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驟然變得雪亮,接著,天空就響起了一聲炸雷:“哢嚓——”
張清兆一激靈就醒了。
第二天,張清兆早早就起來了。
和往常一樣,他不吃飯就要出去。
王涓說:“你站住!”
張清兆停在門口,回頭看她。
“這孩子天天把我拴在家裏,寸步難行。今天,你在家看他吧,我和媽到發廊剪剪頭發。”
張清兆看了看王涓的頭發,果然很久沒有剪過了,他隻好返回來,說:“那你們今天就去吧,我在家。”
吃早飯的時候,母親一直在囑咐他,怎樣給小孩煮奶,怎樣換尿片子。
張清兆不停地點頭,心裏卻想,她們走了之後,他一個人絕不靠近那個嬰兒。
果然,王涓和母親走了後,他一直沒有走進臥室看那個嬰兒一眼。
他一直坐在沙發上,聽臥室裏的動靜。
現在,這房子裏隻剩下他和他兩個人了。
牆上的鍾在“滴滴答答”地走。
外麵的天陰著,有雷聲滾動,估計又要下雨了。不是旱就是澇,天不知道怎麼了。
臥室裏一直沒有聲音。
那個嬰兒似乎在睡著。
但是,張清兆一直沒有放鬆神經。
冷學文就躺在臥室裏啊!他怎麼能放鬆下來呢?
時間一點點過去,他就那樣枯坐著,一直到了中午。
終於,臥室裏傳出了動靜,他一下就坐直了。
是的,那個嬰兒在吭哧,聲音越來越難聽。
他預感到了什麼,快步走進臥室去。
他驚呆了。
那個嬰兒在繈褓中死死地盯著他,臉色發青,眼睛充血,淌著口水,嘴斜眼歪!
他傻傻地站在那裏,沒有采取任何救治措施。他覺得,他正在一點點變形!
嬰兒的症狀越來越嚴重,開始抽搐了。
張清兆呆呆地看著他,忽然很希望他就這樣死去!可是就在這時候,他聽見有人用鑰匙開門,王涓和母親回來了。
他馬上裝出很著急的樣子,喊道:“快快快,這孩子又中風了!”
王涓三步兩步地衝進來。
母親也跑進來。
王涓還算鎮靜,她動作很輕地墊高了嬰兒的枕頭,然後就用手掐他的人中。同時,她對張清兆喊道:“快打120啊!”
張清兆跑到客廳,打了120.
然後,他回到臥室,穿過母親和王涓忙碌的胳膊,盯住那張扭曲的像貓一樣的臉,越看越恐怖。
那是一張正在崩潰的臉。
大約十五分鍾之後,120的大夫就趕到了。三個,都穿著白大褂。
這時候,嬰兒已經一點點恢複過來。
他死不了。
一個主治大夫給嬰兒做了例行檢查,歎了口氣,說:“這孩子太小了……”
王涓說:“還用不用到急救中心去?”
大夫說:“沒什麼用。這種病就是一種猝不及防的病,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更有效的治療辦法,過來了就過來了,過去了就過去了。隻是你們得記著,他犯病時千萬要小心輕放……”
王涓說:“前兩天晚上,他一直在出汗,睡覺還打呼嚕。”
大夫說:“那都是中風的一些征兆。以後你們要留心。”
120的大夫收了出診費之後就離開了。
王涓開始哭。
母親坐在她旁邊唉聲歎氣。
張清兆一個人站在陽台上,默默想心事。
這天晚上,大雨如潑。
在滿世界的雨聲中,張清兆開始煩躁不安,好像大難即將來臨。
他翻來覆去,一夜未睡。
天快亮的時候,那個男嬰哭了起來,他的哭聲在巨大的雨聲中顯得極其微弱。
難道他有了什麼預感?
王涓醒了,用胳膊肘碰了碰張清兆,說:“去給孩子煮瓶奶。”
他爬起來,去了廚房。
他想,這也許是最後一次給他煮奶了……
平時,這個男嬰哭的時候,隻要用奶瓶堵住他的嘴他就不哭了,今天卻不一樣,王涓舉著奶瓶喂他,他扭動著腦袋,一口都不吃,還哭。
王涓打開燈,抱起他搖晃。
母親也起來了。
她披著衣服走進臥室,擔心地說:“這孩子怎麼了?”
王涓說:“我也不知道。”
他哭得越來越厲害,上氣不接下氣,臉憋得通紅,左眼上那塊胎記不怎麼明顯了。
母親接過他,一邊顛晃一邊走來走去。
他一直哭,哭得一家人很喪氣。
王涓瞪了張清兆一眼,氣呼呼地說:“你一天就知道傻站著,想點辦法啊!”
張清兆平靜地說:“他很快就會不哭了。”
母親走過來,不安地說:“清兆,我想起了一件事。”
張清兆把頭轉向她。
“你還記得那個穿雨衣的人嗎?”
母親也想到了這個人!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因為那次你沒有念叨口訣……”
張清兆深深低下頭去。
假如,那次他埋銅錢的時候把口訣念三遍,也許後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了。這個男嬰正是那次失誤的衍生物。
日落西山黑了天,陰曹地府鬼門關。無頭無腳朝前走,永生永世不複還……
“要不,咱們燒點紙吧?”母親又說。
張清兆沒有表態。
原來,他一直這樣想,但是,現在他認為,即使燒了紙也不會有任何作用,這個人已經爬進他的家了!
男嬰一直哭到天亮才漸漸停下來。
接著,他睡著了。
外麵的雨停了,但是還黑黑地陰著。
陰雨天氣已經持續快一個月了。
電視上說,全市平均降水近140毫米,與往年同期相比降水量增長了一倍。
全市境內共有大中小型水庫一百三十多座,五月初以來連續不斷的小雨、中雨、大雨,使這些水庫的水位平均上漲了一米多。
有關部門組織了近二百個抗洪搶險突擊隊,隊員十幾萬人……
吃早飯的時候,張清兆對王涓說:“今天你和媽出去轉一轉吧,我在家看孩子。”
母親說:“濕淋淋的,我才不出去呢。”
張清兆繼續對王涓說:“你出去給媽買件衣服。”
結婚以來,王涓從沒給婆婆買過衣服,這件事讓她一直很愧疚,叨咕過幾次了。她馬上讚同地說:“行,一會兒我們就出去。”
母親說:“買什麼衣服啊,我有穿的。”
張清兆說:“媽,你不要說了,王涓早就要給你買的。”
接著,他又對王涓說:“你再到嬰兒商店給孩子買一套小衣服回來。”
王涓說:“我看看再說吧。”
張清兆說:“挑好的,貴點沒關係。”
吃完飯,張清兆主動收拾碗筷,說:“你們帶上傘快走吧,一會兒可能得下雨。”
直到出門前,母親還在嘀咕:“我都這麼大歲數了,還買什麼衣服啊?錢又不是大風刮來的!”
王涓走到門口的時候,突然回過頭來,看了張清兆一眼。
張清兆感覺那眼神太複雜了,不由抖了一下——那裏麵有一絲難過,有一絲不安,有一絲鼓勵,有一絲猶豫……
他不自然地問:“你怎麼了?”
她沒說什麼,低下頭,慢慢退了出去。
門關上後,張清兆不知道自己麵對門板呆愣了多久。
終於,他慢慢轉過身,目光驀地射向了臥室。
他一步步地走過去。
到了臥室門前,他停下了,看了看自己的雙手。
這雙手種過地,做過大醬,開過車……
但是,它從來沒有殺過人。
昨天,120的大夫走了之後,他一個人站在陽台上,突然萌生了這個念頭——殺死他!殺死這個詭怪的東西。
這個男嬰的病讓他有了一個借口。
如果王涓和母親問起來,或者別人問起來,他就說他中風死掉了。
當時,他一下興奮起來。
……可是,現在他卻突然不自信了。
他覺得他殺不死這個男嬰。
盡管他隻有一尺長,可張清兆還是覺得自己不會成功。
他顫顫地推開門,跨了進去。
窗外的天黑得厲害。這個臥室在北麵,采光不好,顯得更暗淡。
男嬰無聲無息,好像還在睡著。
張清兆希望是這樣,他不想看見他的眼睛。
他一步步走過去,卻猛然看見,這個男嬰在繈褓裏睜著眼睛,好像在等著他一樣!
他打了個冷戰,來不及多想,一下就用手卡住了他的脖子……
天上響起了一聲炸雷,整個樓房都抖了一下。
他緊緊閉住雙眼,使盡了全身的力量!
那個脖子很軟很軟,像一團泥……
當他睜開眼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張豬肝一樣青紫的臉。這張臉完全變形了,就像中風了一樣。
兩個眼睛隻剩下了眼白,充著血。
小嘴微微地張著,嫩嫩的舌頭伸出來,裹著一些白沫……
張清兆沒有放鬆,繼續用力掐。
在他斷定這個嬰兒確確實實死了之後,才一點點鬆開了手。
奇怪的是,嬰兒的眼皮在慢慢合攏,他的黑眼珠也隨著一點點落了下來。
最後,他的眼皮並沒有完全合嚴,還有兩條縫,露出那兩隻死魚一樣微鼓的眼珠,定定地看著張清兆右邊的背後。
他始終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來。
張清兆踉踉蹌蹌地退出臥室,跌坐在沙發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他的心簡直要蹦出來。
這一刻,他心亂如麻,手足無措。
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跑到衛生間的水龍頭前,大口大口地吞水。他感到嘴裏幹得要命,心裏好像燒起了熊熊大火。
終於,他平靜了一些,從衛生間走出來,坐在沙發上,點著煙,開始思謀對策。
這時候,他心中的恐懼已經轉型了。
他仿佛看到很多警察出現了,他們的身子晃動著,漸漸逼近。
他們的大蓋帽都壓得低低的,看不見眼睛,但是他能感覺到那些大蓋帽下閃動著徹骨的寒意……
門響了,張清兆哆嗦了一下。
是母親的聲音。
他鎮靜了一下自己,跑過去,手忙腳亂地拉開門。
母親在前,王涓在後,她們拎著兩個塑料袋子走進來。
張清兆大聲說:“完了完了,孩子斷氣了!”
母親一下就呆住了:“斷氣了?”
沒等張清兆回答,她已經扔了手裏的袋子,直接朝臥室跑過去。
張清兆說:“剛才他又犯病了!我還沒來得及打急救電話,他就蹬腿不行了!”
他本以為,聽到這個消息王涓會發瘋,會跟他拚命,沒想到,她似乎很麻木。
她避開張清兆的目光,朝臥室走過去。
這時候,母親已經趴在那個嬰兒的身上哭起來。
王涓走進臥室,平靜地說:“媽,別哭了,這是他的命。”
母親哭得更厲害了。
“來,媽,你讓我看看他。”
母親擦了擦眼淚,站起身,把臉轉向窗外,繼續哭。
王涓坐在床邊,靜靜地看那個嬰兒。
張清兆也進來了,他無言地站在王涓旁邊,和她一起看那個嬰兒。
嬰兒的眼睛依然微睜著,看著半空。
張清兆突然看到,他的脖子上有一圈紫色的痕跡,心一下就提了起來。
王涓好像沒注意到這件事,她慢慢抬起一雙淚眼,說:“怎麼辦?”
張清兆滿臉悲苦地說:“送火葬場唄。”
母親一下就轉過臉來,說:“不能燒!我要把他帶回巴望村,就埋在屯子旁!”
“那怎麼行呢?”張清兆說。
“怎麼不行?”母親不哭了,態度變得很強硬:“這孩子連戶口都沒有,誰查?”
母親是個守舊的人,她一直強調,她死了之後就把她埋起來,不能燒,要留下全屍。她說,人死之後要是燒成灰,下輩子就不會托生人了。
王涓看著張清兆說:“那就聽媽的,悄悄埋了吧,也省得別人……亂猜疑。”
張清兆愣了一下。
他也馬上想到,要是把屍體送到火葬場,就必須有死亡證明什麼的,否則,火葬場不敢隨便燒。
那樣的話,麻煩就大了。
王涓又說:“你現在就跟媽回去吧,拉上他,到巴望村埋了。我就不回去了。”
說完,她轉過頭去,繼續觀望那個嬰兒。
嬰兒的眼睛還在看著半空。
張清兆打了個冷戰,突然想到:他死了嗎?
王涓買回了一套嬰兒服。
一件小衣服,一條小褲子,褲腳連著兩隻軟綿綿的小布鞋,都是相同的花色——綠底紅花。
王涓給雨生穿上了這套新衣服。
這套新衣服成了他的壽衣。
張清兆抱著這個死嬰走出家門的時候,王涓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撲上來抓住張清兆的胳膊,趴在死嬰的身上號啕。
她的指甲幾乎摳進了張清兆的肉裏。
她哭了好半天,母親才把她拉開,張清兆趕緊出了門。
沒想到,下樓時,他偏偏遇到了一個鄰居上樓。
這是一個很熱情的胖女人,大家都叫她李姐。她看見張清兆抱著孩子下樓,就大著嗓門說:“天這麼冷,你們上哪兒去呀?”
張清兆支支吾吾地說:“有點事……”
“別把孩子凍著啊!”李姐關切地說。
張清兆不再說話,急匆匆地走下樓梯。
上了車,他把死嬰放在了後座上,然後對母親說:“媽,你坐在前麵吧。”
母親說:“不,我要跟他坐在一起。”
張清兆就不再堅持,由她去了。
夏利車在雨中開出了安居小區,駛上了馬路。
路上的人很少,都打著傘。
走著走著,張清兆突然看見一個警察出現在路旁,朝他擺手。
他的身子一抖,腦袋“轟”地就大了。
他很快就意識到,這個人不是值勤的警察,他隻是要坐車而已。
他趕忙豎起了停運的牌子,然後從那個警察麵前緊張地開了過去。
剛剛開過去,他就從反光鏡朝後看了一眼,那個警察的腦袋跟著張清兆的車轉過來,一直朝他望著。
張清兆轉了個彎,那個警察的眼睛終於不見了。
路不好走,五十裏路他開了近一個小時。
他抱著死嬰走進家門時,父親正坐在炕上看書。他抬起頭,看見兒子和孫子進了門,就把書放下了,大聲說:“這下雨天你們回來幹什麼?”
他一邊說一邊伸出雙手接孫子。
母親淚汪汪地對他喊道:“孩子死了!”
“孩子怎麼了?”父親大聲問,同時側過耳朵來。
母親對著他的耳朵又喊了一聲:“孩子死了!”
張清兆膽戰心驚地對母親說:“你別喊了!”
母親皺著眉,不耐煩地對父親擺了擺手,又指了指張清兆懷裏的死嬰。
父親歪頭看了一眼,眼睛一下就瞪大了。
天黑之後,雨不下了。
張清兆抱著死嬰,和父母一起出了門。
讓他一個人去埋這個死嬰,他無論如何是不敢的。
他家在屯子最西頭,出了門朝西一拐,就是曠野了。
本來,他不想讓母親出來,但是母親說,這孩子埋在哪兒,得由她來決定。還有,她要燒點紙,送孩子走。
她拿了一支手電筒,還有一遝畫了“幣值”的黃表紙,大約有三億元。
母親走在最前麵。
張清兆抱著死嬰走在中間。
父親走在最後,扛著兩把鐵鍬。
張清兆懷中的死嬰已經沒有一絲一毫溫度,一點點變硬了。
母親領著他們走出了很遠,一直走進一片雜樹林。
她在一棵很高的楊樹下停下來,選中了一處向陽的斜坡,說:“就這兒吧。”
張清兆放下那個死嬰,和父親一起挖坑。
坑很快就挖好了。
張清兆把死嬰小心地放進去,正要埋土,突然好像聽見一陣隱隱約約的竊笑聲。
他抖了一下,直起身來,驚恐地四下張望。
母親用手電筒四下照了照:“你看什麼?”
張清兆小聲說:“媽,你聽沒聽見有人在笑?”
“沒有哇。”
張清兆低下頭,看坑裏的死嬰。
母親的手電筒也照過來。
在蒼白的光束下,他看到了這個死嬰最後的樣子:他穿著綠底紅花的新衣服,似乎有點不像他了。他臉色青紫,雙眼微睜,不知道在看什麼。小嘴張著,舌尖吐出來……
張清兆不敢再看,手忙腳亂地開始填土了。
母親把手電筒移開,嚶嚶地哭起來。
父親跟張清兆一起埋,一個墳包很快就鼓了起來。
他們住了手。
母親走過來,蹲在墳包前,開始燒紙。
火著起來了,紙灰飄向了空中。
火光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照亮了母親蒼白的臉。她哭得更厲害了,慘痛的哭聲在寂靜的曠野裏傳出很遠。
張清兆小聲說:“媽,走吧!”
母親不理他,還在哭。
張清兆不安地四下看了看,總覺得附近藏著人。
“求求你,別哭了!現在都不讓土葬,要是被人聽見,我們就麻煩了!”
說完,張清兆走上前,幾乎是強行攙起了母親。
這時候,父親已經步履沉重地朝回走了。
張清兆扶著母親走出了一段路,不放心地回過頭,想再看那個墳包一眼,可是,他隻看到一片漆黑。
張清兆沒有在巴望村過夜。
母親說:“王涓一個人在家太孤單,你回去吧。”
他在父母家歇了一陣子,連夜趕回城裏。
一路上,他沒遇到一個人。
前麵的車燈白晃晃的,後麵的座位黑糊糊的。他時不時就回頭看一眼,好像那個死嬰還在後麵躺著一樣。
他又想起了那個噩夢:一個女嬰站在他腳下的黑暗中,赤條條,血淋淋。
他和她靜靜對視了一陣子,她突然嘻嘻地笑起來,然後一步步走過來。他漸漸看清,那張血淋淋的臉竟然是雨生!他一邊朝前走一邊小聲說:“爸爸,我要回家……”
此時,張清兆一個人駕車走在無人的野外,仿佛又聽見了這句話:爸爸,我要回家……
張清兆回到家之後,都快半夜了。
他輕輕打開門,輕輕關好門,輕輕走到沙發前,輕輕躺下來。
孩子剛剛死掉,王涓肯定很害怕,應該到臥室陪陪她……
他隻是這樣想了想,並沒有動。
王涓肯定已經睡著了。她的身體很好,睡覺挺死的,即使有人在她旁邊躺下來都不會驚醒她。
張清兆希望她不要醒來。
孩子剛死,如果她醒來了,兩個人肯定要說孩子。
言多必失,張清兆怕露出什麼破綻來。
他有一種直覺——王涓似乎很清楚這個孩子是怎麼死的。如果是那樣的話,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壞事。
另外,他也不願意麵對她的悲傷,此時他太累了,極其需要安靜,他心裏有太多太多的事需要梳理。
詭怪的嬰兒終於被他從這個家裏消除了。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今夜他反而更加忐忑不安,感到極其恐懼和孤獨。
這個房子裏好像懸掛著一雙鬼祟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他。
今夜很黑。
他突然想到:王涓在臥室裏嗎?
她當然在。在這個城市裏,她沒有同學,沒有朋友,沒有同事,她不在家裏能去哪裏呢?
他沉沉地閉上了眼睛,意識越來越模糊……
隱隱地,他聽見了一個細弱的聲音:“爸爸。”
他抬起頭,看見一個小小的嬰兒站在地中央,模模糊糊地望著他。他見張清兆睜開了眼睛,就轉身朝外走了。
張清兆慢騰騰地坐起來,下了地,像木偶一樣跟著他走出去。
接下來的情節和以前一模一樣——他跟著這個嬰兒走過一條條街道,最後來到鬼氣森森的王家十字。
路口空蕩蕩的,夜風吹起地上的草屑,還有兩三片黃色的冥錢。
嬰兒停下來,轉身盯住他,突然說:“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
張清兆傻傻地站著。他已經把這個嬰兒的話背得滾瓜爛熟,他注意到,今天變了,多了一個“再”字。
下麵的話就更不一樣了,嬰兒說:“但是,我把這個秘密說出來,你會被嚇死——你想聽嗎?”
天上驟然劃過一道閃電,照亮了嬰兒,他穿著一套綠底紅花的新衣服!張清兆這才想起來——這個嬰兒現在已經被埋在了五十裏外的深土裏!
電光一閃即逝,嬰兒在黑暗中“嗬嗬嗬”地怪笑起來。
張清兆魂飛魄散,轉身就跑。
剛剛下過雨,路太滑,他“撲通”一聲摔倒了,右胳膊肘火辣辣地疼。他驚惶地回過頭,看見王家十字一片漆黑,根本不見那個嬰兒的影子。
他爬起來,繼續跑……
這一次,他竟然成功地跑回了家。
他的夏利車就停放在樓下,像一具死屍,黑洞洞的車窗裏好像是地獄。
地獄裏好像有一個影子在晃動。
車門鎖得死死的,誰在車裏?
他告誡自己,不要怕,這是在做夢,趕快跑上樓,趕快離開這輛車,既然是做夢,一會兒從車裏走出一具骷髏也是可能的。
他“噔噔噔”地上了樓,打開門,衝進去。
這一次,他沒有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而是直接跑進了臥室。
進了臥室後,他驚呆了:床上空空如也,根本不見王涓的影子!
他又對自己說:別怕,別怕,這是在做夢。躺下來,閉上眼,閉上眼……
張清兆醒來時,天剛蒙蒙亮。
他立即想起來:昨天,他把那個嬰兒掐死了,這不是做夢,這是鐵一樣的現實。
他接著往後想:他把那個死嬰拉到了農村,埋在了農村那片樹林裏,然後回到家,悄悄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了。在夢中,他又看見了那個嬰兒,並且跟著他去了王家十字,之後,他跑回來,躺在了臥室裏……
他猛地感到了不對頭!——他發現自己真的躺在臥室裏!
這是昨晚夢裏發生的事情啊。
他一下坐起身,朝旁邊看了看。
王涓不在!
他的身上“刷”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也就是說,昨夜他是一個人在這個房子裏過的夜,而且就躺在那個嬰兒活著時一直躺著的床上!
那麼,王涓去哪兒了?
這時,他感到右胳膊肘一拱一拱地疼。他低下頭,發現自己沒有脫衣服。他把右胳膊肘扭過來,看見上麵都是泥。擼開袖子,肘部有一塊明顯的血印,那是摔倒之後蹭的……
他猛然意識到了又一個事實——他夢遊!
夜裏,他真的去了王家十字!那個他最害怕的地方!
而且,這絕不是第一次了,他曾經三番五次在深夜裏跑到王家十字去,再驚惶地狂奔回來……
這裏麵有一個最恐怖的問題:他是跟誰去的?
門鎖傳來“嘩啦啦”的響聲。
張清兆立即走出了臥室。
王涓回來了。
“王涓,你去哪兒了?”他盯著她的眼睛問。
王涓打了個哈欠,說:“我在李姐家睡的。我不知道你回不回來,一個人不敢住在這個房子裏……”
昨天,張清兆抱著死嬰下樓時,曾經在樓梯上見過李姐。
他敏感地問:“你告訴她咱家孩子……不在了?”
“告訴了。”
張清兆的心一下就提起來。
“李姐說,她有個偏方,專門治中風的,隻是她不知道咱家孩子有這種病。”
張清兆稍微鎮定了一些:“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停了停,王涓問:“埋了?”
“埋了。”
“埋在哪兒了?”
“巴望村西頭,大約三裏路吧,一片樹林子裏。”
“那地方你能記住吧?”
“能記住。”
“他連個墓碑都沒有,我擔心時間長了,那墳包平了,就找不到了。”
“你放心吧。有標誌,一棵楊樹,很高的。”
張清兆想結束這個話題,就說:“我出去買點油條和豆漿吧。”
王涓說:“我什麼都不想吃。”
“不想吃也得吃。”張清兆一邊說一邊朝外走。
到了門口,他突然回過身來,說:“王涓,我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半夜的時候,你有沒有見我一個人走出去過?”
王涓愣了一下,說:“沒有哇。怎麼了?”
“啊,沒什麼。”
天還陰著。
收音機說,今天還有雨,中雨。
實際上,蒙蒙細雨現在已經開始飄灑了,張清兆打開了雨刮器。
他離開家的時候,換了一件衣服。
王涓特意囑咐他:“今天你早點回來啊。”
他說:“天不黑我就回來。”
現在,他七上八下的心放下了大部分。
王涓這一關已經過了。
鄰居們的關似乎也過了。
還有誰?
還有巴望村的人。
張清兆現在生活在城裏,跟他們沒什麼來往,如果再把父母接到城裏來,那麼他甚至可以永遠不再和他們見麵……這個沒有問題。
還有誰?
還有那幾個知道他生了小孩的出租車司機。
如果張清兆不再到第二醫院門口等活兒,就可以和他們不再見麵。
即使偶爾碰上,互相之間也不過是同行關係,如果張清兆不想讓他們知道他的小孩已經死了,那麼他們永遠都不會知道……
這個也沒有問題。
還有……對了,還有郭首義。
他連張清兆的家住在哪裏都不知道,而且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也沒有什麼問題。
這些人都沒有問題,警察那裏也就不會有問題了。
好了,OK了……
不。
張清兆還有一顆心在提溜著。
那就是他胳膊肘上的這塊硬傷。
這是讓他最恐怖的一件事情。
他認定自己一直在夢遊。
他有過這樣的經曆,比如,他在很熱的房間裏睡覺,本來睡前穿著襯衣,早晨醒來,卻發現自己光著身子,而他根本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把襯衣脫下去的。
也許,那嬰兒隻是一個幻影,來源於他的恐懼。實際上,他是一個人爬起來,輕輕離開家門,在黑暗中快步走向那個陰森的地方……
他為什麼偏偏要到那個地方去呢?
正是因為他太害怕那個地方了。
所謂事與願違。
他早就聽人說過,夢遊的人都是這樣——越害怕什麼地方,夢遊的時候越會去什麼地方。而且,夢遊的人身手出奇地敏捷,再雜亂的地方也絕不會被絆倒,再艱險的地方都可以順利通過,比如獨木橋。
這是一件十分詭秘和不可思議的事,全世界的精神專家都解釋不了其中的玄機。
可是,他卻摔了一跤。
如果不是這處傷,他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深更半夜經常到王家十字去……
今後,他還會去。
從來沒聽說這個世界上哪個醫生把夢遊症治好了。
他能管住現實中的自己,卻管不住睡眠中的自己……
想著想著,張清兆毛骨悚然。
細雨中行人很少,都撐著傘。
沒有人打車。
張清兆一個人在街上轉著轉著,忽然又有了一個念頭,他覺得他不能總忌諱王家十字,越這樣越害怕,越害怕夜裏越要去。
白天時,應該經常開車到那裏遛一遛。
也許,時間長了,就會解除對它的恐懼。
這樣想著,他就把車開向了王家十字。
下雨天,王家十字更是一片空蕩蕩,沒有一個人,隻有一條喪家犬匆匆走過路口,它又瘦又髒,身上的毛亂糟糟,濕淋淋。
它一邊跑一邊用眼睛警覺地瞄著張清兆的車,可以看出來,它是一條極其狡猾的狗。
張清兆不理睬它,慢慢朝前開。
沒什麼事,他繞了一圈就離開了。
開出了兩條街,車慢慢熄火了。
他下了車,打開機蓋。
他知道,又是老毛病——化油器裏沒有油了。
他得把汽油泵到化油器之間的油管拔下來,用嘴吸出汽油灌進化油器一點,再把油管接到化油器上。
這有點麻煩。
特別是那股汽油味留在嘴裏很難受。
他搗鼓了半天,終於弄好了,上車打火,著了。
他剛要掛擋繼續走,天上一個驚雷炸響了。
他抖了一下,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
這一看不要緊,他差點給嚇瘋了——那個死嬰就躺在後座上!
他穿著新衣服,綠底紅花。
他的衣服上,稀疏的頭發上,還有眼角、鼻孔、嘴巴、耳朵,都沾滿了泥土,就像剛從土裏刨出的蘿卜。
他的眼睛依然半睜著,好像在看著車頂。
張清兆看著這個從泥土裏爬出來的死嬰,呆愣了幾秒鍾,急忙開車朝火葬場飛奔。
此時,他隻有一個念頭——把這個死嬰燒成灰!
他一邊開車一邊不時看一眼後麵,他擔心那個死嬰從後麵爬起來,把一雙小手慢慢伸過來……
由於他的注意力一直係在後麵,幾次差點撞著人。
終於到了火葬場。
那兩輛麵包車又停在那裏了,不過司機都沒在。
張清兆正要開進大門,看門的老頭卻把他攔住了。
“出租車不許進。”
張清兆說:“我是來送屍體的!”
老頭透過車窗朝後麵瞄了瞄,嚴厲地問:“屍體在哪兒呢?”
張清兆惱怒了:“你打開車門自己看!”
老頭就把車門打開了。
他的眼神似乎不太好,他俯下身子,在那個死嬰臉上反複看了半天才說:“他是睡著了吧?”
張清兆耐著性子說:“已經死了,昨天就死了!”
老頭半信半疑地又看了看,終於確認了這是一個死嬰,這才關上車門,對張清兆揮了揮手。
張清兆開車徑直來到停屍房。
那扇鏽跡斑斑的鐵門半開著。
他下了車,跑進去。
有兩個人站在木桌前,好像一男一女,一個頭上戴著孝,一個腰間紮著孝,白花花的。
郭首義正在給他們登記。牆上的鐵鉤上,掛著郭首義的那件灰色雨衣。
地上躺著一具屍體,蓋著一床花被子,蒙住了臉,兩隻腳卻露在外麵。
郭首義看見了張清兆,他抬手跟他打了個招呼,啞啞地說:“等一下,我一會兒就完。”
他合上本子,起身打開裏間的鐵門,走進去,“哐哐當當”推出一張屍床,指揮那兩個人把地上的死屍抬上去,再推進裏間,停放在一個隔檔裏。
那兩個人離開之後,郭首義指指凳子,對張清兆說:“坐吧。”
張清兆沒有坐——這停屍房裏的所有東西他都不想碰。他朝前走了一步,小聲說:“那個孩子……死了。”
“死了?”郭首義大吃一驚。
“死了。”
“什麼時候?”
“昨天上午。”
“怎麼死的?”
“中風。”
“你……送來了?”
“送來了。”
“在哪兒?”
“在外麵,在我的車裏。”
“你辦手續了嗎?”
“沒有……”
“喲,那可不行!”
張清兆朝外看了看,說:“郭師傅,還辦什麼手續!不過是個剛剛滿月的嬰兒,你幫個忙,送到火化車間悄悄燒掉就完了,加把火的事兒。骨灰我也不要。”
他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裏掏出三百塊錢,放在木桌上。
郭首義把錢拿起來,塞到張清兆手上,嚴肅地說:“你這樣做就外道了。”
張清兆說:“這錢不是給你的,是給火化工人的。”
郭首義說:“我讓你收起來你就收起來,我讓他們幫忙,人情算在我身上。”
說到這兒,他想了想,又說:“不過,現在不行,今天拉來的屍體特別多。明天再燒可以吧?”
“最好今天燒。”
“跟我關係最鐵的那個火化工今天沒上班。”郭首義有些為難。
“那就……等明天吧。”
“來,我們先把孩子抱進來。”
郭首義說完就走了出去。
張清兆沒有動。
過了一會兒,郭首義抱著那個死嬰走進了停屍房。
那個死嬰在高大的郭首義懷裏顯得更加弱小。
郭首義走進昏暗、陰冷的裏間,把死嬰放在一張高高的屍床上,蓋上了一塊白布。白布下鼓起一個小小的包,就像一隻貓。
然後,他把那張屍床推進了一個隔檔裏。
下午,正像收音機裏預報的那樣,小雨變成了中雨,不過是突然變的——本來細細地灑著,一下就變成潑了。
大街上不但沒有行人,連出租車都沒有了。
大家都回家打牌或者喝酒去了。
這倒黴的天!張清兆罵道。
他不想回家。
這些日子,他要盡可能地回避王涓,回避那些鄰居。
他們知道那個嬰兒死了,見了麵肯定要假裝關心地問一問。
他不好回答。
他又把車停在了第二醫院的門口。
那些平時總在這裏等活兒的出租車今天都沒有來。
他蜷縮在車裏,閉著眼,聽急風暴雨敲打車身的聲音。
隱隱地,他聽見傳呼機響了,低頭看了看,是家裏的電話。
肯定是王涓。
王涓是他的老婆,她給他打傳呼,這很正常。
但是,張清兆卻有些警覺。
他把衣服脫下來,頂在頭上,跑進路邊一家小賣店,給王涓回電話。
電話響了好久才被接起來。
“涓,怎麼了?”
“你回來一趟吧。”
“幹什麼?”
“有事!”
“什麼事?”
停了一會兒王涓才說:“……在電話裏說不方便,你回來就知道了。”
張清兆忽然有一個直覺:王涓的身邊有人!那個人好像在對王涓打著手勢,指導著她怎麼說。
他壓低了聲音,一字一頓地問:“現在,你隻回答我是或者不是——你旁邊是不是有人?”
“是。”
張清兆的心一下就縮緊了:“是警察嗎?”
“是。”
張清兆差點癱軟:“……他們是不是為小孩的事來的?”
王涓沒有回答,她的嘴好像離開了話筒。
張清兆感覺到,她身旁的那個人一定是察覺了什麼,開始阻止她了,或者通過口型,或者通過手勢,或者通過紙筆。
過了一會兒,王涓問:“你現在在哪兒?”
“我在彬縣。”張清兆隨口編了一個謊。彬縣歸濱市管轄,相隔大約二百裏。
“你去彬縣怎麼不提前告訴我一聲?”張清兆感覺這句話是王涓自己說的。
“有人包車,走得特別急。”
“你什麼時候回來?”
“這兩天好像回不去……”
說到這兒,張清兆的心裏突然湧上一陣酸楚,他深深歎了一口氣,低聲說:“涓,對不起,再見了,以後我再給你打電話……”
然後,他一下就把電話掛斷了。
他冒著雨鑽進車裏,一下變成了驚弓之鳥。
警察來幹什麼?
這個最重要。
隻有一種可能性——是關於孩子的事。
他們是刑警隊的,還是派出所的?
如果是刑警隊的,那就說明謀殺的事已經敗露了。
如果是派出所的管片民警,那就可能沒什麼,他們也許是聽說張清兆家的小孩死了,例行公事地來問一問……
可是,他們怎麼知道孩子死了?
是李姐報的案?
她憑什麼報案?
她是不是掌握了什麼?
張清兆越想越迷糊,就自己安慰自己:也許,這些警察是交警大隊的,是因為哪起交通事故來調查他……
不管怎樣,他現在都不敢回家。
他開著車慢悠悠地在大街上轉悠,一直在思考今夜在哪裏過,明天怎麼辦。
一直到晚上,他隻拉了一個乘客,是個女學生。她到師大。
她下車後,張清兆又接到一個傳呼,他一看,是郭首義的手機號。
他急忙找到一個公共電話複機。
“張清兆,你趕快來一趟!”
“怎麼了?”
“見鬼了見鬼了!”
“你慢慢說!”
“你家那個小孩不見了!”
“不見了?”
“不見了!剛才,我到停屍房清點屍體,發現那個小孩在單子下變大了。我感到很奇怪,走過去掀開白布,差點被嚇死……”
“你看見了……什麼?”
“我看見了冷學文!他還是半個腦袋,手裏還捏著那遝錢!——你趕快過來看看吧!”
“好,我馬上就到!”
張清兆在陰鬱的天氣裏看到了一縷陽光!
現在,他抓到了洗清罪名的證據!
他殺死的並不是他的孩子,而是早就死於車禍的冷學文,一具變成嬰兒害人的僵屍!
天黑了,雨基本停了。
張清兆開車朝火葬場的方向疾駛。
那兩輛莫名其妙的麵包車依然在火葬場大門口停著,車窗裏飄閃著兩雙深邃的目光。張清兆顧不上觀察他們,直接駛進了火葬場大門。
這次,看門的老頭沒有攔他。
他在停屍房前停下車,跳下來,匆匆走到鐵門前,正要敲,鐵門卻自己打開了,一高一矮兩個警察盯著他的眼睛走出來。
他的雙腿一軟,差點跪下去。
“你跟我們到公安局走一趟。”高個子警察說。
“為……什麼?”他顫巍巍地試探了一句。
“我們懷疑你殺死了你的兒子。”矮個子警察說。
“他不是我兒子!他是一個成年人!你們可以看看啊!”
高個子警察冷笑了一下,架起他的胳膊就走進了停屍房。
今天的停屍房裏好像格外冷。
高高的房頂亮著幾個熒光燈,光線慘白。
高個子警察把他拖進一個隔檔,掀開了蒙屍的單子,說:“你看看,這是不是他?”
張清兆傻眼了。
那個死嬰在屍床上靜靜地躺著,他穿著綠底紅花的新衣服,臉色黑紫,結了一層薄薄的霜。他的雙眼依然眯縫著,看著半空。
“你們可以問郭首義,他親眼所見!”
矮個子警察不耐煩了,朝他的腦袋掃了一巴掌,喝道:“別廢話!走!”
直到張清兆被警察帶出停屍房,他都沒看見郭首義的影子。
張清兆向警方講述了一係列的鬼故事。
警方對死嬰進行化驗,確認他根本不是AB型血,而是A型血。
還有,警方經過核實,六月五號那一天,王家十字沒有發生過任何交通事故。也就是說,冷學文這個人並不存在。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在張清兆的交代中,報案人郭首義擔任著重要角色。於是,兩個警察來到火葬場,向郭首義了解情況。
郭首義隻說了一句話:都是一派胡言。
張清兆為什麼要殺死自己的孩子?警方一直沒搞清他的動機。有幾種可能:一、他喜歡女兒,不喜歡兒子。通過調查張清兆的老婆,警方得知,他確實喜歡女兒。在產前做B超時,醫生判斷是個女孩,張清兆顯得格外高興。
二、他單單不喜歡這個孩子。這個孩子長得確實醜,而且一點也不歡實,幾乎天天在沉睡。
三、因為這個孩子生下來就有中風病,他擔心日後不好養活。他的經濟狀況不是很寬裕,撫養一個病孩更加力不從心……
還有一種可能:張清兆真的撞死過人,卻一直逍遙法外。不過,他的神經受到了巨大的刺激,日夜寢食難安,漸漸開始幻視幻聽,最後,他終於變態地殺死了自己的孩子……
經調查,張清兆三年前確實因一起交通事故被警方訊問過,可是,警方最後認定他是無辜的,把他放了……
警方給張清兆做了一次精神檢測。
結果出來之後,大家十分意外——他的精神完全正常。
排除了這個可能性,警方得出了最後的結論:張清兆在撒謊。
半年後,張清兆被槍斃。
公審大會是在市中心廣場舉行的,那天的觀眾人山人海。
跟他一起被執行死刑的還有四個人。
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個殺死親生兒子的罪犯身上——他被五花大綁,胸前掛著大大的牌子,寫著“張清兆”三個字,上麵畫著紅紅的“×”。
兩個威嚴的法警架著他的兩隻胳膊。
如果旁邊沒有人,不知道他會不會癱下去。
這一天終於放晴了,太陽火辣辣的,地上湧動著潮氣。
其他幾個罪犯都深深低著頭,隻有張清兆抬著頭。
他臉色鐵灰,眼睛麻木,在下麵的人群中慢慢掃視著,似乎在找什麼人。
他在找誰?
這個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了。
也許,他在找王涓。
王涓沒有來。
也許,他在找他的父母。
他的父母也沒有來。
也許,他是在找那個穿雨衣的人。
可是,太陽出來了,所有的人都把雨衣脫掉了。
宣判完畢,台下響起了驚天動地的掌聲。法警架著張清兆,快步朝行刑車走去……
他是被法警提上車的。
他的雙腿已經沒有一絲力氣。
行刑車在人牆中緩緩開動了,它在濱市的主要路段繞了一大圈遊街,然後加了速,朝城西的野外開去。
這是去巴望村的方向。
這是回家的方向。
行刑車出了城大約走了三裏路就拐了彎,朝一個大壩開去。
那個大壩前麵,是一片綠油油的草叢,很寧靜。
那就是他生命終止的地方。
以前張清兆就知道這地方是個法場,經常有死刑犯在這裏被處決。每次他開車經過這一帶都加速離開,免得沾上晦氣。
今天,他被送來了。
昨天,張清兆被關進了一間單人牢房。
天黑之後,獄警來看望他,說:“明天你就上路了,想吃點什麼嗎?”
“不吃了,謝謝。”他說。
“喝酒嗎?”
“不喝了。”
獄警小心地觀察了一下他的五官,慢慢退了出去。
牢房裏很寂靜。
他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倚著牆,望著對麵的牆,呆呆地想。
這時候,他已經大夢初醒:有人在背後害他!可是,這個人藏得太深了,連一根頭發都沒有露出來,他怎麼都想不出他是誰。
郭首義?
他跟這個看屍人素不相識,沒有那麼深的仇恨。
除了他還有誰?
他把從小到大接觸過的人都篩了一遍,最終還是一片迷茫。
這一夜過得真快,天微微亮了。
大壩離公路有半裏遠,中間是一條鄉間土道。
在公路和土道相連的丁字路口,站滿了看熱鬧的人,荷槍實彈的法警不允許他們再接近了。
在公審大會上,在行刑車經過的道路兩旁,張清兆一直沒見到王涓,也沒見到父親和母親,他多想最後看他們一眼啊。
行刑車拐下那條鄉間土道的時候,張清兆不抱任何希望了……
他知道,不管是王涓還是父母,他們都不可能站在這裏,來觀看這殘酷的一幕。
可是,他還是不甘心地朝人群裏看了看。
有三個人遠遠地站在人群之外。
張清兆的眼睛定住了。
其中一個是郭首義,他穿著一身新西裝。
一個是穿著白大褂的女人,那兩條羅圈腿讓張清兆一下就想起來,她是給兒子接生的黃大夫。
還有一個人很麵生。
太陽金燦燦的,藍天萬裏無雲,可是,這個人卻穿著雨衣,一件灰色雨衣,頭上還戴著雨帽。
上了土道之後,行刑車開得很慢,張清兆一直扭著脖子,朝這三個人望。
郭首義,黃大夫,還有那個穿雨衣的人,也在靜靜地望著他,他們的臉上都沒有任何表情。
穿雨衣的那個人臉色極其蒼白,像一張紙。他的眼神像兩個尖尖的冰淩,直刺張清兆的靈魂。
張清兆猛然感到這張臉有幾分麵熟。
他是誰呢?
好像有神靈在提示張清兆,他突然得到了一個中間答案——隻要想起這個人是誰,就可以揭開所有的謎團!
那樣的話,說不定還有一線獲救的希望!
行刑車顛顛簸簸在土路上開著,那張蒼白的臉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張清兆使勁地想啊想啊,就是想不起這個人是誰。
他的時間不多了,頂多還有十幾分鍾!
可是,他越著急越想不起來,終於到了法場。
幾個死囚犯被法警拽下了車。
張清兆早尿褲子了,但是他不知道,他的雙腿已經沒有知覺了,是法警把他拖到指定地點的。
他跪在草叢裏,還在苦苦地想:他是誰?
此時,在他的眼中,這個世界已經變得空無一物,鴉雀無聲,隻有那個穿雨衣的人冷冷地盯著他。
槍聲響了,他一頭栽倒在地,腦袋被子彈炸出了一個洞。
他瞪著雙眼,依然在想。
三年前,張清兆跟這個穿雨衣的人在公安局見過一麵。
僅僅是一麵,他當然想不起來了。
那時,這個人的臉和現在一樣蒼白,雙眼卻是血紅的。
他叫卞,是某中學的語文老師。
他老婆在王家十字被撞死了,死得很慘。
前麵說了,她懷孕九個月,離生產已經不遠了,可是,那輛出租車從她的肚子上軋了過去,母親和胎兒雙雙死在了車輪下。
鮮血染紅了地上一大片雨水。
那個可憐的孩子,沒看到一眼這個人世的光明,就無聲地離開了。
卞當時完全蒙了!
但是,他沒有忘記追看那輛車的牌號——濱A65927,並且深深地刻在了心裏。
很快,這個牌號的車主就被警方抓獲了。
沒想到,兩天之後,這個叫張清兆的司機又被放了。
他到公安局去追問這件事,一個大腹便便的警察接待了他。
這個警察慢條斯理地說:“我們走訪了相關證人,這個車主當時在家裏喝酒,車也停在樓下,跟這起車禍沒有任何關係。你一定是把車牌號看錯了。”
卞肯定地說:“我沒有看錯!”
警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隨手拿起一份文件,一邊翻看一邊說:“你先回去吧,我們再查一查,有了結果會通知你。”
卞一次又一次地到公安局追問結果,這個警察總是用同一句話敷衍他:“我們一直在查,目前還沒有什麼線索。”
卞看得出來,他的態度越來越不耐煩。
卞認定,肇事者就是張清兆,可是,他不明白為什麼警方硬說不是他。
他感到這件事的背後有文章。
有一天,他從一個鄰居的嘴裏偶爾得到一個重要的信息:張清兆的表哥在公安局交警隊工作,是一個科長。
當時,幾個鄰居坐在一起議論這件事,都很氣憤:“那個家夥軋死人敢逃跑,原來是有人給他撐腰!”
“到法院告他,連公安局一起告!”
“沒用。你說你記下了人家的車牌號,隻有一張嘴。他說他在家喝酒,加上證人有三張嘴。法院信誰的?”
卞隻是聽,始終一言不發。
他覺得這是一個天大的黑幕!
他暗暗發毒誓:一定要讓對方償他兩條命!
多少個日子,仇恨之火在他的心裏熊熊燃燒。
多少個日子,他輾轉反側整夜無眠。
終於,一個周密的複仇計劃在他心裏形成。
說是一個計劃並不確切。這個計劃的每一個步驟都可能發生變化,他為每一個可能發生的變化都設計出另一套行動方案。
另一些行動方案在實施過程中,每一個步驟也都可能發生不測,他再為每一個可能發生的不測都設計出另一套行動方案。
假如用到了這些行動方案,那麼同樣每一個細節都可能出現意外,他再為每一個可能出現的意外分別設計出另一套相應的行動方案……
他的計劃成幾何倍數增長。
像一棵樹,有一根主幹,然後分杈,每個杈再分杈……
他的目的十分明確,而且決不動搖:首先,他要讓這個張清兆親手殺死自己的骨肉,然後,再讓他挨槍子。
卞反複計算過,這次複仇行動至少需要三個人。
他自己算一個。但是他不能露麵,因為張清兆見過他一麵。
還有一個是他的妻妹,叫黃波,在婦幼保健醫院當大夫。
還得在火葬場收買一個看屍體的人。
這個人十分重要。他幾乎是主要表演者,就像台上的木偶,而卞隻是幕後牽線的,頂多他以影子的形式出現配合他一下。
由於火葬場這個人跟卞毫無關係,複仇成功之後,警方才不會聯想到三年前的那場車禍,才不會順藤摸瓜查出他。
首先,他找到了這個看死屍的人,跟他談了自己家的冤情。
對方似乎對這個話題並不感興趣,隻是冷冷地聽著,沒有表示憤慨,也沒有表示同情。
接著,卞把他的計劃全盤托出。對方還是冷冷地看著他,並不表態。
最後,卞說:“我出三萬塊。”
對方這才說話了:“什麼時候開始幹?”
卞說:“你等我的通知。”
不久,卞到安居小區租了一套房子,就在張清兆住的那幢樓對麵,也是三層。
他買了一架高倍數望遠鏡。
站在他的窗子裏,可以看到張清兆家的窗子,也可以遠遠看到第二醫院的大門以及大門前的一段馬路。
他就這樣在暗處潛伏著,一晃就是三年。
他知道張清兆和王涓幾點鍾起床,幾點鍾關燈。
他知道他們周末晚上吃的是什麼菜。
他知道他們兩口子哪一天鬧了意見。
他知道他們哪一夜沒鎖門……
他在等待張清兆的老婆懷孕,同時,也把複仇的時間和那場車禍的時間拉開距離。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張清兆老婆的肚子終於鼓起來了。
他的眼裏射出了兩束寒光。這隻潛伏在泥淖裏的鱷魚,死死盯住那個肚子,看著它一天天變大。
在那個小孩出生前半個月左右,卞穿上了一件灰色雨衣,來到了第二醫院附近轉悠。
他坐上了張清兆的車。
一路上,他始終沒讓張清兆看到他的臉。
到了王家十字,他下車之後,一下就滾進了路邊的陰溝裏。
陰溝裏的味道難聞極了,長著一些雜草,扔著一些碎磚,還有一隻死老鼠,一隻斷了跟的高跟鞋,一張用過的手紙……
晚上,卞往張清兆家裏打電話:“火——葬——場——停——屍——房——”他不但知道張清兆家的電話,甚至連他家密碼箱的密碼都知道。
其實,這是第二個方案,是一個不太自然的方案。
本來,卞下車之後,在地上遺留了一塊火葬場的屍體牌,那是一個長方形的黑鐵片,上麵寫著一行豎字:濱市火葬場遺體14號。可是,張清兆下車之後並沒有看到這個牌子,張望了一陣子,就上車跑掉了……
當然,第二天張清兆有可能不去火葬場,那樣的話,卞就會動用另外的備用方案。結果,張清兆去了……
郭首義開始接應。
卞以為張清兆離開火葬場之後,會給交警隊的表哥打電話,核實王家十字的那起車禍。
但是,張清兆沒有這樣做。
接著,卞和黃波在第二醫院附近觀察了幾個晚上,等待時機,實施下一個步驟。
他們終於等來了這一天。
張清兆鑽出車,到路邊打電話。
卞見縫插針,立即溜到車前,輕輕打開車門,鑽了進去。
他上了車後,就藏在了前座和後座中間的空當裏。
黃波也戴著墨鏡,快步來到出租車前,守在車門口,等張清兆回來……
到了李家斜街,黃波下車了。
車上就剩下張清兆和藏在後麵的卞了。這時候,卞已經在臉上貼上了白色的麵膜。
王家十字出現了一個穿雨衣的精神病,卞並不知道,他隻感覺到張清兆的車轉彎了,然後突然加了速。盡管這個路段很少有人,卞還是很擔心——這時候萬一有人打車,他就尷尬了。
他決定行動了。
這是他複仇的所有步驟裏最驚險的一個環節,因為兩個人離得太近了,他們將在一輛飛速行駛的出租車內突然麵對麵。
他無法判斷在自己突然冒出來之後,張清兆會有什麼反應。
有三種可能:一、嚇一跳,趕快刹車,轉身喝問:“你是誰?”
二、緊急刹車,下了車一邊奔跑一邊大聲喊人,最後停在幾十米遠的地方,回頭觀望。
三、一回頭,當場昏厥。
為了防止第一種可能,卞專門從私人手裏買了一支自製的電棍。據賣主說,這根電棍觸在人的身上,即使隔著衣服,也能使人當場昏過去,但是絕不會有生命危險。
如果,張清兆真有那麼強的心理素質,跑都不跑,那麼卞隻有使用暴力了。
可是,張清兆沒有讓他使用暴力。
他下了車就朝遠處狂奔,一直沒敢回頭。
王涓生小孩的時候,黃波已經調到第二醫院產科三個多月了。卞找的關係。
他肯定張清兆的老婆要在這家醫院生產。
第一、第二醫院離張清兆家最近。
第二、張清兆經常在第二醫院門口等活兒,對這家醫院十分熟悉,和門衛都成了哥們兒。
第三、張清兆的老婆懷孕之後,他一直帶她在這家醫院做檢查。
王涓快到預產期的那些日子,卞幾乎日日夜夜都不離開那架望遠鏡。
六月二十一日那天晚上,張清兆攙著滿臉痛楚的王涓走下樓,開車朝第二醫院駛去。卞馬上給黃波打電話——那天,黃波正巧休班。
她急匆匆趕到了醫院。這時候,另一醫生已經給王涓做完了檢查,認為還得等一陣子才能生。黃波對那個醫生說:“我家裏來了幾個農村的親戚,住不下,今晚我替你值班吧。”
那個醫生很高興,把幾個臨產孕婦的情況向她交代了一下,換了衣服就走了。
黃波戴上了大口罩,慢慢在值班室的椅子上坐下來。
卞也開著他廉價的奧拓車趕到了。
原來的計劃是,由黃波把張清兆支開,沒想到,他卻去了一趟廁所。就在他從廁所走出來的時候,卞慢悠悠地閃進了產房。黃波早就知道張清兆老婆懷的是男孩。那次,她故意帶王涓去做B超,並謊稱她懷的是個女孩,就是為了製造一個無解的謎團。
張清兆帶著小孩到第二醫院驗血的那天,卞一直跟在他後麵。
抽完血樣之後,張清兆可能在四處轉一下,十分鍾之後回來取結果;也可能一直在化驗室窗前等。
如果他一直在窗前等,那麼黃波就會出現,編個理由把他引到產科。結果,他主動給卞留下了空子。
他家那個小孩的化驗單一出來,就被卞拿走了。
他躲進廁所,拿出相同顏色的筆,在“A”的後麵加了一個“B”字。然後,他走出來,把它插進那遝化驗單裏,離開了。
在此之前,他反複觀察過這種化驗單,因此,他偽造得不露一絲破綻。
郭首義拿來的那張光盤裏麵,根本不是什麼冷學文的出生照,那就是張清兆家小孩的照片。
醫院為每個新生兒都要拍一張照片,用於製作出生卡。張清兆家那個小孩的照片洗出來之後,被黃波拿去掃描了,存進了電腦。接著,卞在電腦上把它製成黑白照片,又做了一些細微的修改,怎麼看都看不出是原來的照片了,再用刻錄機刻進光盤。
最後,他開始偽造背麵的出生登記。
這時候,他成了上帝,他讓“冷學文”的出生時辰、體重、身高都和張清兆家的小孩一模一樣。
張清兆去第二醫院扔小孩,同樣在卞的監視中。
張清兆剛對郭首義說完,他要扔掉這個嬰兒,郭首義就對卞做了彙報。
那天下午,他在望遠鏡裏看到張清兆的母親和老婆都出了門,就猜到張清兆可能要動手了。
他掌握著張清兆的脈搏,掌握著這個恐怖故事的節奏。
果然,過了一會兒,他看到張清兆一個人抱著小孩下了樓,鬼鬼祟祟上了車,然後開走了……
卞快步下樓,鑽進他的奧拓車,追了上去。
張清兆把小孩丟在第二醫院那個病房裏,剛剛離開,卞就從廁所裏閃出來,他快步走進那個病房,把小孩抱了出來。
他回到家之後,把小孩放在床上,觀察了他半天。
當時,他的心裏有些不好受——這個無辜的嬰兒太嬌弱了,大人打個噴嚏都會嚇著他,可是,他麵對的卻是成人的陰謀……
不過,他馬上又想到了自己的妻子,想到了那個還沒出世就被軋碎的親生骨肉……內心深處那剛剛變軟的東西又一點點變硬了。
他站在窗前,繼續觀察。
張清兆的老婆和母親回來了。幾分鍾之後,三個人先後跑下樓,分成兩個方向,急匆匆地走開了。
他抱起小孩,離開家,飛快地爬上了張清兆家那幢樓。
本來,他想把小孩放在門口,沒想到,那扇門竟然沒有鎖!於是,他幹脆把小孩放進了臥室……
郭首義對張清兆說——冷學文滿月那天也中了風,並不是卞授意的,那屬於他個人的即興創造。
之後,他馬上給卞打電話來報功。
卞這才知道,那個嬰兒有中風病。
七月二十三日,卞在望遠鏡裏看到,張清兆抱著那個小孩和他母親一起下了樓。他的神態很不安,他母親的表情很悲傷。他們匆匆鑽進車裏,冒雨開走了。
當時,他還以為那個嬰兒又中風了。
他沒想到,張清兆這麼快就對那個嬰兒下了手。
實際上,他還有幾十個恐怖計劃沒有用上。
他離開望遠鏡,快步下樓,開車遠遠地跟在張清兆的夏利車後麵。他發現張清兆沒有去醫院,而是朝他的老家巴望村開去了,這時候,卞開始懷疑那個孩子已經被害死了。
進了屯子,夏利車開進了最西頭的那戶人家。
卞沒有停,他一直開到屯子最東頭,把車停在供銷社門口,鎖好車門,朝屯子西頭走去。
他在張清兆父母家的門前埋伏了幾個鍾頭。天黑之後,他終於看到張清兆抱著那個小孩和他的父母一起走出來。
他在夜幕中跟蹤著他們,一直走進那片樹林。他遠遠地藏在一棵樹的後麵,親眼目睹了他們埋屍的整個過程。
這時候他才確定那個嬰兒已經死了。
也就是說,他的複仇計劃已經完成了一半,可是,不知為什麼,他沒有絲毫激動的感覺,而是突然慌張起來。
埋著埋著,張清兆停下了,說:“媽,你聽沒聽見有人在笑?”
這句話把卞都嚇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沒笑。
他也沒聽見有人笑。
他四下看了看,曠野裏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視野裏隻有那束手電筒的光,還有三個晃動的人影。
他想,也許是這個殺人犯太緊張了,耳朵出現了錯覺。
埋完了死嬰之後,張清兆一家三口走了,手電筒的光越來越遠……
無邊無際的黑暗中,隻剩下了兩個人,一個在地上,是活的;一個在地下,是死的。
卞從樹後閃出來,摸黑來到那個墳包前,像老鼠一樣用雙手扒土。當他的手碰到那個死嬰軟軟的身子時,幹嘔了一下。
終於,他把那個死嬰扒了出來,夾在腋下,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屯子,把他放進車裏,然後朝濱市開。
那時候,張清兆在巴望村還沒走。
一路上,卞感到萬分恐懼,時不時地回頭看一眼。
車裏很暗,隻是借了一點點前麵車燈的光。
他一下瞪大了眼睛——死嬰的臉本來朝上,現在卻轉了過來!那雙眼睛半睜著,好像在看著他。
想了一會兒,他認為這個死嬰的身子之所以轉動,是因為車顛簸的緣故。
他停了車,把死嬰重新擺正,讓他臉朝上躺著,然後繼續開車。
又走了一段路,他再次回頭看了看——那個死嬰又轉過來了!
他的身子一下就冷了。
他是在張清兆背後搞鬼的人,現在,他覺得自己的背後也有鬼了,要不然,為什麼這個死嬰一次次轉向他?
是顛的?
他為什麼不朝另一邊轉呢?
他再次下車,把這個死嬰擺正,然後加快車速繼續走。
他有點不敢回頭了。他真害怕一回頭,看見這個死嬰已經爬了起來,兩隻小手搭在他座位的靠背上,身子懸空,隻露出一張臉,半睜著眼睛,困困地看著他……
他聽老輩人說過,經常裝神弄鬼就會招來鬼。
假如這個嬰兒真的有靈,那麼,他絕不會糾纏張清兆的,他肯定要報複真正害死他的人。
卞一直把車開進城,看到了路燈和車輛,這才回過頭,朝後座看了看。
死嬰竟然不見了!
他悚然一驚。
車門鎖著,車窗上的玻璃關著,死嬰到哪裏去了呢?
他探頭看了看,發現前後座位的空當裏有一團黑糊糊的東西,正是那個死嬰,他臉朝下掉下去了。
這次,卞沒有管他,徑直把車開回了安居小區。
他到家之後,把那個死嬰扔在衛生間的水泥地上,關上了門。然後,他來到窗前,坐在椅子上,在黑暗中緊緊盯著小區的大門。
他猜測,張清兆一定會連夜趕回來。
他不能睡覺。
今夜,他一定要把這個死嬰放進張清兆的車裏。他可不想跟一個死嬰在一個房間裏過夜。
可是,他太累了。
王涓懷孕以來,他就像一隻貓頭鷹,他的一雙眼睛一直跟隨在張清兆的背後,很少有合眼的時候。
現在,他實在有點撐不住了。
他不停地告誡自己:千萬不能睡,千萬不能睡,千萬不能睡……
突然,衛生間響了一下,他一下就清醒了,猛地回頭看去——那個嬰兒穿著綠底紅花的衣服,正探頭探腦地走出來。
看上去,他的表情好像有些驚惶。
他看見了卞,不安地問:“媽,你聽沒聽見有人在笑?”
卞一下就醒了。
原來,他打了一個盹兒。
看看表,已經半夜了。
他抬頭朝外看了看——張清兆的那輛夏利車已經回來了,它靜靜地停在對麵樓下。
他馬上從椅子上站起來,帶上一根早就準備好的鐵絲,然後到衛生間抱起那個死嬰,輕手輕腳地下了樓。
不到兩分鍾,他就把張清兆的車門捅開了。
他小心地把那個死嬰放了進去,然後,關上車門,正要轉身離開,忽然看見一個人影從樓道裏輕飄飄地走了出來。
正是張清兆。
這是他和張清兆第三次在深夜裏相遇。
第一次最恐怖。
那是張清兆的小孩從巴望村回來的第一夜。
那天,卞和郭首義在飯館喝酒,商量下一步的行動,半夜才回到安居小區。
小區裏一片黑黢黢的,沒有一個窗子亮著。所有人都睡了。
卞走著走著,突然看見前麵有個人影輕飄飄地走過來。
他感到這個人走路的姿態十分陌生。
至少不是張清兆。
他一直在暗暗跟蹤張清兆,他最熟悉的就是張清兆走路的樣子。
因此,他沒有躲避,迎麵走過去。
兩個人走近之後,卞借著暗淡的夜色瞄了他一眼,大吃一驚——他就是張清兆!
卞呆住了。
張清兆似乎根本沒看見他,輕輕地走過去了,好像在追趕什麼。他走路竟然無聲。
卞當時以為,張清兆是遇到了什麼緊急的事情。
他轉過身,悄悄追了上去。他要看看,張清兆深更半夜到底去幹什麼。
張清兆一直朝前走,始終沒有回頭。
沒想到,最後他竟然走到了王家十字!
王家十字空蕩蕩的,有人剛剛在這裏給死去的親人燒過紙,一些紙灰在地上隨著夜風淒惶地飛舞著。
張清兆走到十字路口,突然停下來。
卞覺得他好像發現了自己。
果然,他慢慢轉過身來,突然說話了:“你很害怕這個地方,是嗎?”
卞不知道他什麼意思,沉著地看著他。
他又說:“今天我帶你來,就是為了告訴你一個秘密。”
卞還是不動聲色地看著他。
“這個秘密就是——在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冷學文這個人!”說完,他嘻嘻嘻地笑起來。
卞的大腦裏閃過一個猜測——張清兆什麼都知道了!
他驀地感到了這個人的深邃和可怕!
就在這時,張清兆突然撒腿就跑。
卞愣愣地望著,徹底糊塗了。
張清兆跑得快極了,轉眼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第二天,郭首義給卞打來了電話。
他說,張清兆剛剛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說他昨晚做了一個怪夢,夢見他跟著那個嬰兒來到了王家十字……
卞驀然意識到——張清兆夢遊!
令人驚悚的是,張清兆記憶中那個嬰兒說的話,其實都是他自己說的話!
這天夜裏,卞站在窗前,死死盯住張清兆家那個樓道口。
他想看看張清兆會不會再夢遊。
半夜時,有一個黑影從樓道裏走出來,輕飄飄地朝小區外走去。
卞趕緊下樓跟上了他。
和昨夜一樣,張清兆走向了王家十字,他步履輕快,無聲無息……
現在,卞剛剛把死嬰放進張清兆的車裏,就看見了夢遊的他!
怎麼這樣巧?
卞急忙蹲下身,藏住了自己,同時,他警覺起來:張清兆的夢遊是不是一個假象呢?
張清兆的眼睛並沒有看過來,他像夢一樣朝黑夜的深處走去。
卞想了想,悄悄站起來,又一次跟在了他後麵。
張清兆的魂好像被什麼牽著一樣,他木木地走過一條條街道,最後又來到了那個鬼氣森森的王家十字。
他停下來,慢慢轉過身,盯著卞,突然說:“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但是,我把這個秘密說出來,你會被嚇死——你想聽嗎?”
卞頓時毛骨悚然。
他越發懷疑張清兆的夢遊是一種偽裝了!
突然,張清兆好像被什麼人猛推了一把似的,撒腿就跑,像前兩次一樣,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卞就爬起來了,繼續監視張清兆。
他出來了。
卞在望遠鏡裏觀察他的臉,好像沒有任何表情。他沒有發現車上的死嬰,上了車就開走了。
這一次,卞沒有跟蹤他。
過不了多長時間,張清兆就會發現那個死嬰躺在他的車上,最晚超不過第一個乘客上車。
果然,很快郭首義就打來了電話,告訴他,張清兆把那個死嬰送到了火葬場。
卞低低地說:“你現在剩下了最後一件事——報案。”
直到張清兆被槍斃,也沒有人知道,張清兆殺死親生兒子跟卞、黃波、郭首義有什麼關係。
即使有人知道,又能怎麼樣呢?
沒有相應的法律為他們定罪。
坐出租車不讓司機看到臉犯法嗎?
編鬼故事犯法嗎?
臉上蒙著麵膜藏在出租車裏不給車費犯法嗎?
到產房找親戚犯法嗎?
塗改一張血型化驗單犯法嗎?
偷偷複製一張新生兒的照片,然後在電腦上製作出一張根本不存在的出生卡,犯法嗎?
把一個丟棄的孩子送回家犯法嗎?
把一個違規埋在土裏的嬰兒屍體扒出來還給他的家人犯法嗎?
瀆職罪?
散布恐怖罪?
不久後,那個曾經到張清兆家驅邪的道士倒是被抓了,詐騙罪。
他是個假道士。
他在張清兆家作法時,那急刹車聲,慘叫聲,小孩的笑聲,眾人的號哭聲……都來自他背包裏的錄音機。
張清兆去旅館找他的時候,他已經聽到了風聲,知道警察在找他,正要溜掉。
這個假道士雖然不學無術,但是他在江湖上混了這麼多年,對社會對人心還是看得很透的。
實際上,他聽了張清兆所遭遇的一係列恐怖事件之後,就已經猜到了:一定是張清兆得罪了什麼人,那個人在嚇唬他,報複他。
因此,他最後留給張清兆的話是:提防小人。
····張清兆被槍斃後,王涓回了老家。
她把那輛夏利車賣掉了,賣給了孟常的弟弟孟平,一萬元。
孟平原來在工廠開貨車,前不久辭職了,正要買一輛車跑出租,就趕上王涓賣車。通過哥哥牽線,他跟王涓見了麵。
他聽哥哥講過有關這輛夏利車的恐怖傳聞。
他也知道這輛車的車主被槍斃的事。
不過,他是個不信邪的人,毫不猶豫地買下來——這輛車太便宜了。
他開了幾個月,都沒發現這輛車有什麼異常。
轉眼到了冬天。
這天晚上下雪了,路很滑。
孟平開著車小心地行駛在路上。
路上的車輛首尾相銜,都走得小心翼翼。
前麵也是一輛出租車,紅色的夏利,跟他的車一模一樣。
看著看著,他就瞪大了眼睛——這輛車的牌號竟然也跟他的一樣!
他陡然感到了陰森寒冷。
他覺得,這輛車是一個幻影,張清兆又開著出租車出現了!
他想超車,看看開車人什麼樣,但是車太多了,他根本無法擠過去。
他又想到了報警。
可是,他沒帶電話,如果停下車用公共電話報警,又擔心它一轉眼不見了。
他隻有跟在後麵。
跟著跟著,他把車頭歪了歪,從對方左側的反光鏡裏,影影綽綽看到了司機的臉,那似乎是一張蒼白的臉。
到了一個路口,前麵的出租車靠到了路的右邊,亮起了右轉向燈。
孟平咬住它的尾巴,也亮起了右轉向燈。
拐了彎之後,車少多了。
前麵的車依然開得很慢。
孟平繼續慢慢地跟隨。
又過了兩個路口,這輛車亮起了左轉向燈。
孟平的心被猛烈地撞擊了一下——左拐直走,就是王家十字!
他也亮起了左轉向燈,跟著拐了過去。
這條街已經很偏僻了,沒有一個行人,前麵的車突然加了速。
孟平也把油門踩了下去。
但是,前麵的車開得太快了,他根本追不上。這條路上全是冰雪,又沒有路燈,孟平不敢玩命。
那輛車開到王家十字朝右拐了。
孟平追上來之後,發現它已經不見了,隻有一條黑糊糊的路。
它就這樣詭秘地消失了。
孟平在路口調了個頭,急忙離開了這個不祥之地……
孟平當晚就報了案。
警方把這個線索和三年前的那起交通肇事逃逸案聯係起來,斷定這是一輛“克隆車”,並且馬上派人到王家十字一帶進行搜查。
很快,警方就在王家十字西北角的一個鐵大門的院子裏找到了這輛車,也找到了司機。
這個司機長得十分白淨,瘦瘦的,高高的。
三年前,就是他開著這輛掛著假車牌的夏利車把卞的妻子撞死的。
當時他喝了酒,剛剛從自家的院子裏把車開出來,一拐彎,就把大雨中的一把傘撞飛了……
至此,真相大白。
張清兆和他兒子的骨灰都埋在了巴望村西邊的那片樹林裏。
第二年六月二十一號這一天,有一輛奧拓車開到了這裏,卞和黃波從車裏走下來。
他們站在墳前,默默地燒了很多紙,然後開著車離開了。
天陰著,風很大,那些紙灰四處飛揚,像無數的黑蝴蝶。
⊙文學短評
“失去”而產生的仇恨讓他設計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複仇計劃。卞複仇心切,機關算盡,卻愣愣讓一個不相幹的人搭了命。震驚中,他的這番複仇滋味該當如何?局外人張清兆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一步一步被設入局內,最終殺了自己剛剛出生的嬰孩。如果人性中多存有一份聖潔與厚德,張清兆是否還會這樣恐懼?還會將自己剛剛出生的嬰孩殺死?複仇者付出的與最終所得是否一致?明明是為了所謂的正義而複仇,結果卻錯殺他人,複仇者在最後的幻滅中是否如醒醐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