畀愚

畀愚:1970年生人,現居於浙江嘉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曾出版長篇小說《碎日》,中篇小說集《站在到處是人的地方》、《羅曼史》等。

徐德林死於非命的時候,兒子仲良正在學校的小禮堂排練《哈姆雷特》。

連著半個多月,校劇團的同學們一到晚上就站在昏暗的舞台上長籲短歎,慷慨陳詞。仲良扮演的是瑞典王子福丁布拉斯。由於戲份兒少,他從圖書館裏找來一本《哈姆雷特》的原著,靠在舞台的一根柱子前,一字一句地默念。仲良不喜歡演戲,他喜歡的是英語。

“要在上海灘出人頭地,首先得會一口流利的英文。”這是留洋歸來的教導長對學生們常說的一句話,他有時候也兼授英語與白話文寫作。不過,仲良想得沒那麼深遠,他隻想在畢業後能進洋行當職員,每天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把頭發梳得鋥亮,這對於一個郵遞員的兒子來說就是出人頭地。可到了第二天黃昏,仲良一下意識到自己的夢想破滅了。

教會學校的食堂同時也是學生們的禮拜堂,正中的牆上掛著漆黑的十字架。就在大家坐在餐桌前合手支著下巴做餐前禱告時,校工領著一個穿灰布短襖的男人進來,匆匆走到仲良跟前。

仲良認出那是靜安郵政所的門房周三,然而,腦子裏浮現的卻是父親那張蒼白的臉。等他跟著周三出了校門,上了等在那裏的黃包車趕到家,看到的是父親直挺挺躺在門板上的屍體。徐德林穿著一件這輩子都沒人見他穿過的緞麵長衫,臉上還施著一層淡薄的脂粉,他就像個睡著的戲子。

按照巡捕房的說法,徐德林死於搶劫,北邊過來的流民實在太多,現在的租界再也不像過去那樣太平了。可次日的《上海泰晤士報》,一個好事的記者卻認為另有隱情:搶劫不同於綁架,誰會為了搶劫一個郵遞員而在綁架了他兩天後再把他殺死?報紙為了配合這篇文章,還在邊上登了一張照片——一個麵目不清的男人敞著郵遞員的製服歪倒在一個花崗岩台階的門洞裏。

仲良一眼認出那個地方是小德肋撒堂的大門口。多年來,徐德林每個禮拜天都會去那裏做彌撒,有時候也會帶著兒子。他進懺悔室的時候,就讓兒子去門口,就坐在那些花崗岩的台階上。仲良還記得父親有一次從裏麵出來後,站在台階上忽然拉起他的手,認真地對他說,要記住,在上帝麵前,人生而平等。

沒有人知道徐德林什麼時候入的教,但他在教堂裏的樣子比任何一個天主徒都要虔誠。有段時期,在外麵忙了一天回到家裏,吃完喝完了,對麵電車場上下班的鈴鐺都搖過了,他還躺不下去,非要蹬著那輛破自行車去教堂,說他的主在等他,他要去懺悔。

徐嫂終於在一天晚上忍不住了,坐在床沿上冷冷地看著他,說,你的主又不是野雞。徐德林一下沒聽清楚,手把著門閂扭頭看著妻子。徐嫂就對著他的眼睛又說,隻有野雞才在半夜裏等你。

徐德林聽明白了,沒吭聲,隻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輕輕地拉開門走出去,反身又把門小心翼翼地帶上。

徐德林在外麵有女人,而且不止一個,這在靜安郵政所裏是公開的秘密。租界裏住著那麼多海員的妻子、有錢人的姨太太以及他們包養的舞女,郵遞員把信送到這些人家裏,也有機會把自己送上她們的床。寂寞的女人需要慰藉,而郵遞員更需要錢來貼補家用,光靠那點薪水,徐德林根本無法把兒子送進寄宿製的教會學校。

為了兒子,徐嫂忍耐著。忍耐讓一個女人的目光變得深不可測。

小德肋撒堂的布朗神父主持了葬禮前的彌撒,就在萬國殯儀館一間窄小的偏廳裏。這個滿臉皺紋的英國人來中國傳道已有三十年,在上海也待了近十年,卻怎麼也學不會這裏的吳腔軟語。他捧著《聖經》用一口地道的天津話念了段《馬太福音》後,眯起灰藍的眼睛,盯著躺在棺材裏的屍體看了一會兒,伸手在胸口畫了個十字,緩緩地吐出兩個字:阿門。

教友們圍著棺材開始吟唱讚美曲。徐嫂忽然一把抓住兒子的胳膊,睜大眼睛瞪著裏麵那些表情肅穆的女人,身體卻在發抖,但還是拚命地咬緊了牙關。徐嫂堅信丈夫暴死街頭跟此刻這些低聲淺唱的女人有關。

徐德林死得很慘,雖然皮肉上看不出絲毫傷痕,可在擦洗屍體的時候,入殮師發現他的兩個睾丸都碎裂了,掛在褲襠裏就像一個沒有熟透的柿子,而且十個腳指頭上有九個腳指甲不見了,但真正要了他性命的是後腦勺上那個洞。

入殮師找來兩塊抹布才把這個窟窿填滿,然後使勁撬開徐德林的嘴,按照習俗把一枚銅錢放進去。入殮師的眼睛又一次直了。他回頭看看像木頭一樣呆立著的徐嫂,猶豫了一下,說,你得讓人買副門腔去。徐嫂如同聾了。入殮師站起來,一邊擦著兩隻手,一邊又說,舌頭都沒了,你讓他到了下麵怎麼去喊冤?

徐嫂自始至終沒有掉過一滴淚,也沒嚎過一嗓子,她隻是咬緊了牙齒。一直到兩個穿白衣的殯葬工進來蓋上棺蓋,推走,她忽然扭頭撲向神父,一下跪倒在地,雙手緊抓住他長袍的下擺,用淒厲的聲音叫道:巡捕房不管,你們的主也不管,你們叫我怎麼辦?叫我的兒子怎麼辦?

布朗神父仰頭長吐一口氣,連著在胸口畫了兩個十字後,把手放在徐嫂頭上,閉上眼睛說,讓他在天國安息吧。

事實上,布朗神父是第一個發現徐德林屍體的人。那天早上,他跟往常一樣拉開教堂的大門,拿著掃帚剛跨出去就見到了歪在一邊的徐德林。神父起初還以為是個一夜未醒的醉鬼,就說了聲天亮了。可等湊過去看清徐德林的臉,他的嘴一下張開了,趕緊扭頭朝四周張望。四周空空蕩蕩,是天色將亮未亮的時候,電線杆上的路燈卻已經熄滅。

布朗神父用他灰藍色的眼睛又把馬路掃視了一陣後,慢慢蹲下去,伸手在徐德林鼻子底下試了試。上過神學院的人都是半個醫生,他飛快地把徐德林的屍體檢查了一遍,起身跑下台階,跑到馬路對麵,敲開一扇緊閉的門。布朗神父多少是有點慌張的,急促地說,快去巡捕房,去叫他們來。

當巡捕蹬著自行車趕來,小德肋撒堂的門洞前已圍滿了人。每個看過屍體後腦勺那個窟窿的街坊都認為這就是傳說中的“開天窗”,跟“種荷花”一樣,是滬上的幫派內部在執行家法。布朗神父一言不發,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屍體邊上,就像一尊黑色的雕塑守在天堂門口。一直到巡捕用一條白色的床單裹著屍體抬走,他的眼光才落到那個角落。

一名巡捕跟隨他的目光也看了眼,說還好,地上沒血跡。說完,他轉身朝台階下的圍觀者揮了揮手,說,散吧,都散了吧,不要軋鬧猛了。

除夕之夜,徐嫂摘掉插在頭發上的那朵白花,舉著一壺燙好的酒,把桌上的三個酒杯依次斟滿後坐下,對著自己麵前這杯酒呆看了好一會兒才拿起來,抿了一小口,慢慢仰起脖子,像個男人似的把酒一飲而盡。

仲良用一種詫異的眼神看著她。在他印象裏母親是滴酒不沾的,他的父親也一樣。

徐嫂放下酒杯,說,今天是你爸斷七的日子。

仲良沒做聲,目光從她臉上移到牆上,那裏掛著父親的遺像。徐德林在電燈光的陰影裏展露著電影明星般的微笑。

徐嫂順著兒子的目光,看著照片裏的丈夫,又說,媽想回老家,你跟媽一起回去吧。

仲良扭頭,看到母親臉上有種表情轉瞬即逝。

在這裏我養不活你。徐嫂說著,拿起一邊的酒壺給自己的杯裏滿上,但她沒有去碰酒杯,而是低下腦袋,像是對著杯中的黃酒說起了那個仲良從沒去過的老家的小鎮。那裏有條河,河上有座橋,她的家就在橋畔的銀杏樹下,隔壁開著家竹篾鋪。徐嫂說,我十八歲跟你爸來上海,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回去了。

仲良從沒見過母親如此嘮叨。他忽然說,我去能幹什麼?

學份手藝。徐嫂總算抬起頭來,看著兒子,猶豫了一下,接著說,我給你找了個師傅,是個篾匠。

仲良說,我要念書,還有兩年就畢業了。

徐嫂說,你得養活自己。

仲良不說話了。

好一會兒,徐嫂歎了口氣,又說,你長大了,你要懂事。

整個晚上仲良再也沒說過一句話,他蜷縮在閣樓上的被窩裏,聽著寒風貼著屋頂刮過,風中還有遠處傳來的聲聲爆竹聲。

第二天,仲良一起床就見到一個身穿長衫、頭戴禮帽的男人敲門進來。他的臉上掛著淺淡的笑容,一手提著糕點,一手摘下禮帽,站在屋裏彬彬有禮地對著徐嫂躬了躬身後,又朝仲良點了點頭,溫和地說,仲良吧?

徐嫂說,你是誰?

我是老徐的朋友,我姓潘。說著,潘先生把糕點與禮帽一起放在桌上,走到遺像前深深地鞠了三個躬後,慢慢轉過身來,臉上的微笑不見了,說,我來看看你們,給你們拜個年。

徐嫂說,可我們不認識你。

潘先生輕輕歎了口氣,說,認識的未必是真朋友。說著,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紙包放在桌上,看著仲良,又說,這是你下學期的學費,為你爸,你要好好念書。

仲良站著沒動,他在潘先生右手的中指上看到一塊淡淡的墨痕,就覺得他應該是學校裏的教員,或是報館裏的編輯。隻有每天拿筆的人才會在中指間留下這樣的痕跡。仲良不相信父親會有這樣的朋友。他說,我不要你的錢。

潘先生問,為什麼?

仲良反問,你為什麼要給我錢?

因為你需要。潘先生說著在一張凳子上坐下,想了好一會兒,仰臉看著站在眼前的這對母子,說殺死老徐的凶手是日本人,他死在虹口的日本特務機關裏。潘先生還說老徐在死前經受了嚴刑拷打,他是自己咬斷的舌頭,因為他怕會說出不該說的話。母子倆驚呆了,一直等他講完,還愣在那裏,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潘先生等了會兒,不見母子倆出聲,就又說,這就是事情的真相,你們有權知道真相。

說完,他還是不見母子倆有動靜,就拿起桌上的禮帽起身準備離去。

仲良忽然說,他隻是個郵遞員,他有什麼話比他的命更重要?

他是個郵遞員。潘先生回過頭來,說,他還是個不想當亡國奴的中國人。

徐嫂從十六鋪碼頭下船,搭乘一條貨輪回了老家。在那裏,有一場簡單的婚禮等待著她。她要去嫁給那個篾匠,去做他兩個女兒的後媽。臨行前,徐嫂考慮了很久,決定還是換上那件新做的棉襖。她站在門口回望兒子,哀求說,送送媽吧。

仲良無動於衷地坐在八仙桌前,對著一張報紙練書法。

那媽走了,媽會來看你的。徐嫂說完,拎起地上的兩個包裹,可還是放心不下,說,仲良,你要好好念書,你別像你爸。

仲良連眼皮都沒動一下,一筆一畫寫得認真而專注。一直到報紙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才輕輕地擱下毛筆,拉開門走了出去。

這一天,仲良在馬路上整整走了一天。他穿街走巷,像個郵遞員那樣,把父親生前投遞的每條街道都踏遍之後,來到靜安郵政所的門房。

此時已是入夜時分,仲良站在那間昏暗的屋子裏,低著腦袋對周三說,求你了,你說過讓我有事來找你的。

周三手裏端著飯碗,說,你是塊讀書的料,你別把自己糟蹋了。

仲良不說話,還是低著腦袋,固執地站在他跟前。

僵持了片刻後,周三歎了口氣,把碗裏的飯粒都撥進嘴,反複嚼著,含糊地說,你會後悔的。

仲良一搖頭,說,沒什麼好後悔的。

靜安郵政所的大門通常是在靜安寺的鍾聲裏準時開啟。那些穿著黃色卡其布製服的郵遞員,蹬著他們的自行車蜂擁而出,很快又四散而去,就像一群放飛的鴿子。

仲良就在這些人中間。他的自行車是用那筆學費買的。這是郵政所裏的規矩,要當郵遞員,首先得自己去備輛自行車。因為,那是一筆不小的財產,郵政所是不會為了一名郵遞員而過多破費的。

仲良把兩個黃色的帆布郵袋掛在自行車的後座上,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把這裏麵的信件送到該到的地方,再把沿途郵筒裏的信件帶回來,交進收發室的窗口。通過那裏,信件會像雪片飛往全國各地、世界各地。

上班的第一天,所長按照慣例對他說這是項平凡的工作,隻要手腳齊全,隻要認字、認路,誰都可以當一名郵遞員。但這也是一項了不起的工作,它牽連著每家每戶。所長說,家書抵萬金,有時候一封信就是一片天。

仲良點了點頭,心底忽然有種難言的悲涼,覺得自己的一生都將與這套黃色的製服為伴。但同事們很快發現,這個年輕人一點都不像他死去的父親。他太清高,太孤傲,這樣的人根本不該屬於這裏。

每天早上,大家聚在收發室門口等郵件,女人是免不了要說起的一個話題。郵遞員一天到晚要遇到那麼多的人,要在那麼多人的家門前來來去去,總有幾扇門會為他們半開半閉,也總有一些女人會對他們半推半就。仲良受不了的是他們做完後還能說得這樣繪聲繪色,說得這樣厚顏無恥,好像天底下的女人都是攤在郵遞員砧板上的肉。仲良覺得惡心,他常常會在這個時候踱進周三的門房裏,寧可默默地靠在他的桌沿上。

周三已經觀察他很久了。這天,他笑著說,你不像你老子。

仲良說,我為什麼要像他?

周三又笑了笑,拉開抽屜取出一封信,說,順路捎一下吧。

仲良接過信,一眼就看出寫信的人臨過黃庭堅的帖,隻是信封上沒有收信人的姓名,隻寫著一行地址:巨籟達路四明公寓二〇三號。

這種事情父親生前不止一次讓他做過。那些信封上從來沒有名字,有時候連地址都沒有。父親隻是告訴他送到哪裏。仲良問過一次:為什麼讓我送?你才是郵遞員。

徐德林很不耐煩地說,讓你送就送,這麼多廢話幹什麼?

現在,仲良總算明白了。他把信封伸到周三麵前,說,你們是一夥的。

周三還是笑嗬嗬的,手往收發室的門口一指,說,我們都是一夥的,我們都在這口鍋裏混飯吃。

仲良說,我會去告發你的。

你向誰去告發,所長?周三慢慢收斂起臉上的笑容,垂眼看著麵前的桌子,說,你不想幫這個忙就把信放下吧。說著,他拿起桌上的茶缸,喝了一口後,像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一樣,說起了晚上做的一個夢。那蛇有這麼粗,他一邊比畫著,一邊掏出錢,對仲良說,見蛇必發,這是個吉兆,你回來時替我帶張彩票。

仲良是在巨籟達路四明公寓二〇三號門外第一次見到蘇麗娜的。

顯然,她剛午睡起來,頭發蓬鬆,穿著一條雪紡的無袖睡裙。兩個人隔著門口沒說一句話。仲良遞上那封信,她接過去看了眼,又抬眼看了看仲良,就輕輕地把門掩上,但她臉上那種慵懶而淡漠的表情給仲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蘇麗娜並沒有去拆那封信,因為她知道裏麵除了一張白紙外什麼都沒有。她隻是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著郵遞員一步一步走下樓梯後,才慢慢走到陽台上。

夏天的陽光刺眼地照著陽台,也照在樓下馬路兩側的法國梧桐上。可是,她沒有看到郵遞員離去的背影,隻是聽見一串自行車的鈴聲從那些茂密的枝葉間響過。

蘇麗娜若有所思地回到房間,坐進一張藤椅裏,拿過茶幾上的煙盒,抽出一支,點上後,隨手把那封信舉到打火機的火苗上,然後,看著它在一團火焰中化作灰燼。

兩個小時後,蘇麗娜坐在一家咖啡館裏,就像個到處消磨時間的摩登女郎,慢慢品著咖啡,翻著畫報,時而百無聊賴地望著窗外的馬路。當她看到潘先生出現在人群中時,伸手招來侍者,付錢離去。

蘇麗娜遠遠地跟著潘先生,看他走進一幢寫字樓,她就拐進小巷,從寫字樓的後門進去。兩人在走廊相遇,就像兩個陌生人一樣一前一後沿著樓梯往上走,一直走到樓頂的天台上。潘先生說,說說你那邊的情況。

蘇麗娜說,俞鴻均已經明確暗示周楚康了,上海一旦淪陷,就讓他作為市長隨員去南京。

潘先生點了點頭,說,那你就隨他去南京。

如果他不帶我去呢?

你是他太太,你有辦法讓他帶上你。

蘇麗娜閉嘴了,轉頭望著遠處海關鍾樓的塔尖。

潘先生說,記住你的任務。

蘇麗娜轉過頭來,說,你放心,我知道該做什麼。

潘先生吐出一口氣,從口袋裏掏出煙盒,一人一支,點上抽了起來。

蘇麗娜回到家時已近黃昏。她一開門就見丈夫周楚康坐在電風扇下,一個身穿白色亞麻襯衫、手拿折扇的男人站在他跟前,正俯下身在他耳邊說著什麼。見她進來,男人不慌不忙地直起身點了點頭,叫了聲周太太。

蘇麗娜記得這張臉曾出現在她的婚禮上,好像是周楚康的同學。一直等到那人告辭後,才問了聲:這是誰啊?鬼鬼祟祟的。

周楚康就像沒聽見,轉身拉上窗簾,打開燈後,問:下午你去哪了?

喝了杯咖啡,看了場電影。蘇麗娜說著轉身走向廚房,周楚康卻從後麵抱住她。

周楚康顯得急切而亢奮,就像他們在東亞旅館的房間裏第一次做愛,按在床上衣服都顧不上褪盡就急不可待地做了一次。

蘇麗娜枕在他懷裏流了會兒汗後,起身把自己脫光。就在她要去衛生間時,周楚康伸手一把拉住她,沒說話,隻是輕輕地把她拉進懷裏,讓兩人汗津津的身體緊貼在一起。

周楚康忽然說,我要走了。蘇麗娜人沒動,隻在心裏轉了下。周楚康的手沿著她身體的曲線滑過,又說,今晚就走。

蘇麗娜一下仰起臉,說,上海還在。

就是要讓它在。周楚康說著,一下堵住她的嘴,吻得就像生離死別那樣,纏綿而讓人心碎。

兩人誰也沒說話,默默地在床上又做了一次後,周楚康翻身倒在一邊,長長吐出一口氣,說,我今晚就走,去八十八師師部,任作戰科長。

為什麼?蘇麗娜睜大眼睛,看著他。

我本來就是陸軍中校。周楚康笑了,抹了把她臉上的汗,說,我在日本學的就是步兵指揮,現在總算能派上用場了。蘇麗娜沒說話,伸手關了床頭燈,像個小孩那樣偎在他身邊,兩隻手牢牢抓著他的一條胳膊,聽他說怎麼去找了八十八師的參謀長陳素農。他是我師兄,周楚康說,我對他說,如果不讓我歸隊,我會在談判桌上用雙手把那個日本領事掐死。

說完,周楚康在黑暗中輕輕推開她的雙手,起床去了衛生間。他在嘩嘩的水聲中對蘇麗娜喊:把我衣櫥裏的軍裝拿出來。

蘇麗娜躺在床上沒動,也沒出聲,默默地看著他赤條條出來,打開燈,打開衣櫥,一件一件穿上後,站在鏡子前端詳著自己的軍容。蘇麗娜忽然跳下床,衝過去抱住他。周楚康順應著她的擁抱,把臉埋進她的頭發中,好久才在她耳邊說,但願這次能讓你懷上。

蘇麗娜沒動,也沒出聲,隻是緊緊地抱著他,抱得自己都快喘不上氣來了。

淞滬會戰在日本海軍陸戰隊登陸後的第二天打響。

這場戰役打了三個月,租界裏的郵路也就整整斷了三個月。仲良卻很忙,他不分晝夜地把周三交給他的東西送到指定的地點,有時也把一些東西帶回來。它們通常是半包香煙、一支舊鋼筆或是幾張過期的彩票。

這天,周三把一盒仁丹交到他手裏時,仲良忽然說,你們有那麼多人,你們能救他的。

周三愣了愣,問,誰?

仲良沒說話,看著他。

周三好一會兒才說,我們救過,可日本人下手太快。

仲良垂下眼睛,接過仁丹轉身走出門房。

周三隔著窗戶叫住他,記住,不是你們,是我們。

仲良就像沒聽見,蹬上自行車頭也不回地離去。

大街上到處是難民與傷員,飛機從人們頭頂掠過,朝著槍聲最密集的方向俯衝而去,從蘇州河畔傳來的爆炸聲震得每塊玻璃都在咣咣作響。

仲良把仁丹交到一家綢布莊的夥計手裏後,繞道來到巨籟達路上的四明公寓,躡手躡腳地上樓,在二〇三室的門縫裏塞進一個信封。這封信上沒有名字,也沒有地址,裏麵隻有一首雪萊的詩,有時是拜倫的。這是仲良最喜歡的兩個詩人。他總覺得自己的愛情就該像他們的詩歌那樣華麗而憂傷。

仲良就像賊一樣,每天在蘇麗娜的門縫裏塞一首情詩。然後,退到大街上,透過那些法國梧桐的枯枝往上看一眼。陽台上晾著一件翠色的旗袍與一些女人的內衣。昨天是一條印花的床單,前天是兩條絲綢的襯裙,卻從來沒有在這個陽台上見過蘇麗娜。

有一天,在跟周三下棋的時候,仲良猶豫了很久,說,今天我路過四明公寓了。

周三把“車”往前一挺,說,將。

仲良說,她叫什麼名字?

周三一下抬起頭來,他的眼中有種難以言說的光芒一閃而滅。周三說,你沒活路了。

仲良低頭看著棋盤,知道許多事情他不該問,也不會有人告訴他,但他還是想說,你讓我替你們做事,你總該讓我知道你們是什麼人吧。

周三緊抿著嘴唇,到棋盤上的棋子重新擺好後,才緩緩地開口,該知道的時候,會讓你知道。

什麼時候?仲良固執地盯著棋盤上那些棋子。

周三說,下棋。

但仲良還是知道了他每天都在想念的女人叫蘇麗娜。

上海淪陷沒幾天,郵路通了,無數的信件裝在麻袋裏運進租界。所長像是鬆了口氣,對著所有的郵遞員深深地一鞠躬,說,這幾天大家要多辛苦了。

仲良就是在投遞的時候見到那些信的,裝在牛皮紙的信封裏,一共七封,都是寄往巨籟達路四明公寓二〇三室的,收信人叫蘇麗娜。仲良拿著那些信站在四明公寓的門口,猶豫了好一會兒,沒有進去,而是轉身蹬著自行車飛快地走了。

當天晚上,仲良回到家裏顧不上做飯,燒開一壺水,就著蒸氣把這些信的封口小心地拆開。水在爐子上沸騰,仲良的心卻一點一點涼下去。原來她結婚了,原來她的丈夫是個軍官,他隨部隊從上海退到南京,再從南京退到武漢。他一直在跟日本人打仗。他是那麼的熱愛這個國家,那麼的想念他的妻子。

壺中的水燒幹了,爐子裏的火熄滅了。

仲良呆坐在黑暗中,就像坐在一個無底的深淵裏。

第二天,他敲開四明公寓二〇三室的大門,把那些信交到蘇麗娜手裏時,蘇麗娜說,你等一下。

說著,蘇麗娜轉身去了屋裏,拿著一疊信封出來,遞到他麵前,沒說話,隻是看著他。她的目光還是那樣的淡漠,懶洋洋的。仲良覺得無地自容,扭頭跑下樓梯,一口氣衝到大街上。

巨籟達路上忽然湧過一群遊行的日本士兵,他們在這凜冽的寒風中似乎一點都不覺得冷,身上隻穿著一件白襯衫,額頭紮了條白布帶,就像一群示威者那樣舉著拳頭,喊著誰也聽不懂的口號。緊隨在他們兩側的是租界裏的各國軍警,一個個全副武裝,睜大眼睛,死死地盯著這些手無寸鐵的日本士兵。仲良駐足在路邊,下意識地抬了抬頭,他看到蘇麗娜正倚在陽台的欄杆上,身上裹了條披肩,一手夾著煙,一手拿著那些信,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眼神俯視著大街。

春天快結束的時候,仲良很多晚上都在周三的門房裏下棋,一邊聽他講授那些作為特工必備的技能。周三就像個老師,把密寫、化裝、跟蹤與反跟蹤一樣一樣都傳授給了他,並且對他說,你會比你老子更出色。

仲良歎了口氣,說,你是想讓我死得比他更慘。

那你就更要專心跟我學。周三說,這些本事在關鍵時候會救你的命。

仲良問,你也是這樣教他的?

周三搖了搖頭,說,是他教我的,是他把我帶進了這個行當。

仲良閉嘴了。他在周三的臉上看到一種難言的表情——他的兩隻眼睛裏黑洞洞的,看不到一點光芒,就像骷髏上的兩個窟窿。

有時候,周三也會帶他去聽場戲,泡會兒澡堂,去日本人開的小酒館裏喝上兩盅。周三說,幹我們這行的,站到哪裏就得像哪裏的人。

仲良好奇地看著他,說,你怎麼不問問我,為什麼心甘情願跟你幹這行?

周三不假思索地說,為了你的子孫後代。

那天晚上,兩個人喝完酒,周三帶著他來到四馬路上,指著一家日本妓院,問他去過沒有?仲良搖了搖頭,心想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去這種地方。周三卻拉住他,說,那得去試試。

仲良一下掙開他的手,睜大眼睛瞪著他。

周三笑了,說,你是郵遞員,你就得像個郵遞員。

仲良說,可我不是嫖客。

周三的臉沉下去,說,需要你是嫖客的時候,你就得是一個嫖客。

仲良沒理他,扭頭就走。

周三又拉住他,盯著他的眼睛看了會兒,一指街對麵的餛飩攤,說,那你去吃碗餛飩。

說完,他兩手一背,就像個老嫖客一樣,轉身哼著小曲搖搖晃晃地進了妓院。

仲良一碗餛飩吃得都糊了,總算見他出來了,還是背著雙手,哼著小曲,樣子比嫖客更無恥。周三在仲良對麵坐下,自顧自叫了碗餛飩,吃了一半,一抹嘴巴,站起來說,走吧。

仲良走在路上,忽然說,這就是你的革命?

周三不吱聲,一直等回到郵政局的門房裏,插上門,拉上窗簾,他才像換了個人,從耳朵眼裏挖出一個小紙團,展開,劃著火柴烤了烤,仔細地把上麵顯出來的字看了兩遍。

仲良一直盯著他看,等他又劃了根火柴燒掉紙條後,遲疑地說,你是去接頭?

周三還是沒理他,轉身走到水盆邊細心地洗幹淨雙手後,才冷冷地說,這本該是你的工作。

仲良一愣,說,那你為什麼不說清楚?

說清楚了還叫地下工作嗎?周三扭過頭來,忽然咧嘴一笑,說,妓院這個地方,不要嫌它髒。說著,他慢慢地走過來,想了想,又說,等你到我這把年紀就會明白了,有時候隻有在女人身上你才能證明你還活著。

仲良的第一個女人叫秀芬。周三把她帶到仲良家裏,說這是他從鄉下逃難來的親戚。日本人要在那裏造炮樓,就燒了她的村莊,殺了全村的人,她是唯一逃出來的活口。周三對仲良說,讓她給你洗洗衣服、燒燒飯吧,你得有人照顧。

仲良說,還是讓她照顧你吧。

什麼話?周三看了眼這個叫秀芬的女人,說,我都能當人家爺爺了。

周三說完走了。

秀芬孤零零地站在屋子中央,不敢看仲良,隻顧抱緊了手裏的包袱,好像裏麵藏著比她性命更寶貴的東西。

仲良坐著看了她很久,一句話都沒說,站起身,拉開門就去了郵政所的門房。他死死地盯著周三那雙暗淡無光的眼睛,說,你老實回答我,她到底是什麼人?

周三神態平靜,不慌不忙地擺開棋盤,在一頭坐下,說,我說過了,她是個苦命的人。

仲良站著沒動,說,我不相信你說的。

周三笑了,但笑容一閃即逝。他抬頭看著仲良,說,她真是個苦命的人。

周三是在下棋的時候說出了實情,秀芬的父母他根本不認識,隻知道他們都死了,她的男人是鬆江支隊的政委,兩人成親還沒滿月,腦袋就讓日本憲兵砍了下來,至今仍掛在鬆江縣城的城門洞裏。周三嚴肅地說,就當是給你的任務,你要好好對她。仲良沒說話,一盤一盤地跟他下棋,一直到周三連著打了好幾個哈欠,催他該回家了,說,現在你是有家室的人了。

可是,仲良並沒有回家,他不由自主地沿著愚園路一直逛到巨籟達路,站在馬路對麵望著四明公寓二樓的陽台。此時,那個窗口的燈光已經熄滅,馬路上隻有一名纏著紅頭巾的印度巡捕遠遠地走去。仲良望著那個黑洞洞的窗戶,盡管他知道蘇麗娜早已不知去向。現在二〇三室裏住的是對年邁的猶太夫婦。

仲良連著兩個晚上都蜷縮在火車站的候車大廳裏。第三天黃昏,他提著半隻陸稿薦的醬鴨回到家裏,發現屋子不僅被收拾得幹幹淨淨,許多家具還都移了地方,整個空間看上去寬敞了,也亮堂了。

秀芬默默地接過他提著的醬鴨,把飯菜一樣一樣端上桌。仲良忍不住問她哪來的錢去買菜,秀芬像個丫頭一樣站在一邊,低著腦袋說她把耳環當了。

仲良抬頭往她耳朵上看一眼,發現這個女人的眉宇間還是透著幾分清秀的,就說了聲:吃飯吧。

兩個人這頓飯吃得都很拘謹,整個過程誰也沒說一句話,屋子裏隻有一片碗筷碰撞的聲音。

入夜後,仲良俯在八仙桌上練字,臨了一張又一張,他把屋裏能找出來的舊報紙都塗滿了,才擱下筆,拉開門走了出去,好像根本不存在秀芬這個人。

可仲良哪兒都沒去,就坐在離家不遠的馬路口,等到兩邊的小販都收攤了,他拍拍屁股站起來,朝著空無一人的街上望了又望。

仲良進了門也不開燈,脫掉衣服就鑽進被子裏。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才覺得自己有點喘不過氣來。

秀芬就躺在他的一側,同樣直挺挺的,既沒動,也沒出聲。等到仲良猶豫不決地摸索過來時,她還是沒動,也沒出聲。她隻是在仲良無所適從時伸手幫了他一把。事後,又用那隻手把他輕輕推開,在黑暗中慢慢地坐起身,爬下床。

秀芬在廚房裏洗了很久才回到床上躺下。仲良發現她的身體涼得就像一具屍體。

仲良就像變了個人。他變得合群了,隨俗了,開始跟別的郵遞員一起談論女人了,更喜歡在下班後隨著大家一起去喝酒,一起去任何一個用不著回家的地方。這些,周三都看在眼裏,但他在仲良的眼睛深處還看到了一種男人的陰鬱。這天,大家擠在收發室窗口起哄時,周三湊過來,拍著仲良的肩讓大家看,這小子是越來越像他老子了,連說話的腔調都像。仲良沒理他。現在,他討厭周三說的每一句話,但對他的眼神從不違背。周三不動聲色地說,路過泰順茶莊,記得進去問一聲,有茶葉末子的話就給他捎上半斤。

那意思就是有情報要從茶莊這條渠道出去,讓他們提前做好準備。

仲良是從茶莊出來後發覺被人跟蹤的。他騎上車鑽進一條小巷,再從另一條小巷繞出來時,就看見蘇麗娜站在巷口的電線杆旁。她穿著一條印度綢的旗袍,外麵罩了件米色的風衣。這是她第二次開口對仲良說話。她說,我要見潘先生。

仲良看著她,這個時候任何表示都是違反守則的。仲良隻能看著她。

告訴你上線,就說布穀鳥在歌唱。說完,蘇麗娜仰起臉走了。她的高跟鞋踩在水門汀地上的聲音清晰可辨。

傍晚,仲良把這兩句話轉達給周三時,周三攤開那包茶葉末子,一個勁地嘮叨,說要是放在年前,這價錢能買上二兩碧螺春了。

兩天後,周三交給仲良一疊錢與一個地址。

在一間窄小的屋子裏,仲良再次見到蘇麗娜,她身上光鮮的衣服與房間裏簡陋的陳設格格不入。仲良把錢放在桌上,站著說,需要見麵時,潘先生會跟你聯絡。

我現在就需要見麵。蘇麗娜也站著,說,我在這個鬼地方已經等了一年兩個月零九天。

仲良怔了怔,說,你去找份工作。

上哪去找?蘇麗娜一指窗外的大街,那裏有成群的人在排隊領救濟。蘇麗娜說,有工作,他們會每天排在這裏領兩個麵包?

這是上級給你的指示。仲良說,就這麼兩句。

蘇麗娜怔了怔,支著桌子慢慢地坐下,說,你走吧。

仲良走到門口,想了想,回過身來,忽然說,從戰區來的信都扣在日本人的特高課裏。

蘇麗娜一下抬起了頭。這話潘先生同樣說過,就在他們最後那次見麵時。潘先生帶給她一個消息,八十八師在長沙會戰中被打散了,兩萬人的一支部隊剩下不到八百了。潘先生說,你應該阻止他上前線的,他留在後方對我們更有價值。

你能阻止一個男人去報效他的國家嗎?蘇麗娜紋絲不動地盯著銀幕,好一會兒才像是喃喃自語地說,如果他死了,我應該收到陣亡通知的。

從戰區來的每一封信都扣在特高課裏。潘先生說,你得離開四明公寓。

有必要嗎?蘇麗娜說,租界住著那麼多軍官家屬,她們的男人都在跟日本人打仗。

你跟她們一樣嗎?按照慣例,日本方麵會監視與調查每一個與抗日有關的人,包括他們的家眷。潘先生說,我不希望任何影響到組織的事情發生。

如果他回來了找不到我怎麼辦?

你的任務已經終結。

可我已經嫁給了他,我是他的妻子。

你首先是名戰士。潘先生說,你現在的任務是就地隱藏。

蘇麗娜呆坐在座位上,直到電影結束,她才發現潘先生早已離去,卻沒發覺自己那些凝結在臉頰的淚痕。

百樂門舞廳裏的場麵盛況空前,由舞女們掀起的募捐義舞如火如荼。當仲良西服革履、頭發鋥亮地出現在人群中時,蘇麗娜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時,她已經是這裏正當紅的舞女。

兩個人在一首憂傷的爵士樂中跳到一半時,蘇麗娜說,你不該是名郵遞員。仲良沒說話,隻是小心翼翼地摟著她的腰。蘇麗娜又說,你更不應該來這裏。

我是代表潘先生來的,仲良說,他向你問好。

蘇麗娜的眼神一下變得黑白分明,好一會兒才露出一絲苦笑,說,看來你這幾年幹得很出色。

仲良說,潘先生希望你當選這一屆的舞林皇後。

蘇麗娜發出一聲冷笑,說,他不需要我就地隱藏了?

他要你去接近一個人,獲取他的信任。仲良說,潘先生說你會明白的。

蘇麗娜一言不發,她忽然把頭靠在仲良肩上,隨著他的步子,就像一條隨波逐流的船。

仲良屏著呼吸,說,你要是不接受這個任務,我會替你向上說明。

蘇麗娜還是不說話,直到一曲結束,她才在一片掌聲中說,那人是誰?

仲良說,資料我明天給你。

蘇麗娜點了點頭,挎著他的一條手臂走到募捐箱前,忽然動人地笑,說,先生,為抗日獻份心吧。

仲良輕輕撥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擠出人群。

第二天,仲良把一張男人的照片交到她手裏。蘇麗娜一下就記起了周楚康離開上海前的傍晚,那個穿著白色的亞麻襯衫、手搖折扇的男人。蘇麗娜記得他叫了聲:周太太。

秦兆寬,一九二九年畢業於東京帝國大學政治係,一九三一年回國,一九三五年汪精衛出任外交部長,秦受聘為其日文翻譯員,現在剛被任命為汪偽政府上海事務聯絡官,在租界裏的公開身份是大華洋行總經理,負責與日本方麵的情報交流,他還是極司菲爾路七十六號的座上客。仲良像背書一樣說完,看著蘇麗娜,又說,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交通員,我負責你與上級的全部聯係。

蘇麗娜沒說話,而是劃著火柴,把照片點燃。

仲良猶豫了一下,說,那我們就開始了。

蘇麗娜點了下頭,站起來淡淡地說,我約了裁縫,我要去試衣服。

蘇麗娜當選舞林皇後的夜晚,百樂門裏名流雲集。大華洋行的總經理作為嘉賓應邀而來。秦兆寬在為蘇麗娜加冕之後,笑著說,周太太,想不到會在這裏見到你。

蘇麗娜顯得窘迫而無奈,隻顧低頭嗅著手裏那束鮮花。

整個晚上,蘇麗娜臉上的表情與歡鬧的場麵格格不入,在陪著秦兆寬共舞一曲時,她還是忍不住,問他有沒有楚康的消息?秦兆寬搖了搖頭。蘇麗娜說,你認識的人多,能不能幫忙打聽一下。

秦兆寬想了想,歎了口氣,說,在亂世中找一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

蘇麗娜再也不說話,回到席間一口一口地喝酒,一杯一杯地喝酒。秦兆寬坐在她對麵,抽著雪茄,優雅而沉靜地看著她,一直到曲終人散,才攙扶著她,從百樂門的後門離開,開車把她送回家。

秦兆寬站在她那間漆黑的屋子前,歎了口氣,說,你不該住在這種地方。

蘇麗娜沒理他,步伐踉蹌地進屋,重重地關上門,連燈都沒開,一頭倒在床上,很久才號啕大哭起來。

幾個月後,蘇麗娜在搬進秦兆寬為她準備的寓所當天,把一份沒有封麵的《良友》畫報丟在窗台上。這是計劃進展順利的暗號。到了黃昏時,仲良從窗前經過看到畫報,胸口像被重重地擊了一拳,他的臉色一下變得慘白。

這天,秦兆寬帶著蘇麗娜出席日本情報官仲村信夫家的晚宴。在車上,蘇麗娜看著他說,你是做生意的,跟日本人摻和什麼?

秦兆寬笑了,說,你就這麼討厭日本人?

不是討厭,是恨。蘇麗娜看著車窗外的街景,說,不是他們,我也不會淪落到今天。

秦兆寬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雙手把著方向盤再也不說一句話,直到進了仲村信夫官邸的門廳,他一把拉起蘇麗娜的手,對迎上來的日本情報官介紹說,這是我的未婚妻。

穿著寬大和服的仲村信夫就像個日本老農民,他朝略顯無措的蘇麗娜鞠了個躬後,笑著對秦兆寬說了一串日語。

在回來的車上,秦兆寬笑著說,仲村說你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他還說很羨慕我們中國的男人。

蘇麗娜冷冷地說,我不是你的未婚妻。

今晚之後就是了。秦兆寬說,我要娶你。

蘇麗娜低下頭,輕聲說,我也不會做你的姨太太。

為什麼?秦兆寬沉吟了一下後,又說,等他還有意義嗎?

蘇麗娜搖了搖頭,說,我誰也不等。

秦兆寬歎了口氣,伸出一條胳膊摟住她,把她的腦袋一直摟到自己肩頭。秦兆寬在車轉過一個彎後,忽然說,我會等。

皖南事變後的一天,仲良受命把一對前往蘇北的夫妻從吳淞口送上船,趕回家已是第二天的晚上。可是,秀芬不在。這是從沒發生過的事。秀芬每天都會坐在窗前的案板前繡枕套,繡滿三十對就用床單包著,送到西摩路上百順來被服莊。在仲良眼裏,上海對於這個女人來說就是菜市場與西摩路上的被服莊。

仲良在床上躺到後半夜才聽見開門聲。他起身打開燈。秀芬穿著一條他從沒見過的舊旗袍,站在昏暗的燈光裏,臉上畫著很濃的妝,就像一個私娼低著腦袋站在馬路邊。她的胳肢窩裏還夾著一個花布的坤包。

仲良什麼話都沒說,隻是看著她。秀芬同樣不說話,低頭進了廚房,洗了很久才出來。她始終沒有看仲良一眼,上了床就像睡著了。

第二天,秀芬一睜眼就見仲良坐在床頭。他顯然一夜未眠,此時正笨拙地把一支拆開的手槍拚裝起來。

馬牌擼子?這是高級貨。仲良一直到把槍安裝完畢,推上子彈,才看著秀芬說,你藏得真好,我翻遍了廚房才找到它。

秀芬一把奪過槍,下床去了廚房。她的聲音從廚房裏傳出來,你要遲到了。

仲良坐在床沿沒動,低著腦袋看著自己的兩條大腿。

上班去吧。秀芬從廚房裏出來,拿過那頂黃色的帽子遞到他手裏。

仲良抬頭看著她,說,你總該說點什麼吧。

沒什麼好說的。秀芬歎了口氣後,頓了頓,說,出去買張報紙你就知道了。

報紙上標題最醒目的新聞是發生在昨夜的槍擊案,死者係蘇皖來滬的茶葉商人,地點在四馬路上的一家酒樓門前。

仲良一甩手把那張報紙扔在周三麵前,直視著他。周三拿著報紙看了好一會兒,抬起頭來,什麼茶葉商人?周三笑著說,胡說八道。

她到底是什麼人?

漢奸。周三指著報紙上的照片,說,這還用說嗎?

我說的是秀芬。仲良一把將報紙捋在地上,說,是你把她帶進我家的。

周三又笑了,說,她是你女人。

仲良慢慢地坐下,盯著他伸出四個指頭,說,四年了,我跟了你四年,你就不能對我說一句落實的話?

周三卻站了起來,板著臉說,那你就該明白,不該你知道的,我一個字都不會說。

但仲良還是知道了,就在這天的晚飯過後。秀芬沒像往常那樣忙著起身收拾碗筷,她坐在桌子的一端,看著仲良,緩緩地說她是抗日除奸隊的隊員,昨天晚上她與同誌們用三顆子彈除掉了一個蘇北新四軍的叛徒,那人先是被重慶方麵收買,現在又想去投靠南京。他像條狗一樣死在街上。秀芬麵無表情地說,這就是叛徒的下場。

仲良一句話都不說,他隻是看著秀芬擱在桌上的那雙手。

這是個特殊的夜晚,兩年來秀芬第一次在床上主動貼著他,並伸手撫摸他。仲良卻沒有一點反應,他的雙手始終枕在腦後,一動不動地瞪著漆黑的床頂。

秀芬歎了口氣,抽回手,同時也縮回身體。她在黑暗中說,我不該讓你知道這些,我違反了組織原則。

仲良隔了很久才說,我是在想,有一天你會不會朝我開槍。

會的。秀芬毫不猶豫地說,如果你出賣組織的話。

這年入秋後的一個深夜,周三戴著一頂氈帽離開郵政所的門房後再也沒有回來。於是,傳言接踵而至。有人說他買彩票發了財,回老家當地主去了;也有人說他是誘拐了一個小妓女,臨走前還把老相好的細軟席卷一空。不過,大部分郵遞員都認為他是死了,而且是死在哪個妓女的床上,讓人連夜扔進了黃浦江裏。這樣的事情在上海灘時有發生,仲良卻一下想起了慘死的父親。他顧不上那些要送的信,蹬著自行車就回了家裏,一進門對秀芬說,我們得走,去你老家住幾天。

秀芬停下手裏的針線,問他出什麼事了?仲良說周三失蹤了。說完,他打開櫃子動手收拾兩個人的衣物。秀芬坐著沒動,說,沒有接到指令,你哪兒都不能去。

他要是被捕了呢?

被捕不等於叛變,他要是叛變,你也已經走不了了。秀芬說著站起身來,把仲良拿出來的衣物一件一件放回櫃子裏,然後轉身對他說,如果真的被捕,他會給你留下暗號的。

他要是來不及留呢?

秀芬起身,拉起他的一條胳膊,一直把他拉到門邊,說,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繼續送你的信去。

仲良看著她的臉,她的眼神在很多時候讓仲良覺得她根本就不像個女人。

三天後的傍晚,潘先生在一家旅館的房間裏約見了仲良。一見麵,潘先生並沒有提周三,而是掏出一份簡報讓他先看看。簡報上的消息都是外國的,英、美與荷蘭殖民地政府都宣布了禁止向日本運輸戰略物資,特別是鋼材與石油,羅斯福總統也在美國下令,讓艦隊進駐珍珠港……潘先生耐心地等他一字一句都看完了,才說,從現在起,你接替老周的工作,你的代號叫鯰魚。

說著,他把一個銀質的十字架放在仲良麵前。

仲良不出聲,拿起十字架仔細看著。這樣的十字架,他在父親生前也看到過,就掛在他的脖子上。仲良抬頭看著潘先生,問,老周怎麼了?

這是組織上對你的信任。潘先生握住仲良的一隻手,認真地說,這些年我一直在觀察你,我相信你會勝任。

仲良還是要問,他死了?

潘先生這才點了點頭,走到窗邊,撩開窗簾的一角,望著外麵華燈初上的大街,說周三淹死在黃浦江裏,屍體是昨天早上被一個漁民發現的,打撈上來後就一直放在樂濟堂的停屍房裏,可我們現在還不能去認領。潘先生轉過身來,對他說,你相信他會淹死在黃浦江裏嗎?

仲良低下腦袋又一次想到了父親。他說,那我去給他收屍。

潘先生搖了搖頭,說,不行。

為什麼?

你的身份不允許。

我隻是個郵遞員。

現在不是了。潘先生說,你現在是我們跟遠東情報部門之間的聯絡員。

仲良每天還是騎著自行車走街串巷,把收集來的情報破譯、分類,然後再把它們派送到各個需要的交通點。這些曾經都是周三的工作。仲良變得更忙了,白天幹不完,常常到了夜裏還要出去,就像他父親當年。情報比生命更重要,因為有時它能挽救更多的生命,這是潘先生臨別之時握著他的手說的話。潘先生還說,你要跟小德肋撒堂裏的神父交朋友,他是遠東情報站在上海的聯絡人,但你要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仲良總算知道父親是怎麼成為教徒的了。他在小德肋撒堂的懺悔室把那個銀質的十字架遞進去,很久,才聽見布朗神父說,願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

有一天,仲良在走出懺悔室時對布朗神父說,請你幫我收集國民革命軍第八十八師的情況。

布朗神父說,這種情報不在我們的交換範圍。

你就不能幫我個忙嗎?仲良說,我想知道。

這是蘇麗娜密寫在一封投稿信裏的內容,她請仲良幫她這個忙。現在,蘇麗娜變得像個文學女青年,每天把自己關在秦兆寬的公寓裏。她寫詩歌也寫散文,然後裝上信封,投進郵筒。這些稿件在被送往報館前,最先到達郵遞員的手裏。仲良破譯她從秦兆寬身上得來的情報,同時,也讀到了一個女人慘淡的心聲。

蘇麗娜有時也會挽著秦兆寬的胳膊,陪他去出席各種應酬。他們經常去的地方是極司菲爾路的七十六號,偶爾也會在虹口的日本海軍俱樂部裏喝喝清酒。秦兆寬說過,他一聞到清酒的味道,就會想起待在日本的那十幾年。有一次,他清酒喝多了,摟著蘇麗娜在她耳邊說,知道嗎,我第一次見你是在你的婚禮上,當時我一直問自己,為什麼我不是那個新郎?

秦兆寬是個溫柔而深情的男人。蘇麗娜看得出,他已經把自己當成了妻子。除了去南京公幹,秦兆寬幾乎每個晚上都會回到她的床上。

秦兆寬就是在床上忽然說起鹿兒島的。他從仲村信夫官邸的宴席上回來,一上床就說原來仲村還有個兒子,在海軍當飛行員,連著一個多月了,他們都在鹿兒島練投彈。秦兆寬說不知道這些日本人又要炸什麼地方。蘇麗娜隨口問他鹿兒島是什麼地方?秦兆寬說那是個好地方,在日本的最南邊。說完,他翻上來,壓在蘇麗娜身上,又說,如果你嫁給我,我們就去鹿兒島度蜜月。

蘇麗娜垂下眼睛,說,如果我再嫁人,我一定要去倫敦度蜜月。

現在的倫敦還不如上海呢。秦兆寬說,那裏都快炸成廢墟了。

第二天,蘇麗娜把這個情況密寫在稿件上,扔進郵筒。又過了一天,當仲良受命把這一情況轉告給布朗神父時,神父第一次領著他去了樓上的臥室。

布朗神父的臥室就像個書房。他從一大堆旅遊地圖裏找出一張,一指,說這就是鹿兒島,我去過那裏。接著,他又把香港、新加坡、菲律賓、印尼的旅遊地圖一張一張找出來,一邊笑著說收集這些東西幾乎花掉了他大半輩子的時間。神父把所有的地圖都對比了一遍後,直起腰對仲良說,你說哪個更像呢?

仲良把手裏翻了好一會兒的一本《美國交通地圖》遞給他,指著其中的一頁,說,這個就很像。

布朗神父看了眼,眼睛一下直了,說了句英語:This is Honolulu,is America。

日本偷襲珍珠港的當天,租界就被占領。全副武裝的日本士兵從四麵八方蜂擁而至,到處是軍靴踩著水泥馬路的聲音。他們用鐵絲網封鎖了街道,然後開始挨家挨戶抓人。他們把住在洋房裏的外國人都趕到街上,再用卡車成群結隊地拉進設在龍華的集中營。

布朗神父也在這些人中間,但他被關進了蘇州河畔的那幢十三層的橋樓裏。現在,那裏是日本憲兵的司令部,是關押反日分子與間諜嫌疑人的地方。布朗神父連聖經都來不及拿上,就被兩個日本兵拖出教堂。神父一個勁地說他是神職人員,他受上帝與羅馬教廷的保護。日本士兵當場給了他一個耳光,說,八格。

一個星期後的禮拜天,仲良受命去跟新來的德國神父接頭,發現那是個滿頭金發的中年人。他對仲良說他叫克魯格。他還說現在的租界裏除了日本人,隻有拿德國護照的人才可以自由活動。他要求仲良像信任他的前任一樣地信任他。仲良隻是點了點頭,什麼話也沒說。因為來之前潘先生再三叮囑過:這種時候誰也不能相信,尤其是一個德國人。

但是,克魯格神父顯得有點急切。聖誕節的午後,天上飄著零星的雪花,他在教堂門口的大街上攔住仲良,一邊畫著十字,一邊說,看在上帝的份兒上,你已經兩個禮拜沒來懺悔了。

當天晚上,仲良跪在小德肋撒堂的懺悔室裏,對克魯格說,你不用急著找我,這不合規矩。克魯格說就在下午的三時十五分,香港總督楊慕琦宣布投降,日本方麵受降的是酒井隆中將。仲良說,這算不上情報,外麵到處都在廣播。

接下來會是新加坡,會是菲律賓。克魯格說,我需要日本在東亞的任何信息,現在他們是我們共同的敵人。

給你什麼情報由我的上級決定,仲良說,但你也要知道,我們需要什麼。

我知道。克魯格在黑暗中歎了口氣,忽然說昨天他受教會委托去看望了布朗神父,現在教會正通過意大利政府在與日本方麵交涉,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明年春天他就會回到羅馬。克魯格說,布朗神父向你問候。見仲良沒出聲,克魯格又說,布朗神父告訴我,他是你父親的朋友,他對你負有一份責任。

仲良一笑,說,對於一個關在日本憲兵司令部的人來說,他有點高估自己了。

可我能做到。克魯格說,如果你願意,我有能力送你去美國,當然是在戰爭結束後。

仲良又一笑,說,那等我們都活到戰爭結束後再說吧。

布朗神父一直認為你會成為一名優秀特工,我相信他的眼光,克魯格說,你要抓住改變命運的機會。

我隻是個郵遞員。

You can be a gentleman,Mr。Xu。

仲良沉吟了一下,站起身,也說了句英語:In this cage,you just call me a catfish,Pastor。

幾天後,仲良在一家報館的照排車間裏見到了潘先生,當他詳細說完了跟克魯格的這次見麵後,潘先生點了點頭,說,帝國主義就是帝國主義,他們任何時候都不會忘收買與拉攏。

仲良說,我信不過這個克魯格。

他也一樣信不過我們,這是對你的考驗。潘先生笑著把手搭在他的肩頭,說,情報工作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我們一定要清醒,要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這天下午,潘先生在隆隆的機器聲中第一次說了很多話。他從歐洲談到亞洲,從國際形勢談到國內形勢,從上海談到南京,又從重慶談到延安。最後,他對仲良得出結論:日本鬼子把戰線拉得越長,他們離滅亡就越近。

潘先生的眼神是堅定的,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可就在臨近春節的一天傍晚,他忽然敲開了仲良家的門。

這是潘先生第二次來到仲良家裏。他穿著一身黃色的郵遞員的製服,進了門也不說話,隻是朝仲良點了下頭。仲良讓秀芬去外麵轉轉。潘先生扭頭看了眼關上的門,慢慢走到桌前,在秀芬的位置上坐下,說,給我盛碗飯,我一天沒吃東西了。

原來,他負責的情報網在一天裏遭受了嚴重的破壞,日本憲兵正在全市大搜捕。潘先生放下碗筷,接過仲良遞上的一杯水,說組織裏出了叛徒。仲良問是誰?潘先生搖了搖頭,沒往下說。他慢慢把一整杯水都喝完了,才認真地看著仲良,讓他仔細聽好了,從現在起停止一切活動,包括與蘇麗娜的聯係。仲良又問,為什麼?

潘先生說,不要問為什麼,你的任務就是等待。

可仲良還是要問,等到什麼時候?

潘先生想了想說,組織上很快會派人跟你聯絡的。

說完,潘先生起身走了,消失在夜色裏,仲良卻始終沒有等來組織上的聯絡人。兩個多月過去了,租界裏每天都有槍聲響起,不是有人被日本行刑隊槍斃,就是有人被中國特工暗殺。仲良像個垂暮的老人,一到晚上就坐在家裏那張八仙桌前練書法。秀芬如果不出去執行任務,就坐在他的對麵陪著他,一邊繡著她的枕套。有一天深夜,仲良忽然停下筆,抬頭望著秀芬,說,組織上是不是不信任我?他們怎麼還不來聯絡我?

秀芬說,你要相信組織。說完,她抬頭想了想,又說,幹我們這行要沉得住氣。

但仲良還是沉不住氣。他拿著一封偽造的退稿信冒雨敲開了蘇麗娜的家門,一見麵就問,為什麼沒有人跟我聯絡?

蘇麗娜手把著門,平靜地看著他,說,你問我,我問誰去?

仲良愣了愣,再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就在他準備轉身離開時,蘇麗娜卻鬆開手,說了兩個字:進來。仲良遲疑了一下,低頭看了看自己濕透的衣服。蘇麗娜麵無表情地又說了四個字:進來說吧。

蘇麗娜在客廳的一張搖椅裏坐下,看著站在她跟前的郵遞員,淡淡地說,在沒有找出叛徒前,我想不會有人來聯絡你的。

你們信不過我?

這是常識,每個沒有被捕的人都會被懷疑。蘇麗娜忽然歎了口氣,說,他們更有理由懷疑我。

為什麼?

蘇麗娜慘淡地一笑,沒說話,扭頭看著窗外這場越下越大的雷陣雨。

秦兆寬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回家,他看了眼渾身盡濕的郵遞員,笑著對蘇麗娜說。我們家裏總算有了位客人。

蘇麗娜沒理他,等到仲良離去後,才從搖椅裏起身,若無其事地說那是以前給她送信的郵遞員,五六年了,他一點都沒變。蘇麗娜說,我一眼就認出他來了。

秦兆寬笑著說,你告訴我這些幹什麼?

因為有人心裏在問。蘇麗娜俏皮地橫了他一眼,然後走到窗前,看著外麵的滂沱大雨。

蘇麗娜的眼神是一點一點凝結起來的。她忽然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像是感到了冷那樣,伸手抱緊自己。

一個郵遞員也值得你感傷?秦兆寬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邊。

我感傷了嗎?蘇麗娜抬眼看著他,好一會兒才垂下眼瞼,說,我為什麼不感傷?

秦兆寬用一根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說,你在想他。

蘇麗娜扭頭又看向窗外,說,我是想我自己。

秦兆寬再也不出聲了,他一直猶豫到晚上,忽然在枕邊對蘇麗娜說楚康還活著,還在國軍的八十八師裏,他現在是二六四旅的參謀室主任,在雲貴一帶跟日本人打仗。秦兆寬一口氣說完,側臉看著床頭燈下的女人。

蘇麗娜紋絲不動地說,你告訴我這些幹什麼?

秦兆寬說,我告訴你是因為你問過我。

布朗神父從憲兵司令部的一個窗口跳下來時,蘇州河上正在鳴放禮炮。這天是一九四二年的四月二十九日,駐守上海的日軍都在慶祝他們天皇的四十一歲誕辰。布朗神父卻選擇了在這天結束自己的生命。他對情報官仲村信夫說,我告訴你想知道的一切,但你要保證讓我回到羅馬。仲村信夫一口答應。為了顯示大日本皇軍的慷慨與仁慈,他還特意讓人準備了一頓純正的英式午茶。神父卻不以為然,他隻要求能洗個澡,換一件幹淨的襯衫。神父說,上帝不允許我臭得像頭豬一樣享用這樣好的午茶。

仲村信夫點了點頭,讓衛兵把神父帶到樓上的軍官浴室去。這時,助手提醒他應該防範犯人自殺。仲村信夫笑著說天主教的神父可能會殺人,但絕不會自殺。他還教導助手,要征服敵人光用皮鞭與子彈是不夠的,還得了解他們的曆史與文化。仲村情報官從來都堅信,自殺這種勇氣與光榮隻屬於他們大和民族的武士。

布朗神父就是從軍官浴室的窗口跳下去的,在他把滿布傷痕的身體清洗幹淨之後,連禱告都沒有做就一絲不掛地爬上窗台。布朗神父閉上眼睛,張開雙臂,就像憑空掉下個十字架,他赤裸裸地摔死在了水泥馬路上。

幾天後,當仲良把一封教會的信件送進小德肋撒堂時,克魯格神父站在神壇前告訴了他這個消息。神父用一種無助的眼神仰望著牆頭高掛的聖女像,說自殺對於一個天主教徒來說是永不翻身的罪孽。仲良站在那裏,又一次想到了他的父親。他淡然一笑,對克魯格神父說,這沒什麼,他隻是為了一個信仰,放棄了另一個信仰。

克魯格神父吃驚地看著他,就像看到了魔鬼,在胸口畫了個十字後,說,我的上帝。

仲良在心裏發出一聲冷笑,扭頭離去。他聽見克魯格神父的聲音從身後遠遠傳來:信上帝,得永生。

郵政督察員入駐靜安郵政所已是第二年夏天。一大早,兩個日本憲兵用一輛三輪摩托載著督察員駛進大鐵門,整個郵政所一下變得寂靜無聲。督察員並沒有下車,而是站在車鬥裏,用黑框眼鏡後麵的眼睛在每張臉上掃視了一遍後,以流利的中文對大家說,我是伊藤近二,請多多關照。

說完,伊藤一個躬足足鞠了有半分鍾才直起身,跨下車鬥,筆直地走進所長的辦公室。

所長沉著臉,一甩手,跟著也進去了。到了黃昏的時候,他還是沉著臉,在大門口攔住仲良,要請他去喝兩杯。仲良詫異地看著所長,這個古板而克製的男人,平日裏連廢話都不會跟郵遞員多說半句,更談不上喝酒,但這個傍晚他喝了很多酒,也說了很多話,每一句都讓仲良感到觸目驚心。

所長坐在小酒館裏,等到菜上齊了,親手為仲良斟上酒。仲良不安地說,所長,有話你盡管說。

所長點了點頭,讓他明天一上班就辭職。仲良的眼睛一下睜大了,問他為什麼。所長說,你還不知道為什麼?

仲良說,我怎麼知道?

所長說,你是什麼人?你父親是什麼人?還有那個周三,你們自己最清楚。

他們都是死人了。仲良說,我是個送信的郵遞員。

所長搖了搖頭,說他宣統二年就入行吃郵政這碗飯了,我見的人比你送的信要多得多。說著,他用手往大街上一指,說,租界裏三教九流,到處都有不要命的人。可我不管你們是重慶的,是南京的,還是延安的,你們幹什麼都不能連累了別人。

仲良說,所長,你喝多了。

所長一擺手,說,我都能看出來的這點名堂,你以為那個伊藤近二會看不出來?你聽他那口中國話說的,就該知道他不光是個郵政督察員。所長意味深長地看著仲良,又說,我是為你好,也為大家好,你應該比我知道得多,日本人為了一袋麵粉會殺光一條街的人。

仲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他的臉開始發白,但還能笑,還能舉著杯子喝酒,可這酒卻變得一點酒味都沒了。

臨別的時候,所長在大街上拍了拍仲良的肩,讓他用不著擔心,我要告發你用不著等到今天,更不會請你喝這頓酒。所長借著酒勁說,我也是中國人,我的老家在湖北,日本人刨了我的祖墳,拆了我家的祠堂,就因為聽說我家祖上當過兩任道光年間的巡撫。

所長眼裏的淚光在路燈下閃爍,但仲良不為所動。他站在大街上,看到所長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然後匆忙趕回家裏,一坐下就把這事告訴了秀芬。

你知道規矩的,秀芬不等他講完就說。

可我連雞都沒殺過,仲良看著他的女人,那眼神就像無辜的孩子。

秀芬想了想,站起來,說,我去吧。

仲良說,讓我想想。

秀芬說,夜長夢多。

仲良不說話了,伸手把秀芬拉回凳子上。這天晚上,他在床上一直想到後半夜,把秀芬搖醒,說他想好了。秀芬睡眼蒙朧地說,那天亮帶我去郵政所,我先認認臉去。

仲良說,算了。

秀芬一下就清醒起來,說,又不用你動手。

還是算了吧。仲良翻了個身,說,現在我隻是個郵遞員。

可是,仲良很快就被靜安郵政所辭退。原因是他丟三落四,尤其那些日本僑民的信件,不是無緣無故地失蹤,就是被張冠李戴地送錯。但接到投訴的伊藤近二一點都沒生氣,他坐在辦公桌後麵笑眯眯地看著仲良,問他作為一個郵遞員為什麼不能好好地送信。仲良顯得有點緊張,還有那麼一點羞愧之色。伊藤近二接著又問他是不是不願意為日本人服務?仲良搖了搖頭,他已經意識到以這種方式來結束郵遞員生涯是個不可饒恕的錯誤。伊藤近二微笑著站起來,走到他麵前,盯著他的眼睛說,為什麼你想讓我開除你?

還用問嗎?他是想卷鋪蓋走人。所長忽然說,外麵想當郵遞員的人有的是。

緊張的氣氛一下有所衝淡。伊藤近二扭頭狠狠瞪著所長。

所長同樣扭頭瞪著仲良,又說,還要我教你嗎?財務科的門開著,結賬,走人。

伊藤近二的臉色在仲良走後變得鐵青。他盯著所長,問他,你害怕什麼?

怕?所長笑了笑,說,我有什麼好怕的?

那你去把他留下來,我要他繼續當這裏的郵遞員。

那不行,我們不能讓一粒屎壞了一鍋粥。

現在這裏不是你說了算。

丟了信就得卷鋪蓋走人,這是郵政局的規矩。

伊藤近二冷冷一笑,說,那你是不知道憲兵隊的規矩。

所長的臉一下發白了,喃喃地說,督察員,你為了一個郵遞員要送我去憲兵隊?

伊藤近二愣了愣,沒說話,一直到所長躬身退出辦公室,他還直挺挺地站在那裏,看著掛在牆上的《中國地圖》。這個在上海生活了二十年的日本特工,早在三輪摩托駛進靜安郵政所那一刻就已心灰意冷。他因酒後散布戰爭失敗言論而遭撤職。長官部給他的最後指令是對悲觀論者最好的懲處——留在這片中國土地上,直到這場戰爭勝利那天。

伊藤近二知道,自己的一生將在對故鄉名古屋的思念中度過。

仲良賣掉自行車在西摩路的街拐角擺了個煙攤,每天蹲在那裏,像個疲倦而呆滯的乞丐。他很快學會了抽煙,而且越抽越凶,常常是一天要抽掉一包,到了晚上還抽掉大半包。秀芬看著他始終不聞不問,隻顧埋頭繡她的那些枕套。

一天晚上,仲良忽然對她說,我要加入你們的除奸隊。

秀芬說,你連雞都沒殺過。

你們需要通信員,也需要有人望風。仲良說,我不能像條狗一樣整天蹲在街上。

秀芬看了他一眼,再也沒開口。許多事哪怕對最親的人都不能說,這是組織原則。秀芬每次都在菜場口電線杆的遊醫廣告上接受指令,然後到指定的地點領取彈藥,分配任務。大家分工合作,完成後就四散而去。除奸隊員之間幾乎都是用眼神來交流的,他們有時候連話都不會多說半句。

公共租界更名為上海特別市第一區那天,是這年裏氣溫最高的一天。大街上掛滿了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四處都是巡邏的日本憲兵與警備隊的便衣。仲良被驅趕到一個遠離大街的巷口,蘇麗娜就是這時出現在他麵前的。沿著一雙纖細的腳腕,仲良一點一點抬頭,他看到蘇麗娜的臉在灼人的陽光下白得耀眼。

仲良笑了笑,說,我現在成了賣煙的。

蘇麗娜沒說話,扔下幾張儲備券後,拿了包“三炮台”就上了等在一邊的黃包車。

此後的很多日子裏,蘇麗娜都會在路過西摩路時停下來買包煙。她給的錢時少時多,但已足夠讓仲良維持家裏的生計,卻從不說一句話。

有一天,仲良終於開口了。他看著馬路上駛過的汽車,麵無表情地說,到此為止吧,你不用再可憐我了。

蘇麗娜仔細看了他一眼,還是沒說話,扔下錢,拿上煙就走。

兩個月過去了,蘇麗娜再也沒有在西摩路口出現過。直到有一天傍晚,蘇麗娜又忽然站在了煙攤前,說她手裏有南京剛製定的冬季清鄉計劃,是全麵針對蘇中根據地的。仲良夾著煙,抬頭看著她。蘇麗娜說,我們不能讓情報爛在手裏。

仲良說,我們還是情報員嗎?

這關係到成千上萬人的性命,蘇麗娜像是在下達命令,你一定要想法送出去。

我有辦法就不用蹲在這裏了。

你不是孩子了。蘇麗娜俯下身,從煙攤上拿起一包煙,看著仲良的眼睛說,這點委屈算不了什麼。

當天晚上,仲良換了身衣服來到小德肋撒堂。他一動不動地跪在神壇前,一直到克魯格神父出來,才抬起頭來,說,請你幫我這一次。

上帝會幫助每一隻迷途的羔羊。克魯格神父微笑著說,我的孩子。

我有情報。仲良說,關於江北的。

克魯格神父沉吟了一下,說,那你來錯地方了。

我知道你是有渠道的,我要把情報送出去。

你還不明白嗎?克魯格神父說,你的組織拋棄你了。

這關係到很多人的性命。

這也會讓你丟了性命。克魯格神父蹲下來,看著他說,你比我更清楚,如果你的情報有問題,你們的組織還會要了我的命。

怕死的人是不配當一個情報員的。仲良說完,站起來就走。

克魯格神父卻笑了,看著他走到大門口,才叫住他。克魯格神父的要求是讓仲良說出情報的來源,他再考慮是不是幫這個忙。仲良搖了搖頭,望著燭光中的聖像,說就算這裏是日本人的憲兵隊,他也不會說出情報來源的。仲良說,你應該知道這一行的規矩。

克魯格神父歎了口氣,說忙他可以幫,但仲良必須答應他,你也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克魯格神父說,我不會免費為你服務。

仲良盯著他那雙藍色眼睛說,神父,別忘了我們至少還有一個共同的敵人。

克魯格神父又笑了,伸手摟住仲良的肩膀,邀請他去樓上的書房裏喝杯咖啡,為了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敵人。

克魯格神父就是在喝著咖啡的時候提議的,他希望跟仲良合作。克魯格神父說,我知道你們不是為了錢,我也不會再問情報的出處,可為了你的國家,也為我們能早一天打贏這場戰爭,我們都需要有朋友。

仲良想了想,說,等我先證實你把情報送到後再說吧。

克魯格神父笑了,說,你要信任我。

仲良像是又成了一名郵遞員,他把蘇麗娜從秦兆寬身上獲取的情報送到小德肋撒堂,再由克魯格神父把它們分類,從各個渠道送往它們該去的地方。仲良特別強調,要在每份轉交的情報上都得標上他跟蘇麗娜的代號。仲良堅信,組織總有一天會來聯絡他們。

可是,事情忽然發生了變化。一天仲良回到家裏,見桌子上不僅擺著魚,擺著肉,還有一整隻切好的白斬雞,就不解地看著秀芬,說今天是什麼日子?秀芬沒說話,抿著嘴從櫃子裏取出一瓶酒,把桌上的兩個酒杯都倒滿。原來,秀芬是個很會喝酒的女人。仲良一口都沒下咽,她已經仰著脖子幹掉了兩杯。仲良的臉色變了,問她出什麼事了?秀芬沒有回答,而是笑了笑往他的碗裏夾了塊雞腿,說,我提前把年過了。

仲良一直到兩個人把整瓶酒都喝完了,才又看著秀芬,說,告訴我,他們給了你什麼任務?

任務就是任務。秀芬說著,起身開始收拾桌子。

仲良就看著她在屋裏來回地忙,整個晚上再也沒說過話。秀芬卻冷不丁地開口了,在他們上床之後,秀芬在被窩裏說,知道嗎,在他腦袋被砍下那一刻,我就是個死人了。

仲良愣了愣,等明白過來,秀芬已經貼上來。她的身體滾燙如火,嘴裏噴著酒氣,臉上卻是一片冰涼。

第二天早上,仲良還是一言不發,看著秀芬從床下拖出一隻嶄新的帆布拎箱,打開櫃子,把他的衣物一樣一樣放進去,合上,扣上帶子,放到他腳邊。秀芬從抽屜裏拿出一遝錢,拉起他的手,放進去,看著他的眼睛說,馬上就走,離開上海。仲良站著,同樣看著她的眼睛。秀芬忽然一笑,說,隻要活著,我會來找你。

你上哪裏找我?

你去哪裏,我就到哪裏找你。

說完,秀芬咬緊嘴唇再也沒吐露一個字。她是用眼神把仲良一步一步推出門去的,一直看著他出了石庫門,才靠在門框上仰起臉,望著天空中飄零的雪花。

事實上,秀芬並不知道她要執行的任務是什麼。昨天下午,當她按照告示上的暗語來到接頭地點時,大家都到了。四個人圍在一張桌子前,上級是個留著一抹小胡子的中年人,他從口袋裏掏出一疊錢,分了三份,放在每個人麵前,大家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有個碼頭工人打扮的除奸隊員忽然問,為什麼是我們三個?

是四個。小胡子說,還有我。

那人又問,為什麼是我們四個?

小胡子說,因為我們都是視死如歸的戰士。

那人看了眼秀芬,還是要問,為什麼還有女同誌?

你怎麼這麼多為什麼?小胡子有點不耐煩了,說,我們是革命戰士,我們男女平等。

那人再也不開口了,低下頭緊緊地攥著那些錢。

大家一直到出發前才知道,他們的任務是刺殺仲村信夫。這個被日本軍部譽為“東亞之鷹”的情報專家即將回國述職,大華洋行的總經理要為這個多年的朋友與同行餞行,地點就在華懋飯店的十樓。那裏是遠東的第一樓,也是日本特務與南京漢奸們的歡場,鶯歌燕舞、耳鬢廝磨中常常伴隨著刀光劍影。

飯店門外就是夜色中的南京路。此時,雪停了,風止了,忽然來了幾名鏟雪的清潔工。他們的口袋裏除了手槍,還裝著一顆小蠟丸。小胡子在把小蠟丸交到大家手裏時說,同誌們,我們不怕犧牲,我們今天的犧牲,就是為了明天的勝利。

華懋飯店的玻璃大轉門裏忽然走出一群人,站在一邊的門童摘下戴著的帽子。這是個暗號。秀芬知道他們等待的一刻來臨了。她扔下手裏的鏟子,飛快地穿過馬路,一手掏出手槍,一手把蠟丸塞進嘴裏。

一身戎裝的仲村信夫顯然已經酒足飯飽,就在他走下台階,與夫人一起向秦兆寬與蘇麗娜躬身告別時,槍聲響起。四把手槍從三個方向射出的子彈,打中了仲村信夫與站在一邊的日本使館武官,也打中了秦兆寬。三個人幾乎同時倒在雪地上,四周的保鏢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紛紛掏槍射擊。

秀芬一口氣射掉了彈匣裏七發子彈後,轉身就跑。路線是事先設計好的,秀芬沿著南京路的人行道跑了沒幾步,腰部就像被人打了一拳,一頭栽倒在地。

槍聲還在響,秀芬卻看到自己的血在路燈下是黑色的。她用力咬破嘴裏的蠟丸。靜靜地躺在雪地裏,靜靜地傾聽著整個世界遠去的聲音。

十一

仲良並沒有離開上海,他住進了靠近虹口公園的一幢樓房裏。這裏是日本僑民的集居地,是蘇麗娜在他們答應了克魯格請求後租下的。樓下的街對麵開著一家清園酒屋,一到深夜就有個酒鬼在那裏發瘋似的吟唱日本民謠。蘇麗娜第一次把仲良帶來時,靠在窗台上說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說著,她把一把鑰匙放進仲良手裏,回頭望著樓下的大街,又說,但願我們都用不上。

廚房裏有食物罐頭,房間的壁櫥裏掛著男人與女人的衣服,就是牆頭沒有照片。這裏更像是一對野鴛鴦的溫暖窩。

聽了一夜的日本民謠後,仲良再也待不下去。他在衣櫃裏挑了身花呢西裝與一件舊大衣換上,就像個趕著去上班的洋行小職員。可一到蘇州河橋下,他馬上改變主意了。那裏到處是排隊待檢的平民,平日裏的警察也換成了持槍的日本憲兵。仲良在路邊買了份日文報紙後,若無其事地回到屋裏。

仲良是在報紙上看到秀芬的。兩男一女,三張照片,他們的臉都被鎂光燈照得雪白。秀芬仰麵躺在地上,她睜著雙眼,那目光既平靜又迷茫。

第二天傍晚,蘇麗娜抱著一個首飾盒開門進來時,仲良手裏還捏著那張報紙。他用血紅的眼睛望著蘇麗娜,好久才問她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蘇麗娜在陸軍醫院的病房守護了兩天兩夜。秦兆寬胸口中彈,手術之後,他的手上吊著鹽水,鼻孔裏插著氧氣管,但精神卻特別的好。等前來探望的人都離開後,他讓蘇麗娜摘下他手上那枚戴了多年的戒指,帶著它去四馬路上一家日本人開的當鋪裏,去找那裏的老板原田先生,見到戒指他就會給你一個盒子,你一定要照我的話去做。秦兆寬一口氣說完,無力地閉上眼睛。蘇麗娜抓著他的一隻手說,我哪兒都不去,我陪著你。

秦兆寬搖了搖頭,說,我不能讓你陪我一塊死。

蘇麗娜說,你會好起來的。

秦兆寬搖了搖頭,睜開眼睛看著麵前的女人,忽然露出一個笑容,說,你們不該殺仲村。

蘇麗娜的眼睛一下睜大了,瞪著他,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秦兆寬的目光平靜而溫柔。他抽出手,伸到蘇麗娜臉上,停在那裏,說,傻丫頭,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怎麼會把那麼多情報透給你?我們從來沒有同床異夢過。秦兆寬說著,手一下滑落到床上,臉上的笑容也隨即消失。他認真地看著蘇麗娜,說,日本人應該在調查那晚在場的每個中國人了,他們一定認為我挨的這兩槍是苦肉計。

蘇麗娜盯著他的眼睛,說,你到底是什麼人?

笑容又在秦兆寬的臉上升起。他說,你的男人。說完,他又說,可惜,我等不到娶你的那天了。

這是秦兆寬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蘇麗娜離開後,他出神地望著天花板,一直到眼中的光芒像燭火那樣燃盡。等到醫生與護士湧進病房,他們掀開被子,看到鮮紅的血水早已浸透他胸口的繃帶。秦兆寬躺在自己的血水中,卻更像是躺在鮮花叢中那樣安詳與滿足。

蘇麗娜在四馬路上找到那家叫原田質屋的日本當鋪,當她把那枚戒指交給老板原田先生時,這個年邁的日本男人沉默了片刻,朝她深深地鞠了個躬後,轉身去裏屋捧出一個漆封的首飾盒,雙手交給蘇麗娜。

首飾盒裏除了一些金條與美鈔外,還有一封信,上麵是秦兆寬的筆跡,寫著:呈十六鋪碼頭隆鑫貨倉陳泰濘啟。

蘇麗娜看著原田先生,以為他還會說什麼,可他隻是搖了搖頭,再次彎下腰,做了請的手勢,恭敬地把蘇麗娜一直送到店鋪門外,招來一輛黃包車,一直目送她在人流中消失。

蘇麗娜在快到家門口時,忽然改變了主意,對車夫說,別停,一直走。車夫扭頭奇怪地看著她,說小姐,一直走是黃浦江了。蘇麗娜沒吭聲,她扭過頭去,用眼睛的餘光看著那些正進入她家院門的便衣。

蘇麗娜把今天發生的事又想了一遍後,掐滅煙頭,取出那封信交給仲良,說,我想知道裏麵是什麼。

仲良點了點頭,站起身去廚房裏點上煤油爐,煮開半壺水,就著水蒸氣熟練地把信封打開後,裏麵是一張已經泛黃的名片,還有一枚搪瓷的青天白日胸徽。名片上印著: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調查統計局黨務調查科秦兆寬。

這一夜,兩個人靠在榻榻米上,身上裹著被子,卻誰也沒有睡覺。他們抽光屋裏所有的煙,也喝光了屋裏所有的水。第二天一早,蘇麗娜洗了把臉就去了十六鋪碼頭的隆鑫貨倉。

陳泰濘是個禿頭的男人,看上去既卑微又猥瑣。他孤獨地坐在貨倉的一張賬桌後麵,可一接過蘇麗娜手中的信,眼神就不一樣了,尤其是在撕開信封看到那張名片後,他把那枚徽章緊攥手裏,站起來叫了聲蘇小姐。蘇麗娜一愣,說,你見過我?

陳泰濘搖了搖頭,攤開手掌,說,我見過它。

兩年前,秦兆寬在下達命令時,把這枚徽章與那張泛黃的名片一起放在他麵前,說如再看到這兩樣東西,你一定要把我的女人送出上海。陳泰濘點了點頭,說,是。秦兆寬盯著他的眼睛,說,哪怕你死了,也要確保她的安全。

陳泰濘笑了,說,長官,你多慮了。

秦兆寬馬上也跟著笑了,再也不說什麼,兩個人同時看著汽笛聲聲的黃浦江。陳泰濘記得那天的江麵上殘陽如血。

當蘇麗娜從陳泰濘口中得知秦兆寬已死的消息,她用力一搖頭,說,不可能,他是看著我走的。

陳泰濘並沒有分辯,他坐下去,冷冷地說,我會安排你盡快離開。

我哪兒也不去。蘇麗娜說完,轉身就走。

蘇小姐。陳泰濘一把拉住她,但馬上又小心翼翼地鬆開手,支著賬桌,目光陰沉地直視著她,說,不要讓秦先生再為你擔心了。

蘇麗娜在離開貨倉的一路上眼裏閃著淚光,許多往事像寒風一樣撲麵而來,讓人搖搖欲墜。可是,當她帶著仲良再次麵對陳泰濘時,她的臉上已看不出絲毫表情。她把那盒金條與美鈔放在陳泰濘麵前打開,說,就當他向你買張船票。

陳泰濘搖了搖頭,說,我的任務是送你一個人離開。

蘇麗娜說,留在這裏等於讓他等死。

那我管不了。陳泰濘說,上海每天都在死人。

那好。蘇麗娜啪的一聲合上紅木盒,說,你還是送我們兩個去憲兵隊吧。

十二

每年清明過後,斜塘鎮上都會舉行一場盛大的廟會,就算日本兵來的這幾年也不例外。長街的兩頭架著機槍,來自四鄉八裏的鄉親們照樣把廟裏的菩薩用轎子請出來。巡遊從早上一直持續到傍晚,在一片鑼鼓笙簫中,唯一缺少的是衝天而起的爆竹。日本人是絕對禁止在任何時間與場合燃放爆竹的。爆竹一響,他們架著的機槍也會跟著響起來。

仲良的煙紙店就開在長街的盡頭。坐在櫃台裏可以看到他想象過的那座橋,橋下的銀杏樹剛剛開始萌芽。這裏曾是他母親的家,現在成了他的煙紙店,除了賣香煙、火柴還兼售糖果與草紙。蘇麗娜有時也從鄉下收購一些土雞與雞蛋,主要賣給日本軍營裏的司務長。

有一次,仲良跟著日本司務長把雞蛋送進軍營,回來說其實裏麵的鬼子都是高麗拉來的壯丁。蘇麗娜正蹲在灶口燒水,她笑著說難道你想策反他們?可話一出口,她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蘇麗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周楚康,想起了她接受的第一個任務,就是不惜代價地去接近他,從他身上獲取情報,最終把他拉攏過來,讓他成為我們的同誌,成為我們的情報人員。潘先生布置這些任務時,蘇麗娜剛滿二十一歲,離她在聖瑪麗公學院的畢業典禮還有兩天。

在離開上海的貨船上,蘇麗娜第一次在仲良耳邊說起了她的身世,說起了她死在袁世凱獄中的父母,說起了她經曆的那兩個男人。他們躺在船艙狹窄的夾層間,就像擠在一口暗無天日的棺材裏,緊挨著他們的是船主偷運的煙土。蘇麗娜說完這些就泣不成聲,她沉浸在自己的往事中,好像一點都沒感覺到仲良已經把她摟進懷裏。蘇麗娜緊緊抓住仲良後背上的衣服,就像一個落水者緊抱著一塊門板。

可是,當仲良用嘴唇摸索著找到她嘴巴時,她一下清醒過來,別過腦袋,在黑暗中閉緊了眼睛。蘇麗娜變得像具屍體一樣僵硬,好像連呼吸都停止了。

貨船在長江對岸的一個碼頭靠岸,這是陳泰濘護送的最後一站。他站在岸上,朝一個方向指了指,說,往北走就是你們的地盤了。

蘇麗娜點了點頭,看著他登船離去後,捋下戴著的一隻手鐲,往仲良手裏一塞,說,我們各奔東西吧。

你去哪兒?

蘇麗娜沒回答,最後看了一眼仲良,扭頭沿著一條積雪的小路進了鎮子,在一家客棧投宿後就開始發燒。蘇麗娜在客棧的床上躺了三天三夜,她把自己的一生從頭到尾又回想了一遍,得出的結論是——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仲良在第四天的上午敲開了客棧的房門。他站在門口,望著形容憔悴的蘇麗娜。仲良一句話都沒說,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看著她。他的眼裏布滿了一個男人的滄桑與焦慮。

事實上,仲良一直守在客棧對麵的茶館裏。蘇麗娜在床上躺了三天,他就在茶館的窗口坐了三天。這三天裏,仲良的眼睛從沒有一刻離開過客棧的大門。

幾天後,一對神情疲憊的男女出現在一個叫斜塘的小鎮上。他們沿著河邊的長街走到一座橋畔,站在那棵蒼老的銀杏樹下。仲良看了會兒對麵的竹篾鋪後,拉起蘇麗娜的手走了進去。

徐嫂一眼就認出了兒子。她從坐著的一張小凳上站起來,手裏還握著一把竹刀。徐嫂張了張嘴,眼睛就濕潤了,但在看到兒子身後站著的蘇麗娜時,她的目光慢慢凝固起來,扭頭對咧著嘴、露著滿口黑牙的老篾匠說,你看,他比他那個爸要有出息。

老篾匠是個機靈的男人,他什麼話都不說,在圍裙上擦了擦那兩隻大手,很快去街上拎回了一塊豬肉。

吃飯的時候,老篾匠就像認識仲良好多年了,大侄子長、大侄子短地說個不停,從他死去的外公,一直說到他外婆下葬。都是我一手操辦的,老篾匠說,我就像是他們的半個兒子。

徐嫂始終一言不發,不急不緩地吃幹淨碗裏的飯後,起身去了前麵的店堂。仲良知道母親這是有話要說,就跟了出去,站在她跟前,看著她像剝皮一樣把一條竹篾從竹子上剖下來。徐嫂沒有抬頭,不溫不火地說,她是哪家的姨太太,還是你勾搭來的舞小姐?

她是我太太。仲良平靜地說,是你的兒媳婦。

徐嫂抬起臉,看著兒子,同時,也看到了站在裏屋門邊的蘇麗娜。徐嫂的眼睛在兩個人的臉上跳躍,忽然站了起來,說,把婚事辦了吧,辦了踏實。

說完,她把手裏的竹刀往地上一丟,撣了撣衣襟進了裏屋。

仲良卻怎麼也想不通,到了新婚之夜他還在問蘇麗娜,她怎麼知道我們沒結婚呢?

蘇麗娜沒回答,她在燭光下凝望著這個比自己小了整整七歲的男人,說,如果哪天你後悔了,你一定要跟我說。

仲良搖了搖頭,隔了很久,他捧起蘇麗娜的臉,問她,知道為什麼我們會有今天嗎?他不等蘇麗娜回答,馬上又說,因為你,我才走上了這條路。

蘇麗娜說,沒有我,也會有別的女人跟你結婚。

不是這個。仲良想了想,說,如果沒有見到你,我想我這輩子都會是上海街頭的一名郵遞員。

可現在你什麼都不是了。蘇麗娜說。

我成了你的丈夫。仲良笑了,伸手把她拉進懷裏,好像生怕她會離去那樣,用力地抱緊她。

仲良在他的新婚之夜又想起了他在四明公寓二〇三室門外第一次見到蘇麗娜。她穿著一條無袖的雪紡睡裙,手把在門框上,臉上的表情慵懶而淡漠。

日本投降的消息一傳來,老篾匠第一個反應就是從竹篾鋪裏跑過來,對仲良說,你得進點煙花爆竹,鎮上八年沒人放過一個鞭炮了。

可是,仲良第二天跑遍了整個縣城都沒找到賣煙花的鋪子,整個縣城的人都在忙著打倒漢奸,他隻能背著半口袋的藕粉回來。也就在這一天,一連的國軍士兵來到鎮上接收了日本人的軍營。連長是個軍容講究的年輕人,一紮下營,就把鎮上的鄉親們都召集到老銀杏樹下。連長站在橋階上,像個熱血青年舉著拳頭對大家說我們打贏了這場戰爭,現在是我們重建家園的時候了。鄉親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有跟著他把拳頭舉起來。連長有點失望,垂下手臂繼續說他的軍隊是政府的軍隊,他的士兵就是大家的親兄弟。他讓鎮上的鄉親們今後有什麼要幫忙的,盡管到軍營裏找他,如果他的士兵中有誰在鎮上搗亂,也盡管來軍營裏找他,他一定會嚴懲不貸。為此,連長讓士兵在長街的兩頭設了兩個信箱,讓鄉親們有什麼倡議、意見,如果不方便當麵說,就盡管寫在信裏麵,但更主要的是要檢舉那些窩藏的漢奸。連長說完這些,又對新任保長說,請老先生給大夥指定一名信使吧。

新保長捋著下巴上那一小撮花白的小胡子,有點猶豫不決。他說大家還是自願報名吧,誰報名?鎮上每個號頭貼他半個大洋。鄉親們還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仲良在人群中忽然說,我來吧,我當過郵遞員。

可是,仲良才領了一塊大洋,他的使命就結束了。原因是根本沒有人給連長寫信。倒是年輕的連長每天都來街上巡視,身後跟著一個更年輕的馬弁。他好像特別喜歡在仲良的煙紙店裏歇腳,幾乎每次都要進來靠著櫃台站一會兒,有時也會買上一包煙,一邊抽,一邊沒話找話地跟蘇麗娜聊會兒天。

連長說他曾是南華大學曆史係的學生,投筆從戎後參加過湖南芷江的雪峰山戰役,他的理想是留在學校裏當一名曆史教師,是日本鬼子逼他穿上了這身軍裝。連長每次說話時看著蘇麗娜的眼神,都會讓仲良想起當年的自己。

有一次,連長說起在行軍經過廣西時,蘇麗娜忍不住問他有沒有聽說過八十八師?連長想了想說不止聽說,還碰到過,他們後來去了緬甸打鬼子。連長問,你有親人在那裏?

蘇麗娜搖了搖頭,點上一支煙,坐在櫃台裏一口一口慢慢地吞吐著。

連長看著她抽煙的姿勢,忽然說,你根本不像這個鎮上的人。

蘇麗娜笑了,問他,那你說我像哪裏的人?

連長看著她蒼白而纖細的手指,搖了搖頭,說,你絕不是這鎮上的人。

我的婆家在這裏。蘇麗娜笑著說。

那你娘家在哪裏?

蘇麗娜想了想,說,上海。

連長點了點頭,見仲良從裏屋出來,就又朝他點了點頭,帶著馬弁走了。

仲良望著連長上橋的背影,說,他喜歡上你了。

在我眼裏他還是個孩子。

在你的眼裏我也是個孩子。

曾經是。蘇麗娜看著他,說,現在你是我丈夫。

仲良笑了。這是他們最為安寧的一段日子。可是,這樣的日子並不長久。有一天,連長穿著一身嶄新的少校製服走進鋪子。他剛剛被提拔為營長,他的士兵正在鎮外的荒地裏開挖戰壕,建造碉堡。

營長買了一包“三炮台”,但主要是有話要說。他讓蘇麗娜有多遠就走多遠,留在這裏隻能陪著他們當炮灰。蘇麗娜說,知道要當炮灰,你們還打?

營長笑了笑,說,當兵的就是打仗嘛。

那也要知道為什麼打。仲良第一次在營長與他妻子說話時插嘴。

營長愣了愣,盯著他看了會兒,然後對著蘇麗娜說,趁早走吧。

說完,營長又看了眼仲良,拿起櫃台上的香煙轉身離去。

半個月後,營長與他的士兵全部陣亡。隨他們一起毀滅的還有斜塘這座小鎮。長街上的大火整整燒了三天三夜,一直到把整條街道燒成灰燼,天上才下起瓢潑大雨。老篾匠與徐嫂一起葬身火海,他們說什麼都不肯跟隨仲良去上海,更不願跟老篾匠的兩個女兒去鄉下。他們要守著他們的產業,他們的家園。老篾匠笑嗬嗬地對仲良說,日本人他都見識過了,他還怕中國人嗎?他們一直把仲良夫婦送上船,老篾匠揮著手說,仗打完了就回來,我跟你媽等著你們。

徐嫂始終一言不發,她看著兒子的目光就像在訣別。

十三

從長江防線上潰敗下來的國軍潮水般湧入上海,但大街上一點都看不出大戰在即的景象,倒更像是末日來臨前的狂歡,每個人都像要把口袋裏的錢花光那樣,到處是排隊搶購的男人與女人。

仲良帶著蘇麗娜回到電車場對麵的家裏,發現他的屋裏男女老少擠著十來口人。他們都是隔壁鄰居從蘇北逃難來的親戚。他們看著仲良,連挪一下屁股的意思都沒有。

鄰居皺著眉頭告訴仲良,這屋子先是讓憲兵隊封了,後來又給了一個替日本人辦事的小漢奸,抗戰一勝利,漢奸被關進提籃橋的監獄不久,就搬來了個忠義救國軍的小隊長。鄰居說這是他花了八十個大洋從那個小隊長手裏買過來的。說著,他讓老婆去屋裏把房產證、地契、收據都拿出來,一樣一樣攤給仲良看。最後,鄰居看看仲良,又看看蘇麗娜,說,要不這樣,我把樓下的雜物間騰出來,你們先住下來再說。

仲良說,可這裏是我的家。

你沒看外頭的形勢?鄰居笑了笑,說,這天下都不知道是誰的呢。

當天晚上,蘇麗娜挽著仲良的手臂,兩個人沿著南京路一直逛到外灘。他們像對熱戀中的情侶,在黃浦江邊的水泥凳子上一直坐到快宵禁時,才起身回到那間沒有電燈的小屋裏。上床後,兩個人還是不說一句話。他們相擁而臥,閉著眼睛,卻誰也沒有入睡。他們在黑暗的屋子裏聽了一夜城市各種各樣的聲音。

兩天後,仲良來到靜安郵政所,他見到的第一個人竟然是伊藤近二。現在的伊藤成了郵政所的門房。他扶了扶眼鏡,微笑著對仲良說他已經改名字了,他現在的名字叫尤可常。仲良看著他那張越發幹瘦的臉,說,你應該在戰俘營裏。

尤可常還是笑嗬嗬的,說早在一九四四年他就是反戰同盟的成員了,我為你們的國家多少是做過一點事的,不然你們怎麼會放過我呢?說著,他跟所有負責的門房一樣,把仲良領到所長的辦公室前,敲了敲門後,恭恭敬敬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可是,當仲良對所長說他還想回來當一名郵遞員時,所長詫異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說,你早該有房有車、出門有跟班了,你是抗日的功臣。仲良笑了笑,說他什麼都不是,他現在隻想找份工作養家糊口。所長點了點頭,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後,說,看來,是我看走眼了。

所長覺得有點對不起仲良,臨別時,一直把他送到大門口,顯得特別寬容與感慨,讓他想來就來吧,什麼時候來都可以,連自行車都不用準備了。所長說反正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鍾,誰也不知道這郵政所的門還能開到幾時。仲良又笑了笑,說家書抵萬金,總有人要寄信的。仲良記得所長曾經說過:有時候一封信就是一片天。

蘇麗娜失蹤是在解放軍開始攻城的前夕。

那天早上,仲良去上班不久她也離開了家。已經連著好幾天了,蘇麗娜每天都在米行門口排隊,擠在搶購的人群中,可怎麼看,她都不像一個每天在為柴米油鹽操勞的女人,更不像是個郵遞員的妻子。

傍晚,仲良回到家裏生著爐子做完飯,還不見蘇麗娜回來,就坐在飯桌前,一直等到第二天黎明。他把可能發生的事都想了一遍後,開始發瘋似的尋找他的妻子。可是,在問遍了上海所有的警察署、收容站、難民營與救護所後,仲良的尋找變得漫無目的。他像個幽靈一樣每天遊蕩在上海的街頭,連做夢都想著蘇麗娜會忽然出現在他麵前,臉上掛著淺淡的笑容。

解放上海的戰鬥整整打了半個月,槍炮聲日夜不絕,滿大街到處都是血肉模糊的傷員與載滿士兵的軍車,仲良尋找的步履卻並未因此停止。他就像個倉皇而焦躁的逃兵穿行在大街小巷,直到解放軍的槍口頂到了胸前,讓他舉起手來時,仲良才發現自己身上的郵遞員製服早已汙穢不堪,根本分不清他是個郵遞員,還是名國軍士兵。仲良指著胸口的郵政徽章,不停地解釋,我是郵遞員,是送信的郵遞員,我是你們的同誌。

總算有位解放軍的排長聽明白了他的話,攤開一個本子,指著上麵“外白渡橋”四個字,說,你是同誌就帶我們去這裏。

仲良二話沒說,啃著排長給他的一個饅頭,就成了解放軍的向導。他帶著這個排的戰士從外白渡橋一直打到郵船碼頭。第二天,他們攻下了招商局的貨倉,可就在穿過太平路的時候,從對麵窗口射來的一顆子彈穿透了他的腹腔。

三天後,仲良在解放軍戰地醫院的一張病床上醒來,在滿目刺眼的陽光中,他看見蘇麗娜正俯身摸著他的額頭。仲良想抓住那隻手,可人動彈不了。他張了張嘴,同時也看清楚了,那是名年輕的解放軍護士。

解放軍護士直起身,說,別說話,好好躺著。

十四

新年的第一天,天空中到處飄揚著五星紅旗,而靜安郵政所裏最大的變化是郵遞員身上的製服,全部由黃色換成了綠色。換裝後郵遞員們擠在收發室的窗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說衣服還可以,就是頂著個綠帽子走街串巷的,有點不像話。大家哈哈大笑,仲良咧了咧嘴,一扭頭就看見了蘇麗娜。她站在郵政所的大鐵門旁,穿著一件發白的士林布棉褂,就像個打雜的女工,蒼白的臉色卻更像是從醫院出來的病人。

當天晚上,仲良費了很大的勁解開蘇麗娜的棉褂,就被布滿她身體的瘡疤驚呆了。那些凝結的傷口就像一張張歪曲的嘴巴,猙獰而醜陋。仲良好久都說不出一句話來。蘇麗娜卻不動聲色地把衣服脫光,躺下去,輕輕拉過被子蓋上,靜靜地看著仲良,一直到他在邊上躺下來,把她連同被子一起緊摟進懷裏,她的淚水才第一次湧出眼眶。

那天,就在米行開門的時候,蘇麗娜遇見了帶隊來抓捕米行老板的陳泰濘。

穿著美式軍裝的陳泰濘從車裏下來,讓便衣鬆開米行老板。他指著被軍警圍在街當中的顧客們,問哪個是跟你接頭的人?陳泰濘說,指出來就放你一條生路。

我是做買賣的,我跟誰接頭去?米行老板眨著眼睛,驚恐而無辜地說。

米行老板被押上車後,陳泰濘開始審視人群中的每張臉,就看到了蘇麗娜。他愣了愣,走過去,歎了口氣,說,原來是你。

我是來買米的。就算坐在陳泰濘的審訊室裏,蘇麗娜還是這句話。

陳泰濘搖了搖頭,說,你不該回上海。

當初你就不該送我走。蘇麗娜想了想,又說,現在也不該抓我來。

當初送你走,是我長官的遺命。陳泰濘盯著她的雙眼,說,現在抓你,是我的職責。

你抓錯人了,我隻是個老百姓,我是在那裏排隊買米。

陳泰濘又搖了搖頭,他要蘇麗娜說出她來上海的任務,還有她的上線與下線,他們的接頭方法、時間與地點。陳泰濘說,我們都沒有時間了。

當晚,蘇麗娜被銬在刑房的柱子上,在一片男人與女人的慘叫聲中度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她接著被提審,到了下午就開始受刑。一連好幾天,蘇麗娜在刑房裏幾乎嚐遍了所有刑具後,像條肮髒的破麻袋一樣被丟進牢房,再也沒有人問過她一句話。

一天深夜,蘇麗娜在一片槍炮聲中被架出牢房。院子裏的行刑隊正在處決犯人,一陣槍聲響過,她被扔在一雙皮靴前。

陳泰濘蹲下身,撩開凝結在她臉上的頭發,說,我來送你上路。

蘇麗娜無力地閉上眼睛。又一陣槍聲響起,滾燙的彈殼濺在她臉上,她就像個死人一樣無知無覺。

陳泰濘歎了口氣,站起身,猶豫了一下,從軍裝口袋裏掏出一枚青天白日的徽章,若有所思地看了會兒,把它丟在蘇麗娜麵前。陳泰濘扭頭對行刑官說,送她回牢房。

行刑官說,長官,我接到的命令是就地處決。

我的話就是命令。陳泰濘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院子,跳上等在門外的吉普車,對司機說,走吧,去吳淞口碼頭。

兩天後,解放軍士兵衝進監獄,他們用槍托砸開牢門,蘇麗娜已經奄奄一息。她在醫院裏整整躺了半個月後,才對一名來給她做記錄的解放軍女兵說,我要見你們長官。

女兵說,解放軍隊伍裏沒有長官,隻有首長。

那讓我見你們首長,蘇麗娜說。

可是,解放軍的首長並沒有馬上來。蘇麗娜在病床上足足等了兩天,才看見那名女兵帶著一個穿黃布軍裝的中年男人進來。女兵說,這是我們的陳科長,你可以說了。

蘇麗娜在病床上坐直身子,說她叫蘇麗娜,她是組織在上海辦事處的情報員,她的代號叫布穀鳥,她的領導是潘先生,有時他也叫狄老板、楊秉謙、胡非與施中秋。

陳科長點了點頭,說,你還是先說說漢奸秦兆寬吧。

蘇麗娜的眼睛一下變直了,看著坐在她麵前的這對男女,很久才說,他不是漢奸,不是的。

連著一個多星期,醫院的病房幾乎成了審訊室。蘇麗娜躺在床上開始回憶,從她第一次參加示威遊行開始,斷斷續續一直說到躺在船艙的夾層裏離開上海。蘇麗娜始終沒提過徐仲良,好像她的生命中從來不存在這個男人一樣。蘇麗娜最後說,你們找到潘先生一切就都清楚了。

可是,潘先生早在一九四二年就犧牲了。陳科長說,楊複綱烈士遭叛徒出賣,在撤往蘇區途中被敵人殺害在宿遷城外。

蘇麗娜這才知道潘先生的真名原來叫楊複綱。她再也不說話了,把目光從陳科長的臉上一點一點地收回,拉起被子,慢慢地躺下去,像隻蝦米一樣蜷緊了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