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天早晨給他驗一下。”
“好。那謝謝你了,郭師傅。”
“別謝了,你走吧。”
張清兆轉身走出了幾步,突然想起了什麼,回頭喊住郭首義,問了一句:“‘思親樓’是什麼意思?”
郭首義說:“就是放骨灰的地方。”
很晚的時候,張清兆才開車回到家。
他進了門,對王涓說:“剛才我在第二醫院門口見到了那個黃大夫,她讓我們明天把小孩抱回產科做個體檢。”
母親擔心地問:“有什麼事嗎?”
張清兆說:“沒事,人家是負責任。”
然後,他又對王涓說:“你不用去,我和媽去就行了,很快就回來。對了,大夫說,明天早晨不讓小孩吃奶。”
夜裏,張清兆依然睡在客廳的長條沙發上。
半夜時,刮起了大風,夾雜著嬰兒的啼哭,忽遠忽近,一直不絕,卻始終沒聽到大人哄他的聲音。
早晨,張清兆醒來,匆匆洗漱完畢,就催促母親快點動身。
母親把小孩包好,抱在懷裏,跟張清兆下了樓。
“媽,他昨晚是不是哭了?”
“他安安靜靜睡了一夜,沒哭哇!”
張清兆沒有再說什麼。
到了醫院,張清兆停好車,從母親懷裏接過孩子。
“媽,你在車裏等我。車門壞了,你看著車。”
母親點了點頭,說:“你小心點啊!”
走進門診樓之後,張清兆低頭瞟了懷中的嬰兒一眼,那冷冷的眼神一點不像一個父親,就像看路邊一條髒兮兮的小狗。
這個嬰兒不哭不鬧,靜靜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他臉上的皺紋似乎少了許多,不過仍然很醜,像一個古怪的動物。
張清兆越看他越生疏,絲毫找不到血緣相連的感覺。
大清早,醫院裏沒幾個人。張清兆掛了號,來到兒科,讓醫生開了一張驗血的單子,然後到收費處交錢。
他站在窗口前,把手伸進牛仔褲的右後兜,摸出了那張百元麵值的人民幣,同時他又下意識地低頭看了那個嬰兒一眼。
他的眼睛依然閉著。
張清兆把錢從窗口遞進去。
收費員在電腦上“劈裏啪啦”地敲了一陣子,看了看張清兆手上的錢,說:“喲,對不起,我這兒現在換不開,你拿一張小麵額的好嗎?”
張清兆惱怒地說:“這麼大的醫院換不開一百塊錢?”
“實在對不起,我們剛剛上班,要不你等一下吧——下一位!”
張清兆不想抱著這個嬰兒等下去,他氣呼呼地掏出了兩張十元票,把錢交了,然後來到化驗室。
有幾個人在等著驗血。
排隊等待時,張清兆再一次低頭看了這個嬰兒一眼。
他還在睡著。張清兆用被角把他的臉蓋上了。
終於排到他了。
那個矮個子護士看了看他懷中的嬰兒,又看了看張清兆,有些擔心地嘀咕了一句:“這孩子太小了吧……”
他說:“沒關係,你來吧。”
護士一隻手拿著柳葉刀,一隻手小心地拉過了嬰兒的手指。柳葉刀和嬰兒的手指比起來,顯得很粗大。
張清兆真切地看到,刀尖還沒有挨到嬰兒的手指,他突然睜開了眼睛。
張清兆打了個冷戰,把眼睛望向了別處。
過了一會兒,護士直起身來,說:“完了。”
張清兆轉過頭來,那嬰兒正靜靜地看著他。
他竟然沒有哭。
采完了血樣,張清兆用藥棉輕輕捏著嬰兒的手指,護士說:“十分鍾之後到窗口取化驗單。”
張清兆就抱著他出去了。
嬰兒一直在繈褓裏看著他,黑亮的眼睛一眨都不眨。張清兆不再看他,快步走出門診樓,來到車前,把他交給了母親。
“沒問題吧?”母親問。
“沒問題。”
“你還去幹什麼?”
“你等一下,我還得去取點東西。”
張清兆轉身回到了門診大樓。他在大廳裏轉了一圈,看看表,時間快到了,就走向了化驗室。
他的心突然“怦怦怦”地跳起來,越朝前走跳得越厲害。
到了化驗室窗口,他和另外幾個患者一起擠著翻看化驗單,終於找到了。
他看了一眼,目瞪口呆!
上麵清清楚楚地寫著——血型:AB!AB!現在已經清清楚楚地證明了,這個嬰兒身體裏流淌的血液,不是他的。
這有兩種可能:第一,這個孩子就是冷學文。他投胎到了王涓的肚子中,像噩夢一樣成了這個家庭的一員;第二,王涓出牆了,給他懷了一個別人的種。
張清兆不相信王涓是那種人。
他把母親和嬰兒送回了家,自己並沒有回去。
他開著車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兜著圈子,心裏一直想著血型的事。沒想到,今天的生意還特別好,接連拉了幾個乘客。
中午的時候,他肚子餓了,這才想起到現在還沒有吃飯,就來到馬路邊的一家麵館,填飽了肚子。
他剛上車開走,傳呼機就響了。他把車停在一個公共電話旁,下車回電話。
是郭首義。
“張清兆,我搞到了冷學文出生時的照片!”他一激動嗓子就顯得更啞了。
“我馬上過去!”張清兆說。
“我沒在單位,在外麵。晚上,我下班路過第二醫院,我們在那裏見吧。對了,我還打聽到了他的血型——你家小孩的血型驗出來了嗎?”
“驗出來了。”
“他是什麼血型?”
“AB,竟然是AB!”
郭首義不說話了。
張清兆預感到了什麼,低聲問:“冷學文呢?”
停了一會兒郭首義才說:“他就是AB型……”
下午,張清兆回了趟家,把那個嬰兒的出生卡拿出來,放在了車上,然後他失魂落魄地開車來到了第二醫院門前。
今天等活兒的車不多,幾個司機在一起說著話。
孟常在。
張清兆把車停好,湊上來,但是他沒有說話,隻是心不在焉地聽。
離天黑還早。幾個司機在聊足球,他們幾個都是球迷。
孟常的注意力漸漸轉移到了張清兆身上:“張清兆,你今天怎麼蔫頭耷腦的?”
張清兆突然問:“你們知不知道AB型血是什麼樣的人?”
幾個司機都搖頭。
其中一個笑著說:“最近你怎麼迷上了血型?我們應該研究的是——穿什麼衣服的人才會坐出租車!”
孟常指了指路邊的一個網吧,說:“你到網上查查去,網上有。”
張清兆說:“怎麼查?”
孟常說:“走,我幫你查。”
兩個人就一起走進了那家網吧。
裏麵烏煙瘴氣,都是一些十幾歲的孩子,吵翻了天。
孟常領了號,在一台電腦前坐下,上網,然後在搜索框裏輸入“血型與性格”幾個字,出來很多相關網頁。
他點開其中一個,對張清兆說:“你看吧。”
那個網頁詳細地寫著血型與性格的內在關係,各種血型都說到了,而且標明是日本一些著名學者研究出來的結果。
張清兆是A型血,他特別看了有關A型血的分析:
1一般都具有雙重性格,一方麵心思細密,極力壓抑自己,不傷害別人,積極為別人服務,但另一方麵又無法信任別人。
2非常注重細節,喜歡修飾自己的外表。
3敏感,愛玄思妙想。
4做事總是猶豫不決。
5喜歡喝檸檬汁。
6喜歡蒙被子睡覺。
7重感情,愛上一個人很可能死纏活纏,生生世世不放棄。
8女人愛嘮叨,男人悶葫蘆。
9最不會玩。
10經常想不開,陷入苦悶無法自拔。最容易自殺。
張清兆對照了一下自己,百分之八十是對的!
王涓是O型血,關於O型血的人是這樣寫的:
1果斷,堅決,具有強烈的自信心,既羅曼蒂克又腳踏實地。遇到麻煩,十分理智。
2敢作敢當,敢愛敢恨,也因此顯得倔強和固執,容易傾向個人主義。
3最愛汽車的引擎。
4最容易入睡,不過睡相很難看。
5很好養,什麼都吃。
6喜歡登山和旅遊……
最後寫到了AB血型的人,隻有一行文字:AB血型的人為數極少,科研人員知之不詳。他們的性格至今還是個未解之謎。
張清兆走出網吧之後,豎起了“停運”的牌子,然後,一個人開著車在大街上轉悠。
剛才,他在網吧結賬時,又掏出了那一百塊錢。
沒想到,那個十八九歲的小老板隻是看了一眼,就說:“換不開。”然後繼續玩他的電子遊戲了。
“那怎麼辦?”這次,他下決心要花掉這一百塊錢了。
那個小老板頭都不抬地說:“你走吧,不要你的錢了。”
網吧一小時是兩塊錢。雖然他倆隻上了十來分鍾,但是也應該按一小時收費,這個小老板卻說不要了!
孟常急忙掏口袋,說:“我這兒有。”
孟常是為他的事來的,他不可能讓孟常掏錢。沒辦法,他隻好擋住他,說:“你別掏了,我這兒也有。”
太奇怪了,這一百塊錢竟然花不出去了!
張清兆正胡思亂想,突然有個乞丐從車前橫穿過來,他打了個激靈,一腳把車刹死,估計離那個乞丐隻有一寸遠。
那個髒兮兮的乞丐嚇傻了,站在車前呆呆地看他。
張清兆想罵,卻沒有罵出來。他突然有了一個主意,從牛仔褲的右後兜掏出了那張百元人民幣,狠狠心,從窗子扔了出去。
乞丐愣了愣,立即衝過來撿那張錢,他一踩油門開走了。
好了,這一天白跑了,但是這一百塊錢終於出手了!這樣想著,他的心裏頓時亮堂了許多。
轉了一陣子,他又回到了第二醫院門口。
天快黑的時候,郭首義到了,他朝張清兆的車走過來。
張清兆坐在車裏,一動不動地望著他。
在沉沉的暮色中,看屍人的麵龐有些模糊,看不清表情。
張清兆想,在停屍房工作的人,膽子是最大的,換了自己,給多少錢都不敢幹。
郭首義走近之後,張清兆下了車。
兩個人打過招呼,張清兆問:“照片呢?”
郭首義掏出了一張光盤,說:“在這裏。”
張清兆不了解這些東西,說:“怎麼看?”
郭首義指了指那家網吧,說:“走,我們到電腦上去看。”
“你等一下。”
張清兆說完,鑽進車裏,把那張出生卡拿了出來,上麵有那個嬰兒的出生照。
走進網吧,郭首義把光盤塞進電腦,不太熟練地操作著鼠標。張清兆坐在他旁邊,手裏拿著那個嬰兒的出生卡,雙眼緊緊盯著顯示屏。
冷學文的出生照一點點顯現出來……
張清兆的身上“刷”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兩張照片一模一樣!
隻是一張舊,是黑白的,是三十一年前拍的;一張新,是彩色的,是幾天前拍的。
兩個嬰兒都躺在嬰兒秤上,手腕係著白布條,肚臍焦黑。他們的長相一樣,哭的表情一樣,伸臂蹬腿的姿勢都一樣!
不同的隻有:張清兆手中的照片上有一盆黃色的塑料鬱金香,襯托著幾片闊大的綠葉子,而冷學文的出生照上沒有。
還有,嬰兒秤旁邊日曆上的年月日不同。
除了一些極細微的差別,電腦上的嬰兒和張清兆手中照片上的嬰兒簡直就是一個人!
郭首義也看呆了。
他什麼都沒說,又默默打開了光盤裏的另一張圖。
這張圖是出生卡的背麵,是一些文字記錄。
張清兆跟著翻過手中的出生卡,進行對照。
他家小孩的出生卡:
嬰兒出生地點:市第二醫院
床號:14
母親姓名:王涓工作單位:(空)
父親姓名:張清兆工作單位:(空)
嬰兒出生時間:公曆1998年6月21日11時45分
性別:男
屬相:虎
體重:3600g
身長:58cm
健康狀況:良好
醫生姓名:黃桐
護士姓名:逄麗偉
那個教師的出生卡:
嬰兒出生地點:市婦幼保健醫院
病房:4
母親姓名:薑鍾琴
父親姓名:李鳳凱
嬰兒出生時間:公曆1967年8月29日11時45分
農曆七月二十四日
丁未年戊申月乙醜日
性別:男
屬相:羊
體重:3600g
身長:58cm
健康狀況:良好
醫生姓名:唐崢嶸
護士姓名:張紅
兩個嬰兒的出生時間分毫不差!
兩個嬰兒的體重分毫不差!
兩個嬰兒的身長分毫不差!
更奇怪的是,他們留下的足印也一模一樣!
郭首義把光盤抽出來,愣了一會兒,終於轉過頭,看著張清兆的眼睛說:“都說,今生的親人是前世的冤家,可能這個世界就是這樣輪回的,好好待他吧。”
張清兆忐忑不安地說:“不,不是這麼回事……”
郭首義說:“你就敢說,你老婆不是你前世的仇人?”
“我覺得這個小孩的出現並不是輪回!”
“什麼意思?”
“他並不是投胎再生,他還是個鬼魂!他的眼睛告訴我,他是來索我命的!”
停了停,郭首義說:“那你想怎麼辦?”
張清兆呆呆地說:“……我要扔了他!”
張清兆回到家的時候,母親、老婆還有那個嬰兒都睡了——鬼知道他有沒有睡。
張清兆進了家門,就感到了一股陰森森的鬼氣。
他打開臥室的門,輕輕叫了聲:“王涓——”
王涓醒過來,迷迷糊糊地說:“你才回來呀!”
張清兆說:“孩子沒什麼事吧?”
“沒事,剛剛拉了一次屎,睡了。你也睡吧。”
“……王涓,你出來一下。”
“幹什麼?”
“我跟你說點事。”
王涓磨蹭了半天,才披著衣服走出來。
張清兆把她領到廚房,關上門,然後把最近發生的事都對她說了。
他講到了那個道士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提防小人。”
他講到了這個嬰兒出生時,飄進產房的那個穿雨衣的身影。
他講到了血型的異常。
他講到了兩張幾乎一模一樣的出生照片……
聽得王涓身子不停地打寒戰。
“不會吧?”她顫顫地說。
“千真萬確,就是這樣!本來,你正坐月子,我不想對你說這些,但是我們家現在很危險……”
“你想怎麼樣?”
“把他扔了!”
“扔了?”王涓一下尖叫起來。
“他就是小人啊!”張清兆低聲說。
“我不信!”像被人打了一悶棍,王涓猛地轉過身去。
張清兆想了想,說:“至少有一點誰都解釋不了——他為什麼是AB型血?”
王涓不說話了。
“還有,做B超時,醫生本來告訴我們是個女孩,可是生下來……”
王涓轉過身,打斷了丈夫的話:“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扔掉他!”
“那你就等著他害死你吧!”張清兆低聲吼起來。
“我願意!”
“你怎麼……這麼固執!”
王涓的身子不停地抖動著,抽抽搭搭哭起來:“我懷這個孩子遭了多少罪!他沒在你肚子裏,你當然不知道!”
張清兆不說什麼了,煩躁地來回走動。
這時候,廚房的門被輕輕拉開了。
王涓沒有察覺,還在哭。張清兆看到了,緊張地盯著門口。
是母親。
她閃出一張臉,小聲說:“深更半夜,你倆吵什麼?”
“沒事兒,媽,你睡吧。”張清兆說。他清楚,千萬不能讓母親知道他想丟掉這個嬰兒,她是萬萬不會同意的。
“王涓剛給你生完孩子,你就惹她生氣,你還是不是人?”
“我們沒吵架!”張清兆不耐煩了。
王涓擦了擦眼淚,說:“媽,真的沒事兒。”
母親在黑暗中看著兒子,又說:“王涓要是氣壞了身子,落下什麼病根,我找你算賬!王涓,走,別理他,跟媽睡覺去!”
王涓就出去了。
張清兆也走出了廚房,摸黑躺在了客廳的沙發上。
房子裏很靜,遠處的路上有車聲轟隆隆傳來。
張清兆又開始胡思亂想了。
那些夜行的車輛裏,有一部分是出租車……
那些和自己一樣的出租車司機,在這沉沉的黑夜裏,一個人孤寂地駕著車,行駛在馬路上……
他們一邊聽著午夜電台節目一邊四下張望,盼望有人伸手攔車……
今夜,他們會遇到什麼事?
會不會有人因為疲勞過度,把一個橫穿馬路的人撞飛,從此再也看不到這個人的臉?會不會有人因為喝多了酒,翻下鬆花江大橋,轉眼就變成一團模糊的血肉?會不會又有一個穿雨衣的人踽踽行走在無人的街道上?
收音機裏播過,全國一年有十萬人死於交通事故,那麼,這個世上有多少個嬰兒前世是死在車輪下的冤鬼?
張清兆對這個嬰兒一直很冷漠,他極少到繈褓前看他一眼。
王涓的奶水本來很好,自從那天夜裏張清兆和她為扔不扔掉這個嬰兒吵了一架之後,她的奶水突然幹涸了。
於是,隻有給嬰兒衝奶粉喝。
這些事都是母親做的,每天夜裏她都要爬起來兩次。
而張清兆沒有給這個嬰兒洗過一次尿片子。
一次,母親憤憤地對兒子說:“你對雨生一點都不親!”
接著她就嘮叨起來:“你小時候,我和你爸是怎麼對你的?那是頂在頭上怕摔著,含在嘴裏怕化了……”
張清兆從不辯解。每次母親一嘮叨,他就立即出門。
他無法對這個嬰兒親近起來。他知道,他就是那個姓冷的教師。
這個為數極少的體內流淌著AB型血的人!這個性格讓所有人都捉摸不透的人!
王涓和張清兆的感情似乎越來越疏遠了。
她很少跟張清兆說話,隻是一聲不響地照顧著那個醜巴巴的嬰兒。
一天,張清兆不小心把暖水瓶踢碎了。要是換了過去,王涓肯定要大聲叫嚷一通,這次,她卻沒說什麼,走過來彎腰收拾起碎片,然後淡淡地說:“晚上你回來再買一個。”
由於天天夜裏都要衝奶粉,所以暖水瓶必不可少。
那天,張清兆偏偏把這件事忘了。
晚上,他回到家,王涓看了看他的雙手,問:“暖瓶呢?”
“我忘了。”
王涓的脾氣一下就爆發出來:“你根本就沒把我們娘倆放在眼裏!”
張清兆說:“你發這麼大火幹什麼?我再出去一趟買回來不就完了!”
王涓的嗓門更大了:“不買了!把這個孩子餓死算了!”
張清兆不說話了,坐在沙發上喘粗氣。
那個嬰兒躺在臥室裏,靜靜的,好像聆聽著什麼。
母親走過來,小聲說:“清兆,瞧你這記性……”
王涓一邊摔東西一邊又叫道:“我知道,你不僅僅是討厭這個孩子,也討厭我!”
母親打圓場說:“得了,王涓,你別生氣了,我去買。”
說完,母親就出去了。
王涓嗚嗚地哭起來:“你為什麼要扔掉他?你是懷疑我!你一直都在對我編故事!告訴你,我沒做過虧心事,你愛怎麼懷疑就怎麼懷疑!”
她一邊說一邊“噔噔噔”地衝進臥室,粗暴地把那個嬰兒抱出來,送到張清兆麵前:“你把他扔了吧,我不攔你!扔啊!”
說完,她把嬰兒“啪”地放在了沙發上。
張清兆轉臉看了他一眼。他瞪大眼睛,看看張清兆,又看看王涓,好像受到了巨大的驚嚇,“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張清兆從他的哭聲中聽出了一種偽裝——這是一個大人的哭聲!
他霍地站起身,徑直朝外走去。
“你回來!”王涓喊道。
他不理她。
“你要是走,就永遠也別回來!”
張清兆“啪”地摔上了門。
他離開家,來到不遠處的一個公共電話前,給孟常打傳呼。
大約過了十分鍾,孟常回了電話。
“什麼事兒?”
“孟常,我問你,O型血的人跟什麼血型的人能生出AB型血的小孩?”
孟常想了想,堅定地說:“跟什麼血型的人都不能。”
“真的嗎?”
“廢話,這是科學定論!”
張清兆連一句再見都沒說,就掛了電話。
這時候,他寧願這個小孩是王涓跟另一個男人生的了,卻不是這樣,孟常告訴他——O型血的人跟任何血型的人都生不出一個AB型血的人!
可是,這個嬰兒卻千真萬確是王涓生的!
第二天吃過早飯,趁母親下樓買菜,張清兆把王涓拉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對她說:“涓,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相信我!”
王涓表情淡漠,根本不想聽。
“你和什麼血型的人都不可能生下AB型血的孩子。”
王涓冷笑了一下,說:“你的意思是這孩子是別人生的?”
“反正他肯定有問題。”
王涓逼視著他的眼睛,問:“你還想扔掉他?”
“不扔掉的話,咱家肯定得出大事!”
說到這裏,張清兆輕輕摟住了王涓,小聲說:“咱們偷偷把他放到醫院裏,他死不了,很快就會有人把他抱走的,說不定,抱走他的人還是個大老板呢。”
王涓站起身,說:“你不要再這樣神神叨叨了,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扔掉他,你死了這條心吧!他是我的孩子!”
說完,她走進臥室,“砰”地反鎖了門。
這個家變得沉悶起來。
母親隱約察覺到了兒子和兒媳之間矛盾的症結,她再也不當著王涓的麵說張清兆對孩子不好了。
她怕兩口子吵架,爭搶著幹活,盡量不讓王涓動手,偶爾說點什麼,一聽就是在調節氣氛。
一家人都不再提孩子的話題了。
一家人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這天夜裏,張清兆又迷迷糊糊地開著他的夏利車走在路上了,四周像陰曹地府一樣黑暗無邊。
他好像要把雨生送回醫院去。
雨生坐在後座上,悄無聲息。
張清兆一直感到脊梁骨涼森森的,但是他不敢回頭看他一眼。
路兩旁是樹林,深深的,那些樹很繁茂,擋住了樓房,或者後麵根本就沒有樓房。他偶爾發現,樹林裏好像有一些影子,不知是人是物,影影綽綽,木木地直立著。
他眯起眼睛,使勁看。
當他終於看清楚之後,頭一下就大了——樹林裏密密麻麻站滿了人!他們的麵部慘白,都是石膏做的臉!
十萬人?
一百萬人?
他驚恐地收回目光,就看到了前麵的王家十字。
他去醫院本來不路過這裏的,不知怎麼就跑來了。
他猛轟油門,發瘋地衝過去。
剛剛開過十字路口,他就聽見那個嬰兒在後座上尖厲地叫了一聲:“你開過了!——”
他一下醒過來。
這天下午,母親帶王涓到街裏看中醫,想開幾服催奶藥。
張清兆留在家裏看小孩。
空蕩蕩的房子裏,隻剩下張清兆和這個嬰兒了。他沒有哭,好像在咿咿呀呀地說著什麼。
天陰沉著,看來還要下雨。
鬆花江的水已經暴漲,解放軍正在前線抗洪。
張清兆走上前,在昏黃的天光裏,靜靜地注視這個嬰兒。
他的頭發和眉毛依然稀少,黃黃的,軟軟的,而且疏密不均。
他臉上的幹皮褪盡了,膚色紅赤赤的。
那塊不吉利的黑胎記,依然壓在他的左眼上。
他的兩隻眼珠躲在厚厚的眼泡裏,定定地看著張清兆……
張清兆和他對視了一會兒,突然小聲說:“你回去吧。”
嬰兒看著他。
“我跟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麼不放過我呢?”
嬰兒依然看著他。
“走吧,我求求你!”張清兆又說。
嬰兒還是看著他。
停了停,張清兆冷不丁問道:“你姓冷,對嗎?”
嬰兒突然笑了。
張清兆哆嗦了一下。
這是他出生的第十九天。
在此之前,張清兆從母親和王涓口中得知,這個小孩還一次都沒有笑過。
這是他第一次笑,笑得極具深意。
張清兆扔掉他的決心更堅定了!
他後退幾步,來到客廳,找出一張紙,鋪在桌子上,然後在上麵端端正正地寫上了這樣一行字: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一日十一時四十五分出生。
他帶王涓檢查身體的時候,在醫院見過一次棄嬰。
那個小孩的繈褓裏留著父母寫的一張紙條,說那個小孩有先天性心髒病,他們沒那麼多錢給他醫治,隻好丟棄,希望有條件的人能夠收養他……
紙條的背麵是那個孩子的出生時辰。
張清兆拿起寫好的紙條看了看,忽然想到,醫院也許有這個嬰兒的出生記錄,而今年六月二十一日十一時四十五分出生的孩子,估計全市隻有這一個,公安局能不能根據這個出生時辰查出這個小孩是他扔的呢?
想到這兒,他把紙條揉成一團,扔進馬桶,衝走了——他要消除這個嬰兒被送回來的所有可能性。
接著,他回到臥室,把嬰兒包起來,用被角蓋住他的臉——主要是蓋住他的眼睛。然後,他下了樓,鑽進夏利車。
他把嬰兒放在了後座上,在邊緣處墊高,使他不至於滾落下來,然後慢慢把車開動了。
他向第二醫院駛去。
在路上,他一直在想,一會兒母親和王涓回來,他該怎麼跟她們說。
他想來想去,隻能這樣說——他跑到樓下的小賣部買煙,沒鎖門,跑回來就發現這個嬰兒不見了。
王涓肯定不信。
她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反正他就一口咬定嬰兒是自己丟的。
天上又打雷了,雨“嘩嘩嘩”地落下來。
張清兆回頭看了那個嬰兒一眼。
他被包在那個很小的繈褓裏,沒有一點聲息。
張清兆的心忽然有些酸。
但是,他很快戰勝了這種情緒,把車速加快了。
到了第二醫院,他抱著嬰兒鬼鬼祟祟地走向產科。
今天產科的人很多,所有的女人都大腹便便的。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急匆匆地穿梭著。
張清兆抱著嬰兒來到那幾個病房前,偷偷朝裏看。
有一個病房的門開著,但是裏麵沒有人。床上放著一本花花綠綠的雜誌,櫃子上有一籃水果。
這個病人一定是上廁所了。
張清兆的心狂跳起來——今天,隻要把這個嬰兒脫手,噩夢就永遠結束了……
突然,有人在背後說:“你看什麼呢?”
他抖了一下,回過頭,看見是一個戴口罩的護士。
他支支吾吾地說:“我,我找黃大夫。”
“哪個黃大夫?”
“黃桐。”
“她調走了。”
“噢……謝謝。”
護士說完,就走過去了。
張清兆前後看看,走廊裏再沒有人了,他快步走進病房,把懷中的嬰兒朝床上一放,轉身就朝外走。
他剛走到門口,窗外突然響起了一聲炸雷,他驀地停住了腳。
他慢慢轉過身,走到床前,輕輕掀開被子,想最後看這個嬰兒一眼。
他在深深的繈褓中靜靜看著張清兆,沒有任何表情。
張清兆蓋上了被子,快步走了出去。
樓道裏,有個丈夫扶著妻子上廁所。那個妻子佝僂著腰,一步一哎喲,肯定是剖腹產。
張清兆低下頭,匆匆走過去。
他一直沒聽到那個嬰兒的哭聲。
張清兆回到家,打開門,母親和王涓已經回來了。
他愣了一下,顯得很不自然。
王涓警覺地看了看他,問道:“孩子呢?”
“我正在找呢!剛才我跑下樓去買煙,回來他就不見了!”
母親一下就跌坐在沙發上。
王涓盯著他,眼淚“刷刷”淌下來,她一字一頓地說:“你把他扔到哪兒了?”
“我沒扔!”
王涓又問了一句:“你把他扔到哪兒了?”
“我真的沒扔!”
王涓聲嘶力竭地喊叫起來:“你把他扔到哪兒了!”
“我說沒扔就沒扔!”
母親手足無措地看看兒媳,又看看兒子,顫巍巍地說:“得得得,都別吵,馬上找!”
張清兆猛地轉身,大步走出去了,似乎很冤屈,很生氣,很焦急。
王涓和母親也緊跟著跑了出來。
天色有點黑了。平時,總有一些鄰居聚在樓下打牌,今天卻不見一個人。
母親對張清兆說:“你朝那邊找,我們朝這邊找!”
說完,她們就朝東跑去了,張清兆一個人朝西走。
他對自己說:這一關肯定要過的,必須挺住。
回過頭,已經看不到母親和王涓的身影了,他就在一個石凳上坐下來,忽然想到:也許,產科的那個病房裏,這時候隻剩下了一個空被子,那個嬰兒已經不見了。
他不是被人抱走的,而是自己爬起來溜掉的。
接下來,他會去哪裏呢?
產房?去代替另一個即將出生的嬰兒?
王家十字?
火葬場?
他坐了大約十幾分鍾,忽然聽到了王涓和母親的腳步聲,她們好像回來了。
他急忙站起身,回到了樓下。
王涓臉色蒼白,失魂落魄,仇恨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走上樓梯。
母親走到兒子跟前,嚴厲地問:“你個小畜生,到底把雨生弄到哪兒去了?”
張清兆煩躁地說:“我真的不知道!我下樓買煙,回來他就不見了!”
母親心急如焚地說:“進屋趕快報警!”
張清兆在樓梯上追上王涓,輕聲說:“涓,你相信我,這個孩子不屬於我們,別想他了。我們再生一個,生一個我們自己的孩子!”
王涓猛地轉過頭來,雙眼已經哭得通紅,她憤怒地說:“你滾!”
張清兆隻好住口。
他知道,現在王涓正在氣頭上,最好不要惹她,等她消消氣再說。
盡管這一關不好過,但是他的心裏十分輕鬆——終於把這個穿雨衣的惡鬼扔掉了!
他跟在她身後,默默地上樓。
樓道裏的燈很暗,樓梯的邊沿已經破損。
外麵的雷聲隱隱響起來,雨好像已經下來了。
他家在三樓。
到了家門口,他看見門半開著。一定是王涓和母親出來時太著急了,忘了鎖門。
房間裏傳出一陣哭聲,很細弱,很委屈。
他像被電擊了似的哆嗦了一下,一步就跨到王涓前麵,衝進了家門。
哭聲是從臥室裏傳出來的。
他跑過去推開臥室的門,一眼就看到那個嬰兒的繈褓又出現在了床上,在靠牆的那一端——那是他生下來一直躺著的地方。
他驚呆了。
王涓和母親也跑了進來。
王涓推開他,撲過去就把那個啼哭的嬰兒抱了起來,緊緊摟在懷裏,好像生怕誰搶去一樣。
母親又驚又喜,瞪大眼睛說:“回來了!雨生回來了!”
張清兆一言不發,緊緊盯著那個嬰兒的眼睛。
那雙眼睛一直緊閉著,似乎專門在對著王涓哭。
張清兆沒看見他的眼淚。
他覺得這是一場噩夢。
外麵黑得像扣了一口鍋。
雨停了,房子裏有一股又冷又腥的雨氣。
張清兆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全身的神經都緊繃著。
現在,他更加確定這個嬰兒不是人了。
現在,他的老婆就把這個不是人的東西摟在懷裏,香甜地睡著……
睡前,母親和王涓一直在猜測這是怎麼回事。
她們認為,可能是哪個鄰居來串門,發現家裏沒人,就開了個玩笑,把雨生抱回了家,過了一陣子,又把他悄悄送了回來……
張清兆一直沒有說話。
她們都不知道,張清兆把他扔到了醫院裏,可是,他自己又回來了!
張清兆忽然覺得自己很笨。
他曾經想到,這個嬰兒被丟棄之後,也許會自己爬起來,爬進產房,爬到王家十字,爬進火葬場……
為什麼沒想到他會再次爬回家呢?
張清兆突然萌生了一個惡毒的念頭:今夜,把這個詭怪的東西殺死!趁著母親和王涓熟睡,輕手輕腳溜進臥室,掐斷他的脖子……
很快他就放棄了這個想法。
殺了他的結果是什麼呢?
他將背上殺死親生兒子的惡名,而且將被戴上手銬和腳鐐,押赴法場。
那時候,全城的人都會站在大街上圍觀,一睹他的尊容。他們將永遠記住他的名字。
法場的草很高,鬱鬱蔥蔥,那是死囚犯的血滋潤的。
他的褲腿係著,那是怕他的屎尿流出來。
法警把他放在草叢上,他雙膝軟軟地跪下了。
他看見幾隻螞蟻在草叢中忙忙碌碌地搬食,其中有兩隻還打了起來。
槍響了,一顆子彈射進他的腦袋,他“撲通”一聲栽到草叢裏,那些螞蟻驚惶四散……
接著,他就會被抬走。
接著,他就會被送到火葬場,推進那個冷森森的停屍房……
有活人走進來的時候,那個房子一片死寂。活人都離開之後,天黑了,那個停屍房裏就有各種各樣的響聲了。
半夜時,他旁邊那幾張屍床上的白布都慢悠悠地掀開了,上麵的死屍一個個坐起來……
他們都穿著灰色的雨衣。
他們都是白慘慘的石膏臉。
他們的手裏都捏著一遝鈔票,一個勁兒地朝著他笑……
張清兆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喪失了所有的勇氣。
他躺在床上,身體一動不動,大腦一動不動,就像在等死。
第二天早晨,天還陰著。
這種天氣讓張清兆感到懼怕。
他起了床,顯得煩躁不安。
吃早飯的時候,他突然說:“媽,今天我把你們送回去吧。”
“回哪兒?”
“巴望村。”
母親愣了愣,說:“為什麼?”
他說:“農村的空氣新鮮,有利於小孩的健康。”
停了停,他又說:“這房子也太擠了。”
母親說:“等到滿月唄!”
今天是這個嬰兒出生的第二十二天。
王涓突然說:“媽,我們今天就回去。”
沒等母親說什麼,她已經放下碗筷,站起身,靜靜地去收拾東西了。
張清兆拉著母親、老婆和那個繈褓中的嬰兒,離開城區,朝巴望村駛去。
從濱市到巴望村,盡管隻有五十裏,但是不好走,有一段是沙土公路。
說來奇怪,這個嬰兒出了城就開始哭,平時很少有這種情況。
王涓抱著他,低聲哄著。
母親在一旁又著急又心疼,她把孩子接過去哄了一陣子,他還是哭鬧不止,最後王涓又把他抱過去……
就在他的哭聲中,雨下來了,是那種綿綿細雨,兩旁的莊稼和樹木變得更綠更鮮。
天色昏黃,令人壓抑。
張清兆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
應該說,他和這個嬰兒沒有任何感情,但是,他畢竟是他的父親,現在,他甚至還沒有準確地記住他的長相,就要把他送走了。
一隻烏鴉從車前低低地飛過,差點撞在風擋玻璃上。
他一驚,剛想刹車,那烏鴉已經飛過去了。
他突然有一種預感:這個嬰兒活不長。
為什麼會有這種預感?
難道是烏鴉帶給他的?
他莫名其妙。
按理說,這個嬰兒生下來之後沒有任何器質上的疾病,吃喝拉撒睡都正常,可是,他一想起他那張醜巴巴的臉和那雙黑黑的眼睛,就感到他必定短命。
在這個嬰兒一刻不停、焦躁不安的哭聲中,張清兆忽然又想到一個毛骨悚然的問題:這個嬰兒會不會自己回來?
他馬上想到了前些日子的那個夢,馬上想到了一個場景:這個嬰兒穿著一件小小的雨衣,冒著漫天細雨,快步走在野外的公路上。
雨衣的帽子扣在他的頭上,看不見他的臉,不知道他是什麼表情,但是可以推想到,那定是一副凶相。
他走得快極了,快得令人恐怖,像一隻淩厲的貓。
他並不是一直沿著公路走,他走的是直線,公路繞彎,他就跳下公路,從田野裏直插過去。
轉眼他就鑽進了城市……
現在,張清兆的夏利車已經開進了巴望村。
雨中的屯子沒有一個人,幾隻雞躲在牆根下瑟瑟地抖。
嬰兒還在哭,嗓子已經哭啞了。
母親終於忍不住,對張清兆罵起來:“這孩子要是折騰出什麼毛病來,我跟你沒完!”
張清兆不說話,把車停在了家門口。
家裏隻剩下張清兆的父親了,他耳朵背,很少出門。
這是老爺子第一次見到剛剛出世的孫子,十分高興,他把他抱在懷裏,一邊搖晃一邊端詳。
這個嬰兒的哭聲已經很弱,很幹。
母親進了門就給他衝奶,很快就衝好了。
王涓把他抱進裏屋,去喂。
過了好半天,張清兆終於聽見他不哭了。
天色越來越暗,雨越來越大,遠天隱隱有閃電在無聲地閃著。
母親到廚房去做飯了,父親燒火。燒柴的煙味和炒菜的香味從門縫擠進來。
王涓哄睡了孩子,走出來。
她突然說:“從今以後,你一個人留在城裏,就自由了。”
張清兆知道她什麼意思,說:“你別疑神疑鬼的。”
王涓冷笑一聲,到廚房去了。
張清兆吃完飯,還不到中午,天卻陰得好像要黑了似的。
他對父母說:“我得走了。”
父親說:“在家住一天吧。”
他說:“這車一跑就賺錢,一歇就賠錢。我得回去。”
王涓什麼都不說,隻是坐在椅子上看電視。
母親小聲說:“你去看看孩子。”
張清兆說:“對,我去看看孩子。”
他推開裏屋的門,一個人輕輕走進去。
那個繈褓端端正正地擺放在寬大的土炕上,很小很小,孤零零的。那一刻,張清兆的心又軟軟地動了一下。
他走到繈褓前,朝裏麵看了看。
這個嬰兒不知什麼時候醒了,他直直地看著張清兆。
一個炸雷“哢嚓”一聲響起來,震得房子都微微顫動了。
張清兆急忙收回眼睛,轉身走出去。
父親送他出來。
他上車之前,大聲對父親喊了一句:“小心點這個孩子!要是有什麼不正常的事,馬上給我打電話!”
父親的聲音比他還大:“你說什麼?”
回到城裏的這天晚上,張清兆的心裏空落落的。
王涓和母親走了後,這個家陡然顯得空曠起來,籠罩著某種詭秘的氣氛。
他沒有睡在臥室裏,繼續睡在客廳的長條沙發上。
他關了燈,一動不動地躺著。
這時他才意識到,一個人在這個房子裏度過漫漫長夜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
除了窗外的雨聲,房子裏很寂靜。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隱約聽見臥室裏有動靜,好像是嬰兒吮手指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清晰……
他嚇壞了,猛地坐起來。
那聲音又一點點弱了。
他伸手打開燈,下了地,慢慢走過去,一腳就踢開了臥室的門。
臥室裏,除了一張空床和一個梳妝台,什麼都沒有。
他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慢慢關上門,又回到了沙發上,關上了燈。
過了一會兒,他又聽見臥室有動靜。
好像是嬰兒的哭泣聲,弱弱的,在雨聲中像一隻小貓在嗚咽。
這次張清兆沒有動,他全神貫注,靜靜地聆聽。
那哭聲漸漸大了一些,他聽出就是那個雨生的哭聲:“哇兒!——哇兒!——哇兒!——哇兒!——”
他快崩潰了!
他壓製著自己不要突然笑起來。
終於,那哭聲遠了,好像蒙在了厚厚的被子裏……
最後,什麼聲音都沒有了,隻有雨聲。
急促的雨聲,似乎在預告著什麼。
張清兆開始冒冷汗,同時不停地打哆嗦,好像要犯癲癇病一樣。
又過了一陣子,他的神經似乎放鬆了一些,突然,他感覺腳下好像有聲音。
他慢慢抬起頭看了一眼,腦袋一下就炸了!
借著窗外的燈光,他影影綽綽看見一個赤身裸體的嬰兒,站在腳下的地上。
他一下就坐起來,驚叫了一聲:“鬼!——”
“爸爸!”
嬰兒哭著叫了一聲。
他愣了愣,顫顫地問道:“你是誰?”
“我是你女兒啊!”
天上劃過了一道閃電,照亮了這個嬰兒!
她的身上血淋淋的,正淚眼婆娑地望著張清兆!
她絕不是那個雨生,她的臉就是張清兆的臉!
閃電過後,她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張清兆的大腦一下不轉彎了。他四下看了看,再也不見她的影子。
我是你的女兒啊!——這是她留給張清兆的最後一句話。直到他第二天醒來,這句話還在他耳邊回響。
我是你的女兒啊。
張清兆從極度的恐懼陷入了極度的悲傷。
飄蕩在黑暗中的女兒的幽魂托夢給他了。
張清兆相信托夢這回事。
他曾經聽孟常講過這樣一件事:陸士諤,是清末民初的一個高產作家和著名醫生。
不知道是什麼人給他托夢,在夢裏描繪了未來的上海,包括浦東大橋,越江隧道,還有地鐵。
那個夢還告訴他:“萬國博覽會”將在上海舉行。
陸士諤感到很驚奇,就寫成了書。
結果,他夢中的三大工程在一個世紀之後變成了現實。
而且,最令人不解的是,夢中三大工程的位置與現在的實際位置出奇地相近!
而二○一○年“世界博覽會”的舉辦權果然落在了上海!
……張清兆的女兒,已經在老婆腹中生長了九個月。
醫生說,這個月份的胎兒,體內的各個器官都已經發育成熟了,身體變成了圓形,皮膚有了光澤,大腦中的某些部分已經很發達,對於外部的刺激,她已經會用喜歡或者討厭的麵部表情做出反應了!
可是,她一直蜷縮在一個漆黑的世界裏,沒能看一眼這個光明的人世,就自生自滅了……
在王涓要生產的那一刻,在那個漆黑的世界裏到底發生了什麼?
張清兆一個人過了幾天。
他幾乎天天夜裏都失眠,睡著之後總要做噩夢,夢見那個女嬰站在腳下,哭著叫他爸爸。
他不知道老家發生了什麼事,一直沒有消息。
最近,他好像總遇到一些奇怪的乘客。
這天中午,有個乘客一上車,車裏就充滿了嗆鼻子的酒氣。他坐在後麵。
張清兆問:“你去哪兒?”
“王家十字。”他說話有些含糊不清。
張清兆愣了一下。
這是他目擊那張石膏臉之後,第一次遇到去王家十字的乘客。
“怎麼,你不知道哇?”對方大著舌頭問。
張清兆通過後視鏡朝他看了一眼,覺得他不過是一個醉鬼,沒什麼異常,就說:“我知道。”
然後,他把車開動了。
在路上,張清兆問他:“師傅,你是不是住在王家十字附近?”
“是啊。”
“大約兩個月前,王家十字發生過一起車禍,你知道吧?”
“那個路口經常出事。”
“因為沒有紅綠燈,車開得都快。”
“不是這個原因,”乘客嚴肅地更正道,“是那個地方犯邪。”
接下來,他就沒有再停嘴,絮絮叨叨地講了一路嚇人的事,聲稱都是他的親身經曆,聽得張清兆心裏越來越毛。
乘車人講的第一個故事:我小時候在農村。
我家那個屯子往西三裏遠,有一個很大的池塘。有一年夏天,一個男孩在那裏淹死了,他比我低一年級。
從此,那個池塘幾乎每年夏天都要淹死人。
有一年,我表哥從外地來我家串門,他那一年十四歲……或者十五歲的樣子。
一天下午,他一個人跑出去玩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他還沒有回來。
我媽有些著急了,就出去找他。
一個羊倌兒告訴我媽,我表哥到屯子西麵那個池塘去遊泳了。
我媽嚇壞了,立即發動全家,去那個池塘找他。
那時候天都快黑了,在屯子外的路上,我們看見一個影影綽綽的人,朝我們走過來。
他走近之後,我們才看清正是我表哥。
他眼睛發直,臉色慘白,頭發濕淋淋的,還滴著水。
我媽就問他:“你怎麼了?”
他不說話,隻是不停地哆嗦。
我媽把外衣脫下來,裹住了他,摟著他的肩膀朝回走。
我們一直回到屯子,他都沒有說一句話。
到了家,我媽給他衝了一碗熱乎乎的薑湯,他喝下之後,漸漸不抖了,但是臉色還是十分難看。
他說,他在那個池塘裏遊泳時,看見了一個男孩,他也在遊泳,於是兩個人就比賽看誰遊得快。
他們從池塘這一端遊到那一端,竟然是同時到達的。
那個男孩就說,要和他比憋氣,看誰在水裏憋的時間長。
表哥同意了。
兩個人就一起蹲進了水裏。
過了好長時間,表哥實在憋不住了,一下鑽出來。
他甩了一下臉上的水,看到水麵上一片平靜,不見那個男孩的影子。
他知道自己輸了,趁對方看不見,深吸一口氣,又蹲進了水裏。
過了好長時間,他又憋不住了,再次鑽出來,可是,還是不見那個男孩的影子。
他有點緊張了,一個人是不可能在水裏憋這麼長時間的。他又想,對方是不是趁他在水裏的時候也鑽出來換過氣呢?
他第三次蹲進了水裏。
這一次,他忽然想看看對方在哪裏,當他在水裏睜開眼睛之後,嚇得魂飛魄散——那個男孩正在暗綠色的水裏朝他鬼笑著!
他的臉色無比蒼白,腦袋上掛著亂蓬蓬的水草。
他的眼角、耳眼、鼻孔、嘴角,都流著黑紅的血,像冒出的煙,在水中緩緩向上飄散……
表哥“轟隆”一聲鑽出水來,雙腿就抽筋了。
他一邊尖叫救命一邊用雙手劃水,拚命朝岸上遊去……
爬上岸之後,他的全身像灌了鉛一樣沉,回頭看,水麵上還是一片平靜。
接著他發現,池塘的一圈岸邊,隻有他自己的衣服和鞋子!
乘車人講的第二個故事:王家十字一帶很偏僻,在那裏租房的人,大多不幹正當職業,女的當三陪,男的打砸搶。
我家旁邊有個獨門獨院的老房子,兩間,一直出租著。
房東姓劉,他不想惹麻煩,所以租房有個條件,必須是夫妻他才肯租,房租倒不貴。
第一對夫妻剛剛住進那個房子一個多月,他家不到一歲的小孩就把蠶豆吞進了氣管裏,憋死了。
沒過多久,又一對夫妻搬進去,他家小孩也不到一歲。
有一次,那個小孩吞進了一顆花生,竟然也卡死了。
接著,第三對夫妻又住進了那個老房子,他們沒有小孩。
半年後,劉師傅去收下半年的房租,看見東牆和西牆貼著兩幅很舊的年畫,就感到很奇怪。這對夫妻剛結婚,所有的家具都是新的,而這兩幅年畫都舊得發黑了,顯得很不諧調。
他笑著問:“你們貼舊年畫幹什麼?”
那個丈夫說:“我們搬進來時就有呀!我們還以為這是你家要保留的東西呢,一直沒有撕掉。”
劉師傅吃了一驚。
他從來沒見過這兩幅舊年畫!
而且,上一對夫妻搬走之後,他還專門粉刷過房子,這房子裏空空的,什麼都沒有!
兩張年畫上畫的都是胖娃娃,一個坐在蓮花上,一個坐在鯉魚上,都在笑。
半年了,這兩個娃娃一直在畫上朝著這對夫妻笑,白天笑,夜裏也笑。
那個妻子看了看劉師傅的神色,說:“劉師傅,你這房子……沒有什麼問題吧?”
“沒問題呀,怎麼了?”劉師傅問。
“我們夜裏總聽見……”
丈夫碰了她一下,小聲說:“那是鄰居家的小孩!”然後,他轉頭對劉師傅笑了笑,說:“沒什麼事兒。”
劉師傅追問道:“你們到底聽見什麼了?”
那個妻子說:“我們夜裏總聽見好像有小孩在咯咯地笑……”
乘車人講的第三個故事:我有個同學叫敬波,在文化局當幹事。
他每天上班都要經過王家十字。
有一天,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他經過王家十字,看見前麵有一個高大男子的背影,他穿著一件黑色風衣,拉著一個帶軲轆的大箱子,箱子上馱著一個帆布包,好像有什麼急事,走得急匆匆的。
走著走著,那個帆布包掉了下來,可是那個男子卻沒有發覺。
敬波在後麵喊了他一聲:“哎,師傅,你的東西掉了!”
那個人好像聾子一樣,根本聽不見,他大步流星地走到馬路對麵,鑽進一輛停在路邊的出租車裏,一溜煙地走了。
敬波走到那個帆布包前,彎下腰,想把它撿起來。
就在這時,一輛汽車怪叫著衝過來,一下把他撞出了幾米遠,接著又從他身上軋了過去,鮮血四濺……
他猛地醒過來,感覺那輛車好像剛剛開過去不遠似的,身上已經冒出了一層冷汗。
第二天,他上班路過王家十字,眼睛突然直了——前麵果然出現了一個高大男子的背影,他穿著一件黑色風衣,拉著一個帶軲轆的大箱子,箱子上馱著一個帆布包……
這一切跟他昨夜夢見的一模一樣!
他馬上停住了,站在馬路牙子上,注意觀察。
那個人朝前走著走著,就像電視重播一樣,那個帆布包“啪”地掉了下來,可是他沒有回頭,徑直朝前走去……
敬波的心“怦怦怦”地狂跳起來。
那個帆布包靜靜地扔在馬路上,裏麵好像藏著一雙眼睛,正在緊緊盯著敬波,等著他走過去。
這時候,有一個禿頂老頭從馬路對麵快步走過來,他彎下腰,去撿那個包。
敬波看得清清楚楚,一輛黑色的轎車衝過來,它好像就是來要命的,速度極快,把那個老頭撞出幾米遠,接著又從他身上軋了過去,鮮血四濺……
這是敬波第一次目睹車禍,也是他第一次眼看著一條生命轉眼變成一具屍體。
不久,他就聽說,那個路口前不久曾經撞死過一個男子,很高大,穿著一件黑色風衣……
前麵就是王家十字了。
張清兆放慢了車速,謹慎地四下看了看。
在白天,這個路口似乎很正常,隻是行人稀少,顯得很寂寥。沒有一家店鋪,路旁都是青色的牆,還有緊閉的大門。
“好了,停車吧。”滿嘴酒氣的乘客說。
張清兆把車慢慢靠向路邊。
“我這個人喝點酒就愛胡說,你聽煩了吧?”
“哪裏。”
“你們這些出租車司機,天天都在路上跑,千萬要小心。凡是撞死過人的地方,最好繞行。”他下車之前這樣對張清兆說。
這天晚上,張清兆又做夢了。
他看見房間裏變成了暗綠色,一個男孩在半空中隱隱約約出現了,朝他鬼笑著。
他的臉色無比蒼白,腦袋上掛著水草。他的眼角、耳眼、鼻孔、嘴角,都流著黑紅的血……
張清兆驚怵至極,想喊卻喊不出來。
漸漸地,男孩消隱了。
牆上影影綽綽出現了兩幅老舊的年畫,上麵分別畫著兩個胖娃娃,一個坐在蓮花上,一個坐在鯉魚上,他們都在朝著他笑。
他們笑出了聲,“咯咯咯咯”的,那聲音忽近忽遠,若有若無。
接著,年畫又消隱了,隻剩下空蕩蕩的牆。
一個高大的男子出現在他頭頂,定定地看著他。
他猛地仰起頭,想看清這個人。
他的臉黑糊糊的,根本看不清五官,隻能看出他穿的是一件黑色風衣,拉著一個帶軲轆的大箱子,箱子上馱著一個帆布包。
他慢慢俯下身來,湊近張清兆的臉,低低地說:“你想不想知道這個帆布包裏裝的是什麼?”
這天,張清兆跑了一天,挺累,天要黑的時候,他想回家歇著了。
這時候,卻來了一個要坐車的乘客,他隻好把車停下來。
這個乘客上了車之後,坐在了後座上。
他長得白白淨淨,很瘦,胳肢窩下夾著兩本書。
“師傅,你去哪兒?”張清兆問。
“火葬場。”他低低說了一句。
張清兆想了想,把車開動了。
一路上,這個很瘦的人一直沒說話。
張清兆一邊開車一邊暗暗猜測:這麼晚了,他去火葬場幹什麼?是家裏的父母死了?是女朋友死了?是單位同事死了?
每個人都在走向火葬場……張清兆的腦海裏又迸出了這個喪氣的想法。
到了火葬場,他停下車,一邊收錢一邊友好地問了這個乘客一句:“你是幹什麼的?”
對方說:“我是教書的。”
張清兆愣了一下,沒有再說什麼,靜靜地看著他下了車,走進了火葬場的大門。
那兩輛麵包車依然停在火葬場大門口,司機在車裏朝張清兆冷冷地望著。張清兆忽然感到這兩輛麵包車也有些詭異。
他調轉車頭,正要離開,聽見有人拍車窗。
他扭頭一看,是郭首義。
“郭師傅!”他急忙把車窗搖下來。
“你來幹什麼?”
“我剛剛送個人。你回城裏?”
“是啊。”
“走吧,跟我一塊回去。”
“我可打不起出租車。”郭首義笑著說。
“放心吧,我請客,反正回去也是空車。”
“那我就不客氣了。”郭首義說完,打開車門鑽進來,坐在了張清兆的旁邊。
兩個人沒有別的話題,一開口就提起那件事。
“那個小孩最近怎麼樣?”郭首義關切地問。
“我把他送回老家去了。”
“噢。”郭首義若有所思。
張清兆說:“送走那個嬰兒之前,我做過一個夢,夢見他下地了,穿著一件很小的灰色雨衣,朝門外走。可是,他沒有打開門,又無聲地退回了臥室。一直到最後,我都沒看見他的臉。”
郭首義沒有表態,靜靜聽他說。
過了一會兒,張清兆又說:“送走他之後,我又做過一個夢,夢見我聽見一個嬰兒在哭,那哭聲越來越真切,我抬頭一看,差點嚇死,影影綽綽有一個赤身裸體的嬰兒站在地上,全身上下血淋淋的,一邊哭一邊叫我爸爸。我問她是誰,她說她是我女兒……”“是做夢嗎?”郭首義突然問。
這句話讓張清兆一驚。
是做夢嗎?
這是一個非常重要也非常可怕的問題。
現在,張清兆也說不清楚了。
他聽王涓說,他睡覺的時候眼睛總是閉不嚴,總是露著兩條縫。
剛結婚的時候,王涓每次起夜看到他的睡相都害怕,看上去他好像睡著,又好像在看著她。
而他也經常在夢中看到現實中發生的事情。
比如,有一次他模模糊糊看見王涓半夜爬起來,打開燈,然後輕飄飄地走向了廚房。
接著,廚房裏就傳出“叮叮當當”的響聲。
她好像餓了,正在熱剩飯剩菜。
過了一會兒,她出來了,手裏拿著一隻小孩的胳膊在啃。那胳膊熱氣騰騰的,顯然剛剛煮熟。
他驚問:“你在吃什麼?”
王涓一邊吃一邊說:“你自己不會看呀?”
……第二天,他對王涓講起了這個夢。
王涓說:“我昨天半夜就是餓了,到廚房削了根蘿卜吃。我回來時,看見你半睜著眼睛,特別嚇人。”
夢的前半截是原版的,後半截就改編了。
因此,張清兆經常懷疑:人們在夜裏做噩夢,看見了這樣或者那樣的可怕場景,有一些是不是真的呢?
夢和現實離得太近了。
比如,突然出現在死屍手裏的那遝錢。
比如,突然在車裏冒出來的那張石膏臉。
比如,那個嬰兒無法解釋的古怪血型。
比如,那一聲聲炸雷……
張清兆知道,那種陰陽分明的人,才是健康的,他們睡的時候很深沉,醒的時候很清朗。
而他的心理不是很健康。
但是他也相信,隻有像他這種陰柔而敏感的人,這種經常陰陽混淆的人,才能看到很多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有幾頭豬橫著穿過公路,大大的耳朵擋著眼睛,它們對張清兆的車視而不見,走得慢吞吞。
張清兆急忙點了兩腳刹車,讓過了那些豬,才轟油提速。
他歎口氣,對郭首義說:“我真想不明白,你天天和屍體打交道卻遇不到這些怪事,我怎麼就這麼倒黴呢?”
“這得問你自己。”
“郭師傅,你怕不怕?”
“怕什麼?”
“死人。”
“看慣了就不怕了。”
“我不信。”
“假如人類從來都沒見過死動物,第一次見了也一定很害怕,可是我們每天都在吃死豬的肉……”
這句話說得張清兆有些惡心。
郭首義接著又說:“我最怕的是,有一天我自己躺在那個停屍房裏。其實你也是,每個人都是。”
晚上,張清兆在外麵草草吃了點飯,回到那個空落落的房子,心裏更加恐懼。
他打開了房子裏所有的燈,坐在沙發上,不敢睡。
一個人不能總是獨處,時間長了,沒有精神病都會得精神病,沒有鬼都會出來鬼。
四周太靜了。
他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聲。
他越來越不敢肯定,自己曾經做過的那幾個可怕的夢到底是不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或者有一半是真的,那都太恐怖了。
他慢慢轉過頭,看了看防盜門上的鎖,那個嬰兒曾經摸過它……
他又慢慢把頭轉回來,看了看客廳中央的地麵,那個血淋淋的女嬰就站在這裏……
他就這樣一直坐到半夜。
漸漸地,他終於熬不住了,關了燈,輕輕躺在了沙發上。
這麼多天來,他一直沒敢去臥室睡。
他怕聞到那個嬰兒的尿臊味道。
幸好今夜沒有打雷下雨,否則,他一定不敢在這個房子裏待下去的。
在寂靜的黑暗中,他開始擔心:今夜還會不會再做那嚇人的夢了呢?或者說,今夜那個嬰兒還會不會出現呢?
他不知不覺又想起了自己的睡相,感到自己都是可怖的了:黑暗中,他在睡夢中一直半睜著雙眼,靜靜看著這個房間……
時間太緩慢了,在這樣漫長的黑夜裏,眼前一定要出現一點什麼的。
張清兆拿過枕巾,把臉蓋住了。
他這樣想:黑夜裏,這房子裏要是不出現什麼,他想招也招不出來;要是出現什麼,他想擋也擋不住。
那麼隻有把眼睛蒙上,不去看。
他蒙住了雙眼之後,耳朵更加靈敏了。
他又感到房子裏有動靜了,好像在臥室,好像在廚房,好像在頭頂,好像在腳下……
好像是嬰兒吮手指的聲音,好像嬰兒吃蠶豆的聲音……這個房子裏似乎藏著很多個嬰兒。
他忽然想到了停屍房那些蒙著白布的死屍,猛地把枕巾掀開,甩在了一旁。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聽見腳下隱約有個聲音:“爸爸!”
那個女嬰來了!
他驚恐地勾起腦袋朝腳下看了看,果然,那個女嬰在黑暗中隱隱出現了!
她依然赤條條,血淋淋,看了讓人觸目驚心!
奇怪的是,今天她沒有哭,隻是靜靜看著張清兆的眼睛。
“你來幹什麼?”張清兆顫巍巍地問。
女嬰不說話,還是看他。
“我問你,你來幹什麼?”他的聲音大起來。
那個女嬰還是不說話。
他陡然意識到這個女嬰今夜不懷善意。
他的聲音終於小下來:“告訴我,你想……幹什麼?”
女嬰突然嘻嘻笑了起來。
張清兆頓時毛骨悚然!
現在,連親生骨肉也變成鬼了!
他驀然意識到一個簡單的問題:這個女嬰原本就不是人啊!她還沒有出生就夭折了,不是鬼是什麼?
女嬰止住了笑,一點點朝他走過來……
那張血淋淋的臉越來越清晰……
張清兆的眼睛越來越大……
女嬰的臉在一點點地變化,他竟然是前幾天送回老家的那個男嬰!
他陰森地說:“爸爸,我要回家……”
第二天又是個陰天。
收音機一直在報告著大水的險情,連市長都到防汛第一線去了。
這一天是那個嬰兒滿月的第二天。
中午,藏在烏雲裏的雷開始“轟隆隆”滾動。
張清兆正開車走在大街上,傳呼機響了。
他看了看,上麵是留言:我和孩子已經回來了,在長途車站,你快點來接我們。見了麵再說。王涓。
他的心一下縮緊了。
這個嬰兒一定要回來的!
昨夜,就在昨夜,他已經在夢裏回來了!
張清兆總不能把老婆也扔掉,他隻有把車開向長途車站。
當他在嘈雜的長途車站看到王涓和她懷裏的那個嬰兒時,突然又產生了一種暴力欲望——狠狠地把這個詭怪的東西摔在地上,然後踩死他,讓他那AB型的血滿地流淌……
母親也跟回來了,她站在王涓旁邊,正焦急地東張西望。
王涓先看到了張清兆,她捅了捅母親,然後快步走過來。
“清兆,出事了!”她大聲說。
“出什麼事了?”張清兆瞟了她懷中的繈褓一眼,不安地問。
“昨天夜裏,這個孩子突然變得嘴斜眼歪,嚇死人了!”
張清兆抖了一下。
他有一種直覺——這個嬰兒,這個穿著雨衣一直沒有露出臉的人,他的本來麵目是極其恐怖的,但是他一直在偽裝。昨夜,他實在挺不住了,開始一點點變形……
“他犯病大約幾分鍾,慢慢又好了。”王涓說。
母親補充道:“昨天,他好像有先兆,一直不停地打哈欠。我逗他玩,他好像瞎了一樣,眼睛的焦點總不在我臉上。”
張清兆低聲說:“走,我們去醫院。”
分別一周了,可是,張清兆並不想看這個嬰兒一眼。
他開著車很快就來到了第二醫院。
張清兆不知道這種病屬於哪個科,就谘詢了一下,掛號的工作人員告訴他,應該掛神經內科。
走進神經內科,王涓抱著孩子坐到醫生跟前,張清兆和母親站在了她身後。
王涓講了小孩昨夜的症狀之後,醫生開始給他做檢查。
張清兆緊緊盯著醫生的眼睛。
他希望醫生能從這個嬰兒的心音裏聽出什麼異常,或者從他的瞳孔裏看出什麼異常。
可是,醫生檢查了一番,反應卻很平淡,他說:“是中風。”
“中風?”
“中風會有一些預報信號,比如短暫性視力喪失,突然看不見東西;還有打哈欠,那是呼吸中樞缺氧。”
“好治嗎?”王涓問。
“這種病……”醫生一邊拿起筆開藥一邊搖了搖頭。
“不治之症?”王涓盯著醫生的臉,又問。
醫生岔開了話題,說:“他再犯病的時候,你們要立即聯係急救醫生。盡可能在原地搶救,千萬不能大幅度搬動他,那樣很危險……”
離開醫院後,母親說:“這孩子不能再到農村去了,再犯病的話,搶救太不方便。”
張清兆沒說話,把車直接開回了安居小區。
這個嬰兒又回來了。
他又躺在了臥室裏的那張床上,還是那個靠牆的位置。
房間裏又飄起了尿片子的味道。
張清兆把三個人送回家之後,就對母親說:“你整點吃的吧,我還得出去跑跑。”
母親說:“你去吧。”
王涓的臉色突然變得很不好看。
張清兆感覺到了,他看了看她,說:“我一會兒就回來。”
王涓氣惱地說:“你是他爸爸,怎麼連看都不看他一眼?要不是他命大,今天你都見不著他了!”
張清兆笑了笑,走到繈褓前,朝裏看了看。
他閉著雙眼。
他左眼皮上的那塊胎記依然醒目。
張清兆想,那個穿雨衣的人左眼上也一定有一塊胎記。
晚上張清兆回來時,母親已經躺在客廳的長條沙發上睡著了。
張清兆已經很長時間沒和王涓在一起睡覺了。
他知道,今夜,他無論如何也應該到臥室去睡了,他將和那個恐怖的嬰兒睡在同一張床上……
他慢慢地走進了臥室。
王涓還沒睡,她低聲說:“你輕點,孩子睡了。”
夫妻倆一個多月來的第一次性生活,十分失敗。
他在王涓的身上抽動,總覺得那個嬰兒在一旁一聲不吭地聽著。
兩三分鍾他就沮喪地落馬了。
王涓沒說什麼,她默默地往孩子那邊靠了靠,給他留出大一點的空地。
他和那個嬰兒隔著王涓,卻聽見了他輕微的鼾聲,他很驚異:這麼小的孩子睡覺竟然打呼嚕!
“你聽,他打呼嚕……”他輕聲說。
王涓趴在嬰兒頭上聽了一會兒,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說:“他出了很多汗。”然後,她把嬰兒身上的被子掀開了一角。
兩個人靜靜地躺著。
牆上的鍾在寂寞地走:“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張清兆感到一陣困意襲來。
他翻個身,抱住了王涓豐盈的身子,心裏好像踏實一些。他想,也許這樣就不會再看到什麼可怖的東西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迷迷糊糊看到有一顆腦袋從王涓身體那一端慢慢探了出來——正是那個嬰兒!
他定定地看著張清兆,好像在確定他是不是醒著。
終於,他伸出白白的小手,朝張清兆勾了勾。
張清兆不知道他想幹什麼,愣愣地看著他。
他希望這時候王涓能夠醒過來,可是,她卻睡得像死豬一樣。
嬰兒輕輕滑下床,朝門口走去。
他走到客廳之後,又回身朝張清兆招了招手。
他在叫張清兆。
張清兆不敢違抗,乖乖地下了地,跟在他後麵。
張清兆甚至看到了睡在客廳裏的母親,他希望她立即醒過來,看到這一幕,然後大聲叫他,把這恐怖的幻覺打破。
可是,母親也睡得像死豬一樣。
這一次,嬰兒麻利地打開了門鎖。
他回頭看了看,見張清兆跟著,就繼續朝前走了。
外麵有暗淡的月光。
這個赤身裸體的嬰兒走在無人的街道上,速度快極了。
張清兆傻傻地跟著他,卻不知道他要走向哪裏。
他暗暗想:這個嬰兒千萬不要領自己去王家十字啊!
王家十字是他最黑暗的一塊心病。
可是,走著走著他就發現,這個嬰兒領他去的地方正是陰森的王家十字!
他要崩潰了,猛然想到了逃跑。
他剛剛動了這個念頭,那個嬰兒就像有第六感一樣,突然轉過身來,冷冷地盯住了他。毫無疑問,他是一個索命鬼!
張清兆隻好放棄逃跑的想法,繼續跟他走。
王家十字空蕩蕩的,風卷起地上的紙灰,低低翻動著。看來剛剛有人在這個十字路口燒過紙。
那個嬰兒走到十字路口的正中央,停了下來。
他慢慢轉過身,突然說話了。
“你很害怕這個地方,是嗎?”
張清兆不知所雲。
“今天我帶你來,就是為了告訴你一個秘密。”
張清兆緊張地聽著。
“這個秘密就是——在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冷學文這個人。”說完,嬰兒“嘻嘻嘻”地笑起來。
張清兆如同遭到了電擊。
真相的背麵是恐怖的,但是這個嬰兒卻讓他看到了背麵的背麵……
他突然發了瘋,轉身就跑!
這個世界突然一片雪亮,接著,天空就響起一聲炸雷:“哢嚓——”
張清兆被驚天動地的雷聲驚醒了。
天亮後,張清兆沒有吃早餐就離開了家。
現在,一個人開著出租車在街上轉悠,他感覺是最幸福的事了。
轉了一陣子,他又想起了郭首義,就在一個公共電話旁停下來。
現在,這個天天跟屍體打交道的人,竟然成了張清兆在這個城市裏的唯一一個朋友,唯一一個可以講述內心深處恐懼的人。
他打的是郭首義的手機。
電話一通,郭首義就聽出是他了:“你最近怎麼樣?”
張清兆對他講起了昨夜的那個噩夢。
郭首義說:“那我就不明白了,你為什麼要跟他走呢?”
張清兆說:“郭師傅,你這不是跟我開玩笑嗎?那是在夢裏,我怎麼能控製得了我自己呢?”
郭首義靜默了一會兒,突然低低地說:“是做夢嗎?”
張清兆悚然一驚!
“你是說……我半夜時真的去了王家十字?”
“我隻是隨口問問。”
張清兆緊張地說:“可是,你上次也說過這句話!”
“上次也是隨口問問。”
“你為什麼總這樣問?”
郭首義笑了笑,說:“你這個人怎麼神經兮兮的!”
停了停,他又問:“那個嬰兒怎麼樣?”
張清兆慢慢從剛才的話裏回過神來,說:“滿月那天,他中風了。”
“什麼?”郭首義似乎大吃一驚。
張清兆警覺起來:“他中風了。怎麼了?”
郭首義在電話那一端不說話了。
“告訴我,怎麼了?”
半晌郭首義才低聲說:“冷學文滿月那天就中風了……”
這次,張清兆不說話了。
這個嬰兒就是冷學文啊。
他在重複他的成長過程。
那個冷學文生下來的時候左眼上肯定也有個胎記。
那個冷學文肯定也是出生不到半個小時就睜開了眼睛。
那個冷學文也一定生下來就不愛哭……
這天晚上,母親又睡在客廳裏了,張清兆隻好睡臥室。
他又和這個男嬰睡在一起了。
幾十年前,一個叫冷學文的人就這樣靜靜地躺在繈褓裏,發出輕微的鼾聲……
張清兆大氣都不敢出,靜靜地聆聽他。
他想不出來,這個嬰兒到底要幹什麼?
就這樣一直下去,直到長成另一個冷學文?
幾十年後,他也會做一個教師?
幾十年後,他也會一直沒有女朋友?
幾十年後,他也會被車撞死?
想著想著,張清兆終於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一顆腦袋又從王涓身體的那一端慢慢探了出來。
他在昏暗的夜色中靜靜觀察了張清兆一陣子,發現他睜著雙眼,就伸出一隻白白的小手,朝他勾了勾。
接著,他無聲地下了床,朝門外走去。
張清兆像行屍走肉一樣跟在他後麵,下了樓,一直朝前走。
這個嬰兒依然赤條條的,在夜裏看上去,白晃晃的,像一片輕飄飄的蒙屍布。
他走得依然飛快,依然無聲。
和上次一樣,張清兆跟著他來到了鬼氣森森的王家十字。
他停下來。
他慢慢轉過身,突然說:“你很害怕這個地方,是嗎?”
張清兆還是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又說:“今天我帶你來,就是為了告訴你一個秘密。”
張清兆呆呆地聽著。
“這個秘密就是——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冷學文這個人。”說完,他又“嘻嘻嘻”地笑起來,笑得張清兆毛骨悚然,撒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