奇古怪的事。

有個司機,晚上拉了一個頭發很長滿臉疙瘩的年輕人,一看就是個地痞。果然,到了目的地之後,那個年輕人一邊開車門下車一邊說:“大哥,下次一塊兒給你啊。”

這個司機沒敢說什麼。

大約兩個月之後的一天晚上,他又拉了一個乘客,感到很麵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下車時,那個人說:“大哥,下次一塊兒給你啊。”

他一下就想起來,這家夥正是兩個月前坐車不給錢的那個地痞,不由嘟囔了一句:“這已經是下一次了……”

還有一個司機,他跑夜車。

一天半夜,他拉了一個妖豔的女孩。

那個女孩坐在他旁邊,主動跟他搭話,言語放浪,表情風騷,話題直奔下三路。走出兩條街之後,她已經把手伸過來,開始摩挲他的“根”了……

那一次,他當然沒有賺到錢,隻享受了一路撫摸。

張清兆很內向,是個老實人,他不願意遭遇無賴,也不奢望碰上那種“豔福”。他隻想每天多賺幾張鈔票,給老婆帶回好生活。

這天是個陰天。

張清兆跑了一天,隻拉了幾十塊錢,其中還有一張十元的假鈔,他很沮喪。

天黑下來,大街上的人越來越少。

他在濱市第二醫院門口趴了一會兒,看到風擋玻璃上落了幾個雨滴,就打算回家了。

他剛剛把車開出不遠,就看見路邊有一個踽踽獨行的人,他穿著雨衣,慢慢朝前走。

那是一件灰色的雨衣。

稀稀拉拉的雨隻落了幾滴,現在已經停了,這個人卻穿著厚重的雨衣,看上去有些古怪,而且,他還戴著雨衣的大帽子,把臉遮得嚴嚴實實。

張清兆把車慢下來,按了幾下喇叭。

那個人理都不理,悶頭朝前走。

顯然,他不想坐車。

張清兆一看沒戲,就踩下油門,走了。

沒想到,他剛剛開過去,就從反光鏡裏看到那個人突然舉起手來,朝他擺了一下,好像正在想什麼,猛然意識到有出租車開過。

張清兆踩了一腳刹車,停下來,扭過脖子,透過後窗看他。

那個人低著頭朝前走,步履依然那樣緩慢,張清兆開始懷疑他剛才擺手並不是想要車。

終於,他走到了車旁,伸手拉開車門,低著頭慢慢鑽進來。

他坐在張清兆旁邊的座位上,又慢慢抬起頭,直視正前方,那個雨衣的大帽子擋住了他的臉。

“師傅,你去哪兒?”張清兆小心地問。

他沒說話,隻是抬手朝前指了指。

張清兆隻好朝前開去。

在路上,這個古怪的乘客一直沒有摘掉那雨衣的帽子,也一直沒有轉過頭來,張清兆也始終沒看到他的臉。

玻璃上的雨滴又多了幾顆。

張清兆打開雨刮器,刮了幾下,又關了。

他朝前開出了幾條街,這個乘客始終不說話,也不指路。

張清兆有些不安,又問了一句:“師傅,還朝哪兒走?”

那個人又慢慢抬起胳膊朝前指了指。

張清兆沒辦法,隻好一直朝前開。

漸漸的,路上沒有人了。

漸漸的,兩旁的路燈也沒了,隻有車燈的光慘白地照在路麵上。

張清兆開始胡思亂想:這個家夥會不會是一個地痞呢?

也許,他的頭發很長,而且滿臉疙瘩,下車時他會突然轉過臉來,低低地說:“大哥,下次一塊兒給你啊。”

張清兆馬上又想到,假如他僅僅是不給錢,那還不算什麼大事,在東北,這種事多了。

他怕就怕,走到偏僻之地,這個家夥突然掏出一把刀來,一聲不吭就紮進他的脖子,然後,搜走他身上的百八十塊錢,把他扔到草叢裏,開走他的夏利車……

張清兆有點後悔了。

這個人第一眼看上去就不正常,為什麼還要拉他呢?

現在,他已經無法趕他下去了。

他一邊開車一邊緊張地朝兩旁張望。這裏是市郊,屬於太平區,遠離市中心,平時,他很少開車到這地方來。

兩旁的樓房黑糊糊的,隻有寥寥幾戶人家亮著昏黃的燈光。

他想跟這個乘客說點什麼,引他轉過頭來。

他必須看到他的臉。

“師傅……”張清兆轉過頭去,挺友好地叫了他一聲。

這個人麵朝前方,紋絲不動,好像沒聽見。

張清兆慢慢把頭轉回來,不尷不尬地住了口。他的心開始“怦怦怦”地狂跳。

他陡然想起了同行講的一個鬼故事:半夜,一個乘客上了一輛出租車。

他說他要去郊區的某某村。

司機沒多想,就拉他走了。

一路上,司機總聞到有一股紙灰的氣味。

那個乘客很少說話,表情一直冷冷的,目視前方。

出了城之後,越走越荒涼。

終於到了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那個乘客突然伸手示意司機停車。

司機停了車之後,四下看了看,腦袋“轟”的一聲就大了:借著車燈的光,他看到路兩旁都是荒地,雜亂的草叢中布滿了高高低低的墳,有的墳頭上還飄動著白花花的紙幡。

他全身發冷,顫顫地問了一句:“你來這裏……”

那個乘客冷冷地說:“燒紙。”

然後,他按照表上的價錢付了車費,打開車門走了。奇怪的是,他下了車就不見了蹤影。

司機害怕了,趕忙調轉車頭,想盡快離開這個鬼地方。

這時,車裏的紙灰味更大了。

他轉著身子找了找,車裏沒有明火也沒有暗火。

最後,他把手伸進了口袋,發現剛才那個乘客給的錢已經不在了,隻有一些紙灰……

張清兆抓緊了方向盤。

他看不到這個乘客的臉,那麼,這個乘客也同樣看不到他的臉。他把頭微微側了側,偷偷看了看對方的手。

手是他唯一暴露出來的地方。

那兩隻手太白了,平平地放在腿上,一動不動,沒有一絲生氣,好像沒有血液,沒有神經,是兩隻假肢。

張清兆收回視線,暗暗想,如果他要一直開出城的話,堅決不能去。

又走了一條街,到了一個十字路口,這個乘客慢吞吞地抬起右手,食指朝下點了點。

張清兆急忙把車靠了邊,停下來。

他依稀記得,這個地方叫王家十字。

乘客把左手伸進雨衣,抖抖地掏出一張百元人民幣,遞給張清兆。他依然梗著脖子,麵朝前方。

現在,張清兆已經不想看他了——他怕看到一張血淋淋的臉。

他把錢接過來,捏了捏。這張錢很硬實,應該不是假鈔。

他把它裝進口袋,開始找錢。

計價器上顯示著二十一元,他應該找給對方七十九元。

忽然,他產生了一個不道德的想法,於是,不動聲色地把那張十元的假鈔夾在了另幾張票子裏,遞給了這個乘客。

一路上,他讓張清兆忐忑不安,這是一種報複。

張清兆清楚地記得,他找給對方的錢是一張五十元的,兩張十元的(其中一張是假鈔),還有一張五元的,一張兩元的,兩張一元的。

那個人接過錢,沒有看,也沒有裝進口袋,他抓著它,直僵僵地下了車。

他始終沒說一句話。

因為那個鬼故事,張清兆緊緊盯著他。

詭異的事情發生了——在他關上車門的一瞬間,人忽地就不見了。

張清兆大驚,在車上轉著身子找了一圈,仍然不見他的影子!

這不是活見鬼了嗎?

他想了想,橫下一條心,打開車門走下去,四下張望。

四周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

起風了,地上的草屑和紙片像幽靈一樣忽高忽低地亂舞著。

臨街的房子沒有一間亮著燈,也沒有一間開著門。

王家十字很寬闊,這麼短的時間,那個人不管朝哪個方向走,都不可能離開張清兆的視野。

他俯下身子,朝車底下看了看,除了四個輪子,什麼都沒有。

他趕緊鑽回車裏,探著腦袋朝後麵看了看——他擔心那個人藏在前後座之間的空當裏。

那個空當裏黑糊糊的,也沒有人。

他掛擋轟油,想立即逃離這個地方。

可是,他太緊張了,離合器鬆得太快,車一下就憋滅火了。

四周一片死寂。他一邊緊張地望著外麵,一邊手忙腳亂地打火,卻怎麼都打不著。

他的手腳哆嗦得越來越厲害。

終於,車著了,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猛地狂奔而去。

張清兆直接回了家。

他住在安居小區,買的是二手房。

本來,他生在農村長在農村,前些年,他做大醬掙了一點錢,在別人的攛掇下,才到城裏買了這輛夏利車,開始跑出租。

進了家門之後,張清兆的心還跳個不停。

他老婆王涓睡了,房子裏一片漆黑。

她正懷著孕,離預產期還有半個月。

過去,王涓一直待在農村老家,三年前張清兆才把她接到城裏來。

張清兆走進臥室,靠在門板上平靜了一會兒,然後打開燈,把手伸進了口袋……

他要看看那張百元人民幣是不是變成了紙灰。

沒有,它還在,硬挺挺的。

張清兆把它掏出來,在燈光下仔細地看,沒有一點毛病。

他鬆了一口氣,又把它裝進了口袋。

王涓醒了,她迷迷糊糊地說:“回來了?”

“回來了。”

她的眼睛睜大了一些,盯住張清兆,問道:“你怎麼了?”

張清兆反問道:“我怎麼了?”

“你的臉色太難看了!”

張清兆走到鏡子前看了看,果然,他臉色灰白,雙眼猩紅。

他轉過身來,小聲說:“沒事兒,可能是缺覺。睡吧。”

他一邊說一邊關了燈,脫了衣服,在王涓身邊躺下來。

王涓卻精神了,她說:“剛才,我做了一個嚇人的夢……”

張清兆打了個冷戰,問:“什麼夢?”

“我夢見你回來了,穿著一件灰色的雨衣,還戴著雨帽,靠著門板低頭站著,我怎麼叫你你都不抬頭……”

張清兆陡然一驚。

靜了一會兒,王涓說:“你怎麼不說話?”

張清兆實在忍不住了,他轉過身,在幽暗的夜色中望著王涓,說:“我,我今天也遇到了一件怪事……”

接著,他就把剛才的事講了一遍。

王涓的聲音都變了:“今天怎麼這麼邪氣?”

“我也不知道。”

張清兆話音未落,電話突然響了。

他和王涓緊張地對視了一下,都沒有動。

電話響了兩聲就斷了。

王涓突然問:“你以前是不是……撞過人?”

“沒有。”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

“明天,咱們得找個陰陽先生驅驅邪。”

“沒用。”

“試試唄!你天天在外麵開車,萬一出點事……”

電話又響了。

這次,張清兆抖了一下。

為了方便用車,附近的鄰居都有張清兆家的電話,因此,張清兆不能確定是不是來生意了。

他爬起來,一下就把話筒抓在手裏:“喂?”

裏麵隻有電流的“噝噝”聲,沒有人說話。

張清兆聽了一會兒,怔怔地把電話放下了。

王涓小聲問:“誰?”

張清兆說:“沒有人說話。”

“鬧鬼了!”王涓一邊說一邊費力地坐起來,靠在床頭上,“你快想想辦法啊!”

“我想把這一百塊錢……扔掉。”

王涓想了想,說:“那可不行,你跑了一天還沒拉到一百塊錢呢,扔掉的話,連油錢都搭進去了。”

“那你說怎麼辦?”

“挺過今夜,明天你到銀行去換一張。”

“……好吧。”

又等了一會兒,電話沒有再響,兩個人重新躺好,輕輕摟在一起,要睡了。

外麵的風越刮越大,吹得窗戶“啪啪”山響,好像什麼東西急切地要進來,又好像什麼東西急切地想出去。

“假如……”王涓剛想說什麼,張清兆就掐了她一下,製止了她。

“你怎麼不讓我說話?”王涓小聲說。

“別提這件事了。黑燈瞎火的,說什麼招什麼。”

王涓就不說了。

過了好長時間,張清兆突然轉過頭,問:“你剛才想說什麼?”

“我想說,假如電話再響……”

她還沒說完,電話果然又響了起來。

兩個人同時抖了一下。

王涓一下就住了口。

黑暗中,隻有那電話在響:“鈴……鈴……鈴……鈴……鈴……鈴……”

張清兆猛地爬起來,伸手抓起了電話:“喂!”

等了一下,裏麵才緩緩傳出一個很輕很輕的聲音,似乎沒有震動聲帶,隻是靠氣流發出來的:“火……葬……場……停……屍……房……”

張清兆一下就扔了電話。

夜裏不知道什麼時候下雨了。

早晨,張清兆睜開眼,聽到外麵淅淅瀝瀝響成了一片。

這個夏天陰雨不斷,鬆花江水不斷上漲,防洪成了全市的頭等大事。

張清兆爬起來,找到一件雨衣披在了身上。

“你去哪兒?”王涓問。

“火葬場!”

王涓愣了愣,輕聲說:“你小心點啊……”

張清兆開門就走了出去。他沒有吃早飯。

他不知道昨夜打電話的人是誰,他必須趕到火葬場整個明白。

火葬場在城南,八裏路。

張清兆遠遠就看見了陰沉的天空中豎著一個高高的大煙筒,不過沒有冒煙——這一帶對死亡有另一種說法:爬大煙筒了。

火葬場大門口,有兩輛等活兒的黑車停在雨中,都是麵包。

張清兆把車停下來,披上雨衣,走進火葬場的大門。

那兩輛麵包車的玻璃上淌著雨水,隱約有兩雙眼睛在裏麵盯著他,充滿敵意。

張清兆第一次到火葬場來。

大院裏沒什麼人,很整潔,有大片大片的草坪,還種著美人蕉,那高大的花在雨水中鮮紅鮮紅的,有點像血。

張清兆走在水泥甬道上,不停地四下張望。

他不知道自己是來找誰的。

雨衣的帽子太大了,他隻能看到前方,卻看不到兩側,更看不到後麵。

這雨衣讓他想起了昨夜那一幕,心又“撲騰撲騰”地亂跳起來。

突然,他聽見雨中響起“哢哢哢哢”的聲音,好像有人朝他走過來。這個人一定穿著皮鞋,而且皮鞋上還釘著鐵掌。

他左右轉了轉身子,到處都是雨,沒看見人。

他朝後轉過身來,終於看見了這個人。

他穿著一件灰色的雨衣,帽子大大的,扣在腦袋上。他的臉很白,眼睛盯著張清兆。

張清兆不知道他是不是昨晚那個乘客,就那樣愣愣地站著,看著他。

他一點點走近了,那雙深深的眼睛一直盯著張清兆。

張清兆試探地叫了一聲:“師傅……”

他停在了張清兆的麵前,一言不發,等著張清兆的下文。

張清兆提了一口氣,說:“師傅,我想找一下你們這兒管屍體的人。”

對方終於說話了,他的聲音有些嘶啞:“你要幹什麼?”

“我想……問他一些事。”

“你跟我來吧。”

“你是……”

“我是。”

他說完,就繼續朝前走了。

張清兆半信半疑地跟在他後麵,不住地打量他的背影。

他的心越來越緊張,因為他怎麼看這個人的背影怎麼像昨夜那個乘客。

前麵是一趟青磚平房。一排高高的窗子,安著鐵欄杆。那些窗子都很小,黑洞洞的,更像透氣孔。不過,現在這些窗子都關著。

平房的正麵,除了窗子沒有門。

看屍人帶著張清兆來到平房的側麵,這裏有一扇鏽跡斑斑的鐵門。

看屍人掏出一大串鑰匙,摸出一枚,插進去,扭動了幾下,“哐哐啷啷”地把鐵門拉開,走了進去。

張清兆猶豫了一下,也跟著走了進去。

進去之後是一個很小的外間,隻放著一張破舊的木桌和兩把破舊的椅子,顯得冷冷清清。桌子上放著一個髒兮兮的練習本,已經卷邊,估計是登記用的。

除此,什麼都沒有了。

正對著鐵門還有一扇鐵門,走進去應該就是停屍房了。

張清兆第一次走進這種地方,脊梁骨一陣陣發冷。

那個人在椅子上坐下來,沒有脫掉雨衣,也沒有摘掉帽子,說:“你問什麼?”

張清兆不安地看了看他,說:“我是開出租的。昨晚,我拉了一個乘客,他下車就不見了……”

“你找我幹什麼?”

“昨晚,我接到一個電話,不知道是誰打的,他在電話裏隻說了一句——火葬場停屍房……”

對方有些不耐煩了,說:“這跟我沒有關係!”

“我想……”

突然,看屍人想起了什麼,他盯住張清兆的眼睛,問:“那個乘客花了多少錢?”

“二十一塊。”

看屍人似乎吃了一驚:“他給你的是一百塊,你給他找了七十九塊,是嗎?”

“你怎麼知道?”

看屍人呆呆地想了想,然後說:“你跟我來!”

他站起來,掏出鑰匙打開停屍房裏間那扇鐵門,走進去。

張清兆站在那裏沒有動,他突然有點不敢進了。

看屍人走著走著,感覺到他沒有跟上來,就停住了腳步,回過頭看了他一眼,說:“你進來呀!”

張清兆低低地說:“師傅,我有點怕……”

看屍人突然笑了,說:“你要是不想看就算了。”

張清兆顯然不甘心放棄,他左右打量著看屍人的兩隻眼睛,問道:“你到底讓我看什麼?”

看屍人說:“你進來看看不就知道了嗎!”

張清兆咬咬牙,慢慢走了進去。當他的腳跨進停屍房裏間的鐵門時,打了個寒噤,“這裏麵怎麼這麼冷?”

“放冷氣了。咱們這個火葬場沒有屍體冷藏櫃,有隔日大殮的屍體,就放在這兒。”

張清兆看到,這個停屍房中間,有一條長長的過道,兩邊是停放屍體的簡易隔檔,大約有三十個。隔檔裏是冰冷的鐵架子床。

這個房子太空曠了,太寂靜了,隻有看屍人的皮鞋聲:“哢,哢,哢,哢……”

外麵是陰天,窗子又小,裏麵的光線很暗淡。

張清兆好像走進了某種不流動的時間裏。

他朝兩旁看去,多數的隔檔都是空的,他隻看到兩三個屍床上蒙著白布,露出死屍的腳丫子。

·0··0·他發現,那些腳丫子都顯得比正常人的腳大許多。

他把頭轉過來,看了看前麵看屍人的腳。

他的腳好像也比正常人的腳大許多。同時,張清兆還發現了另外一個問題——這個人好像越走越慢了。

張清兆感到更冷了,他也慢了下來。

他忽然有了一種預感——這個穿雨衣的人接下來就會走進一個隔檔,慢慢躺在一張高高的屍床上,用蒙屍布蓋上自己……

張清兆停住了。

他猛地轉頭看了看。

那扇鐵門,那唯一的出口,已經離他很遠了,而且不知道什麼時候關上了。

看屍人回過頭來,說:“你怎麼不走了?”

在這個陰森的停屍房裏,張清兆感到這個看屍人的聲音更嘶啞了。他直直地盯著他的雙眼,突然說:“你為什麼不脫掉雨衣?”

看屍人說:“你不是也沒脫嗎?”

張清兆這才意識到自己也穿著雨衣。

在對方的注視下,他又朝前邁步了。

看屍人也轉過身,繼續走。

他果然走進了一個隔檔。

那裏麵躺著一具死屍,臉蒙著,隻露出兩隻棕色的尖頭皮鞋,長長的。那無疑是一雙新鞋,鞋底幹幹淨淨,沒有一點塵土。

看屍人轉過身,朝張清兆招了招手。

張清兆遠遠地站著,雙腿好像灌了鉛。

看屍人說:“你到跟前來。”

他吃力地朝前移了兩步。

看屍人不再勉強他,慢慢掀開了那具死屍腰間的白布。

一隻蒼白的手露了出來。

它的血不流了,神經不通了,像一截僵直的木頭。

張清兆看著這隻手,頭皮一下就炸了——它緊緊捏著幾張鈔票。

張清兆仔細查看這幾張錢,驚怵到了極點——這些錢正是他昨夜找給那個乘客的錢,其中還有那張十元的假鈔!

他的眼睛離開了死屍的手,慢慢朝上移,最後死死盯住了死屍臉上的白布……

千真萬確,就是這具死屍,昨夜坐了他的車!

他始終戴著寬大的雨衣帽子,沒有說一句話。

張清兆一直沒有看到他的臉。

現在,這張臉蒙在白布下麵,張清兆仍然看不見。

他緊張地對看屍人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趕快離開,然後,踉踉蹌蹌地退出隔檔,跑到了外間。

看屍人跟著他走出來,返身把鐵門關好,鎖上。

外麵響起了雷聲,天更黑了,雨更大了。

張清兆驚惶地問:“這具屍體是什麼時候送進來的?”

“昨天下午。”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他手裏這些錢的?”

“今天早上。我數過了,是七十九塊。我還抽了幾下,竟然抽不出來,就像夾在老虎鉗裏一樣。我一直很納悶,因為昨天晚上我離開時還檢查了一遍屍體,並沒有發現這些錢。”

“這個停屍房還有人能進來嗎?”

“隻有我一個人有鑰匙。”

張清兆不說話了,他盯上了看屍人的雨衣。

看屍人低頭看了看,不解地問:“怎麼了?”

剛才,張清兆清楚地看到了那具死屍的袖子,他身上穿的不是雨衣,而是一件深藍色嗶嘰上衣。

張清兆低聲問:“昨天夜裏,你的雨衣放在哪兒了?”

看屍人指了指牆上的一個掛鉤,說:“我就掛在這兒了。”

接著,他又補充說:“昨天早晨天很陰,我來上班時帶了雨衣。晚上,我看雨沒下來,回家時就沒有穿。”

這件灰色的雨衣昨夜一直掛在這個陰森的停屍房裏。

就是說,昨夜那具死屍穿的就是這件雨衣!

要不然,剛才張清兆怎麼一見到這個看屍人就心裏發冷呢。

“我能進去看看……他的臉嗎?”張清兆突然說。

“為什麼?”

“到現在為止,我還一直沒見到他的臉,我想看看他到底什麼樣子……”

看屍人搖了搖頭:“他的臉已經沒了。”

“沒了?”

“他死於車禍,腦袋撞碎了一半。今天,美容師要用石膏給他做一張假臉,要不然,他昨天下午就燒了。”

“他是什麼時候死的?”

“前天晚上,六月五號。”

“是什麼車撞的?”

“好像是出租車。”

“司機呢?”

“跑了。”

“他在哪裏出的車禍?”

“王家十字。”

張清兆像被電擊了一樣猛地抖了一下。

這件詭怪的事,讓張清兆受了很大刺激。

他兩天沒有出車,躲在家裏,回憶在停屍房的每一個細節。

到城裏開出租車五年了,他每時每刻都很小心,沒有發生過一次交通事故。

他算是一個善良的人,假如撞了人,他不會逃逸。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的膽子很小,他寧可接受處罰,也不想日後被抓住嚴懲。

有這樣一句話——常在河邊走,沒有不濕鞋的。

三年前的一天晚上,兩個警察突然來到他家,把他帶走了。

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到了公安局之後他才知道,原來,前一天晚上,在王家十字路口發生了一起車禍:有個男人帶著妻子過馬路。

他妻子懷著孕,剛滿九個月,丈夫陪著她遛彎。突然下雨了,很急,路麵上轉眼就有了積水。

幸虧他們拿著傘。

夫妻倆過路口的時候,猛地拐過來一輛出租車。

那車開得太快,而兩個人又撐著傘,躲避不及,被那輛車撞了個正著。

司機明明知道撞了人,但是由於當時天黑,又沒有人,他連刹車都沒踩,猛轟油門瘋狂逃竄了。

丈夫爬起來,看到妻子四仰八叉地躺在馬路上,圓圓的肚子已經被軋扁了,鮮血濺了滿地,他悲慘地叫了一聲。

這是一起特大交通事故,那個孕婦和腹中的孩子都死了。

幸存的丈夫一口咬定他記下了那輛車的牌號——濱A65927.濱A65927是張清兆那輛車的牌號。

警察對張清兆進行了訊問。張清兆百般爭辯,聲稱他根本沒有撞人。

警察當然不相信,把他留置了。

王涓聽說張清兆被抓了起來,嚇壞了,急忙從老家趕來,四處找張清兆的表哥,請他幫忙。

張清兆的表哥叫陳勝,在市交警大隊當交警,他不在事故科,在宣傳科,是科長。

知道這個關係的人,都以為張清兆是因為他才到城裏跑出租的。實際上不是這樣。

陳勝是個小肚雞腸的人。

多年前,他在中學當老師,因為一台照相機,他和張清兆弄崩了,兩家多少年都沒有來往。

老實人強起來,十頭牛都拉不回。這麼多年來,張清兆一次都沒有主動找過陳勝。

有幾次,和張清兆在一起等活兒的出租車被扣了,司機來找他幫忙,他每次都一口回絕。

別說別人,就是他自己因為違章被扣了駕照,都沒有求過這個親戚,他寧可交罰款,甚至參加學習班。

就這樣,他們的關係越來越生分。

果然,陳勝接到王涓的電話後,連麵都沒露。

兩天後,張清兆被放了出來。

警方經過調查發現,出事的那天晚上,張清兆確實和兩個朋友在家裏喝酒,車停在樓下,沒有開出來。

那兩個朋友先後作了證。

張清兆回到家之後,聽說王涓給陳勝打過電話,把她罵了一頓。

那之後,他一直暗暗慶幸出事那個晚上他沒有出車,要不然,很可能就說不清了。

警方認為,那個受害者丈夫提供的車牌號有誤。

當時是黑天,而且下著大雨,他一定是看錯了。

另外,他眼見著妻子一眨眼就被軋得鮮血四濺,不成人形,那種打擊無疑是巨大的,極有可能陷入了精神恍惚狀態。

後來,警察又調查了和這個牌號相近的幾輛車,都一一排除了。

直到現在,那輛肇事車都沒有找到……

時隔三年,王家十字又發生了一起車禍!

張清兆開始回想,六月五號那天晚上他在哪裏……

那天晚上,他一直趴在第二醫院門口等活兒,隻拉了一趟,是一對夫妻,抱著一個孩子。

他們是從醫院出來的,那孩子好像病了。

一路上,那對夫妻沒說任何話,隻有那個繈褓中的孩子哭個不停,一直到下車,還在哭,哭得人心煩意亂。

第二醫院在市中心偏東,而王家十字在西郊。

他肯定沒去過那個偏僻的十字路口。

可是,那具被撞死的屍體為什麼要糾纏他呢?

事情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過去了。

王涓的預產期越來越近。

張清兆把母親從農村接來,照顧她。

他照常出去拉活兒。

這個家全靠他的車輪子賺錢糊口。自從買了這輛夏利車之後,家裏就沒什麼積蓄了,現在又要添一口人,他突然有了一種急迫感。

他聽說,到醫院生個孩子得花不少錢,還得給醫生塞紅包。

張清兆不吝惜這點錢,千金難買母子平安,這道理他懂。

這天晚上,他又到第二醫院門口等活兒。

天陰著,但是沒有下雨。

他等了半天也不見有人坐車,心裏惦記老婆,就到旁邊一家公共電話前,給家裏打了個電話。

是母親接的,她說:“王涓沒什麼事,你放心吧,她在看電視呢。”

張清兆放下電話,一轉身就看到有個戴墨鏡的女人正在他的車旁轉來轉去,等著司機回來。

他急忙跑過去。

“走嗎?”她問。

“走走走。”張清兆連忙說。

那女人打開車門,鑽進去,坐在了後座上。

張清兆上了車,一邊發動車一邊問:“小姐,你去哪兒?”

“李家斜街。”

張清兆猶豫了一下。

這是一個大活兒,少說也得二十塊錢,但是,去李家斜街要經過王家十字。

他通過頭上的反光鏡朝後看了看,那女人的墨鏡幾乎遮住了半張臉,他看不到她的眼睛。

“怎麼了?”她問。

“啊,沒事兒。”他一邊說一邊把車開動了。

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張清兆時不時地抬頭看反光鏡一眼,他總覺得她擋在墨鏡後的眼睛一直看著自己。也就是說,她雖然坐在後麵,但是她的眼睛卻一直懸掛在他的頭上。

他想,也許是他的警覺引起了這個女乘客的警覺,不能再鬼鬼祟祟地看人家了。

路燈沒了,越走越黑暗,雨稀稀拉拉地掉下來。

過王家十字的時候,張清兆緊張地四下看了看,四周黑糊糊的,沒一個人影兒。

他忍不住又通過反光鏡朝後看了一眼,那個女人好像還在定定地看著他。

他猛轟油門,開了過去。

過了王家十字大約又走了一站路,到了李家斜街,那個女人說:“師傅,停下吧。”

張清兆把車停在路邊。

那個女人付了車費,下車走了。

她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警惕地看了張清兆一眼。她始終沒有摘掉墨鏡。

張清兆慢慢把車開走了。

朝前走就是郊外了,張清兆想返回去,必須得經過王家十字,沒有路可以繞行。

他掉轉車頭,朝回開。

路上太安靜了,隻有兩旁黑糊糊的房子和白晃晃的車燈。

他的膽子像一隻正在泄氣的皮球,慢慢地抽縮著,他甚至不敢朝前開了。

前些天,這個路口軋死過一個人……

如果下車查看,也許還能在路麵上看到殘留的血跡……

那個古怪的乘客就是在這個路口下的車,他下車之後就不見了蹤影,始終沒露出臉來……

而死在這個路口的那個人躺在火葬場裏,一夜間手裏就多了一遝錢,那正是他找給那個古怪乘客的錢……

他蒙著白布,張清兆到最後也沒看到他的臉……

他的臉已經沒有了,燒掉之前,火葬場美容師為他做了一張石膏臉……

石膏臉……

漸漸地,王家十字出現在了車燈的照程之內。

張清兆加快了速度,想快點衝過這個陰森的路口。

突然,他的眼睛瞪大了——十字路口正中間,孤零零地站著一個人,他穿著灰色雨衣,戴著雨帽,車燈亮亮地照在他的後背上,他一動不動。

這個人不可能是警察,這地方白天都沒有警察!

張清兆一邊慢慢朝前開一邊死死盯著這個古怪的背影。

他一直那樣站著。

張清兆把車開到十字路口,突然一轉彎,朝右拐了去,同時猛地加了速。

右邊這條路更偏僻,不是回市中心的路,但是可以繞回去。

膽戰心驚的張清兆從兩側的反光鏡朝後看了看,那個地方已經是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到了。

這段路也沒有路燈。

張清兆的心稍微放下了一點,挺了挺身子,正在左右張望找路,突然聽到一個啞啞的聲音:“你開過了……”

張清兆的頭皮一下就炸了。

這聲音絕對不是來自外麵,就是來自車內!

他猛地回過頭,後座上竟然坐著一個人,他穿著雨衣!

他好像一直藏在下麵,剛剛坐起來……

雨衣帽子中的那張臉似乎沾滿了麵粉,白慘慘的——那不是一張人的臉,而是一張石膏臉!

張清兆嚎叫了一聲,一腳把刹車踩到了底。

他的前胸“咚”地撞在了方向盤上。

此時,他根本不知道疼痛了,打開車門,撒腿就朝前狂奔。

他沒有回一次頭。

不知道跑出了多遠,迎麵開來一輛出租車,亮著空車燈。

張清兆站在路中央,拚命地擺手。

那輛車在離他十幾米遠的地方停下來,司機從車窗裏伸出腦袋,大聲問道:“怎麼了?”是一個年長的男司機,大約五十多歲的樣子。

他趔趔趄趄地走過去,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鬼!鬼!……”

“什麼鬼?”那個司機警惕地看著他。

他知道,此時在這個司機的眼裏,他就是一個鬼。

他站在了兩米遠的地方,顫巍巍地說:“我也是開出租的,我的車就停在前麵……”

“你看見什麼了?”

“我正開著開著,車裏突然冒出了一個穿雨衣的人!”

年長的司機想了想,說:“離這兒多遠?”

“我也說不清了。”

那個司機沒有讓他上車,隻是說:“你朝回走,我跟著你。”

張清兆驚恐地回頭看了看,終於聽從了這個同行的建議,轉過身,朝他停車的地方走去。

前麵一片黑暗,看不見他的車。

這時候,他才意識到,雨又停了。

那個年長的司機開著小燈,慢慢地跟在他後麵。

他走幾步就回頭看那輛車一眼,怕它突然消失。

終於,他那輛紅色夏利車靜靜地出現在前麵的馬路上。他刹車的時候,車滅火了,車窗裏黑糊糊的,什麼都看不到。

他停下來,回頭求助地看那個年長的司機。

那個司機看到了他的夏利車,似乎對他信任了許多。

他打開大燈,直直地照在那輛夏利車上,拎著一根撬杠下了車,說:“走,我跟你看看去。”

張清兆跟在他後麵,走得很慢,如履薄冰。

在離那輛車兩三米遠的地方,張清兆停下來,不敢朝前走了。

那個司機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一個人走過去,猛地拉開車門,朝裏看了看,回頭說:“什麼都沒有啊!”

張清兆這才走上前去。

他的車裏果然空空如也。

他看了看那個司機,說:“剛才我真的看見了!”

“幹我們這一行,從早到晚一個人開車在路上跑,什麼事都可能遇上。別怕,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

說完,他上了自己的車,開過來,按了兩下喇叭,說:“小夥子,你可能太累了,回家睡覺吧。以後,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

他離開之後,張清兆趕緊鑽進車裏,打著火,把車開動了,風馳電掣地朝市中心駛去。

一路上,他不時地看頭上那麵反光鏡,生怕那張石膏臉又突然出現在後座上。

張清兆終於回到了家。

王涓和母親都沒有睡覺,她們在看電視。

王涓打量了他一下,說:“你怎麼了?臉色又這麼難看!”

“沒怎麼,讓雨淋了。”他說。

王涓大著肚子,他不想再讓她受驚嚇了。

母親站起來,說:“我給你熬一碗薑湯吧?”

他說:“不用。我太累了,想睡覺。”

說完,他就走進了臥室,隨手關上了門。

嘈雜的電視聲還是擠了進來,是粗劣的古裝片,哭哭啼啼,飛來飛去。

他一個人躺在黑暗中,回想剛才那恐怖的一幕。

在穿雨衣的人冒出來之前,他拉了一個女乘客,她一直坐在後座上,並沒有發現車裏有什麼異常。

她下車之後,車一直在行駛,沒有停下過,後座上卻慢吞吞地爬起來一個穿雨衣的人!

他知道,他肯定是被一個橫死的鬼纏身了。

這個橫死的鬼一定是想在王家十字下車,可是,他卻開過了那個十字路口……

他刻骨銘心地記著他說的那句話:“你開過了……”

張清兆一連幾天都沒有出車。

現在,他一見到自己那輛夏利車就害怕。

他偷偷給幾個朋友打電話,問他們能不能聯係到買二手車的,他想賣了。

他並不想回鄉下做大醬,賣了車之後,他還得買一輛,繼續開出租。這麼一折騰,肯定得賠錢,他已經顧不上那麼多了。

他覺得,駕駛這輛“鬼車”,早晚得出事。

可是,一直沒有買主。

這天,張清兆帶王涓到醫院檢查身體,是打別人的出租車去的。

王涓不解地問:“咱們怎麼不開自己的車?”

“壞了。”他說。

“壞了修哇。”

“我還不知道修嗎?不用你操心!”他顯得極不耐煩。

王涓察覺到了什麼,問:“是不是又出什麼怪事了?”

他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到底是什麼事?”

他對她講了那張石膏臉。

王涓聽完嚇壞了,她說:“我早讓你找個陰陽先生看看,你一直不找!”

“到哪兒找去?”

“你媽這幾天在外麵認識了一個道士,聽說挺厲害的。”

“能不能是騙子?”

“試試唄。”

他們來到第二醫院產科,一個女醫生給王涓做了檢查。

她說:“得做個B超。”

張清兆有些不安地問:“有什麼問題嗎?”

女醫生一邊填單子一邊說:“胎位好像不正。”

張清兆正想知道是男孩是女孩,就拿著單子跑去交錢了。

做B超是那個女醫生帶王涓去的。

回來之後,女醫生說:“一切正常。現在,她可以待在家裏,先觀察觀察,過兩天再住進醫院來。”

張清兆小聲問:“大夫,是男孩是女孩?”

女醫生說:“是女孩。”

張清兆的臉上一下就陽光燦爛了。

東北有一句老話:女兒是爹娘的貼心小棉襖。

張清兆喜歡女孩,早就盼望生一個花骨朵似的女兒。

記得有一次,他們幾個出租車司機在一起議論到底是生男孩好還是生女孩好。

當時有三個司機生的都是女兒,他們說起女兒來眉飛色舞,幸福之情溢於言表。隻有一個司機生的是兒子,他堅持說兒子好。

三個生女兒的司機列舉了諸多生女兒的好處,那個生兒子的司機一次次卡殼,最後到底憋出一句來:“生兒子可以扛煤氣罐!”

另外三個司機立即呈現出不屑一顧的表情,其中一個說:“生女兒,不但有人扛煤氣罐,而且排成隊!”

王涓對生男生女似乎無所謂,隻要快點生出來就行。

張清兆的母親喜歡男孩,不過,這一次就不能滿足她的心願了。

張清兆離開火葬場時,索要了那個看屍人的電話。

他叫郭首義。

帶著王涓從醫院回來之後,張清兆給郭首義打了一個電話。

“郭師傅嗎?我是張清兆。”

“張清兆……”對方似乎想不起誰是張清兆了。

“就是那個開出租的司機。”

“啊,你有事嗎?”

“那個被車撞死的人……”

“幾天前就燒了,他家人把骨灰都拿走了。”

“你能不能幫我查一查有關他的情況?比如,他叫什麼名字,多大年齡,生前是幹什麼的,喜好什麼東西……”

“查這些幹什麼?”

“郭師傅,他又坐我的車了!他已經纏上了我!”

郭首義驚愕了,半晌沒說話。

“他要是喜歡錢,我就給他燒幾捆冥錢;他要是喜歡女人,我就給他燒個紙糊的女人……不論燒什麼,我都得念叨他的名字,不然他收不到。”

“好吧,我們這兒有喪主留下的聯係電話,我幫你問一問。”

王涓把這些怪事都對張清兆的母親說了。

這天,老太太一大早就請來了一個道士。

這個道士大約四十多歲,頭上盤著長發,身上穿著道袍,很清秀的樣子。

張清兆恭恭敬敬把他迎進客廳,拿出平時不抽的“紅塔山”,遞給他。

母親在一旁說:“先生不抽煙。”

張清兆隻好把煙放下來。

母親倒了一杯茶,端上來。

道士很客氣地接過茶,卻沒有喝,輕輕放在了桌子上。

張清兆一邊和道士說話一邊觀察他。

很明顯,他對這種人持著一種老實人的警惕。

道士似乎感覺到了這一點,他並不急於動手,而是像上課一樣對張清兆談起了道教。從秦漢的神仙方術到戰國的黃老之學,從《太平經》到張陵用咒法符水給人治病,還有什麼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從容而堅定,把張清兆聽得雲裏霧裏,摸不著頭腦。

他一點點地信服了。

他憑直覺判斷,這是一個有知識的人,絕不是騙子。

母親說:“市裏還有領導請先生看過風水呢。”

張清兆說:“先生,我跟您介紹介紹情況?”

道士擺擺手說:“不用了。你給我準備三張黃表紙,一碗清水,還有一枚古銅錢。”

母親說:“我都準備好了。”

然後,她把這些東西拿上來,擺在道士麵前。

張清兆說:“就這麼簡單?”

道士朗朗地笑了,說:“你拆開電腦主機,裏麵的東西更簡單,但是它的功能卻無窮無盡。道理是一樣的。”

“走吧,我領您去看看那輛車。”張清兆說。

道士又搖了搖頭。

“那你在哪兒作法呀?”張清兆問。

道士盯著張清兆,突然眼睛裏射出了兩束冷冷的寒光:“他就在你身上!”

張清兆打了個冷戰。

他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棕色皮鞋,灰西裝,裏麵是他單薄的身子……

道士收回目光,看了看王涓,王涓挺著大肚子站在一旁,正緊張地觀望著。

道士說:“她有身孕,得回避一下。”

王涓立即閃進了臥室。

道士又對張清兆的母親說:“把窗簾拉上。”

母親走到窗前,輕手輕腳地把簾子拉嚴了,房間裏立即暗下來。

道士接著對她說:“你也得回避一下。”

母親表情嚴肅地點點頭,馬上走進臥室,把門關上了。

光線暗淡的客廳裏隻剩下了張清兆和道士兩個人。

道士開始低頭疊那三張黃表紙,疊成很奇特的形狀。

然後,他從帆布包裏掏出一支毛筆,蘸了墨,慢條斯理在黃表紙上畫一些古怪的符號。

畫完了,他把那枚古銅錢放在地中間,用黃表紙覆蓋住,再把那碗清水壓在黃表紙上。

最後,他盤腿坐在地上,對張清兆說:“你也坐下來,麵朝我,把雙眼閉緊,我不叫你睜開你千萬不要睜開。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張清兆一邊說一邊坐下來,閉上了眼睛。

房子裏很靜,道士好像開始念咒了,嘀嘀咕咕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那聲音漸漸大了,又漸漸小了,好像忽近忽遠。

過了一會兒,念咒聲一點點消隱,張清兆突然聽見一聲清晰的急刹車聲,還有一聲慘叫。

他聽得脊梁骨一陣陣發冷,卻不敢睜眼看。

又過了一會兒,他聽見了一群小孩的笑聲,那笑聲同樣忽近忽遠,好像是一個遙遠的幼兒園,小孩們在開心地嬉戲著。

一片號哭聲漸漸湧起,把小孩的笑聲淹沒了,好像誰家死了人,那號哭聲此起彼伏,極其悲慘……

張清兆的身子不由得哆嗦起來。

號哭聲越來越遠,終於消失了,房間裏恢複了死寂。

張清兆感到一種熱氣撲麵而來,接著,他聞到了一股紙灰的氣息,那是一股十分晦氣的味道。

“好了,你睜開眼吧。”道士慢慢地說。

張清兆睜開了眼,客廳裏一切依舊,好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道士依然坐在他對麵。

他低頭看去,那幾張黃表紙已經燒成了灰,而那隻瓷碗裏的清水卻不見了,地上並不見水跡,好像轉眼就被火燒幹了。

“……他被趕走了?”張清兆小聲問。

道士撥開那堆紙灰,捏出那枚黑糊糊的古銅錢,說:“你要把這個東西埋起來,必須埋在八裏以外的地方。”

張清兆接過那枚有點燙手的古銅錢,裝進了口袋,說:“我現在就去。”

道士說:“不,要在半夜埋,十二點整。而且,必須是你一個人去,不能帶別人。”

張清兆猶豫了一下。

道士似乎洞察了他的膽怯,說:“不用怕,你埋了它就沒事了。”

張清兆點了點頭。

“埋它的時候,你要不停地念叨一個口訣,三遍。”

“什麼口訣?”

“——日落西山黑了天,陰曹地府鬼門關。無頭無腳朝前走,永生永世不複還。”

張清兆默默背誦。

“記住了?”

“記住了。”

停了停,張清兆說:“我可以開我的車去嗎?”

道士說:“沒問題,他再也不會出現在你的車裏了。”

張清兆忍不住問:“剛才那笑聲和哭聲……”

道士把食指放在嘴前,“噓”了一聲:“你千萬別問。”

天黑後,張清兆想先睡一覺,養足精神,可是,他怎麼都睡不著。好不容易熬過了十一點,他爬起來,一個人走出家門,開車走了。

因為王家十字在西郊,他朝東開。

一路上,他還是不放心後座,時不時地回頭看一眼。

後座空著,可是他依然感覺那上麵坐著一個看不見的人,正冷冷地和他對視著。

本來,他想把這枚古銅錢埋得遠遠的,最好埋到荒郊野外去——盡管道士沒說,但是他懷疑那個死在車輪下的人就藏在這枚古銅錢的方孔裏。可是他沒有那個膽量。

將近午夜,路上基本沒有車輛和行人了。

他越開越覺得恐怖。

他怕再看到一個穿雨衣的人踽踽行走在路旁。

他怕再看到一個穿雨衣的人突兀地出現在十字路口,背對著他,紋絲不動。

他怕再看到那張石膏臉突然出現在後座上……

約莫著已經開出八裏路了,他不敢朝前再走了,開始在馬路上來回兜圈子。

終於等到了十二點,他把車停靠在路邊,下了車。

他走到一棵樹下,用小鏟子挖了一個坑,然後,從口袋裏掏出那枚古銅錢,看都沒敢看,就把它扔了進去,三下兩下填上土,用腳在上麵狠狠跺了幾下,馬上離開了。

他回到車前,拉開門,首先探進腦袋朝後座看了看,確定沒有人,才把身子全部鑽進去。

朝回開的時候,他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埋銅錢的時候,忘了背誦那個口訣!

他的心驀地縮緊了,急忙掉轉車頭,想回去找到那個地方,把它挖出來,念叨著口訣重新埋一次。

可是,他轉了半天,怎麼都找不到那棵樹了。

剛才,他慌裏慌張的,根本沒注意那棵樹的特征。

而且,現在已經過了十二點了……

完了,假如這個惡鬼從土裏爬出來,再一次附上他的身,一定會變本加厲,更加可怖。

因為他曾經找道士來作法要消滅他,而且要讓他“永生永世不複還”!

張清兆的心一下掉進了萬丈冰窟。

張清兆感覺到大禍臨頭了。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時,王涓已經睡了,母親在焦躁不安地等著他。

她見兒子進了門,急忙問:“埋了嗎?”

“埋了。”

“沒什麼事吧?”

“……我忘了說口訣了。”

母親愣了愣,說:“那怎麼辦?”

“你再找找那個道士,問問他,還有沒有什麼補救的辦法。”

“好吧,我明天就跟他聯係……”

第二天,張清兆一起來就聽見母親在給那個道士打電話:“喂,是鴻雁旅館嗎?請找一下203房的老張。”

對方說老張不在房間裏。

母親說:“一會兒他回來,你讓他給我回個電話,謝謝了。你說張清兆就行了,他知道。”

放下電話後,等了很長時間,也不見那個道士回電話。

母親心急如焚,又打電話到鴻雁旅館,對方說他還沒有回來。

母親等不及了,說:“我去旅館找他!”

張清兆說:“媽,我去吧,你在家照看王涓。”

母親想了想說:“好吧。”

鴻雁旅館離張清兆家不太遠,張清兆開著車很快就到了。

這是個半地下旅館。

張清兆剛要走下去,就看見那個道士背著帆布包急匆匆走上來。

“先生!”他叫了一聲。

道士抬頭看了他一眼,愣了愣:“你怎麼來了?”

張清兆不好意思地說:“昨天我埋那枚銅錢的時候,忘了念口訣了……”

道士不安地朝兩旁看了看,低聲說:“我幫不了你了,以後再聯係吧!”

“你要去哪兒?”

“我已經掐算出來,我要遭難了,必須馬上離開這兒!再見!”道士一邊說一邊急急地走開了。

張清兆傻站著,六神無主地叫了一聲:“先生,那我怎麼辦?”

那個道士突然停住,轉過身,低低地說了一句:“隻要你記住我一句話,就不會有麻煩——提防小人!”

說完,他轉個彎,不見了。

張清兆反複叨念著這句話:“提防小人,提防小人……”

王涓離預產期還有幾天時間。

可能是勞累過度,這兩天,母親總是感到頭昏,張清兆就讓她先回老家休息一下。

就在母親回老家的這天晚上,王涓的肚子突然痛起來,開始爹一聲娘一聲地叫。

張清兆不知道該怎麼辦,急忙把她扶下樓,上了車,匆匆開向醫院。

下雨了,很大。

張清兆忽然有個預感——他和他的孩子,將在這個陰雨綿綿的日子見今生第一麵。

他們來到了最近的第二醫院,順利地辦理了住院手續,張清兆把王涓扶進了產科病房。

這是個大病房,總共有八張床。

不過,除了王涓之外,隻有兩個孕婦,年紀和王涓差不多,好像都是農村人。

她們都靜靜躺在那裏。

一個丈夫在給老婆削蘋果,一個丈夫坐在床邊輕聲跟老婆說著什麼。

雨打窗子,“啪啦啦”地響。

病房的來蘇水味道很濃,還摻雜著一股不好聞的氣息。

一個戴口罩的女醫生進來了,她來給王涓做檢查。她揮揮手,把三個丈夫都趕出了病房回避。

張清兆和另兩個丈夫在門外等候的時候,聊了兩句。

這兩個人的老婆都過了預產期,卻沒有生產的跡象。其中一個已經打了兩針催產素,還是生不下來,主治醫生建議她們剖腹產。

王涓長一聲短一聲地叫著。

過了一會兒,那個女醫生打開門,走了出來。

張清兆焦急地問:“大夫,怎麼樣?”

“還得等一陣子。”女醫生說完就走了。

三個丈夫回到病房,各自坐在老婆身邊。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雨一直在下,看來,這“關門雨”又得下一夜了。

另兩個孕婦一直很平靜,隻有王涓隔一會兒叫一陣兒。

她臉色蒼白,滿臉都是冷汗。

張清兆緊緊抓住她的兩隻手,安慰著她。

快到半夜的時候,王涓突然叫得更加慘烈,而且把張清兆的手都摳破了。

張清兆跑到病房外,大聲喊起來:“大夫!我媳婦要生了!”

女醫生馬上帶著護士趕了過來。

盡管這個女醫生也戴著口罩,但是,張清兆還是看得出,她已經不是剛才那個女醫生了。

這個醫生有個顯著的特征——羅圈腿。

張清兆一下想起她來,說:“您是黃大夫吧?”

女醫生淡淡地說了一句:“我姓黃。”同時,大步走進病房。

“您領我媳婦做過B超。”張清兆在她後麵說。

“是嗎?”女醫生一邊說一邊俯下身,把手探進了王涓的被子。

她每天都在給孕婦做產前檢查,不可能記得誰是誰。

她摸了摸王涓的下身,對護士說:“她現在得進產房了。”

張清兆要扶王涓起來,被女醫生製止了。她和護士一起,麻利地攙起了王涓,慢慢走出了病房。

產房在樓道的頂頭,和王涓的病房隔四五間屋子。

張清兆不放心地跟在後麵。

產房擋著一個天藍色的門簾,上麵寫著“免進”兩個字。

在女醫生撩開那個門簾的時候,張清兆朝裏看了一眼,隻看到一個素淨的屏風,接著那門簾就放下了,隨後產房的門也關上了。

王涓的叫聲似乎一下遙遠了。

張清兆不安地在門外踱著步,又緊張又激動,手心攥出了汗。

樓道頂頭是一扇窗子,雨聲不緊不慢地響著。樓道的燈壞了很多,隻有很遠的一個燈亮著,那微弱的光照過來,很暗淡。

過了一會兒,老婆的叫聲又漸漸小了,終於聽不見了。

門開了,那個護士走出來,淡淡說了句:“還得等一會兒。”然後就朝值班室走過去,高跟鞋發出“哢哢哢”的響聲。

張清兆提起的心又放下來。

他等了一會兒,裏麵仍然沒有動靜。

這時候,他突然感到要撒尿。

衛生間在樓道的另一個頂頭,走廊空蕩蕩的,顯得很長。他“咚咚咚”地跑了過去。

竟然隻有一點尿。

很快,他就從衛生間走出來,剛要走向產房,突然眼睛瞪大了:光線暗淡的樓道另一端,隱約出現了一個人的背影,他穿著一件灰色雨衣,頭上戴著雨衣的大帽子,慢慢朝前走,到了產房門口,一閃,輕飄飄地就不見了。

張清兆的心頭一冷,快步跑到產房門口,四下看了看,空無一人。

這時候,王涓突然又叫了起來。

他愣了片刻,伸手使勁敲門。

門開了,那個女醫生露出頭,不滿地說:“你要幹什麼?”

“剛才是不是……進去了一個人?”

“沒有!”

“我明明看見了,一個穿雨衣的人!”

“這裏麵隻有我一個值班醫生!這是產房,沒有我同意,任何人都不可能進來!”說完,她“啪”的一聲關上了門。

張清兆懷疑自己看花眼了。

也許,穿雨衣的人是哪個孕婦的家屬,他走進了相鄰的哪一間病房。

可是,產房旁邊的幾個病房都黑著。

這時候,那個護士跑了過來。

張清兆攔住她,指著那幾個黑糊糊的病房問:“護士,這幾個病房有人住嗎?”

護士停都沒停,說了句“沒有”,就跑進了產房。

王涓的叫聲越來越大,撕心裂肺的。

張清兆聽見那個女醫生重重地對王涓說著什麼,語速飛快,不知道是在安慰,還是在嗬斥,還是在鼓勵。

張清兆的大腦緊張得一片空白。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突然天上響起了一聲炸雷,接著他聽到了一聲脆亮的嬰兒的啼哭:“啊——”

雨驟然大了。

張清兆慢慢地癱軟了,倚在了牆上。

王涓挺堅強的,很快她就被醫護人員攙扶著走了出來。

她的臉色灰白,冷汗“嘩嘩”地流淌,就像窗子上的雨水。

張清兆急忙走上前,一邊扶住她,一邊對女醫生說:“大夫,謝謝,謝謝!”

女醫生說:“她年輕,生得很順利。”

“是女孩吧?”張清兆問。

“不,是個男孩。”

張清兆一下有些驚詫。

“看B超是個女孩啊。”

“那是看錯了。怎麼,你不喜歡男孩?”

“喜歡,生什麼都喜歡。”

嘴上這麼說,張清兆的心裏卻感到很別扭。近來,他一直都在做著女孩的設想,現在突然變成了一個男孩,他一下難以接受。

王涓回到病房躺下後,另兩對夫妻都羨慕地看著他們。

一陣嬰兒的哭聲由遠而近,護士抱著一個繈褓走進來。

她剛剛給小孩洗過澡。

“看看你的寶寶吧。”她對張清兆說。

不知道為什麼,張清兆有些膽怯。

這是他親生兒子。

現在,他將見他第一麵……

護士把孩子放在王涓旁邊,走了出去。

那兩對夫妻都湊了過來。

其中一個孕婦說:“長得挺白的!”

王涓弱弱地說:“清兆,你過來看看呀。”

張清兆這才慢慢走上前。

這個新生兒還沒有睜開眼睛,他還在啼哭,臉憋得紅紅的,擠滿了皺紋,還有一些髒兮兮的幹皮,像個小老頭。

張清兆覺得他出奇的醜。

天上響起了一聲炸雷,張清兆突然想起了一句話——提防小人。

第二天,張清兆就帶著王涓和孩子出院了。

母親是晚上到的。

她接到電話就從老家巴望村趕來了。

巴望村到濱市有五十裏路。

老太太見了孫子喜笑顏開——這遂了她的心願,一進門就開始忙忙活活地為兒媳婦做好吃的。

張清兆有些心神不定,一直坐在陽台上抽煙。

這個嬰兒出生不到半個小時就睜開了眼睛,這是很少見的。

當時,王涓睡著了。

這個嬰兒吃了媽媽的奶,也閉上了眼睛。

鄰床的那個孕婦也睡了。她丈夫穿著衣服躺在一張空床上,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另一對夫妻沒睡,那個孕婦在低低地呻吟,不過不像要生的樣子。她丈夫坐在小凳子上,靜靜撫摸她的額頭。

窗外很黑,雨還在綿綿地下著。

張清兆俯在繈褓前,仔細觀察這個嬰兒,越看越覺得他長相古怪。

他的頭發稀稀的,黃黃的,貼在腦袋上。左眼上有一塊深色胎記。眉頭緊緊皺著,好像對什麼事情極不滿意。

他對什麼不滿意呢?

天上冷不丁又響起了一聲炸雷,這個嬰兒在雷聲中突然睜開了眼睛!

炸雷來得令人猝不及防,張清兆嚇得後退了一步。

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那個醒著的丈夫看著他,愣愣的,他身後是黑糊糊的窗子。

突然他笑了,笑著問張清兆:“你怎麼了?”

張清兆掩飾了一下,說:“沒什麼。”

他想,也許這個嬰兒是被雷聲嚇的,才睜開了眼睛……

他又朝前湊了湊,發現這個嬰兒正直直地盯著自己。

新生兒的眼睛是不聚焦的,隻能看清很近的地方,可是,張清兆卻感到,這個小孩的眼睛炯炯有神,甚至很銳利。

他又一次慢慢地朝後退了退。

這雙黑亮的眼睛竟然直直地追著他看過來。

張清兆一直退到另一張床前,終於避開了這雙眼睛,坐下去,開始發呆。

他又想起了那個穿雨衣的人。那個背影太眼熟了,他慢騰騰地走在黑暗的樓道裏,突然一拐就無聲地進了產房……

接著,老婆就生下了這個醜醜的嬰兒。

而那個女醫生卻說,產房裏根本沒有進來過任何人!

這個嬰兒很奇怪,他隻是生下來哭了一陣子,然後就不哭了,一直到今天,他始終沒有再哭一聲。

而且,他也隻是睜了那一次眼睛,接著,他就一直閉著雙眼。

王涓甚至以為他死了,伸手摸他的鼻子,呼吸很正常。

早晨,張清兆說,昨晚他看見小孩睜眼了,王涓和母親都不信。

母親說:“你一定是太累了,在醫院裏迷迷糊糊做了一個夢。”

張清兆知道,他不是在做夢,他清楚地記得這個嬰兒的眼神,也清楚地記得鄰床那個年輕的丈夫突然笑起來的樣子。

母親來到了陽台,對他說:“吃飯了!”

他說:“我不吃了。”

“不吃不行!你昨晚一夜沒睡覺,再不好好吃飯,非垮下去不可!”

他隻好撳滅煙,跟母親進了屋。

紅棗燉雞湯,還有黃燦燦的油餅。

他和母親在客廳裏吃,王涓在臥室吃,臥室的門半開著。

母親一邊吃一邊說:“清兆,你得給孩子取個名兒。”

張清兆說:“我水平低,取不出來,讓王涓取吧。”

王涓在臥室裏吃得滿頭大汗,她一邊吸溜吸溜喝雞湯一邊說:“還是你取吧,查查字典。”

那個嬰兒躺在她身邊,無聲無息。

張清兆今天還沒有看他一眼。

他在客廳問:“他還睡著?”

王涓伸頭朝繈褓裏看了看,笑了:“醒了,嘴還動呢。”

“睜眼了嗎?”

“沒有。”

母親說:“我想了一個名字——昨夜一直在下雨,幹脆叫雨生吧。”

聽了這句話,張清兆抖了一下。

現在,他一聽到雨這個字就莫名其妙地害怕。

他發覺,籠罩在他頭上的某種宿命味道的厄運總是跟雨有關。

那天,他遇到那個穿雨衣的古怪乘客,就下雨。

他到火葬場去,在停屍房裏見到那具拿著錢的死屍時,也下雨。

那張石膏臉突然出現在他車裏的那天,還下雨。

而這個小孩出生的夜裏,他見到一個穿雨衣的人鑽進了產房,又下雨……

“張雨生——怎麼樣啊?”母親問他。

“挺好的……”張清兆說。

王涓似乎不太滿意,她說:“小名叫雨生,大名以後再說吧。”

吃完早飯,張清兆下了樓,在附近找到一個公共電話。

他收到了郭首義的一個傳呼,想避開家人,給他回個電話。

“郭師傅,是我。”

“哎,我知道那個人是幹什麼的了!”

張清兆知道郭首義在說那個被撞死的人,他鎮定了一下自己,說:“他是……幹什麼的?”

“他是個數學老師。生前,他總是獨來獨往,沒有任何喜好。”

張清兆怔忡了一陣子,又問:“他叫什麼?”

“冷學文,今年三十一歲。”

張清兆今年正巧也三十一歲。

“郭師傅,昨天我老婆生小孩了……”

這句沒頭沒尾的話顯然讓郭首義一下沒反應過來,他愣了愣才說:“恭喜你……男孩女孩?”

“男孩。”

停了停,張清兆說:“郭師傅,我想見你一下。”

“哦,你還有事嗎?”

“我想跟你見麵聊一聊。”

“我下班才能回城裏。”

“幾點?”

“七點多吧。”

“那好,八點鍾我在第二醫院旁邊的骨頭莊飯店等你。”

“好吧。”

天黑了。

張清兆借口出車,離開了家,來到了骨頭莊飯店。

他不能把他對這個孩子的懷疑對王涓講,也不能對母親講。

現在,他隻能對一個人說,這個人就是他偶然認識的天天和死屍打交道的郭首義。

幸好還有個人可以傾訴,否則,張清兆非瘋掉不可。

郭首義來了。

他換上了一身西裝,顯得年輕了很多,簡直看不出是火葬場看屍體的人。

張清兆點了幾個菜,要了一瓶北大荒酒。

郭首義坐下就說:“一點小事而已,你太客氣了。”

他以為這是張清兆的一種答謝。

張清兆順水推舟地說:“應該的。”

然後,他給郭首義倒上了酒。

“你怎麼不喝?”

“對不起,我開車。”

郭首義點點頭,也不勉強,一個人喝起來。

張清兆不喝也不吃,心事重重地坐在那裏。

過了一會兒,郭首義似乎察覺出張清兆的神態有些不對頭,就問:“又發生什麼事了?”

“是一件更恐怖的事……”

“你說。”

“我老婆生孩子之前,我上衛生間了,出來就看見一個穿雨衣的背影閃進了產房……”

郭首義不再吃了,張大了嘴巴。

張清兆無助地看著他,說:“我覺得,我生生世世都無法擺脫他!”

郭首義的眼睛眯起來,打量了張清兆半晌,突然說:“你老實告訴我,這個人到底是不是你撞死的?”

張清兆苦笑著搖搖頭,說:“從現在起,我已經當你是我的朋友了,我不可能對你撒謊,我絕對沒有撞過人!”

“那我就不明白了,他為什麼就纏上你了呢?”

“我哪兒知道!”

郭首義似乎擔心沾上晦氣,他放下筷子,不太自然地說:“兄弟,我喝好了吃好了,謝謝你。我家裏還有點事,先走了……”

張清兆隔著桌子攔了他一下:“郭師傅!”

郭首義停住了,說:“你幹什麼?”

“你還得幫幫我!”

“我怎麼幫你?”

張清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兄弟,你記著,要是不做虧心事,就不怕鬼叫門。你好自為之吧。”

說完,郭首義快步走開了,消失在飯館外的黑暗中。

看來,他還是不太相信張清兆沒有撞人。

張清兆呆呆地站在那裏,感到更加孤單,更加恐慌。

結賬時,他忽然想起了口袋裏那張百元人民幣——這張錢就是那個穿雨衣的人給他的,現在他該把它花出去了。

他記得他把這張錢單獨放在了牛仔褲的左後兜裏,可是,他一掏卻掏出了兩張五十元的。

他急忙把那兩張無辜的五十元鈔票放起來,又掏右後兜,摸出了那張百元麵值的人民幣,遞給了老板。

老板是個老太太,她接過錢仔細看了看,警覺地說:“你給我換一張吧。”

“為什麼?”張清兆說。

“不為什麼。”

張清兆有些惱怒了:“這不是錢嗎?你為什麼不要?”

老太太眯著眼睛反問:“你不是有五十的嗎?為什麼不給五十的?”

飯錢不到五十元。

沒辦法,張清兆隻好沮喪地把那張百元麵值的人民幣收回來,裝進了右後兜,又掏出一張五十的給了她。

這天夜裏,張清兆回到家,王涓睡了。

母親正在衛生間輕手輕腳地洗尿片子。

“孩子哭了嗎?”張清兆站在衛生間門口問母親。

“沒哭,挺省事的。”

“……睜沒睜眼睛?”

“睜了,睜了兩次。”

張清兆鬆了一口氣。

“孩子挺健康的,你放心吧,我一直在觀察他。”

房子小,母親睡在臥室裏,照看王涓和孩子,張清兆就睡在客廳的長條沙發上。

他在沙發上悄悄躺下來。

他太累了,很快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朦矓中,他似乎看見母親洗完了衣服,又喝了一杯水,然後關了燈,輕輕走進了臥室,把門關上了。

房子裏黑黑的,安靜極了。

不知道是哪裏的燈光遠遠地照進房子來,隱約可以看到客廳裏一些家具的輪廓,顯得極其詭異。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見下雨了,雨點很大,打在窗子上,“啪啪”山響。

他似乎預感到了某種不祥,變得警覺起來。

又過了一會兒,他聽見好像有動靜,慢慢轉過頭,看到臥室的門無聲地打開了,等了一會兒,卻沒見有人走出來。

他有些害怕,抬起腦袋朝腳下看了看,一下就呆住了——地上模模糊糊有個很小的人,正朝防盜門走去!

他穿著一件灰色的雨衣!

張清兆的頭發一下就豎起來。

他看見的隻是這個小人的背影。從身高上看,他絕對是個嬰兒,但是他走路卻是成年人的姿態,就像一個大人被縮小了一樣。

他走到門口,伸手開鎖。

對於他來說,那防盜門的鎖太高了,他搗鼓了半天都沒有打開。

張清兆盯著他,腦海裏反複響起道士說的那個詞:小人!

他猜測,這個小人會慢慢轉過身子來……

果然,小人放棄了,但是,他沒有轉過身子來,而是一步步地退向了臥室。

張清兆真想大吼一聲,但是他沒有這個膽量,隻是死死盯著他,連大氣都不敢喘。

終於,小人退回了臥室,把臥室的門輕輕關上了。

張清兆一直沒看到他的臉。

房間裏又恢複了一片死寂。

“媽——”

他終於喊出來,把自己喊醒了,“撲棱”一下坐直了身子。

臥室的燈亮了,母親大聲問:“怎麼了?”

他愣怔著,不知道說什麼。

母親又問:“清兆,你怎麼了?”

張清兆說:“孩子……沒事吧?”

“你嚇死我了!他睡得好好的。”

“啊,那就沒事了,睡吧。”

張清兆一邊說一邊躺下來。

母親嘟嘟囔囔地關了燈。

張清兆再也睡不著了。

他突然想到:應該驗驗這個小孩的血型。

第二天,張清兆早早就出車了,來到了第二醫院的大門口。幾輛經常在這裏等活兒的出租車都在,司機們正站在一起閑聊。

張清兆下了車,也湊過來。

他挑起了有關血型的話題。

其中一個很瘦的司機叫孟常,年齡小一些,還沒有結婚,他女朋友在第二醫院當護士,他對血型什麼的很有研究。

張清兆問他:“我是A型血,我老婆是O型血,我家小孩應該是什麼血型?”

孟常毫不猶豫地說:“不是A型,就是O型。絕不可能是B型或者AB型。”

另一個司機開玩笑說:“你打聽這個幹什麼?是不是懷疑小孩不是你的種?”

張清兆笑笑說:“滾蛋。”

又待了一會兒,張清兆就駕車離開了。

他開向了火葬場。

在路上,他的心裏突然產生了一種悲涼:每個人都在忙碌,都在奔走,其實每個人都是在走向火葬場,走向那個恐怖的火化爐,沒有任何人能夠逃脫……

八裏路很快就到了。

火葬場大門口還是停著兩輛麵包車,司機坐在車裏冷冷地望著他。張清兆知道,這裏是他們的地盤,別人休想搶奪。

今天火葬場大院裏的人多了一些,多數人都披著孝,白花花的一片,他們或者匆匆奔走辦手續,或者三三兩兩站在那裏說著話,表情肅穆。

哪家喪主正在禮堂裏和親人遺體告別,傳出低緩的哀樂聲。

那些叫美人蕉的花還開著,極其豔麗。

張清兆來到停屍房,發現那個鐵門鎖著。

他在院子裏轉了一圈,看到一個人好像是工作人員,就走上去問道:“請問,郭首義在嗎?”

那個人指了指遠處的一座小樓,說:“他好像在思親樓。”

張清兆剛剛走到那座小樓跟前,郭首義正巧走出來。

他看到張清兆愣了愣,啞啞地說:“你又來幹什麼?”

張清兆說:“郭師傅,你能不能告訴我,那個教師的家在哪裏?或者,你把他家的電話告訴我也行。”

“你要幹什麼?”

張清兆低低地說:“我越來越懷疑我家那個小孩不對頭……”

郭首義歎了一口氣,說:“我告訴你吧,這個教師一直沒結婚,連個女朋友都沒有。”

“他父母家呢?”

“他死了後,他父母都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尤其是他母親,精神恍惚,前言不搭後語,特別可憐。上次我去他家給你打聽那些情況,對那老兩口撒謊了,說我是他們兒子的同事,老太太抓住我的手就哭……人都死了,我們再不要去打擾他的家人了。”

“可是,他一直都在糾纏我!”

郭首義想了想,說:“還是我去吧。你想問什麼?”

“他的血型。”

“幹什麼?”

“我要看看,他和我家那個小孩的血型是不是相同。”

“不知道他驗過血沒有,我試試。”

“你最好再給我搞一張他的照片……我想看看他到底長的什麼樣子。”

“這個不容易。”

“你幫忙幫到底,盡力吧。”

郭首義問:“你家小孩是什麼血型?”

“不知道。我是A型,我老婆是O型,我聽人說,他應該是A型或者O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