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蘇麗娜離開醫院被關進一間屋子,每天都有麵目不同的解放軍幹部來提審她,可問題始終就這麼幾個:你是什麼人?替誰工作?你的任務是什麼?你的聯絡人是誰?你們用什麼方法、在哪裏接頭?

蘇麗娜每次都像夢囈一樣,反複說著她是上海辦事處的情報員,她的代號叫布穀鳥,她的領導是潘先生,也就是革命烈士楊複綱。直到三個月後的一天,陳科長讓衛兵打開房門,對她說,你可以走了。

蘇麗娜坐著沒動,忽然用挑釁的目光直視著他,說,你們不懷疑我了?

陳科長迎著她的目光說,也沒人能證明你。

那我現在是什麼?蘇麗娜仍然直視著他。

至少你當過百樂門的舞女。陳科長想了想,說,你還當過汪偽漢奸與中統特務的情婦。

十五

這天早上,仲良跟往常一樣離開家,但沒有去靜安郵政所上班,而是直接走進上海市公安局的大門。他把那個銀質的十字架放在陳科長的辦公桌上,一口氣說,我的代號叫鯰魚,我曾經是蘇麗娜同誌的通訊員,我可以證明她的身份。

整整一個上午,都是仲良一個人在說。到了午時,陳科長站起來打斷他,說先吃飯吧,吃完了再說。下午,仲良一直說到天近黃昏,陳科長又站了起來說,我們確實查證過那些情報,也知道有鯰魚和布穀鳥這兩個代號,可我憑什麼相信你說的?

仲良想了想,說還有人可以證明。他說,隻要你們找到克魯格神父,他能證明我就是鯰魚。

陳科長笑了,說,你想我們去找個美帝國主義的特務來證明你?

一個月後,仲良再次走進陳科長的辦公室。陳科長翻開一份卷宗說,我們已經證實你是徐德林烈士的兒子,一九三六年你接替他在靜安郵政所擔任郵遞員,你認識我們的地下情報員周三同誌,我們還了解到你在解放上海的戰鬥中表現突出,差點犧牲在攻打招商局貨倉的戰鬥中,但這些都不能證明你就是鯰魚。

那你叫我來做什麼?

告訴你我們查證的結果。陳科長說,徐仲良同誌,我理解你的心情。

我不要理解,我要證明。

陳科長說,我們隻能證明你在舊社會是名郵遞員,現在還是名郵遞員。

仲良點了點頭,再也不說一句話。他用了整整半天時間才回到家裏。

這天晚上,仲良沒有趴在桌子上練字,而是提筆給副市長潘漢年寫了封長信。可沒想到的是蘇麗娜第二天一起床就把信撕了,說還是算了吧,能活著她已經很滿足了。仲良說,不能算,我不能讓你背負這樣的名聲。

蘇麗娜的眼神一下變得醒目,盯著他看了會兒,低下頭去,說,那我走,我去找個沒有人知道我的地方。

仲良慌忙拉住她的手,站在她麵前,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蘇麗娜慢慢仰起臉,像個年邁的母親那樣伸手摸了摸仲良的臉,忽然一笑,說,你真傻,你想想那些死去的人,我們能活著已經很幸運了。

可是,仲良不甘心。他常常在下班後坐在郵政所的門房裏寫信,就是從來沒收到過回應。

有一天,尤可常歎了口氣,提醒他這樣下去會闖禍的。仲良一下勃然大怒,瞪著他,說,你都能有個中國名字,她憑什麼要背個特嫌的名聲?

尤可常又歎了口氣,閉了嘴,坐到一邊默默看著窗外的夕陽。

新中國的第一個國慶節剛過完不久,蘇麗娜在家裏接待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敲門聲響起的時候她正坐在桌前糊火柴盒,這是街道上照顧她的工作。

蘇麗娜愣了愣,起身拉開門,就一眼認出了周楚康。他穿著一身筆挺的解放軍將校製服,站在門口等了會兒,說,不請我進去坐一下?

蘇麗娜就像個木頭人一樣,扶著門板讓到一邊。

周楚康環顧著屋子,在堆積如山的火柴盒前坐下,說,我來看看你。

蘇麗娜不吱聲,她唯一能聽到的就是自己的心跳。

周楚康又說,我知道,我不應該來。

蘇麗娜還是不吱聲,她在周楚康的帽簷下看到了他鬢邊的白發,許多往事一下堵在胸口。隔了很久,蘇麗娜總算憋出一句話,說,我跟人結婚了。

我知道。周楚康說,我還是想來看看你。

蘇麗娜是一點一點平靜下來的。她在周楚康對麵坐下,隔著火柴盒問他是怎麼找到這裏來的。周楚康說他半年前就知道了這個地址,也知道了她現在的狀況。上海公安局曾兩次來他部隊外調,他們要了解蘇麗娜在一九三七年前的情況。周楚康說,如果當年讓我找到你,你絕不會是現在的樣子。

周楚康曾在上海找過她兩次。長沙大會戰時,他眼睛受傷,在去香港治療途中在上海整整停留了十天。他幾乎找遍了整個租界。第二次是抗戰勝利,他隨部隊由印度空投上海受降,周楚康動用了軍方與上海的幫會,還是沒能找到蘇麗娜。後來,他的部隊開赴東北,在四平戰役中他率部起義。現在,周楚康已經是解放軍四野的副師長。

我以為你死了。周楚康摘下軍帽,使勁捋著頭發,說,當初,我連上海的每個墓地都找遍了。

你就該當我是死了。蘇麗娜淡淡地說,你不該來。

周楚康點了點頭,說,我知道。

沉默了很久後,蘇麗娜站起來,說,你走吧,他要回來了。

周楚康站起來,看著桌上那些火柴盒,說,我能幫你什麼?我會盡力的。

蘇麗娜搖了搖頭,說,不用了。

可是,周楚康走到門口,戴上帽子,盯著她的眼睛,忽然問,這些年裏你想過我嗎?

蘇麗娜怔了怔,但沒有回答。她站在門口,慢慢地挺直脊背,臉上的表情也一點一點變得慵懶而淡漠,就像回到了當年,又成了那個風姿綽約的軍官太太。

蘇麗娜看著周楚康轉身出了石庫門,很久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整個人也像是一下被抽空了。關上門後,她一頭倒在床上,拉過被子,沒頭沒腦地蓋在身上,但還是覺得冷。

蘇麗娜冷得發抖,在當天夜裏就生了一場大病。

兩個月後,仲良在報紙上看到了周楚康犧牲的消息。他是誌願軍第一位在朝鮮戰場上犧牲的副師長。回到家裏,他對蘇麗娜說,記得你曾讓我打聽過周楚康的消息。

蘇麗娜停下手裏的活,愣愣地看著他。

有個誌願軍的副師長也叫這名字。仲良說,報上說他犧牲了。

蘇麗娜低下頭去,緩慢而仔細地把手裏的一個火柴盒糊好後,看著他,說,總有一天,我們都會死的,但我要死在你前麵。

仲良說,為什麼?

蘇麗娜說,我不要你把我一個人留在這世上。

後記

二十年後,蘇麗娜用一條圍巾裹著被剃光的腦袋,在一個深夜獨自離開了他們住的小屋。兩天後,人們在蘇州河撈起一具水腫的光頭女屍,仲良卻並沒有流露出過分的悲傷。他隻是徹夜坐在床頭抽煙,意外地想起了同樣死在蘇州河裏的周三,想起了他的第一個女人秀芬,想起了他的父親徐德林,想起了他的母親與老篾匠,還有潘先生,還有布朗神父。仲良在一夜間想起了所有與他有關的死去的人們。

又十年過去了,仲良從靜安區郵電局正式退休。他帶著蘇麗娜的骨灰盒離開上海,回到他母親的家鄉斜塘鎮,把妻子安葬在那條河邊。每年一到清明,他都會用蠅頭小楷給愛人寫上一封長信,然後在她墓前焚化。他在火光中一次又一次地看著蘇麗娜站在他的跟前,臉上的表情慵懶而淡漠。

⊙文學短評

這個關乎潛伏的小說充滿了人文關懷,綿延而著力是難得的佳品。主人公徐仲良為了第一眼的愛戀搭上了一輩子的時間與精力。那個慵懶而淡漠的表情讓這個小男人一輩子都不願走出她的世界,為她而做一名潛伏的特工,為她而覺得自己一輩子的意義就是如此。而這個如花的女人一生在國家給予她的命運中遊走,為了得到“國家”與“組織”所需要的情報,她潛伏在國民黨軍官的身邊:一個是英勇抗戰最後起義的國民黨軍官周楚康的妻子,一個是故意透露抗戰消息的國民黨抗戰軍官秦兆寬的姨太太,最後她卻和一個“普通”的郵遞員共度慘淡的人生。她是幸福的,卻又是不幸的,她到底是誰?她的身份是什麼?在抗戰勝利二十年後,她因無法證明自己,隻能用圍巾裹著被剃光的頭投河而死,而他,郵遞員,每年要為她手書一封寄托自己……

產房驚魂

史紀

史紀: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國家二級作家,處級公務員。發表作品300多萬字,出版《古屋深閨》、《夜半人敲門》、《小說家的預言》、《曲終人何歸》等9部作品。寫詩、散文、文學評論,以寫小說為主。

1

師姐任青青帶我找到門診部業務主任尤躍輝,就急急忙忙趕回她供職的醫院去了。我頓時有“獨留青塚向黃昏”的孤單。

尤主任矮胖,圓臉,油光閃亮,聲如洪鍾。任青青昨夜在床上說他荷爾蒙過剩,假如不是一看就想起彌勒佛,她也許就會“舍身取利”了。她教我在關鍵時刻可以“媚”他一眼,會大有幫助的,但切不可一時糊塗把不住舵,那翻船就在頃刻之間,她說你想想,再怎麼懷春的女子看到彌勒佛還會心留波瀾嗎?

“李醫生呀,我也給任青青說過了,婦產科醫生底薪比較高,3000元,外加藥費提成2%,檢查費提成5%,手術費提成8%~10%,我們可以給你保底6000元。其實,你隻要懂得和病人‘溝通’,一個月拿1萬多元易如反掌。”

我就是被月薪6000元誘惑過來的,但是能拿到1萬多元的好事青青姐卻沒有告訴過我。單憑這一點,就值得“媚”他一眼!

“不過,李醫生,咱倆把醜話說在前頭。”彌勒佛一把笑容收起來,就頗似他身後的那一尊護法神了。“你既然出來了,就必須麵對現實。民營醫院和你所在的國營二甲醫院大不相同。你不能指望這裏設施齊全,彩超、CT、核磁共振等,還有什麼血庫、急救室、麻醉師,沒有就是沒有,但是接生、剖宮產、激光手術還必須做,這就是給你開七八千、一萬多元的條件。你要是不能適應,就得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就算我看在任青青的情分上,祈老板也絕不會答應,我尤主任不能為他賺錢,照樣得立馬滾蛋。我一眼看到你就很滿意,真的,很喜歡!適應了就好,我還是三甲醫院下來的哩!原本在長沙市醫院當中醫科主任,就因為競爭對手走了裙帶關係我沒當上副院長,一肚子不平才下了海,我呀——”

我誠惶誠恐地聽著。我誠惶誠恐是因為我渺小而無助,在這個人群如蟻的城市裏沒有一張臉與我有關係,我誠惶誠恐還因為我吃過荷爾蒙過剩的男人的大虧,青青姐也許也吃過。

忽然,走廊盡頭傳來一波嘈雜的聲音,接著有淒慘的哭叫響遏行雲,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而來的是一位身著粉紅色製服的圓臉姑娘,她慌張地喊道:“尤主任,不好了,不好了!”

尤主任被迫停止荷爾蒙的釋放,不悅地轉過頭問道:“啥事?”

“新來的產婦生不下來,我看要出事!”

“安醫生呢?”

圓臉姑娘頓時氣餒,欲言又止,但也不敢離去,求援似的看了我一眼,倒好像是我拖住尤主任不讓走似的。

“要不尤主任你先忙去吧?”

“這個安醫生!”尤主任站起身子,揮一下手說道,“一同去看看!”

走廊盡頭是婦產科一、二、三診室。每一間有二十平方米,隔成四小間,進門左邊是洗手間和診室,右邊是產房和治療室。產房裏隻有一張生鏽的產床,治療室裏有一台激光治療儀。此時,診室裏外有幾位驚慌失措的護士在竊竊私語,唯一的產婦家屬“撲通”一聲跪在已經穿上綠色隔離衣的安醫生麵前,聲淚俱下,苦苦哀求:“救救我女兒,救救我苦命的女兒吧,醫生!”安醫生卻很鎮靜,大罵聲嘶力竭慘叫呼號的產婦:“號啥號啥?哪有生孩子不疼的?

眾人見尤主任來了,讓開一條路。

我探頭往產房一看,頓時無法繼續我局外人的冷靜,有一種像看到炸藥包的恐懼:大出血前兆!

產床上的女人剛二十出頭,臉色蠟黃,汗水濕透的頭發披散著,雙手無力地抓住床沿,聲音也漸號漸小了。她叉開的雙腿已經搭在產床的腳架上了,宮口全開,羊水已破。不僅汙血和羊水一塊流淌,而且宮縮一陣比一陣劇烈。我看一眼安醫生,她似乎對產婦的危急狀態視而不見或者無動於衷。

就好比導火索正在“噝噝”冒煙,每一秒鍾都充滿危險。人命關天,我在尤主任耳旁說道:“必須立即搶救!”

安醫生瞪著我,那驚訝無異於突然看見外星人降落在眼前。

“出去出去!你是誰?”她用的是打發叫花子的語氣。

“她是剛來的李醫生。” 尤主任代我回答,而後討好地一笑,說道,“小安,讓李醫生處理吧,看看她合格不合格,好嗎?”

“你說啥就啥啦?那這一例提成算誰的?”

“當然,當然是你安醫生的!”

我想說還是安醫生來吧,我當助手,但尤主任說是現場考核,我又能奈何呢?

“安醫生,請讓我看看病曆吧?”我說。

“病曆?”安醫生叫道,“你以為你是誰呀?”

“噢,那肝功、腎功化驗呢?”

安醫生哼了哼不屑回答。

“也沒化驗血型嗎?”

圓臉護士代安醫生回答說沒有。

天!什麼都沒有,這不是草菅人命麼?

“那麼總有B超單子吧?”

“不就是個接生麼?”安醫生發火了。

圓臉護士說別的沒有,B超機咱有,就是來不及做,產婦是服下米非司酮和米索前列醇,自行流產不成而被人扛進來的。

完了!出師未捷,我李婷半生英名就要毀在這女人手裏了!

我深深一聲歎息,沉重、辛酸、悔恨,摻和著血淚。

這是什麼鬼地方,如此危急病人,沒能引起警惕,直到此刻,一切全靠我自己的一雙手?

想當初,青青姐說,這裏工作是有的,可你做好思想準備了嗎?我說還準備啥呀,你行我就行,你不行我也行!《百例無事故》評比我可是榮登榜首的!青青姐說,橘生淮南為橘,生淮北為枳,如果這裏的醫院也叫醫院的話,那麼地獄裏也春光無限了!我說青青姐你自己都成百萬富婆了還來嚇唬窮妹子?青青姐說,你是“墨索裏尼永遠有理”,我說不過你,你不怕鬼門關,那就來吧,來吧!

罷罷,來到鬼門關下了,不豁出去還能怎麼樣呢?

“準備搶救藥品,要快!”我對圓臉護士說,其實是告訴安醫生。“靜滴5%葡萄糖500毫升,加止血敏3.0克、止血芳酸0.3克;開第二輸液通道,滴注0.9%氯化鈉500毫升;準備利多卡因50毫升10支;立即給產婦吸氧……”

眾人麵麵相覷。

是我說話太快沒聽清楚,是沒有搶救藥品與設備,抑或想給我來一個下馬威挫我的銳氣?我的目光從她們臉上滑過,就像滑過一件件冷冰冰的大理石雕塑。

圓臉姑娘終於給產婦掛上加入止血敏的葡萄糖水吊瓶,我一時竟像委屈的人見到天使一樣十分感動。

產婦已經無力號叫,高一聲低一聲地呻吟著,浮腫的臉上肌肉也已經無力調動以做出傳達身體感受的表情,艱難地動了動嘴巴,呆滯的目光移動著落在我身上。

宮縮愈來愈激烈,女人並非足月生產,而且是第一胎,產道根本不可能分娩出嬰兒的頭顱。

這種類型的產婦我見過,唯一的搶救辦法是做側切手術!

可是,不知道血型,也沒有血庫,沒有麻醉師,沒有搶救設備,就是英雄也無用武之地呀。

我仿佛看到炸藥包在“噝噝”冒煙。

圓臉護士在我耳朵旁說道:“外科卓醫生來了!”

我回頭一看,一位穿著白大褂的五十歲左右的男人站在我身後,像看到救星似的。

“趕緊把胎兒弄出來,才能保住大人的命!”他說。

這種手術場景隻在抗日戰爭硝煙彌漫的陣地上才有可能看見。已經來不及給產婦麻醉,眾人一起動手按住她的身體,在卓醫生的幫助下,我給產婦做了產道側切手術,硬是把一個女嬰抱了出來。而後,又往她臀部注射兩支宮縮素,讓她分娩出胎盤。

關雲長刮骨療毒傳為千古佳話,那是先人們沒有看見今天我李婷創造的奇跡!

出乎意料,扔在小浴盆裏的未足月的嬰兒頑強地表示她的存在,突然“嗚哇”一陣啼叫,把大家嚇一大跳。

“給打一針安定吧!”我說。

站在旁邊的安醫生側過身去,用戴著手套的右手掐著嬰兒的細脖子提了起來,又用了一下力氣,我的心被掐得一陣劇疼;就在哭聲戛然而止的瞬間,嬰兒的眼睛猛地瞪圓,正對著我的視線,我禁不住電擊般渾身一激靈,心緊縮成一團。我從未如此處理過嬰兒,這太驚魂了。安醫生大抵看出我的不滿,怨懣地說道:“才交2000多元,省著點吧!”

憑良心說,無論怎麼嚴格美女的條件,安醫生都可以稱得上令人難以忘懷的美女,而且是古代仕女型的,橢圓臉,柳葉眉,杏兒眼,櫻桃小口,線條柔和,膚如凝脂。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做法令人難以忘懷。

產婦呻吟著醒過來了,一邊掙紮著想坐起身子,一邊哭喊:“孩子!我的孩子呢?”

圓臉護士說,是你自己不要孩子的嘛!

蘇醒的母性遭遇殘酷的現實,產婦長哭一聲,頹然倒下。

自行墮胎,沒有大出血,孩子本來也平安,不知是產婦的幸運還是我的幸運?地獄裏走了一個來回,受盡殘酷的折磨,她卻為什麼不要孩子呢?

圓臉護士叫來清潔員,處理產房衛生和死嬰。清潔員問,扔死嬰的錢誰付。安醫生回答,還用問麼?家屬還欠1500元哩!產婦母親淚流滿臉,說沒錢了,2000元全交了,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了。清潔工說,那你帶回去吧,揚長而去。眾人看著安醫生,沒有言語。我隻好掏出一百元放在桌上。

一位導醫小姐奉命帶我去宿舍。

門診部不大。二樓是診室,除婦產科外,還有內科、外科、小兒科、五官科、胃腸科等。一樓是大廳,左右兩旁是藥房、化驗室;中間是導醫台,有兩個腰身迷人、淡妝素服、斜披大紅綬帶的美眉,笑容可掬,顧盼生輝。

青青姐曾經告訴我,濟世門診部在A市西郊鞋服工業區近千萬人的城市,有數倍於本地人口的外來打工仔。青青姐還說,政府有兩個難題沒辦法解決,一是性,二是醫院。群眾自己解放自己,五十元可以找一個很靚麗的女孩釋放一回,民營醫院、門診部和小診所也因此應運而生、星羅棋布。老板籌集十餘萬,進一台B超、X光機什麼的,招聘三五十個醫護人員,就可以吆喝著開業了,比開個超市或飯館容易。也不用怕沒病人,公辦醫院少,程序複雜,一項一項全都要排長龍,問兩句病情開一張處方讓病人等一整天,哪來時間?誰也不會舍近求遠,不知深淺地就闖進民營醫院來了。我們張大虎口等的就是他們嘍!好好幹,我們原來的工資十幾倍,就怕你不賺!我說傻子才不賺哩!

六樓三房一廳已經住了兩個人,一個是B超技師小喬,一個是今天被辭退的姚醫生。

姚醫生說相見就是緣,她今天結算一個月的工資一萬多元,以為老板會扣,不料還一分不少,花吧,撿來的!

姚醫生執意請我們去吃海鮮。

等出租車的時候,小喬說:“姚姨,咱們不去海鮮樓了,去一次‘野人穀’吧?”說罷向我吐了一下舌頭,看來是一個埋藏很久又很可怕的要求。

茅草屋錯落於棕櫚樹下,兩人間居多,美其名曰炎帝軒、共工室、軒轅廳等,男侍盡著虎豹衣服,女侍則穿樹葉衫裙,令人歎為觀止。

我們走進吳剛軒。外看是圓形茅草屋,裏麵是球體銀灰色空間,有嫦娥飛天、白兔搗藥、吳剛砍伐桂花樹栩栩如生的雕塑。身置月宮,拍手叫絕。食品不厭精,但餐具盡是粗重的石盆、黑陶碗、青銅筷子,別開生麵。

“當獸醫四個月,我也是第一次來這裏!”姚醫生長歎著說道。

“獸醫?”我不解地問道。

“我是說,我們用獸醫的辦法對待人。”姚醫生不滿地反問道,“今天下午,你不也是把人當牲畜處理麼?”

我瞠目結舌,無法辯白。沒打麻藥,按住身子手術,這確實不是人幹的,可當時來不及了,不這樣做,就是一屍兩命呀!

“小李,我不是怪你,你初來乍到,不了解情況,像我剛來時那樣。不讓你幹兩三個月你不知道,這不是人待的地方。我要是再待下去,難免有一天要蹲大牢。連母嬰保健資格都沒有,就敢做剖腹產、輸卵管吻合術,接生、人流就更不用說了,天天做,兩支安定,一支曲馬多,就把人拉上床。做了胎兒鑒定是女孩就不要了,打了利凡落引產下來,七八斤重的活嬰,一針安定弄死……”

“這個門診部看來生意很好,老板幹嗎不把設施搞齊全呢,害得我們手足無措?”

“你傻不傻呀?他們連產科的批文都沒有,哪裏敢進設備呀?連那台電動人流機都是偷偷進的,用完了馬上推到倉庫藏起來。他們唯錢是圖,根本不尊重生命。聽說祈老板又在籌建第三十一家連鎖店,當了區人大代表還不夠,還謀劃要做市政協委員!”姚醫生說得激昂慷慨,“還有你小喬,我是把你當女兒看待的,我有一句話當做臨別贈言吧。你以為你做的那些貓膩人家不曉得?偷偷做胎兒性別鑒定是違法的!做一個鑒定500~800元,提成5%,犯得著犯不著你自己明白。沒人舉報你,錢賺得樂嗬嗬,有人舉報你,要負法律責任的,懂不懂?什麼什麼?你敢說你沒有?敢說你是老老實實做B超?好好,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A市男女比例已經達到1.8∶1,後患無窮哪!”姚醫生盯著小喬問道,“建議你換一個職位,怎麼樣?”

小喬低下頭去。

我不敢吭聲。

小喬說,埋單的時候姚醫生數了一大遝鈔票,足有3000元。原約定翌日中午等我們下班回來送她去車站,不料想她卻自個兒提前走了。“征鴻過盡,萬千心事誰寄?”我悵然半天。

2

傍晚下班,在樓下大廳遇到尤主任,他說,李醫生我有事找你,我們去一個地方吧。

我知道,我要被炒魷魚了!

但我沒有想到會來得這麼快,滿打滿算也才三個月零三天,也許三個月在他看來已經很長了。幸虧昨日領了工資一萬三千元,如果再加上押在他那裏的一萬二千元,我就有兩萬五千元,相當於我在原單位一年半工資的總和。有了這筆錢墊底,我還怕啥?和剛來門診部的心態不可同日而語,可見,錢真他媽的是好東西,難怪那些窮得隻剩下錢的倒爺們,在我們這些知識分子麵前頤指氣使、不可一世,像對待孫子似的。兩萬五千元,好厚的一大遝,大概要數好一陣子的,也可以花好一陣子的,我可是從來沒有一次性領過這麼多錢呀,擔驚受怕,值!走就走吧,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我不容你尤主任提起,我要先提出辭職炒了你。他向門口走去,我隻好跟上。沒料到他的白色桑塔納就停在樓前,我問去哪裏,他說上來吧。

“李醫生,三個月來你辛苦了,你幹得很好,我很滿意。不僅避免了可能發生的醫療事故,而且營業額也上去了。你知道,我們濟世門診部,其實就靠婦產科、性病科和胃腸科支撐著,尤其婦產科是頂梁柱,功不可沒。其他科都不行,能維持開銷就謝天謝地了。”

領導代表組織找人談話都是先講大方向,肯定成績,我見多了,小小尤主任也在耍官腔,我張大耳朵等待他說“但是——”卻一直沒有聽他說出來。他想賣關子折磨人麼?這心理未免也太陰暗了吧?有人就是會狐假虎威,一頂破官帽兒給他戴連血都會燒起來,尤主任也是這種小人,且靜下心來看他如何把我李婷當垃圾處理掉吧。

“李醫生,你年輕、漂亮,有水平,人也爽快,善良,有涵養,前途不可限量呀,關鍵是要找到一個能充分發揮你聰明才智的位子。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和我們不同的僅僅是他們有一個施展抱負的平台,這個平台幾乎都是與生俱來或者後生恩賜,而我們沒有好爹好媽好舅舅,我們雙手空空,我們到處奔波到處求人。假如我們與他們對調一下位子,我們導演出來的,一定是一出更加威武雄壯的千古絕唱!李醫生,人生很長,但關鍵的步子隻有那麼三五步或者兩三步,要是沒有選對,就會蹉跎歲月,老大徒傷悲,臨終也會情不自禁掉下兩行悔恨的淚水。”

我的方向感極差,車子轉一圈就分不清東西南北。

“李醫生,我看人很準確,你一定是個行家裏手!我還會一點周公命理,有人請我給他相命,我相得他五體投地,佩服得不得了哦!你李醫生有旺夫命,就在這幾年裏,現在已經額角生輝,閃閃的財幣星正向額頭照來。你別笑,你把我的話藏在心裏頭,看靈驗不靈驗!天機不可泄露,我隻能告訴你,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就看你能不能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有的人雖然也有官命財運桃花運,但是猶猶豫豫,舉棋不定,結果呢?結果讓天機白白從手縫中鑽過去了,不是有一句話叫‘性格決定命運’嗎?那指的就是這種!李醫生,這算是我們相處一場我給你的一句忠告,你要是聽得進去呀,你會受用不盡!”

尤主任他鄉遇故知似的滔滔不絕,我沒有發現他竟是這麼健談的人,城府這麼高深的人,這麼有陰謀詭計的人,辭掉一位醫生就像辭掉一位黑社會老大一樣,要擺盡功勞說盡好話沒完沒了地解釋苦衷。

“尤主任,你說吧。”我不耐煩了,“你不說我說了!”

“好好,我說我說!”尤主任用右手拍了拍方向盤,“李醫生,我帶你去一家醫院看看。地點無可挑剔,市中心;不大,規模和濟世門診部差不多吧。開業五年多了,有點名氣。六個科室,也是婦產科支撐著。求醫者主要是開發自身資源的邊緣群體,雖然附近有公辦醫院,但她們不敢去。有的病源是有組織的,由老鴇統一帶來帶去的,像機關單位幹部體檢那樣。省事,沒有風險,收入可觀。三兩年我尤主任包你李醫生成為百萬富婆,在A市有你一片天下!”

白色桑塔納停在一個十字街口右邊的一座十幾層的大樓前麵。

青春門診部的招牌沒有濟世門診部的大,但廳堂寬敞多了。我跟在尤主任身後上樓,冷冷清清,隻有幾個值班護士在走動。我們探頭探腦看了二樓,又看了三樓,藥房、化驗室、留觀室、手術室和病房,基本齊全。

走了一圈,回到車上,尤主任說我們吃飯去吧,邊吃邊說。

“不必了吧,尤主任,我知道你要說啥。”

“行呀,李醫生,你也太精明了吧?”

“尤主任,我正式向你辭工!”

“別急別急,我也要辭工。”

他也要辭工?我辭工是為了尊嚴,他尤主任是祈老板的心腹幹將,辭工幹啥?我一頭霧水。

尤主任把我載到一家叫“你夢我夢”的小飯館,點了幾樣精致的小菜和一瓶葡萄酒。

“啊!五年來我就等待有這一天!”尤主任有酒量,一杯接一杯,迫使我不得不頻頻相陪。“李醫生,你還記得我說過,我是因為不公平競爭副院長失敗才遠走A市的嗎?記得?其實呀不盡然,我是逃避老婆而來的!不怕你笑話,我老婆有病,嚴重性冷淡,不慎流產之後嚇破膽子,幾年不讓我挨她的身子。最後一回是三年前的一個夏夜,我出差武漢回了一趟家,那晚我用武力製伏她了,豈知完事以後她竟跑到衛生間哇哇大吐,直吐得綠綠的膽汁都出來了。從此我沒有再與她有那種事,但也沒有辦離婚手續。那不過是一張紙嗎,如今誰還在乎那種過時的契約呢? A市有95%的人不在乎那一張紙了,金錢誠寶貴,自由價更高!任青青就不在乎,你不會是屬於那5%的傻瓜吧?我聽青青說過,你那丈夫是個大渾蛋,敢做不敢當的人類渣滓!”

我憤怒了。我不知道是因為任青青公開朋友的隱私還是尤主任侵犯我的隱私而憤怒,抑或是因為前夫的醜惡行徑又一次讓我受到傷害。我嚴肅地說道:“你醉了!”

“開啥玩笑?要不是得開車,這種葡萄酒呀,五瓶以上!”尤主任沒有注意到我的表情,或者說他手握權柄、財大氣粗、大丈夫不拘小節,從不注意人家的表情,依舊樂陶陶地說道,“你向我辭工,我向祈老板辭工,我們來幹自己的事業吧!這家門診部的老板是我朋友的朋友,他要去馬來西亞檳城繼承遺產,叫我承包下來,一年隻要二十萬元,小菜一碟。我想以婦產科為主,走專業化經營,兩三年內辦成女子醫院。與我同事過的婦產科醫生先後有十幾人,我看來看去就你行。隻要你跟我合作,事業肯定成功,不過幾年,A市就有我們自己的一片天地。賺的錢我保證分給你一半,‘老人頭’誰也不敢蔑視吧。條件隻有一個:白天是同事,晚上是夫妻!這是事業的需要,所謂‘打虎親兄弟,戰場父子兵’,何況我尤躍輝是真心喜歡你,那日任青青帶你來報到,我就愛上你了,像撿到月亮一樣高興。我對天發誓,有一句假話,出門車子掉進河溝裏!”

天!怎麼是這樣?鬧了半天他不是要辭退我!

他說得這麼坦白這麼流暢這麼信心十足,用像在菜市裏買魚買蝦一樣的語氣卻不容討價還價,要把一個人的事業和婚姻在一次過時的晚餐上敲定?我像受到蔑視和侮辱似的被他激怒了,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回答道:“這不可能!這怎麼可能呢?”

他無法理解在財神爺的瞠視下我居然毫不心動,他也許還認為我是不懂愛情的薄情女郎,他可能還有許多許多想法,因此豐腴而有彈性的圓臉上的笑容凝固了,目光卻很鋒利地盯著我,讓我能感到被盯得臉腮火辣辣地疼。

“你想想,你想想,別馬上下結論!”

他目光漸漸暗淡下來,我們都沒有說話,後來他又叫了一瓶酒來。我搶過瓶子,說不能喝了再喝我就不敢坐你的車子了。他趁搶酒瓶的當兒緊緊抓住我的手掌,哀求道:“你答應考慮我就不喝!”

我隻好剝開他的雙手說道:“好吧,讓我考慮考慮!”

看見他的眼睛裏有鎂光刷的一閃,嘴角的皺紋舒展開了,我的心軟了下來。

我應該打電話問任青青,尤主任是不是也這樣對她用情過,不然她怎麼知道他荷爾蒙過剩。

任青青的丈夫是我們的同事也是我們那裏小有名氣的書法家,去美國留學前曾寫了一對條幅送給我,請我多關照他們母子倆。從來不稱讚丈夫的任青青都說那條幅很準確很形象地概括出我們姐妹倆的為人與友誼:“肝膽一古劍,波濤兩浮萍。”

小書法家正在爭取當小洋鬼子的女婿一去不回頭。任青青發出最後通牒,你再不回來我就讓你戴綠帽子!我們是同一個鞘裏的兩柄劍,通牒是我起草的。哪知那小子不怕當烏龜,不回來就不回來,綠帽子算什麼東西!更想不到的是任青青真的懷上我們醫院正要轉正的副院長的後代。這綠帽子太大了,我們那裏無人不知,結果是任青青打胎以後,把兒子交給婆婆,停薪留職到A市,無可奈何地等待丈夫回心轉意。

也許是作惡報應,我不該替任青青起草最後通牒,一年後我自己也後院起火。起因是我下身奇癢,長出星星點點黃豆般大小的膿包,我是醫生自然知道是怎麼回事,為了慎重起見我還到遠處的一家醫院做了化驗檢查。我的憤怒是可想而知的。我在治療女患者的性病時是非常小心的,傳染的可能完全可以排除,唯一的途徑隻能是來自我丈夫。他是縣糧食局副局長,本也是老實本分人。糧食局成建製改製時當了分管供銷的副總經理,東南西北到處出差,我們跟著吃香的喝辣的沾沾自喜,哪會想到一聲霹靂禍從天降呢?我一個電話把他召回來,他瞪圓雙目說:“你懷疑我?我還懷疑你哪!我一點感覺都沒有!”我仔細看了又看,他果然沒有。我含冤受屈一年。有一天,公安局來人找我去交罰款領丈夫,原來在“掃黃打非”突擊行動中他和妓女被警察從床上拎了起來。我逼他在離婚書上簽字,他說:“我們扯平了!”我說:“沒平,你是鐵證如山!”他說:“那你的皰疹白長了?”我說:“你要是想撿一頂綠帽子戴,就到法庭上說吧!”他到底不像任青青的丈夫那樣視綠帽子為皇冠,終於不聲不響簽字了,還鄭重其事地寫下年月日。

離婚以後,經濟很拮據。父親與母親年紀大妹妹年紀小,隻好把女兒的保健品停了。吃安利長大的女兒馬上出現厭食症,瘦得皮包骨頭,可憐煞人。聽說任青青在A市快成富婆了,就下定決心走她的老路。任青青說:“來吧來吧,一千兩百元工資夠全家人塞牙縫?我給你找個一萬兩千元的工作。”我就來了。

任青青把我的底細告訴尤主任,可能是為我找工作的需要吧?焉知尤主任就像蟄伏在山洞裏的豹子,看見一隻梅花鹿走來,豈肯放過?當然,也可能他已具備了經濟力量正想另立山頭,急切地尋找一位助手和情人,而經過兩三個月的考察,我便成了他二者兼得的魚和熊掌。他的理想也並非賣火柴女孩燭光中滴著肥油的鴨子,一年交二十萬元承包金確實易如反掌,我來濟世門診部三個多月就不隻為老板賺二十萬元了,三五年甚至更短他成為富翁完全可能,聽說十年前祈老板還是靠電線杆上貼小廣告治療梅毒尖銳濕疣起家的,而他尤主任的起點高多了。這無疑是一塊甜美芳香的大蛋糕,誰見了都會流口水。我李婷是一個愛吃蛋糕的凡俗女人,而且父親母親小妹和女兒都需要餅屑兒喂養,因此我知道李婷完了,掉進欲念的情感中不能自拔了,自此無法安寧了。

3

上班時,單夢娜見導醫又給一診室安醫生連帶兩個產婦,而我們診室還是空蕩蕩的,登時發飆,衝到大堂,和兩位導醫小姐大吵。

正是上班時分,大堂聚集了許多醫生護士和病人。不少同樣吃過導醫小姐大虧的醫生趁機造反,說門診部的規章製度都是讓導醫搞亂的,不清除害群之馬不得安寧。

二樓的樓梯口傳來高跟鞋叩擊石板清脆的哢哢聲。眾人抬頭一看,身著黑色連衣裙的顯得更加修長雪白的安文靜醫生雕塑般站在樓梯中間。

不知有沒有這回事,據說這一位冷豔女人正在爭取當祈老板的兒媳婦,大抵有點眉目了,所以能從助產士提升為獨當一麵的醫生,還有的說早就上了祈家的床鋪了,隻差最後一道工序就是看她能不能懷上男孩子。我這才明白單夢娜為何詛咒她生不出兒子。要是人家真能生出兒子來,門診部的大小事情還不是她一句話說了算嗎?因而眾人見她在梯階上冷冰冰一站,都作鳥獸散,隻有幾個苦大仇深者和相信她生不出兒子的人,還站在大堂上靜觀事態發展。單夢娜雖然尚存豁出去的氣概,亮閃閃的刀尖卻是卷刃了,隻是說:“我不怕!我怕誰啦?我憑本事吃飯哩!”

上午,我們二診室沒有一個病人,一診室格外熱鬧,像在向我們兩個受氣包示威似的。我們把門關起來,一個看報紙一個睡大覺,以示抗議。

臨下班的時刻,一診室那邊傳來殺豬般的淒厲號叫,一陣陣響遏行雲,聽慣這種地獄之聲的我,也不禁毛骨悚然,心收縮成一團。倘是以前,我會不由自主走過去看看,可今天,我用報紙往腦袋一蓋,學單夢娜那樣,伏在桌上睡覺。

其實我們都沒睡。

這種情況就是睡在棺材裏都會醒過來。

有人砰砰砰敲門。

卓傑然醫生推門進來,聲嚴色厲地指責道:“李醫生!你怎麼能無動於衷?”

單夢娜佯裝剛剛醒來,睡眼惺忪,抬起圓圓的臉蛋問道:“啥事呀?你吵醒我的黃粱美夢了!”

“我真想不出,還關門睡覺哩!”

“你去呀,卓醫生!”單夢娜幸災樂禍。

“我會接生嗎?我隻能給你們打下手!”

“你也可以給那個人打下手呀?”單夢娜不依不饒地說道。

“怎麼回事?”我禁不住問道。

大堂之戰硝煙散盡之後,兩個身著保安服裝的青年,護送來一位足月妊娠產婦,十七八歲,叫呂萌,跟來侍候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女人。保安悄聲告訴導醫小姐:“呂萌是我們老板的小蜜,老板有交代,男孩,留下;女孩,弄死,丟掉!”

十七八歲的初產婦足月妊娠人流有危險,導醫小姐也很清楚,按以前慣例是分診給我們二診室,可是剛剛戰火紛飛,把呂萌帶給二診室不正好再挨一陣萬炮齊轟嗎?兩個導醫你推我,我推你,沒人敢上來,最後隻好送給安醫生。安醫生不知厲害,沒有想到以前僥幸沒出事都是導醫的照顧,有啥?不就是把胎兒從娘的子宮裏弄出來麼?

安醫生沒有料到,呂萌這個初產婦,人生得細皮嫩肉嬌小柔弱,身高不足一米六,骨盆太窄,盡管宮縮一陣強似一陣,羊水已經嘩嘩衝出來,胎兒的頭顱卻根本沒有入盆。

“李醫生,我怎麼也想不到,你也這麼冷漠?”

“安醫生把我教育到家了!”

卓醫生臉色發青,恨恨地對我說道:“你見死不救!醫生良心何在?”

門“砰”的一聲,像炸彈在我心頭轟響,我流了一頭冷汗,趕緊拉開門,跟在卓醫生身後。眾人灼灼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我的衣服,我不敢抬頭,有一種比第一回穿著比基尼走向海灘的羞愧還要多一些什麼的感覺,跟著卓醫生走進一診室的產房。

呂萌臉色煞白,鼻翼翕動,張開著雙腿一動不動地躺在產床上,好像已經處於半昏迷狀態。幾位其他科室的護士都過來幫忙,有的測血壓,有的忙著輸液,有的安裝新近買來的心電監護儀。安文靜醫生正用胎頭吸引器在呂萌的產道裏鼓搗。產婦的鮮血已經把她的白大衣和手術單噴濺得一片殷紅,而且還在滴滴答答流淌,生命的體征正在慢慢消失。

眾人見我來了,讓開一條道。

我走近一看,心尖頓時被揪緊了。產婦的呼吸已經微弱,安醫生卻還一心一意地在她的子宮裏掏來掏去,掏出的淨是鮮血和血塊。我已經顧不得安醫生從不與我有語言交往,在她的耳朵旁說道:“安醫生,產婦快不行了,趕緊打腎上腺素!”

她抬頭看我一眼,我毋庸置疑地點一下頭,她才把胎頭吸引器從產婦的產道裏拔出來。

有護士著急地喊道:“安醫生!快看!”

我瞧了心電監護儀一眼,大喊一聲:“快打尼可刹米,快打腎上腺素!快!”

卓醫生一把扯開安醫生,撲過去,疊起雙手擠壓產婦心髒;我趕緊口對口做人工呼吸。

生與死此刻顯得異乎尋常的簡單,就在一口氣之間。

產婦心髒又開始起跳。

尼可刹米和腎上腺素緩緩注進產婦軀體。

產婦的心跳終於恢複正常了,長長的眼睫毛上綴著一顆晶瑩的淚珠。

我把一口氣分成幾段悄悄地吐出來。我看見安文靜醫生對我點點頭,我感覺我笑了,不,是整個世界都在微笑!

胎死腹中是毫無疑問的,剖宮手術是唯一的選擇。但是,產婦並沒有在《手術通知書》上簽字,因為安醫生認為引產是小事一樁,沒叫產婦家屬履行這道手續。

產婦的鮮血自始至終沒有止住,地板上的一汪血蚯蚓似的蜿蜒向牆下流去,也隻有施行剖宮手術才能有效止血。

產婦的情況確實使剖宮手術充滿風險。

“安醫生,”我建議道,“必須立即剖宮!”

“還是讓李醫生來吧!”

卓醫生對我說話卻不看我,他用目光封住安醫生的口。其實卓醫生費心了,安醫生早已魂不守舍,滿目淒涼了,正巴望我能出麵收拾殘局。單夢娜說得很透徹,產婦要是嗚呼哀哉,她安醫生趁機溜之大吉,由我李婷替她頂罪。

“準備剖宮產器械!”卓醫生向護士發出指令,“0.1%利多卡因局部麻醉!”

現在輪到我滿目淒涼了,我看到一地碎玻璃在閃爍。顯然,卓醫生想當眾逼我走上手術台,去和死神爭奪一條苟延殘喘的生命。這一刻我恨死了這個偏心男人。

眾人議論紛紛,說轉大醫院已經來不及了,越快動手術越有生存希望。他們怎麼就不議論是誰把產婦推向死亡邊緣,《手術通知書》至今還沒有家屬簽名,無常的雙翅卻早已經把黑影籠罩,倒好像是我李婷蔑視生命,見死不救。

卓傑然給我穿隔離衣的時候,在我耳朵旁悄聲說道:

“發生不測,我會給你作證明的!”

“你不要走開,我害怕!”在這個男人麵前,我不由自主地還原為真正的女人,我說出這一句話的時候心裏一陣陣委屈,酸楚之情湧上喉頭和眉間,感覺有兩顆淚水就要奪眶而出,很想狠狠捶打他一陣。

“別怕,我們一同努力!”

“安醫生呢?”我悄聲問道,“怎麼沒看見她呢?”

“別管她!”卓醫生氣憤地說道,“濫竽充數,連產婦的體位都沒給擺正確!”

“我這一步跨出去,可能就跨進監獄,她卻真的溜了?”我百感交集。

“別胡思亂想!我親眼看了,產婦的呼吸和血壓恢複正常有二十分鍾了,可以上了!我相信你一定能成功!”

卓醫生說罷拍拍我的肩胛。

走進手術室,如同滾滾而來的潮水蓋過礁石似的,留住產婦生命的念頭淹沒我所有雜亂思緒了。

接過卓醫生遞過來的鋒利無比的手術刀,在普通的白熾燈下,我準確無誤地在產婦的腹部上利索地切開皮膚,而後是皮下脂肪,而後是腹膜。

時間的腳步聲沉重地響在耳畔。

一分鍾,兩分鍾,三分鍾……

六分鍾!

卓醫生高興地喊道:六分鍾!

謝天謝地!

六分鍾的剖宮手術,我從產婦血肉模糊的子宮裏抱出一個死亡的男嬰。隻做利多卡因局部麻醉的產婦呂萌,淌下兩行淚水,不知是為死去的男嬰和“老公”的承諾,抑或為自己的死而複生?我也流下眼淚,但我很清楚,我的眼淚是為卓醫生而流,我感謝他的鼓勵與支持,感謝他給我信念與力量。戰勝風險以後,我仍然可以昂首進出門診部大門,也許單夢娜以吵架仍無法解決的矛盾,可以因此迎刃而解。現實就是這麼嚴酷,什麼都得付出代價,有時是最寶貴的生命。

產婦呂萌被推進病房。

我想給卓醫生一個燦爛的笑容,卻見卓醫生一臉陰雲。

“李醫生,你洗涮後整理一下,就回宿舍去休息吧?”

“產婦得有人看著,安醫生呢?”

“你別多問,回去吧!”

卓醫生臉上的陰雲濃得化不開,似乎藏著雷鳴電閃,聲音低沉得隻有我聽得見:“你沒有必要替人家承受指責!”

我腦際一亮,卓醫生預感到有嚴重事情要發生吧?這是一個真男子,他在保護我!

卓醫生真是料事如神,我沒有想到麻煩這麼快就降臨了,心怦怦急跳起來,安醫生聰明人,溜得比兔子還快,我卻是被堵住了。

“我操你媽的祖宗,哪個王八蛋把我兒子弄死了?”

一個五十歲出頭的古銅色壯漢,衝上二樓,在走廊裏被他派來的兩個保安和那位來照顧呂萌的女人圍住了。他們爭著告訴他呂萌被剖腹了,血流成河,挖出一個大胖小子,可惜死了。女人像見到救星似的突然放聲大哭,說可憐娃兒沒能逃過一命,見一眼爸爸,就被扔到什麼地方去,還硬向我要去一百元走路費。壯漢聽了越發氣衝霄漢,號得走廊裏淨是他的嗡嗡回聲。

“老子三個女孩,就這一個兒子,他媽的就這樣給弄死啦?老子辛辛苦苦開工廠辦公司,好不容易盼來一個兒子傳宗接代,繼承家業,說弄死就弄死啦?沒門!哪個臭醫生弄死我兒子,不站出來,老子把房子燒了!”

沒人願吃眼前虧。

我暗自叫苦不迭。

突然,走廊那頭傳來劈裏啪啦的巨響,壯漢瘋了,正在砸診室裏的東西。聽聲音可以判斷,他抓起靠背椅砸向桌子,桌麵玻璃碎片向窗台飛去,窗玻璃嘩啦啦掉落在走廊地板上。接著,內窺鏡被掀翻了,輸液架倒下了,來不及撤走的門診部最先進的武器——心電監護儀也粉身碎骨了。

壯漢如在無人之境,婦產科慘遭浩劫。

荷爾蒙過剩隻能在異性麵前顯示英雄本色,在雙方對峙的戰場上是徹頭徹尾的銀樣鑞槍頭。我說尤主任,打110呀,快打110呀!

忽然,門診部大樓門口有喧嘯聲浪,像潮水拍擊崖岸。

我探頭南窗一看,隻見兩輛載重大卡車停在台階下,從車上跳下幾十個穿著藍色牛仔工裝的男女,顯然是古銅色壯漢搬來的救兵,大有踏平門診部的決心。

警車嗚嗚開來,把穿工裝的男女阻止在大堂裏。

警察最終把壯漢和他的保安帶上車子。

上車前壯漢在大堂裏惡狠狠地喊道:

“操你媽還我兒子!老子沒完,老子要上告!”

門診部一方則隻去了不能不去的尤主任,和自告奮勇的卓傑然醫生兩個人。

卓醫生把食指豎在嘴唇上示意我啥也別說。

單夢娜幸災樂禍。

B超技師小喬看不慣單夢娜的幸災樂禍。小喬說去年在南區醫院她和單夢娜做過六個月同事。單夢娜確實是醫學專科學校畢業,也去附屬醫院產科實習了幾個月,膽子大,會說話,敢開大處方,產科效益節節升高,有一階段老板還言聽計從,“三千寵愛在一身”。後來她推廣什麼無痛分娩,出了一個事故,無痛變成劇痛,產婦昏死過去,胎兒也窒息於子宮中,等在走廊的家屬衝進手術室,把單夢娜的臉都抓破了。老板賠償產婦損失三萬元。老板才忍痛割愛,把單夢娜介紹給濟世門診部的尤躍輝主任。

單夢娜確實是來婦產科當醫生而非助產士的。

單夢娜來上班不久,祈老板帶來了體態纖美眸如秋水的安醫生。正是寒冬季節,人們便聯想起雪中臘梅,說這下更好了,濟世門診部成了美人窩,一個豐腴肥碩如楊玉環,一個輕柔如柳似趙飛燕,讓人診視開藥都無法不分心了。

可惜,玉環飛燕起戰端,飛燕奪取了玉環之位。安文靜成為一診室的醫生,單夢娜從醫生變成助產士。自此玉環飛燕就有了蕭牆之亂。

也是安文靜醫生流年不利,抑或我們倆命運相克,我一來她就頻頻出事。可憐她安文靜那一片地也太貧瘠,還沒種出一棵小樹,現在又遇到“還我兒子事件”,不知會不會影響她“準太太”的轉正?孟子說,“人皆有不忍之心”,別看我公開場合人模狗樣像須眉,其實我心腸很軟,此刻我的心裏酸酸的,眼眶也酸酸的,原諒了安醫生對我的側目與淩辱。

4

卓傑然醫生約我早晨在康橋相見的時候,我好一陣緊張。

康橋是橫架康河的一座很普通的石橋,兩邊有開闊地。這會兒右邊有一群退休婦女在跳扇舞,左邊有幾個老人在練太極劍,河兩岸也有人跑步。

“來了。”他說。

“來了。”我說。

“走走吧?”他指了指河岸。

“走走。”我回答。

我們沿河岸向北走去。

卓醫生比我年長七歲,走在一起無疑讓人認為是一對很般配的夫妻,要是我們門診部的人看見了,不是情人也是情人了。醫院裏的癡男怨女很多,大都是遠離妻兒奔錢而來的,且在醫生眼裏男人女人身上那兩樣東西就是一副器官罷了,人都有使用自己器官的權利,愛咋樣就咋樣,因而互為情人和更換情人的事司空見慣不以為然。我心裏很不放鬆。

他用力吸了幾口煙霧,把過濾嘴擲向康河裏,說道:

“李醫生,調查組來了!”

“來幹什麼?”

“呂萌的那個家夥又開工廠又開公司,有些臭錢,也有些影響,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生不出一個兒子來繼承遺產。大老婆生了三個女孩,找了一個二奶,懷了兩胎女的,又找了呂萌做三奶,B超是個男的,歡天喜地,一直在家裏保胎。看了我們濟世門診部快捷分娩廣告,就奔我們婦產科來了,哪知道卻壞在安文靜醫生手裏,豈肯善罷甘休。調解無效,那家夥非查封門診部為民除害不可,告到區衛生部門,又要上法院。偏偏碰上祈老板帶著老婆孩子去美國旅遊,國際長途打了幾千元,老板一時飛不回來,要尤主任全權代表,用經濟問題解決政治問題,立功受獎無功要罰。尤主任抓瞎了,窮於應付,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

“是尤主任叫你找我?”

“是的。”

娘呀,我還以為是他卓傑然找我哩!

“看來這回咱們得和他尤主任共渡難關!”

“什麼共渡難關?”我忍不住發火了,“你替他尤主任承擔責任,我替她安文靜承擔責任,當替死鬼,我不幹!”

“不幹就得關門?”

“關門就關門嘛!”

“別說氣話,老板好歹給我們近兩萬元的月工資哩!”

“是安文靜惹的禍,該她承擔責任!”

“她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了!”卓醫生氣得臉色發黑,兩片變得灰白的嘴唇像蜜蜂的雙翅翕動著。他又點上一支香煙,我看見他的指頭在顫抖,身子也在顫抖,不覺心腸又軟了。

“她是小祈老板的女朋友。”卓醫生長歎一聲,“所以活該我們倒黴。”

“她是小祈老板的女朋友又怎麼啦?”

“唉,認命吧!”

我暗自歎了一口氣。

“其實也沒什麼要緊的。”

我可是看在你卓醫生的麵上!我在心裏這樣說。

“安醫生沒有醫師執業證,她來婦產科當醫生屬非法行醫,所以調查組來了我們不能提起安醫生。你要明白,保護好安醫生就是保住我們自己的工作!門診部沒有設置產科的資質,你隻能是婦科醫生,做手術時當我的助手。我們要口徑一致把呂萌當‘瀕危產婦’,生命垂危,不能不救,而且我們也確實救了呂萌一命。我們是冒著風險的,不計個人得失,最大限度發揮人道主義精神了,盡了一個醫生應盡的天職。最重要的最有說服力的一點,一定要說產婦在來我們門診部的路上,胎兒已經因為缺氧窒息而死了,唯一的辦法隻有剖宮抱出死嬰,才能保住大人性命。我們幾乎是在產婦昏迷中做完手術的,手術十分成功,產婦因此恢複很快。我們這樣說,不僅沒有責任了,說不定還會打動呂萌她那個粗魯而沒教養的家夥。”

“非這樣不可嗎?”

“非這樣不可!”

太可怕了!

我們默默地走著,我曉得卓醫生並不逼我,他讓我好好考慮哩。

回到門診部,一樓大廳,一夜之間就掛出幾麵嶄新的錦旗:“妙手回春”、“華倫再世”、“人民貼心的好醫生”、“白求恩精神在這裏開花結果”。我看見二樓婦產科的牌子已經摘下來換成婦科了,而砸破的窗玻璃沒有補裝上去,斷腿的靠背椅和杯盤狼藉的房間都沒有收拾,有保留現場之意。至於手術室裏,也經過清洗整理,確實找不出什麼破綻。所有人流與接生的手術器械、藥品等已經全部轉移,兩台電動人流機也不見了,轉移到了絕對秘密的去處。

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我太簡單了,我以為卓醫生在征求我的意見哩!不,他們身手敏捷,道行高深,已經造下既成事實,逼我就範哩!在某種力量的作用下,一些卑鄙的東西被發動起來了,並且根據需要進行了排列組合。完全可以判斷,門診部裏與事故有關的醫生、護士、導醫小姐和清潔員都已經全部被催眠洗腦了。我要是不“同船共渡”,就會被毫不遲疑地推進江中淹死,誰敢保證他們不會把安文靜醫生的醫療事故一股腦兒栽贓在我李婷頭上呢?

卓醫生適時地把他重新寫好的呂萌的病曆拿給我。

我兩眼昏花,我看不清什麼,但我知道他寫的什麼。

一個單身女人,在一架龐大的機器麵前,就好比石磨下的一粒穀子,多麼微不足道呀!

門診部靜悄悄的空氣沉重起來了,一片蕭索的氛圍。

下午,市區衛生局的調查組來了,兩男兩女。大家把他們看成麻風病人似的唯恐躲避不及。

他們先找尤主任,談了很久很久,之後找卓醫生,又談了很久很久。也許並不太久,是我度日如年的緣故。他們從卓醫生辦公室出來後兵分三路,找有關醫生護士。

那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走進我的診室。

是男人就好辦,男人什麼都懂就是生孩子的事不懂,這方麵的知識,比對宇宙中天王星的了解還少許多。

男人叫我別緊張,問我幾個問題,比如我是怎樣接診的,當時產婦體征如何,我采取了什麼措施,取得什麼效果,怎麼會出現事故,等等。

我說我不緊張,但首先必須聲明一點,沒有發生醫療事故,一切都很正常。我說過程是這樣的:產婦叫呂萌,很年輕,十八九歲吧,初產婦,是兩個工廠保安抬進來的。當時呂萌臉色煞白,嘴唇青紫,收縮壓68,舒張壓100,卻氣喘籲籲,心跳過速,達180下;羊水已破,宮開三度,宮縮漸漸變小,胎音微弱;檢查宮口,胎位不正。因為情況很危急,我趕緊喊來卓傑然醫生。我們倆快速交換了意見,一致認為胎兒缺氧窒息難保了,如果不及時剖宮取出胎兒,產婦的生命也難保。我們也想過轉送其他醫院,但害怕路上產婦死亡我們要付首診責任,因此冒著風險立即做剖宮手術。卓醫生主刀,我做他的助手。手術情況和所用藥物,卓醫生在病曆上都有記述,你們可以自己查看。我認為用藥很準確,手術很成功。產婦屬宮後位,胎兒臍帶纏住脖子窒息死亡。家屬行為過激,心情可以理解,但醫學就是科學,應按科學規律辦事,我們盡力而為救了產婦,卻無能為力讓胎死腹中的嬰兒複生。

我發現男人笑了三回,點了兩次頭,皺了一次眉。最後他說,你想一想,還有什麼沒說清楚,我說沒有了,我都說清楚了。

其實,他們如果想調查清楚是完全可以調查清楚的,任何真實都無法用謊言掩蓋,何況這麼經不起盤問和推敲的漏洞百出的陳述,何況這麼幾十個人的良莠不齊的門診部。假如他們出於某種原因不想認真,而你自己卻認真了,那麼,你就是騎著瘦馬舉著禿槍戴著破鬥笠的那個堂吉訶德先生,可能下場更慘。我本善良,但我不勇敢,也還沒有改造出崇高的思想境界。

我們談完的時候走廊已經靜悄悄的了。

在廁所的洗手槽旁邊,我看到一隻黑色真皮的書本大小的手提包,不知誰洗手後忘記帶走。我隻好把皮包帶回診室,明天早上交給尤主任。

我打開皮包尋找失主姓名。包裏有人民幣兩百多元,三張銀行卡,一份參考消息,一本可以上鎖的記錄本,還有一本嶄新的愛民門診部病曆。病人叫令朋朋,大前天看的病,病曆上診斷結論是生殖器皰疹。肯定是我們門診部的病人,得了性病急死了,大前天開的藥吃了不見效果,今天就奔我們門診部來了,我明日將手提包交性病科準沒錯。

走到樓梯口,看到一輛黑色轎車“嘎”一聲停在大樓門前,車上跳下一位男人,急匆匆跑進大堂,跑向樓梯,從我身旁跑到二樓。我認出來了,他就是找我談話的那個幹部。

一會兒,幹部跑下來了,說李醫生,我一隻手包丟在你們這兒啦,快幫我找找哇。

噢!他就是令朋朋呀?

怎麼會是他呢?不可能吧?

“你的手提包?有重要東西吧?”

“有,有很重要的!”

“記得放哪裏嗎?”

“可能放在尤主任桌上了,也可能洗手時放水槽邊了。”

我終於不得不相信那隻手提包就是他的了!

我說你跟我來吧。

他跟我回到診室。

我從抽屜裏拿出那隻包,失而複得,他如獲至寶,雙眸放光,有秦王見到和氏璧的興奮。我說你忘在水槽邊了,看看吧,有沒有少了東西。他真的拉開手提包看一眼,這可讓我太生氣了,他不在乎別人隻在乎自己!但是,我看見有一片烏雲飛進他眼睛,他連臉色也晦暗下來了,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移開去,而後期期艾艾地說道:

“那,那本病曆不是我的,是一個朋友、朋友叫我替他拿藥。”

“我沒有看裏麵的東西。”

有時候撒謊是善良的,和我下午向他撒的謊本質上完全不一樣!

他似乎放心多了,朝我笑了笑,有點害羞,有點尷尬,有點誠實。

臨走的時候,他說,其實你們都不懂撒謊,或者說對內行人撒謊是撒不圓的!在我還沒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笑了笑,遞給我一張名片,說需要他幫助的時候一定不要客氣。我說我也是,你也不必客氣。

5

市晚報社記者來采訪的時候,我偷偷溜出來,向誰也沒說。

“呂萌事件”鬧出動靜來了,聽說電視台也要介入,尤主任補天乏力,老祈老板就顧不得和老婆兒子一起好好欣賞北美的奇風異俗,山光水色,自個兒先飛回來了,住在馬可波羅大飯店,擺平各方人士。

尤躍輝主任好幾天沒空理我,中午送客時在大堂遇見我,當著別人的麵匆匆忙忙對我說了一句:“按既定方針辦吧?”

他用的是問號,我想了很久,確信無疑,他指的是要我“白天當股東晚上做夫妻”的那件事。他對我的好感之心始終不改還似乎有百折不撓的思想準備,我不能不承認有些感動,不過他把賣鰻魚搭配泥鰍的做法引進人生與婚姻領域,我就無論如何不能不心存芥蒂了。看來男人其實都差不多,如果說當時他尤主任的身後有一個卓醫生高大的身影,現在那一個影子在一天之內虛化了,他便顯得不那麼矮小了,讓人有考慮的價值了。

我要去找任青青,我不找她去找誰,她連尤主任荷爾蒙過剩都知道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呢?我都買她的人情了,她還不幫我拿主意嗎?

我隻去找過青青姐一次,那回我很尷尬。

我發現青青姐“金屋藏漢”。

青青姐說,我從來不虧待自己,女人沒有男人,就像一朵花缺了雨水滋潤,沒幾天就臉上長黑斑,再沒幾天就眼角額頭出現皺紋,什麼美容不美容,男人就是美容。我抬頭看她,確實不見一條皺紋,她比我大卻比我年輕多了,這說明她的那個“美容”去美國留學以後,她幾年來一直有別的“美容”在身邊。她說,這沒什麼!女人更是人,憑什麼他能在美國另覓新歡,我就必須在家枯萎凋零?我們現在不缺吃穿了,人來世上一回很短暫,要緊的是提高生活質量。人要真正有生活質量,最少要有兩個男人,一個年輕帥氣有激情的,一個其他方麵可以忽略不計但一定能提供經濟支持的。我說你說簡單點,一個帥弟一個老富翁!她說可以這麼認為,但富翁不老豈不更美哉?我指了指正在廚房煎雞蛋的帥弟問道:“齊全了嗎?”

“狗屁,窮小子一個,就是帥,那方麵也行!”她笑了笑,朝廚房喊道,“小弟,去市場買螃蟹,我李婷妹是螃蟹迷!”

帥弟應聲出來了,朝我笑笑,從青青姐手裏接過一張老人頭,乖乖兒出門去了。

“怎麼樣?我來替你登一則征婚廣告?”

“我還不想。”

“不想?講半天,全白講了?”她瞪著困惑的眼睛,“你都離婚幾年了?白離了?”

今天,我不能再當尷尬人了,在一家海鮮自助餐廳見麵。

她一坐下就急急忙忙地告訴我:“我想改行!”

“不當醫生啦?”

“當呀。就是不當內科醫生,想當婦產科醫生。你看我的收入隻有你的三分之一。”她用筷子敲著桌子說,“你幹一個月我要幹三個月!報紙上說,A市幾百萬打工妹呀,賺來的錢有四分之一都給了民營醫院,其中有五分之三給了婦產科。我正在惡補婦產科方麵的知識,拜我們醫院一位婦產科專家三個多月了,其實也沒什麼難的,觸類旁通,再過兩三個月我就跳槽。”

“有一個好機會。”

“什麼好機會?”

“你先說說,你怎麼把我離婚的情況告訴了尤主任?”

“怎麼啦?”她無事一樣,笑了笑問道,“黏上來了?”

唉,我苦笑一聲,又搖一搖頭。

“你那時不是逼得猴急,想立馬南下A市來麼?”她回憶著說道,“你不給人家一點希望,人家能馬上答應,硬是把一位醫生炒魷魚了,讓你來?市場經濟了,什麼都講究交換,何況是最搶手的婦產科醫生,用一個若有若無的幻影誘惑他,總比我主動開放我的口岸強吧?你說是不是?”

她會說話,真真假假的讓我啞口無言,還得感謝她,這就是我怨恨她又離不開她的任青青。

“是有個新情況!尤主任有一個開醫院的朋友要去馬來西亞定居,他想把醫院承包下來,叫我跟他合作,辦成以婦產科為主的女子醫院。他——”

“太好了!太好了呀!”她筷子往桌上一拍,打斷我的話頭叫道,”正想上天,來了階梯!借殼上市,何樂不為?我去幫你,咱姐妹狠狠發他一把,也嚐嚐當富婆的滋味是什麼樣子的!”

“你別光顧高興,我剛說個頭哩,有條件的!”

“噢?條件?”她一下子就明白過來,“當情人?這個荷爾蒙過剩的男人!”

“他說打虎親兄弟,戰場父子兵,任何一種合同,都不如一張床鋪牢固!”

“你答應了?”

“這不問你嗎?”

“好倒是很好,也算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吧。”她沉思著說道,“考慮考慮,別忙著拒絕。要是還能將就,也別忙著答應,這其中還有許多事情得弄清楚,比如我們沒錢投資,感情算不算投資?能算的話給多少股份?技術股份呢,能給多少?利潤怎麼分配,第一年的比例,第二年的比例,都應該明確下來。還有,職責啦,權利啦,風險承擔啦,等等。這些我來考慮,你隻考慮你的感受行不行。作為好姐妹,我的意見是不要勉強自己,咱們四十來歲正是女人最需要激情的年齡段,‘孔方兄’雖好,不如美好年華,三春過盡就葉落花黃了。”

“結交在相知,骨肉何必親”,憑良心說,我很感激青青姐的金玉良言。

今夜,吃飽喝足人微醺,本想留下來與青青姐徹夜長談,安排未來,不料小弟提著一包豬頭皮牛雜碎興衝衝來敲門。臥榻之旁豈容人鼾睡,我隻好又回來。

到宿舍已經很遲了,小喬還在做麵膜上網。小喬說,李醫生你去哪裏了,卓醫生到處找不到你。我說我最怕報社記者,出去躲一躲不行嗎?小喬說報社記者是來了,但聽說老祈老板花了不少錢把他們和調查組都擺平了。

第二天上班,我沒有找到卓醫生,也沒有找到尤主任,卻看見大家搶著A市晚報,議論紛紛,見到我,說李醫生呀你上報紙了,把我紮紮實實嚇一大跳。“爾曹身與名俱滅”,我李婷完了,千古罪人了!

我當時的樣子一定極其悲慘,除了慌亂與窘迫之外,肯定還有一種垂死的絕望。我趕緊搶過報紙,一行大標題闖入眼簾:《妙齡產婦生命垂危,白衣天使勇救脫險》。我頭腦“嗡嗡”地響,像音叉發出嫋嫋尾音。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問道:“是這一篇?”

有人回答我是這一篇沒錯,有人說這個廣告可做大了,有人說李醫生可以評“三八”紅旗手了。我沒有說啥,在音叉顫動的嗡嗡聲中走掉,像揚長而去那樣走掉。過後我詳細拜讀了這個顯然是化名的叫“子詩”的記者的報道。文章其實不長,頂多三千字,主要寫濟世門診部幾年來注重社會效益尊重生命救死扶傷獲得廣大患者信任等成績,而後筆鋒一轉寫道:“日前,有產婦呂萌,胎死腹中就診,醫生在其生命垂危之際,毅然施予剖宮手術進行搶救。手術中幾次出現險情,醫生護士同心協力,爭分奪秒,以其認真負責的精神和精湛高超的醫術,隻用六分鍾時間就成功地抱出死嬰,保住產婦呂萌寶貴的生命……”我數了數,寫卓傑然醫生當機立斷指揮搶救隻有一百八十二字,寫我李婷技術爐火純青卻有二百五十六字。我獨自在診室裏看完後,腦袋空空的。我兩手似乎是下意識地一下一下地把報紙折成豆腐塊,大抵用去兩三分鍾時間,而後扔在廢紙簍裏。我出去找卓醫生沒有找到,回來後想想,應該把那篇文章剪下來“立此存照”,可惜清潔員來過了,紙簍裏已經空空如也,不覺惆悵良久。

我是傍晚下班時在走廊裏遇到卓傑然醫生的。他說李醫生我想找你談談,去你診室吧,遲點吃飯,晚上我請你吃海鮮。

來到診室,他坐在我對麵單夢娜的位置上,問道:“看你臉色很不好,病了?”

我搖搖頭,說道:“病倒沒有,隻是我不知道我是誰了。”

他像以前那樣哈哈地笑了,說道:“你還是你呀,李婷醫生呀!”

“社會真是人生的大課堂呀!”我感歎道。

“李醫生,不管我們做什麼,怎樣做,我們都不能改變社會的什麼現象。這個社會是兩種人的社會,一種是有權人,一種是有錢人。你以為你是誰,你是誰又有什麼關係?我知道,你因為我們掩蓋事實,偽造病曆,違背醫德,認為十惡不赦,而背上沉重的十字架;你可能還恨我卓傑然,認為我是為虎作倀的魔鬼。其實我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隻是讓老祈老板在擺平事故時有個較合理的借口而已,沒有任何其他作用;假如我們什麼都沒做,老祈老板也照樣可以把事情擺平,隻不過要多費點口舌多花點錢而已。因為老祈老板是個有權又有錢的人,主宰社會的兩種能力都占全了,而呂萌的那個男人,有錢而沒權,或者遠不如老祈老板的錢多權重,至於呂萌,弱勢群體中的不足道哉的一員,永遠是犧牲的對象。所以呀,事故發生的同時,就已經注定事故會這麼解決了!”

卓醫生從後褲袋抽出一隻信封,推到我麵前,而後說道:“老祈老板說,本來想請尤主任和我們倆吃飯,但他在南京辦一個大醫院,執照被卡住了,卡住就是要去疏通,他趕著到衛生部去找人解決,這個時候可能快到北京了。老祈老板臨走時給我們一人一個信封,一樣大小都是五千元。這一份是你的。”

“這錢我不收!”我把信封推到卓傑然麵前。

“我估計你可能會這麼說,但是,這錢你不能不收,世界是祈老板他們的,我們是在祈老板的世界裏混飯吃!這樣吧我給你想個辦法,你要是真有精神負擔,你就把錢彙到市慈善總會,或者暫時留著,以後遇到實在交不起費用而又很危急的患者,就幫他們一點,救急不救窮!”

我還沒作出選擇,卓傑然醫生就站起身走了。

男人都是壞東西,都想替女人安排命運!

6

我到永和豆漿店吃早餐,尤主任也來了。

一見麵,他就罵開了:“真倒黴!老黃臉婆每次來都給我帶來厄運!”

我笑了,男人在別的女人麵前,可能都愛損自己的女人。

“你別笑,我一點都不冤枉她!”他真的生氣了,圓臉長了三寸,成了雞蛋形,話也多起來了。“第一回來是興師問罪,聽說我和一個很年輕很漂亮的護士長同居,我解釋勸說了一整夜都沒用,第二天她居然闖進醫院,逢人便問哪個是小妖精,當眾把人家護士長罵個狗血淋頭痛哭流涕。那個護士長是誰,容得你一個潑婦肆無忌憚?是我們老板的小蜜呀,老板把我叫去,說你走吧,你走吧,立即走。我半個月工資都不敢結算,夾著尾巴趕緊溜之大吉。你說氣人不氣人?我差點兒讓她吃點兒毒藥。”

“她是太愛你了,怕你被別的女人勾走嘛!”我說。

“你還替她說話?”他搖了兩下頭,痛心疾首地說道,“第二回更慘重。她先一天晚上來,我第二天晚上就在村街口一個拐角被人搶劫了。三個長發青年用尖刀頂住我.要我乖乖交出錢包、銀行卡,也真該死,那天我什麼也沒帶,身上隻有兩百多元。其中一個人惱火了,說媽拉個巴子怎麼隻帶這麼一點點,手起刀落,往我屁股一紮就跑。我在醫院裏住了半個月。”

“這怎麼能怪你愛人呢?”

“愛人?不,是害人!”

我捂著嘴巴不敢笑出聲來,笑聲回流到肚子裏,豆漿起波浪似的。

他不再喋喋不休他的“股東與情人”之事了,已經無心提起了,我卻還蒙在鼓裏,看來,“此情可待成追憶”了!或許我的條件太高,他連考慮都不考慮了。

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村街,我大罵自己蠢極了,簡直不可救藥!他那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我卻還“含情欲說宮中事”,我無法不仰天長嘯!

回到門診部,護士小易拉住我說:“你回家以後,尤主任做了新安排,我現在是你的護士了。人家單夢娜升了醫生,補了安醫生的缺,她自己又選了一位新護士。尤主任采納她的建議,隆重推出無痛分娩法。”

我們剛剛踏上二樓的樓梯口,就聽見單夢娜的診室傳出一陣呼救聲。

我快步直奔單夢娜診室。

手術床上躺著一個中年產婦,臉色像一朵開敗的梨花一樣蒼白,產道口滴滴答答淌著鮮血,瓷磚地板上的一汪血正向產床底下漫過去,發出一股難聞的腥味。單夢娜慌慌張張忙著給產婦插管輸氧氣,護士長正為產婦測量血壓。見我來了,單夢娜如見救星,帶著哭嗓急急地說道:“李醫生,你快瞧瞧,不知怎麼搞的血壓一直降下來了,連呼吸也減弱下來,會不會出事呀?”

“已經出事了!還會不會?”我沒好氣地回答,之後又問道,“是靜推丙泊酚吧?”

“是的。”單夢娜沒有底氣了,小聲地回答。

這小娘們兒也有害怕的時候,桃花般的人麵灰暗下來了,鼻尖也沁出幾粒汗珠兒。真想殺一殺她的趾高氣揚目空無人,但終覺不是時候,產婦的魂兒悠悠忽忽,危在頃刻之間哩。

“刮宮流的血?”

“我還是很小心的。”單夢娜心虛地辯解道,“這人就是怪,血管就是脆弱,可能血小板有問題。”

我俯身用手背試試產婦鼻息,頓時嚇一大跳。原以為是護士長沒有掌握好靜推丙泊酚的速度,使病人出現窒息,又以為單夢娜鉗刮不當導致出血休克。可情況比這嚴重多了,我已經感覺不出病人的呼吸了!我也慌了,趕緊對單夢娜嚷道:“人工呼吸!心肺複蘇!”

單夢娜如聽一記悶雷,一時嚇呆了。我又對手術室內外不知所措的醫生和護士連續喊道:“快去叫內科馬醫生!”“馬上給產婦注射尼可刹米、立可血!”“趕緊開辟第二第三輸液通道!”

小易和幾位護士立即動手,緊要關頭大家還是能雷厲風行的。

我和單夢娜立即給產婦做人工呼吸。我做口對口呼吸,她按壓胸部。產婦口腔的黏液糊了我一臉,不知是誰用紗布不斷地給我揩拭。外科卓傑然醫生和內科馬醫生都被喊來了,我的心稍稍安定了。卓傑然帶著一腔怒火毫不客氣地一把扯開單夢娜,自己按壓產婦胸部,隻幾下胸腔便發出聲響,一攤黏液吐出喉嚨,我掐開產婦嘴巴用手指挖出黏液。產婦的心肺複蘇了,眾人鬆了一口氣。

尼可刹米注射了。

立可血注射了。

心髒三聯針也打了。

50%葡萄糖水推進靜脈。

706代血漿緩緩流進產婦脈管。

眾人靜悄悄地守護了一個多小時。

三個小時後,我親自動手,用鹽水棉球擦幹淨產婦身上的血漬,又用碘附把她的產道和子宮頸嚴格消毒,而後拿起探針,探入宮腔。宮腔裏疙疙瘩瘩殘留著胚胎的殘肢。我小心翼翼地將卵圓鉗伸進子宮,夾出已經碎成棗子般大小的胎頭、一條腿兒、半個胸腹和胎盤、凝固的血塊。單夢娜在一旁手捧彎盤接著,誠惶誠恐,誰都想不出她昨日公雞般的那器宇軒昂。

我不知道單夢娜這會兒怎麼想的。她要是從此撒手,則孕婦幸甚,打工姐妹幸甚。

我堅持傳統分娩法,並不是我老頑固,而是我們門診部不具備施行無痛分娩法的條件。

我一直堅持用曲馬朵加安定作為人流手術的鎮痛麻醉藥,安全,沒有明顯的副作用,鎮痛時間可達6個小時至8個小時。當然,也有它的缺點,因為是半麻醉,病人頭腦清醒,便有不安與恐懼,配合不好就不大好操作。而無痛人流是往產婦靜脈推注丙泊酚10~20單位,作為短效麻醉劑。丙泊酚麻醉的優點是進入體內3分鍾至4分鍾後產婦就會完全失去知覺,醫生就不必擔心病人恐懼不安不配合。但是丙泊酚全麻醉的缺點也是非常明顯的,其麻醉作用僅有十幾分鍾,如果醫生技術差,或者動作遲緩,不能在這短暫的十幾分鍾內結束手術過程,產婦醒來就會危及生命。更值得注意的是丙泊酚的麻醉必須具備較高的專業技術,也就是說必須由專職麻醉師來做。如果麻醉師沒有經驗,靜脈推注太快或太慢病人會發生呼吸驟停,甚至成為植物人或當場死亡。

我們濟世門診部有專職麻醉師嗎?沒有!

我們濟世門診部的醫生技術過硬嗎?也沒有!

我們濟世門診部考慮過可能出現的嚴重後果嗎?顯然也沒有!

為了虛榮心,為了創效益,能想那麼多嗎?

“呂萌事件”,前車之鑒!

這不是我幹的工作,但我卻不想換一種工作,因為A市婦產科醫生大有用武之地,人嘛,誰願意路越走越窄呢?

更為苦惱的是高薪!

我現在的工資加上提成,月月都能拿到17000元以上,如果加上科主任補貼,那就有20000元以上。一張一張地數,要數很長時間哩!不怕你笑話,我每回從財務那裏領錢回來,都會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幹什麼?數錢!一遍,兩遍,有時還數三遍。是不是懷疑財務給錯了,不是,完全不是,我是喜歡聽數鈔票時發出的悅耳動聽的沙沙聲。如果我離開濟世門診部,到別的醫院去當內科醫生什麼的,就像好友任青青那樣,頂多拿五六千,就是還當婦產科醫生也未必有這麼多。你想想,我年薪二十多萬元,高薪階層呀!至於說回家鄉去,到原單位複職,平平安安穩穩當當做醫生,每月領一千多元,心理還會平衡麼?連想都不敢想!我是回不去了,注定回不去了!假如我現在不是每月領這麼多錢,而是三四千元,我就瀟灑了,老娘炒你的魷魚,還想我替你們挑責任擔風險進監獄呀?滾一邊去吧!可是,天哪,沙沙響數半天的兩萬元呀,我遠離父母、女兒千裏迢迢來這A市不就是奔這而來的嗎?他媽的,怎麼就蹦出一個什麼夢幻人流的事讓我如此苦惱呢?我要是不同意,恐怕就會更加苦惱。

你們沒經曆過,高薪真的也很苦惱,不是說風涼話。瞧人家青青姐,一個月就隻四千多元,主動權在自己的手中,多自在,多舒心呀,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還找小帥弟!

我失眠了!

我這一回失眠就不是一天兩天了!

東京大超市是方圓十裏之內最大的商場,一樓食雜二樓衣物三樓電器。我來到三樓北邊手機櫃,服務小姐向我推薦諾基亞手機。我突然瞥見南邊珠寶櫃台旁有兩個熟悉的背影,認真一看,一個是門診部尤躍輝尤主任,一個是“北京專家”單夢娜。

單夢娜麵前擺了好幾條鉑金項鏈和好幾粒鑽石墜子,尤主任不厭其煩地一條一條穿上墜子,一條一條給單夢娜掛上脖子,仄著頭左看右看正看側看,單夢娜則搔首弄姿對著鏡子前兩步後三步照個沒完沒了。看那神情態度看那親密舉止絕非同事朋友的境界,我忽然腦際一亮,有了哲人的睿智,明白了許多事情。

我決定看一個究竟,這不僅僅是人有窺視隱私的本性,還因為這一樁隱私裏連著她與我。一時我有了被蔑視的痛苦被欺騙的悲哀還有被侮辱的氣憤,很想走過去像揭穿一個陰謀詭計那樣往他們麵前凜然一站,說一句我知你知他知的絕妙好辭而後揚長而去,讓無限意味留在他們中間慢慢發酵慢慢膨脹。所幸我當時沒有那樣做,因為有一句格言及時躥入我的腦海中:“被出賣的時候最能表現一個人的胸襟!”終於,我以我的忍耐精神展示我素質的優秀。

我看見單夢娜選中一條鏈子和一個墜子,尤主任用他的銀行卡刷了單,而後單夢娜挽著尤主任的手臂走了,踏進滾動電梯的時候,單夢娜小鳥依人地把頭靠在尤主任肩膀上,尤主任親吻了一下她頭發或者額頭我沒看真切。消逝在滾滾車流中,一定是去他們要承包的那個醫院。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7

三天後,我就要去水一方門診部上班了。

我是任青青介紹來濟世門診部的,我的離去應該首先告訴她。

“青青姐,我要改換門庭了!”

“好哇!這麼快,簽契約了?”

“沒有契約可簽,頂多是口頭承諾,我沒有上當。”

“這就對了,勝利往往在於再堅持一下!”

“有人上當了,也上床了。”

“什麼?”

“另一個醫生,叫單夢娜。”

“媽的尤躍輝,這不是騙人麼?我問問他,憑什麼這樣玩弄人?”

“不值得跟他那種小人計較!”

“你損失了沒有?”

“我會那麼傻嗎?”

“感到氣憤嗎?”

“開始會,現在不會了。”

“感到惋惜嗎?”

“開始會,現在不會了。”我說罷又補充一句,“想明白了就不會,他原本就沒打算給人股份!”

“身體沒損失,精神上也沒損失,那就好!”她苦笑一聲說道,“我倒是有精神損失了,天天盼你們合作,想呀想,想改行去當婦產科醫生,分一杯羹喝。媽的尤主任,啥時找他賠償精神損失費!”

我就去找尤主任,要向他辭工。尤主任不在,護士長來找我訴苦,說單夢娜把昨天的事故責任都推給她,說是她麻醉技術太差,推藥速度不均勻才引起產婦休克的,幸虧產婦是江西來打工的,這邊沒親人,否則還不叫人來打死她呀。單夢娜講的也沒有錯,但事情過去了,我不會對此發表看法的,何況我今天就要辭工了。

單夢娜今天穿得很豔麗,她見我回來了,也步入我的診室來,說李醫生昨日幸虧有你,我也嚇壞了。護士長說她幹過麻醉,說她行,我看未必幹過,沒幹過就沒幹過,怎麼能不懂裝懂呢。為了多賺一份提成,死了人誰負責?我說我也沒當場看過,不知是誰的責任,但要真的死了人,誰也跑不了,所以我看這無痛人流呀,太懸乎喲!單夢娜不以為然,說那也不至於。她還說,李醫生,你不是說過嗎,要有專職麻醉師,尤主任今天去找麻醉師了。顯然他們沒有接受教訓,或者說為了高收入顧不得教訓了。我說,可你別忘了,我還講過,必須有技術熟練的醫生!單夢娜不愛聽,磨蹭了一會兒,推說有事出去了。

一直到傍晚下班,我還是沒有等到尤主任,倒是遇到了卓傑然醫生。憑良心說,每次遇險卓醫生都出現在我身旁,雖然這也是他的職責,他也提成百分之三,但有他在,我就安心,他確實也起了很大的作用。而且,他還兩次出現在我夢中,雖然沒幹什麼壞事,但我還是很高興的。我不能悄悄離去。

“卓醫生,我要走了,水一方門診部。”

他很愕然,定定地站著,好像在想什麼,不,好像失去通靈寶玉的怡紅公子那模樣。

我說卓醫生,承蒙你多次關照,晚上我請你吃飯。我不知道這種事很平常有什麼可想的,他居然想得很入神,竟沒有聽見我的話,待我又重複了一遍,他才魂兮歸來,說要請也是我請你呀,權當為你餞行。

他在門診部門口攔了一輛出租車。

半個鍾頭後,車子停在一家叫“春如舊”茶樓。我忽然想起陸遊的《釵頭鳳》:“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的詞句,便有了幾分傷感。

卓醫生想抽煙,煙盒都拿出來了,忽然意識到這是茶樓,又把煙收了回去。

氣氛有點壓抑有點尷尬。

“離開也好。”他今天思維跳蚤似的,又忽然問道,“傍晚你去哪裏了?衛生局又來調查組了,有一位叫令中符,提出要見你。”

令中符?驀然前額一亮,我記起來了,把皮包遺忘在洗手間的那位,說那裏頭的病曆是朋友的,托他買藥。令朋朋,對,病曆上姓名叫令朋朋!他找我幹什麼呢?我心裏不覺一緊,問道:“是不是‘呂萌事件’還沒完?”

“那倒不是。聽調查組的人說,他們對那一起大出血案件的處理結果作了跟蹤。呂萌已經回四川結婚了,那小老板又找了一個女工,又懷上了。”他停下筷子,又摸出煙盒,苦笑一聲,又藏回去了,而後說道,“這回他們來是為兩件人民來信,有人檢舉單夢娜。兩封信控告的是同一類事情,鉗刮不淨,造成流血不止。病人到其他醫院一檢查,全明白了,忍得住的自認倒黴也就過去了,忍不住的就寫信控告。一個叫孫曼,一個叫馮冰淩。”

我的印象很深刻。

“怎麼樣了?還是給她們偽造病曆?”

“這回可不好偽造,呂萌可以說她住進醫院門診斷時就已經胎死腹中,孫曼和馮冰淩,誰能說她們的孕囊是後來又長出來的呢?”

“那你們怎麼處理?”

“是尤主任想出辦法來。”

“又是坑蒙拐騙吧?”

“沒有其他辦法,隻能推給半年前炒掉的那個姚華雲了。就說我們已經處理了,開除還扣工資,夠重的了。”

姚華雲,請我和小喬到“野人穀”花了一大把金錢,何等正派的醫生呀,竟蒙受如此不白之冤,替一位南郭醫生承擔責任,毀了一世英名呀!我真想拍案而起,替她姚華雲醫生吐一口胸中怒氣,奈何茶樓乃清雅之地不得不竭力忍耐。我怒目直視卓醫生,低沉而氣憤地說道:“這是小人卑劣行為!”

他把眼睛移開去,心事重重,又伸手到褲袋摸出煙盒,放在桌上拿捏著。

“你也參與了?”

“沒有。”他搖了一下頭說道,“尤主任隻是要求我做個證人而已。”

“你作證了?”

“我說姚醫生確實被尤主任開除了。”

“卓醫生,我一直以為你是一個男子漢!”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我看見那眸子裏有火花跳蕩,但隨即失滅了。他從桌上抓起煙盒,說我到外麵抽根煙,站起身出去了。我猛然醒悟到自己做得太過分了,嚴重地傷害了他的自尊心。我沒有權利這樣做,我沒有理由這樣做,我更沒有必要這樣做。我早就發現今天晚上他的情緒有點不同以往,卻不曉得發生了這麼一件窩囊的爛事;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端人家飯碗,聽人家吆喝,千古如此,誰能例外?一個身板挺直的男子漢,要做到這一點,比腰肢柔軟的小女子,承受的道德壓力和精神傷痛要重得很多很多呀!

他臉色陰沉地回來了,一身臭煙味。他笑了笑問道:“你就把我看得那麼壞?一文不值了?”

“不不!”我是想輕鬆一下氣氛,可不能適得其反,趕緊聲明道,“你是濟世門診部最好的人,假如你是壞人,那就沒有好人了。真的,我說的是真心話!”

他突然抓住我放在桌麵的手,說謝謝你,謝謝你沒把我看扁了。但是他說完了並沒有放手,這是今晚他又一個令我始料未及的舉動。我們四眸相碰,又都趕緊移開去,我分明感覺自己的心尖在顫抖。這一個男人曾經溫暖過我寒冷孤單的心,要是沒有為呂萌偽造病曆的事情發生,我也許會走進他的心裏。但是,我太清高,我心裏永遠留著一片陰影,一座山峰的陰影。

我撅起嘴唇朝外麵示意,他終於放開手,問道:“我們就這樣分手了?”

“都在一個城市裏,會常常見麵的。”

又沒有話說了,這回真的顯出曖昧來了,門外的旗袍美眉要是進來,肯定認為是情人幽會。還是我先打破這種氣氛,說道:“喂,你知道嗎,你在門診部還是很受人尊重的。你也明知單夢娜技術不行,門診部根本不具備做無痛人流的條件,你要是能勸阻尤主任,他會聽你的。”

“我說了,沒用!你知道尤主任和單夢娜什麼關係嗎?”他苦笑一聲,說道,“尤主任有心培養小單,掌握全麵技求,恨不得一天就吃成胖子。小單也知恩圖報,已經睡到他床上去了。”

我點點頭,沒說什麼,因為我比他更了解尤主任速成單夢娜的目的,心裏像長了一把荒草似的堵得慌。

我們打出租車回去,卓醫生說他已經租了一個單間,請我去看看。我說,你也想學尤主任金屋藏嬌呀?他說他不是那種人,是老婆要來治病。我心裏忽然沒了興致,說以後吧,今夜太遲了。

第二天是發工資的日子,上午領了工資,下午我找到了尤主任。 “尤主任,我要辭工!”

“李醫生,你幹得很好,我們很倚重你,都是我們炒醫生,還沒有醫生炒我們!我還是要求你留下來,有事我們再慢慢聊好不好?”

“不了,我明天就走。”

“明天就走?”他一愣,忍不住發火了,“胡鬧!”

“不讓走我也要走,明天下午去報到了。”

“你,你,你這個人怎麼這樣?難道你不曉得老板有規定,辭工要提早半個月,經批準且有了妥當人選接手才能離開?”

看著他發青的圓臉,我哼了哼,揶揄道:“尤主任,你用得著為老板發這麼大的脾氣嗎?”

“我們總得有點良心吧?”他的語氣顯然緩和下來了,“老板對我們都不薄嘛!”

“講到良心就是一個大話題了。不瞞你說,我正是衝著‘良心’二字辭工的!”

“怎麼一回事?”

“今天我不討論問題,我是來辭工的。”

他又不說話了。我隻好站起來,把我的終極目的亮出來:“請你通知財務,我要領取押金15000元。”

尤主任頓時來了精神,搖了一下頭,毅然地說道:“不可能,老板的規定誰也不敢違反!何況你來上班的第一天,我們就開誠布公談過規章製度,第一個月工資留作押金時又重申規定,違反辭工條款扣留押金。我是執行者,我無權蔑視條款。”

“那是霸王條款!”

“不管是霸王條款,還是小鬼條款,李醫生,我真的是愛莫能助。”

“尤主任,憲法都可以修改哩!”

“那也得召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

既然如此,隻能如此了!你有你堅固的世界上任何銳利的矛都戳不穿的盾,我也有我銳利的世界上任何堅固的盾都能戳穿的矛,我冷笑一聲說道:“尤主任,請問,哪一項章程規定可以偽造病曆?哪一條條款允許可以嫁禍於人?姚華雲醫生走了,我李婷還在,沒有說理的地方,我隻好訴諸媒體了!”

尤主任兩眼發直。

我揚長而去。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出納叫我去領取押金。

8

2007年11月15日,我來到水一方門診部。

我向一位值班的導醫小姐說明我是新來的醫生,她說我帶你去找老佛爺吧,我們甘老板去區裏開會,他要當官了,這兩天忙得不見蹤影兒。

“甘老板不當老板啦?”

“當呀,老板也當官也當呀!”

我見過甘霖老板,三十多歲,無論怎麼放寬條件甘老板都沒有官相,額頭不寬,印堂很窄,放不下官印子,鼻子不大,下頦不圓,聚不了大財鎮不住下屬,他居然要當官了?管他呢,還是跟導醫小姐去找老佛爺吧,老佛爺應該是個女人吧,慈禧太後就叫老佛爺嘛!這小小水一方,還藏龍臥虎哩,我初來乍到,不知深淺,可得小心謹慎,吃一塹長一智。我必須努力改變自己,收斂鋒芒,隨波逐流,哪怕這種改變會很艱難很痛苦,隻要不叫我去偽造病曆、草菅人命,都忍了吧,世人都忍我安能不忍乎?但是,“忍”字頭上一把刀,忍要用心,用心不當,刀還是會掉下來的,這就叫人挺為難。

導醫小姐帶我來到二樓東邊的診室。

診室裏坐著一位頭發花白的女人,大抵就是老佛爺了,果然好福相,貌似觀音,容顏紅潤,慈祥如佛,雍容高貴。

“老佛爺,來了一位新醫生。”

老佛爺抬起頭看我,目光溫柔,口氣也溫柔,問道:“李醫生吧?”

“是的,老佛爺,我叫李婷。”

“別聽她們亂喊,什麼老佛爺老佛爺的,我姓賈名和鳳,叫我賈醫生好聽多了。”老佛爺轉頭對站在一旁的導醫小姐說道,“你去把尹秋霜叫來。”

導醫小姐應聲出去了,老佛爺叫我坐在她對麵,簡單向我介紹婦產科的情況。她說婦產科有四個科室,四位醫生,六位護士,她是科主任;婦產科人雖少任務重,是重點科室,其他科室都是附帶的剛設置不久;婦產科每月營業額120萬元,每個診室30萬元,支撐著整個門診部的人頭工資和一切費用;醫生底薪3000元,藥費提成3%,檢查費提成4%,手術費提成6%,一般醫生工資都可以達到10000元以上。她還說,一定要完成月營業額,病人不是問題,關鍵在於與病人溝通,有一個醫生不完成月營業額,昨天剛走。好好幹吧,有什麼不清楚的可以問她。

進來一個護士,二十五六歲,修長身材,橢圓臉,大眼睛,有一種成熟女性風韻。

“這是我的助手尹秋霜,老護士了,你新來,我就派給你當助手吧,多向她請教吧。”老佛爺對尹秋霜說道,“帶李醫生去安置食宿,熟悉一下情況,後天上班吧。”

宿舍在門診部東邊一裏多路的一座嶄新的四層民房裏。我們來到三樓,A、B兩套房間,我們住東邊的B套。尹秋霜按響門鈴,出來開門的人叫譚姨。

譚姨五十多歲,兩鬢已有白發,一眼就知道是農村勞動人民出身。路上尹秋霜告訴我,住店的是少老板叫甘霖,譚姨是甘霖老板的堂嬸,兒子甘興在藥房,家裏沒人了,就來食堂幫忙。而門診部的老板叫甘草,照看全國各地的連鎖店。

甘草老板“文革”前三年,以其卑躬屈膝和百折不撓精神贏得生產大隊黨支部書記女兒的歡心。婚後第二年,縣裏舉辦赤腳醫生培訓班,黨支書就利用職權送他去培訓了半年。農村缺醫少藥,赤腳醫生是一個好職業,可保生活無憂。不想好日子沒過幾年,“文化大革命”奪權鬥爭開始了,老丈人的黨支部書記連帶著女婿的赤腳醫生都被奪權了。甘草謀生無門,兒女嗷嗷待哺,適有朋友去西藏販賣藥材,無奈何便拋妻棄子跟著去了。有一回,在山西平遙賣虎骨冬蟲燕窩,當地幾個壞蛋硬說甘草是販賣假藥,挨了一頓毒打。也是人家甘草有福氣,恰恰就昏倒在一個醫生的家門口,那醫生就是老佛爺,那時不叫老佛爺,人家原名叫賈和鳳。賈醫生可憐甘草,就帶他到醫院,花自己的錢給他治病,給他吃飯,又花自己的錢給他買車票,還叫她侄兒送他回老家。譚姨說,甘草是個有情人,為報答救命之恩,除了工資和提成外,還白白給賈醫生5%幹股。

譚姨大抵很看重我,每一次講完話都會說,我無能,就隻生一個不聽話的兒子,真喜歡有個閨女,閨女是娘的貼心肉,能說心裏話,說得我險些同意做她的女兒。

兩天後我正式上班。

有兩位娉婷小姐在街道旁分發印刷精美的圖文並茂的廣告,也給我們一人一張。尹秋霜接過來一看不覺笑出聲來,原來是水一方門診部的《還你佳人》傳單。來A市後我接過有些醫院“洗血”、“洗腎”的廣告,以為是先進的透析技術,一看介紹,果然先進,一種中西合璧的據說可以和火藥指南針相媲美的劃時代的新發明,就是不知真與假。今天,我又看到自己門診部的創舉。我把廣告草草瀏覽,滿紙文明詞,一句荒唐話:衝洗陰道,根除百病,還你一副俏模樣!天,當今醫術新發現,洗血洗腎洗陰道已成老少皆宜的新療法,不僅還你健康身體而且還可治愈癌症甚至艾滋病,照此發明趨勢,很可能下半年最遲明年年底就會有衝洗前列腺治陽痿早泄的高新技術問世。如今廣告新技術已被各行各業嫻熟運用,昨天我就在尹秋霜的宿舍裏看到兩本《在水一方》畫冊,無論是紙張、裝幀和版式都比《人民畫報》好得多。佳人搔首弄姿,裸體橫陳,文章低俗,堪稱下流,男人看了可治性冷淡,女人看了三個月沒有性欲望。尹秋霜說,這冊雜誌本是向女性介紹門診部尤其是婦產科引領時代潮流的新技術,沒想到在街上散發時許多男人爭著要,也確實發揮很大的作用,每一次散發都會引來一個病人如潮的時段。我說,如果印製《在水一方》是為了推銷自己,那麼,散發《還你佳人》就是損害自己了,陰道豈能胡亂衝洗破壞內部平衡,而且把人的生命之源,描繪成一坑汙泥濁水簡直是對女性的侮辱。至於衝洗陰道可以美容瘦身乃至防癌治癌,也是誤導患者無視科學有損醫德。尹秋霜說《還你佳人》是護士長她們搞的,她說她們護士沒有藥費、檢查費和手術費提成,需要“聊補無米之炊”。雖然賈和鳳醫生不同意,但隻要能給門診部創收,甘霖老板就不想管太多,而且也經不起那些美人兒嗲聲嗲氣的誘惑。

走完舊街向左一拐五十多米就是新大街,舉頭一看前麵就是水一方門診部。

我們來到大樓前,看見門口有一輛閃爍著幽幽黑光的別克轎車,尹秋霜說甘草老板來了,檢查他親自給門診部製定的各項規章製度後,當著賈和鳳醫生的麵表示很滿意。甘老板此次來A市,是要和有關部門領導最後敲定明年年初動工興建大醫院的幾項大事,這是甘老板的第二家全科醫院,首期投資五千萬元。尹秋霜悄悄告訴我,甘老板的一個條件是讓甘霖至少當區政協副主席。我說這麼內幕的消息你尹秋霜怎麼知道,她又悄悄告訴我,是甘興告訴她的。

我們三診室三個人,尹秋霜是助產士,趙雲是護士。

我和尹秋霜坐下來,她開始給我介紹婦產科的情況。

“李醫生,我是跟了賈和鳳主任一年多的助理,每一位剛來的醫生,賈主任都要我幫著把關。你聽了別不高興,從公辦醫院裏新來的醫生,頭腦裏都有舊框框老套套,很不適應民營醫院的實際情況,總是怕這怕那,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沒多久要麼就被炒出去要麼自己提出來去另謀高就了。我們門診部和公辦醫院不同,每個病人都是買來的。你都看到了,《在水一方》宣傳冊每期派發十幾萬份,幾十萬元呢!我們得成倍成幾倍賺回來。月營業額攤到每個診室,都要三十萬元,賈和鳳主任最多,五十萬元。完不成任務老板一天都不會留你,有的醫生隻做一個多月就自動讓賢了。你也別太擔心,要完成任務也不太難,我們門診部有很多設備,能給我們帶來很大的效益,比如短波、紅光、微波、微光、波姆光、電子陰道窺鏡等,隻要多開治療單就能創高收入。病人一來,先治療一周再打針吃藥做手術……”

我很認真地聽著,心理絲毫沒有不平衡,助理給醫生上課是因為助理早來門診部一年多時間。尹秋霜講罷,將一張檢查治療收費單從光滑的桌麵上推過來。

短波10分鍾198元(不少於30分鍾)

微波20分鍾150元(不少於40分鍾)

紅光10分鍾98元 (不少於30分鍾)

波姆光7分鍾98元(不少於30分鍾)

盆療30分鍾280元

……

我看得手心有些發濕,怎麼這麼貴?濟世門診部那裏也有微波機,主要用於宮頸糜爛修複術,收費不貴,整個手術做下來,大約300元左右。我在心裏默算,這個門診部每次治療費在三四百元之間,病人必須治療一周後才能開藥方打針服藥,起碼就得先花掉2000多元。

“我們在宣傳冊上標示,人工流產500元全包了,如果真這樣收費,就會賠得光屁股,還開什麼工資?”尹秋霜不懂我心中的默想,繼續按她的思路說下去,“來做人流的都可能有宮頸糜爛,你就叫病人自己看,然後做她的思想工作,說宮頸糜爛修複加上人流,總共才收你1000元,一點都不貴,比別的醫院都便宜得多了。手術之後,還要消炎,吊瓶打針,另外收費。這樣,我們每個病人可以挖到兩三千元。”

天!這和江湖術士又有何不同呢?

“來者都是病人,不是病人誰來呢?”尹秋霜用的完全是以傳道授業解惑的語氣,“你不必擔心,B超和化驗室會配合你的。就是B超檢查沒事,單上沒有打印疾病狀況,你也必須告訴病人是盆腔炎,掛7天至10天吊瓶。化驗檢查白帶常規時,單上都會寫有白細胞幾個+,清潔度幾度等,還可能寫有淋菌陽性,黴菌幾個+,你必須向病人曉以利害,先做10天至15天治療。不這樣做,你無論怎樣,都完不成月營業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