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完全是合夥謀財了!
尹秋霜怎麼如此放心,我和她隻認識兩天,竟如此相信我,一點不曉得“逢人隻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她對別的醫生也這樣嗎?整個門診部都是如此,不怕有人反戈一擊陷於滅頂之災?是不是想錢想瘋了?馬克思好像說過這樣的話,資本家隻要有百分之一百的利潤會怎樣,百分之二百會怎樣,百分之三百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但是我很快就明白了,他們完全不必擔心,因為你一個小時或者半個小時甚至更短的時間裏就會成為他們的同夥了。在濟世門診部,你李婷不僅成為同夥,而且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替安文靜醫生偽造呂萌胎死腹中的病曆哩。在水一方門診部,你難道就能站在岸上觀風景乎?
“還有,來生孩子的產婦,你應該盡力動員她們做剖宮產。”尹秋霜前麵還說了很長一段話,由於我思想開小差沒注意聽了,“一般順產的手術費隻有兩千多元,做剖宮產能收到五六千元。你的手術和治療費有8%提成哩!”
我不僅聽得兩隻手心都是汗水,而且心裏慌慌的身子軟軟的,這種感覺隻有餓肚子的糖尿病人能體會出來。
“做完了CT、UU等檢查後,做短波、盆療、紅光等治療,最後才掛靜脈針。吊瓶不必用頭孢拉定這類藥,用甲硝唑和氧氟沙星就可以了。因為關鍵的關鍵是複診率,不是治療一天開一張大處方,那能賺幾個錢呢?你務必要讓病人來複診一星期直到半個月才能放手,一天開二千元,七八天就能開一萬多元了。”
尹秋霜的話還沒說完,導醫小姐就送一個病人進來了,比我剛才預計的時間更短,我就身不由己地成為他們的同夥了。
濟世門診部是草菅人命,水一方門診部是坑詐錢財,如果命運之魔一定要我做出兩者擇其一的選擇,上天寬恕我李婷吧,隻好是後者,因生命比錢財重要!
9
民辦醫療單位裏,婦產科的醫生常常像江河裏的浪花,轉眼即逝。
昨天,二診室剛走一位才來十二天的醫生,今天就又招聘了一個新的,尹秋霜不當我的助理了,賈和鳳主任叫她去當新醫生的助理。我明白了,尹秋霜是賈主任最信任的人,新來的醫生都交尹秋霜去輔導培訓,因此,尹秋霜對我的看法關係到我的去留。濟世門診部的教訓應該吸取,在那裏我雖然也努力改變自己的性格去適應同事與環境。現在一切從零開始,我應該和尹秋霜搞好關係,該學奉承巴結人還是得學。
關於工作,尹秋霜沒有多作指示,她隻說了一句話:“李醫生,你要學會溝通病人,你才留得下來,你去看看老佛爺怎麼溝通的,那才是一門藝術哩!”
尹秋霜的家在山西大同一個叫龍須溝的僻遠的山村,醫學專科學校還沒畢業,父母要將她賣給大她十九歲的一位礦主,得來的聘金給尹秋霜的二哥娶老婆,供小兒子也去讀醫專。尹秋霜至死不從,且不說那煤礦老板年長十九歲,外貌猥瑣活像煤球,她早就暗戀中學一位同桌兩年的技校畢業的學兄。尹秋霜醫專畢業時,學兄已經到A市打工三年了。尹秋霜為逃婚演出 “京娘千裏尋夫”的動人一幕,隻身南下尋找學兄。誰知南下的火車過長江的時候,她的手機忽然傳出一個小姐甜蜜的聲音:“對不起,你撥的號碼是空號!”尹秋霜以為學兄關機了,不怎麼放在心上。從A市火車站走出來,在廣場的秋風中打了半天電話,尹秋霜才醒悟學兄故意不見她,咬牙切齒詛咒大半天,縱有千條不便,也不該拒之門外呀。無可奈何她投宿在火車站左邊一家旅店裏,對暮雲寒日,“問花無語,明月隨人去”。連續兩天,小姐不厭其煩告訴她撥的號碼是空號。但在這兩天裏,尹秋霜也發現A市的世界很精彩,報紙上有數十家醫療單位高薪誠聘婦產科醫生。這裏自有黃金屋,這裏自有顏如玉。她在一家名稱很浪漫的“水一方門診部”落下腳跟了。一切都很如意就是心口很不如意,她一邊工作一邊暗中尋找那位騙子害人精,一定要出口氣,讓你他媽的渾蛋瞧瞧我尹秋霜是怎樣的人!
也許是為了出一口惡氣吧,尹秋霜名如其人,風霜刀劍一般淩厲,鋒芒逼人,老佛爺和她的老板都很滿意,就是同居一屋的譚姨很不滿意。譚姨也許沒有看出來,尹秋霜有可能會成為她的兒媳婦,我是過來人,見微知著,尹秋霜有意巴結甘興。
年輕真好!
這天下午,快到吃晚飯的時候,來了一個男人,小趙以為他走錯門了,提醒他這是婦產科。他說我就是找婦產科呀。我走出診室一看,男人就叫我李醫生,我隻覺麵熟,卻記不起是誰了。他不說話,強人所難了,一定要我想出他這個大人物。半天,我向他搖了一下頭。
“貴人健忘呀,咱們在濟世門診部見過麵!”他說罷拍拍手裏的黑公文包。
噢!我記起來了,他是市衛生局的幹部,來濟世門診部調查“呂萌事件”,還把他手裏的那一隻手提包忘在洗手間了。當我把手提包還給他的時候,他給我一張名片,說有事需要他幫忙可以去電話,他的名字怪怪的,叫令中符。
“記起來了,記起來了,快請屋裏坐!”
“真記起來了?”
“當然嘍,令中符令先生嘛!”
“對對對,謝謝,謝謝!”
我心裏有些緊張。
“李醫生,今天我是來求你的。”
喔!一場虛驚!壓在我心上的石頭怦然落地。我血液裏本就有不安分的因子,這會兒精神一放鬆,就想取笑奚落人,我笑著問道:
“我可是看不了男人的病呀!”
“我想請你吃飯。”
我糊塗了,他不是要看病?我一個小小女醫生,能讓人有所求的除非看病還能有啥呢?
“你要不讓我請,我真的不敢求你了。”
我想了想,不就是請吃飯嗎,又不是請喝蒙汗藥,就說那好吧。正是晚餐的時候,人們都在門診部後院的食堂裏,隻有一位導醫小姐,好奇地看著我鑽進令中符停在門口的黑色別克轎車裏。
車子停在“皇室鮑翅酒家”門口,我們下了車,一位穿紫色製服的男侍者接過令中符的車鑰匙,替他將車開到停車場裏。
一間裝潢考究小巧玲瓏的二層酒家,人不多,很安靜,小姐漂亮,男生英俊。最令人驚奇的是經理、領班和小姐們都認識令先生,有一個男生還叫我令太太。令先生糾正,引來經理好一陣檢討,說那男生是剛招聘來的不懂事。都是出外打工仔,莫要影響人家前途,我忙說不要緊不要緊。其實,我的心裏真的一點都不生氣哩。
每客一小碗雞湯魚翅,一小盤鮑魚海參,一碟石斑熏魚片。我謹慎地學習令中符使用銀光閃閃的刀叉和瓢筷,他怎麼吃我怎麼吃,他摻紅醋的時候告訴我不愛吃可以不摻,我明明怕酸也說我愛吃。總算學著他的樣子把三種高檔食品消滅幹淨了,竟不知好吃在哪裏,是吃不慣還是為了保持完美的優雅太用心而品不出啥特別的滋味,隻感到紅醋好像比黑醋酸多了。
最後上來的是一碗魚粥。
“我不知道你喜歡吃啥,就自作主張了。”
“這裏的東西我都喜歡吃。”有一半是我的真心話。
從昨天開始我就決定順著人家說話,如果有人說花生是長在樹上的,我就要說我看過真的看過,就是還不知道自己做得到做不到。
“今天你能讓我請,說明你沒有輕視我,真的讓我很高興。”
請人不容易,得花多少錢,讓人請還不容易麼?我不知道他怎麼這樣說,不敢輕易回答,就佯裝專心喝粥,張大耳朵聆聽著。
“我是個不好的男人。”他忽然放低聲音,沉重地說道,“犯過很嚴重的錯誤。”
我不由得抬頭看他一眼。他正望著窗外五彩街燈,似乎記憶的暗閘推開了,他的眼睛裏盛滿迷幻的過去,默默無言,心裏悵悵然似的。
“去年,你們濟世門診部的祈老板,邀請我們局裏幾位幹部去海南三亞度周末。在興隆農場看完人妖表演後回到酒店,我們吃了夜宵,喝了皇家禮炮,才知道我們一人住一個房間,而且房間裏都有一位迷人的小姐。我們都糊裏糊塗做了那種荒唐事。”
他看我一眼,停下話頭。
我想起他在濟世門診部遺失的手包裏有一本病曆,我記得很清楚,那上麵的姓名叫令朋朋,顯然是化名,而他的真名我倒忘得一幹二淨。我忽然感到眼前這個淋病患者很肮髒很可恨,天下的男人怎麼都好這一著,那種事真的能讓人忘乎所以嗎?瞧他們一個個吃著碗裏的偷著鍋裏的?我的渾蛋前夫,就是為這種事讓我毫不遲疑地休了。不同的是這個患者得的是淋病,能夠認識到自己的錯誤,而我的渾蛋前夫得的是更加難治的皰疹,而且居然還恬不知恥地說什麼“不知道是誰傳染給誰的呢”。
我努力想把對令中符的厭惡之感壓下去,俗話說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但一直沒有成功,分明覺得隻是轉移到那一碗魚粥上,一種穢氣一直在胸腹中翻騰。
“我很痛恨自己,雖然這是頭一回,但也是最後一回。”
我沒有說什麼。我能說什麼呢?我有必要說什麼嗎?人家是國家幹部,市衛生局的一名科長,下到區縣就是局長,如果按管轄的人口計算相於南美洲的一個小國家的部長哩!
“你李醫生一定很瞧不起我,說你們衛生局正管這個你怎麼就幹這個?是的,我也很瞧不起自己。去濟世門診部調查醫療事故以後,我發現你李醫生是一位能幫助人的大夫,但我一直不敢見你,現在是非常不得已了,才厚著臉皮來求你。”
“好吧,你不必說了。明天你來找我吧,我親自給你做一個全麵檢查,會給你保密的。”
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一塊兒的同事都沒出毛病,就我倒黴。回來一個禮拜,我發現自己中毒了,嚇得要死,最怕是艾滋病,就跑到外地醫院,化名就醫,一檢查才知道是淋病。打針吃藥,我很快就治好了。”
“傳染給你太太了?”
“是的。”
“你太太沒治好?”
“是的。你說奇怪不奇怪,吃同樣的藥,打同樣的針,我好了她咋就沒好?好了一段又來了,打針吃藥又好了,但總是斷不了根,結果又來了。我太太性格剛烈,又是本地人,最怕被人知道,去醫院像上刑場,後來死活不去了。她去年就和我離婚了,把兒子送到外婆家,辭了平安保險公司的工作,把自己像老虎一樣關在家裏團團轉,弄得皮包骨頭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說她得的是艾滋病,我沒爆發她身體素質差先爆發了,都快發神經病了,連屍衣都準備好了,叫我在她死後悄悄拋屍大海,別讓人知道遺臭萬年,害了兒子一生。她已經自殺三回沒死成了,我是走投無路,萬不得已了,才來求你李醫生救救她。”
同樣的藥治不了同樣的病這是個體的差異,也是常有的事,何況男女有別,或許令中符的前妻陰道、子宮本來就有炎症存在,那就確實難治了。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他諱疾忌醫的前妻的精神崩潰了,還有可能出現幻聽一類的精神病症狀,以至於認定自己得了艾滋病,連後事都準備好了。這種異常病人我在原單位見過三例,親手治療過,有兩例治愈了,有一例陰道皰疹是癔症病人,尋死多回,沒能很好配合治療,但也得到有效控製了。
我沒有多想,我答應令中符,在他認為適當的時機裏,我登門給他太太治病。我作出決定的時候有一種神聖的情感在周身躥動,仿佛自己是法力無邊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似的。所以,當他說今天是太太生日,他讓兒子去看她,她心情好多了,是個適當的時機,我就毫不遲疑地說,那就現在去。
我明白,我今晚去其實也辦不了事情。也許她會像對待令中符一樣也把我拒之門外,也許還會因為多了一個人知道她的疑似艾滋病而暴跳如雷,當然,也有可能心情不錯聽進醫生的規勸配合檢查治療。但願是後者,我忽然有些可憐令中符了,這個男人比起我的前夫,到底還是良心大大的。
令中符簽單沒有付現款,我不曉得這幾樣從未享受過的美味佳肴多少錢,我想應該要一兩百元吧。他是這裏的熟客,他用龍飛鳳舞的三個字就能過神仙般的生活,當官真好,下輩子不能當醫生,就當官!
黑閃閃的別克載著我在城市的燈海裏航行,開進一個有花園的住宅區,停在一棟擎天柱一般的高樓前。令中符痛苦地告訴我:“李醫生,剛才我已經通知太太了,我請了一位婦科專家來跟她聊聊。她開始反對,我說你是一個值得信任的醫生,絕對會為她保密,她才表示歡迎。但她不願見我,說一看到我,就抑製不住要砍殺我的衝動。”
病人有歇斯底裏的精神症狀了,我表示理解。令中符帶我上了C座二十一層樓,按響門鈴,說你放心進去吧沒事的,我在外麵等你。
門是自動遙控開關的,無聲地向兩邊滑動。
盡管令中符安慰我說不會有事,我還是有些緊張,因為我馬上要麵對的是一個病態患者,她會不會有狂躁症舉動呢?我在原單位常常被當做“李專家”讓人請到患者家裏去看病,皇帝一樣的禮遇等待著我,回去後還能在救護箱裏發現一隻鼓脹脹的大紅包。可是今天完全不同,不知會不會有什麼危險等著我呢?
當雙扇門又無聲地從我背後拉上,我心尖不禁一顫抖,楊子榮風雪夜深入威虎山的心情可能也是這樣吧?
客廳裏很亮,我眼睛一下子很難適應,仿佛牆壁上到處是白熾燈似的,而且分明感到燥熱,依稀還聞到一種腐朽的氣味。
“李醫生,你請坐。”
我聽到熱情的招呼,心境立即平靜下來,視野也如水澄澈了。
房間不算大,百餘平方米,但裝修過於堂皇,便現出一種俗氣來。麵前站著一位麵容枯黃的女人,依稀看得出曾經是一位身材苗條、眉眼清秀的女人。素麵朝天,不善衣裝,粉白色高檔次的衣服像吊在衣架上似的,加上清瘦的臉盤輪廓分明,真有幾分剛烈之氣。
“李醫生,你喝茶。”
我接過一杯茉莉飄香的綠茶放在桌上,但接著我又拿起來嘬了一口,我想即使是一杯細菌,我也應該喝的,以解除她的心理戒備。
“謝謝你,你也坐吧令太太。”
“別叫我令太太!”她義正詞嚴地說道。
“好的。”我下意識地答應。
“其實我沒病!”
我最怕病人說自己沒病,尤其是今晚這個特殊病人。
“一點點不舒服,在家裏治也是可以的。”我斟酌詞句,小心應答,“我常常被人叫到家裏治病。”
“我真的沒什麼病。”
“令先生真的是為你好。”
“那是個渾蛋!”
“其實,我的前夫也是個渾蛋!”
我說這句話一開始真的是脫口而出,發泄心中塊壘的需要吧。但罵罷突然腦際一亮,記得我姨表哥寫的一本小說裏曾經有這樣一句話,說安慰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把自己說得比對方更淒慘,這樣就能讓心靠在一起了。對!就這麼辦!
“我的前夫比你的前夫壞多了,你的前夫是中了人家的糖衣炮彈,運氣不好,偶爾為之卻不幸就碰著了,我的前夫那是摟紅偎翠到處嫖宿。你的前夫還能關心你為你請醫生,我的前夫傳染給我了,卻還豬八戒倒打一耙,說什麼到底誰傳染誰呀,你想想,簡直天差地別哩!”
“真的,你說的是真的?”
“真的,一點不假!”
“你也把他掃地出門了?”
“是的,名正言順離婚了,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你喝茶。”
她的心情平靜多了,頓時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情感在我們之間流淌,流淌。我端起茶杯,又硬著頭皮喝了一口。我看見她的嘴唇有了血色了,她的嘴唇是臉上最值得喝彩的地方,大抵是因為嘴唇和其他地方不一樣,不會因為消瘦憔悴而變形變色。
“我被傳染的病比你的嚴重多了,是一種無法根治的性病,叫皰疹,會時好時發,大部分人一輩子也別想得到根治。但由於我是婦產科醫生,也給人治性病,堅持治下去,很快就治愈了,沒再複發。”
她著急地打斷我的話,恨恨地說道:“我的病是一種等死的病!”
“胡說!”
“我隻希望不動聲息地死去。”
“你的病我能治好,肯定能治好。”
再怎麼剛烈的人也有柔軟之處,出乎意料,驀地兩顆黃豆般的淚珠凝上她的眼角,眼睛一眨,怦然落地。
“說定了,以後我晚上來給你治病。”我為了讓她明白,我會保護她的隱私,決不會暴露什麼,又著重加了一句,“都在這個時候來,誰也不會察覺!”
她無聲地點點頭。
我端起茶杯,將剩茶一飲而盡。倘是在別人家裏,無論如何我是不會有這種英勇就義般的表現的。
我就這樣攬下了一份髒活,為時三個多月,說不清為什麼,反正沒有那麼神聖。不過卻是認識自我了:李婷還有藥可救!
10
清早,長空澄澈,朝日和煦。
我來到門診部,靜悄悄的,隻有清潔工在擦地板。
我走過去看看,賈和鳳主任的診室開著,她正在對鏡梳妝。
賈主任很注重儀表與化妝。她六十多歲了,有著一頭大波浪卷發,眉毛稀疏,眼圈發黑,鼻唇溝一直拉到嘴角,鼻尖發青,裸著幾根細細的青筋,兩頰下的皮膚鬆弛得仿佛快和肌肉脫離了。因此,賈主任都是打著濃厚的粉底,塗抹眼影睫毛膏,畫眉深淺更是可見良苦用心。如果不是近距離,還是可以看見她還充滿活力。這會兒,她仰起頭剛要粉飾下巴的皺紋,讓我看到她的一角真麵目,我心裏不禁湧起一股酸楚之情。
“賈主任,來這麼早呀!”
“喔喔,小李,早呀!”
見賈主任心情很好,我以巴結的口吻說道:“尹秋霜說賈主任你溝通病人稱得上是一門藝術,叫我要好好學習,哪天我來學學方便不方便?”
賈主任由衷的高興,連聲說道:“好哇好哇,你來你來呀!”
我曾經問過趙雲:“聽說賈主任有一個雅號叫‘老佛爺’,我想,能叫‘老佛爺’的人肯定不是凡人!” 趙雲說:“那是說她善良,菩薩心腸。賈主任來門診部的時候我也來了,我親眼看到賈主任救過許多人。有一個過路的女孩子昏倒在門口,賈主任叫人扛她進來,親自給她打針喂她吃藥。女孩一貧如洗,全是賈主任掏錢付費,出院時還給她五百元作路費。還有一個早孕的貴州小姐,才十六歲,隻有兩百元就想來做人流,讓我們嘲笑挖苦一陣要回去了。賈主任罵了我們一頓,叫住女孩,要她寫保證書以後不當小姐,保證書賈主任收起來,就叫我給她做藥流了。賈主任不僅替她交了五百元手術費,還給她三百元坐車回去。有一個女孩才叫絕,好像是四川人,來服裝廠打工兩年了,在家鄉的父親病倒住院,她就‘賣處救父’。啥叫‘賣處’懂嗎?喲!你也懂呀!誰曉得,倒黴透了,第一次就‘中鏢’,得了淋病,還以為是白帶過多,等到渾身發臭了才來就醫。借的兩千元隻花兩天就完了,出院時賈主任替她墊了兩千元,還替她縫補了處女膜。那女孩表示會還錢,可一去不複還,再也沒見到魂影兒,賈主任隻好苦笑一聲,又替她交了縫補處女膜手術費三百元。有好幾個噢,都是賈主任自己掏錢給治的病,那一年賈主任的工資都花在別人身上,大家在背後議論她,有人說她錢多得用不完,不學雷鋒做好事留著幹啥,有人說她是好老太婆心地善良能活到一百五十歲。我們都勸賈主任,說好心沒好報,沒一個人回頭來感謝。說賈主任,你別當菩薩了,世道太讓人失望了,你瞧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都一百年沒下凡了。以前大臣都向皇帝報告,說哪裏哪裏祥雲佛光出現,哪裏哪裏有佛祖下凡,現當今大大小小的神仙都失望了生氣了後悔了養老去了。賈主任隻是長歎一聲說:‘人心不古呀人心不古呀!’所以大家就叫她‘老佛爺’。” 我對賈主任肅然起敬。
賈主任的診室人聲鼎沸。
我脫去白大褂,在臉上裝點不嫌多也不嫌少的笑影,來到賈主任的診室。
診室的長條椅上坐著好幾個來看病的患者,還有幾個站在一旁候診,賈主任的兩個護士忙進忙出。由於我已經向賈主任打過招呼要來拜師,所以賈主任見到我,知道來意,隻是朝我點一下頭。我便在她身後站著,屋裏的患者都以為我也是來看病的。
坐在賈主任麵前凳子上的女人四十出頭,憔悴不堪,眼眶紅紅的。賈主任把處方寫好,抬起頭對她說道:“好了,去交款吧。我完全知道你的難處。是的,花不少錢了,我給你寫處方時手都軟了,但是,不繼續治療就前功盡棄,等於以前花的錢都白白扔進大海了,而且還搭上一副很快就能治好健康起來的身子。這筆賬誰都懂得算,你自己算算看,值得不值得呢?你算完肯定說要繼續治療。這就對了,那就得手術,沒有其他辦法,你走到哪兒看都一樣。糟糕的是,現在你的病情又暫時不能手術,為什麼呢?有炎症呀,現在正是炎症發作期呀,手術會有子宮化膿危險。誰敢給你手術呢?就是誰敢你也不能答應呀,身體是你自己的不是別人的呀。你說是不是?”
中年女人已經流下淚水了,語無倫次地訴說:“我都花一萬三千多元了,打了八天針,照了這個光那個光,還吊了瓶,咋還是臭烘烘流白帶?我就是怕變成癌症沒法治,才把我和女兒的存款全都砸進來,咋就好不了呢?你醫生說,還得來好多次,來一次要八九百一千多元,我哪裏來那麼多錢,還不如等死呢!”
賈主任臉上一直堅持著動人的微笑,好像紅太陽一樣溫暖,目光柔柔的,對待親人那樣的耐心,誰要懷疑她對病人有宗教般的虔誠,誰肯定沒把心長正。
“大妹子,你的苦,你的難,你缺錢,我都知道,全知道。我們做女人的難啊!你不知道,我曾經比你難幾倍,苦幾倍呀!得病就是遭劫,四年前,我就因為患子宮癌,做了子宮切除術。我雖然是公費治療,但很多藥沒辦法報銷呀,要化療,要營養,要治病,自己要花好多錢哩。丈夫死了,還有一個讀書的兒子,誰能幫我呢?我們山西老家窮呀,我隻好把家裏的房子和有人買的東西全都賣了。命,什麼時候都比錢重要。我那時也想到死,一根繩子往屋梁上一掛,兩眼一閉,一了百了多清靜,可是兒子呢?兒子怎麼辦?死都死不幹淨呀,沒有資格死呀!”
座中有人淚如湧泉,有人欷歔歎息,也有人顯出等待的急躁了。賈主任擰得出水的陰雲不曉得該繼續留在臉上,還是該收回去,她好久沒有說話,給人們的頭腦製造一幅賣房治病痛苦掙紮的悲愴人生圖景。最後沉重地說道:“過去了,那個坎過去了,看我現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嗎?大妹子,你才三十九歲,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你舍得死嗎?你有權利死嗎?你不為一雙寶貝兒女想一想嗎?你還沒有病到我那個嚴重程度,難道你要拖到癌變再手術?我賣了房子家當,回到娘家兄嫂那兒過了三年寄人籬下生活呀!大妹子,咬咬牙,過了這座山就好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有一雙兒女,好日子在前頭哩!”
中年婦女沒有吭聲,但也沒有停止流淚。坐在賈主任對麵的助理適時地讚助了一句:“我們是為你著想,做手術之前要消炎,做手術之後更要消炎,你就是去北京大醫院也是這樣。”
“我那時花掉三十多萬元,再遲一點,就是花三百萬元也沒用了!”賈主任抬起頭來,顯然是對所有的候診病人說話,“小洞不補,大洞叫苦,你們才花幾個錢呀!”
有病人催促道:“賈主任,看好了沒有,輪到我了!”賈主任說好了好了,就叫護士帶中年女人去樓下交費治療,中年女人站起身子抹了一下眼睛,乖乖跟著護士走了。
這種醫生與病人的思想溝通在公辦醫院裏是不可能發生的,在那裏,醫生就是上帝,除了詢問病情之外絕對不會多說三句話。這也許就是民營醫院能夠在公辦醫院的世界裏占一席之地,並且不斷拓展擴大的原因吧!
我沒有見過賈主任這樣的醫生,我也不可能成為賈主任這樣的醫生,我注定隻能在賈主任的地盤裏分享一杯殘羹罷了。
《在水一方》畫冊引發的患者求診高潮過去了。
甘興昨夜回來看望譚姨換洗衣服,說上一個月就診人數增加4.85倍,月營業額增加3.43倍,《在水一方》第三期正在炮製之中。他說這是甘霖老板的功勞。老老板甘草就會死做硬掐而已,少老板甘霖有政治家頭腦,應該當區政協副主席乃至副區長,就是區長讓他當也一點不過分,興許各行各業都能很快上去也增長他兩三倍。所以,第三期《在水一方》雜誌,組織一批介紹區政協常委、優秀企業家甘霖先生的豐功偉績文章,作者其實都是他甘興先生。他說這一期是“政治版”,要辦得正經一點,總不能讓少老板和那些展示美體芳容的娘們兒躺在一塊你說是不是。他說,少老板甘霖還叫他幫助護士們把另一本雜誌《還你佳人》辦好,大膽一些,不要羞羞答答。譚姨一旁聽了插話,說李醫生你別聽他瞎吹,他從小就是甘霖的跟屁蟲,甘霖說屁是香的,他就說有香蕉味,兩個家夥都是我們村的孩子頭,壞得大人天天來告狀。
“你說你雜誌上那幾個專欄,哪一個不是在毒害青少年?什麼《佳人風情》、《激情意外》、《性趣盎然》、《明星隱私》,還配了黃色照片,譚姨不認識字,要不她肯定撕了你蘸醬油香醋吃了!”
“我那是給女性患者看的!”
“滿大街散發,男人女人都拿一冊,倒是男人看的多。他們拿回家,誰能保證小孩不偷看?”
“那就不是我們的責任了,而是家長不謹慎,我們是在推廣新技術。”
“你們也真敢寫哦,什麼‘新一代LEEP術,重造女人,滑潤宮頸’,我怎麼不知道?還有美國新科學質子導航定位儀,三分鍾完成清除孕囊、吸宮全過程?這種定位儀在哪裏放著?”
“那不是為了吸引患者嗎,病人來了你可以說價位高,可以說要預定排隊,可以說你的病情殺雞焉用牛刀呀,隻要用傳統方法治療就行,理由都在人的一張嘴上嘛!”
“我可說不出口!”
“李醫生,你不要看不慣,到處都一樣,有的醫院的雜誌編得更離譜,好像外星人就在他們醫院裏,要什麼尖端儀器就有什麼尖端儀器,沒有他們治不了的病症!誰會吹誰賺錢,人的膽有多大財就有多富,是咱們這個行業的潛規則。隻要咱們自己互相不揭破,土地公有人供著,衛生部門的那些傻官兒都不懂或者裝不懂。你不信自己找行內的朋友了解去,誰家不是這樣的呢?我們要是跟不上形勢,不要太久,短一個月長兩個月,大家都得回老家喝西北風去!”
譚姨見我們臉色不好,知道在吵什麼了,趕緊過來擺平:“甘興你又沒大沒小了,李醫生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長!”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又在不知不覺中露出廬山真麵目了。真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呀!我要努力改變自己的文化心態去適應環境,萬不可成為被飛速轉動的渦輪甩出軌道之外的一滴水,可遺憾的是今天怎麼又說著說著就忘記了而且自以為是地生起氣來。管他哩,讓他去辦黃色畫冊,眼不見為淨!此時此刻,我不禁有點後怕,須知,甘興是甘霖老板的心腹馬仔呀。
近午,我還在做手術的時候,導醫台送來了一個花枝招展的新病人,姓名也稀罕,叫片心心,年齡二十五歲。她說懷孕七八周了,也苦惱了七周:這孩子留下不留下呢?懷孕的時候得肺炎吃了許多藥。
“怎麼辦得你自己決定。”我說,“但我可以明確告訴你,你吃的藥,尤其是一些消炎藥,對胎兒肯定有傷害。”
“會不會畸形呀?”片心心眼眶潮紅,快要流眼淚了。
“這怎麼說呢?也有可能吧?”
“我可不要生一個大頭娃娃什麼的!”
趙雲取來了片心心的白帶檢查單和B超報告單,聽到話尾巴立即插話道:“前些天我和男朋友逛公園,看見一對夫婦抱著一個軟骨頭娃娃,小腦袋耷拉在胸膛上,歪到一邊去,嘴巴裏口水流得好長好長,醜死了,看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心裏好難受哦!”
片心心一聽,說道:“我就是怕呀怕呀!”
“做吧,為自己負責,為後代負責,也為國家民族的未來負責!”趙雲說話鏗鏘有力。
“好,聽你的,醫生,做吧!”片心心終於下定決心。
我心裏一喜,像有一隻小手在胸口抓撓一下,酥酥的,我想,生意人做成一筆生意肯定也有這種感覺。我接過小趙手裏的檢查化驗單子,邊看邊說道:“大妹子,你看看,你白帶的膿球是四個加,雜菌量很大呀,你平時很不注意呀,可能是你男朋友不曉得心疼你,是不是?女孩子漂亮是好事也不都是好事呀,男朋友隻圖自己快活沒有節製,往往就製造出種種毛病來。大妹子,你看,你有10MM的盆腔積液,附件也有問題了,可以確診你患有陰道炎、附件炎、盆腔炎。大妹子,你平時白帶是不是比較多?是不是有異味,來月經的時候小腹會脹痛是不是?月經裏有血塊是不是……”
片心心聽得直點頭。
我說著說著不知不覺變成賈主任了,也使用她對病人的稱呼“大妹子”,溫情脈脈,循循善誘,苦口婆心,有理有節,可見我拜師成效大大的。
我又記起剛來門診部的第一天,我的助手尹秋霜對我的培訓,但我並沒有完全按照尹秋霜培訓的做。如果按照尹秋霜說的開單,不算人流手術,單是治療費就要好幾千元,我隻開了波姆光、微波、盆療各三十分鍾,共計1832元。如果加上術前檢查200元,人流手術800元,術後止血200元,總計也隻有3032元,頂多相當於尹秋霜要求的三分之一。但我知道,一般正常的情況下,片心心的人流全包也隻要600元至700元。片心心小姐,你要是打工仔,我不敢如此泯滅良心!你不必工作,有一座小洋樓,是個大富婆,太不公平了,我今天劫富濟貧了,請原諒!
片心心隻淡淡說了一句“這麼貴呀”,就被趙雲及時拉去樓下交款和治療了。
賺了一大筆錢,有點內疚,但更多的是高興。
趙雲比我更高興,她神采飛揚地從樓梯跑上來,嘴裏哼著《我有錢我做主》的A市民歌。走進診室,她朝我比畫出代表勝利的兩個指頭,仍然以唱歌的調子說道:“李醫生,你的‘心太軟,心太軟’。那個片心心呀,肯定是大貪官的情婦,手提包一拉開,一遝遝整整齊齊的百元大票。我看得兩眼發火,臨時在交款窗口,用圓珠筆把所有治療項目都乘以二,藥房裏麵的人會意,照收不誤!”
天!怎麼能這樣做?
門外進來一個人。
卓傑然!常常莫名其妙闖入我夢中的男人!
驀然一見,還真有“一寸相思千萬縷,人間沒個安排處”的感慨呀。
“我是路過,想起甘霖老板,就進來討一口飯吃?”
“怎麼啦,那邊不行了?”
卓傑然坐在趙雲的位子上,喝了幾口茶,潤潤嗓子,而後說道:“尤躍輝主任走了,帶著單夢娜走了。他說他一個開醫院的朋友去馬來西亞定居,那醫院在城中心地段,位置很好,朋友也不計較承包金,他就把醫院承包下來,辦成婦產科醫院。他邀請我去,說了三回,還請我吃飯。尤主任這人還可以,我差一點動心了,隻是想到他的情人單夢娜要當婦產科主任,就猶豫再三了。單夢娜那人你是知道的,怎麼能當婦產科主任呢?做一個普通人流都做不利索,還當主任?我去了還不是要替他當救火隊員,吃啞巴虧?啥時弄出人命來,是她進監牢還是我進監牢?人家是同被合衾的人,當然是我當冤大頭嘍!昨天晚上尤主任,現在該叫尤老板了,還打手機來,叫我不要猶豫不決了。你說我是去還是不去?”
“天哪!躲都來不及哩,你找死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害怕單夢娜出一屍兩命事故,讓我去墊背,才逃之夭夭的!”
“就是!”卓傑然歎氣道,“可是安文靜來了,安文靜來頂替尤躍輝主任的位子了。‘呂萌事件’,市衛生局派來調查組,要不是我們倆替她說話,還替她偽造病曆,不僅她完蛋了,連門診部都要停業整頓!”
“當時她聞風而逃,現在下山回來摘桃子了!”我苦笑著說道,“不過,你等著瞧,她很快就會被桃子噎死的。有一句話說,沒那金剛鑽別攬瓷器活,她是沒那喉嚨別摘那桃子吃!”
卓傑然搖搖頭,伸手整理了一下散在前額的頭發,尖刻地說道:“當女人還真不錯,隻要願意陪老板睡覺,就能當主任!小祈老板還辭掉好幾個與安文靜有過節的醫生護士。”
想起來真的很悲哀,他痛心疾首地說道:“所以我卓傑然,三十六計,走為上!”
“找到妥當的醫院沒有?”
“外科醫生跟你們婦產科醫生不一樣,難哪!太差勁的地方我們又不願將就。”
卓傑然醫生要是能來水一方門診部,我們再做一回同事,互相幫助,那該多好呀!我說你等等,我去看甘霖老板在不在。
甘老板不在。
回到診室,我看見卓傑然正在看趙雲桌上的黃色廣告畫冊,不禁臉上發燙。
11
令中符的前妻病情已經得到控製,估計半個月後就能痊愈。我這是第五回上門服務了,當然都是令中符接送。第一回是來溝通醫患之間的信任,第二回是來抽血取樣化驗,第三回是來打針送藥,第四回是送十副中藥。她患有陰道炎、盆腔炎、附件炎、子宮頸輕度糜爛,現在是弄不清淋病引起炎症,還是炎症加重淋病,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淋病因為炎症而沒有得到根治所以不時複發。她現在的精神狀態也好多了,房間整理得幹淨,也會在枯黃的臉上施以少許脂粉。她也喜歡說話了,她說李醫生,你知道人在什麼時候最興奮呢?我說當然是病好了最興奮嘍。她說不對,你再猜猜,我說做母親的聽到寶寶的第一聲啼哭最興奮。她說,還是不對,李醫生你們這種人永遠猜不著,我告訴你吧,是患艾滋病的人突然被告知沒有艾滋病的那一刻。哦!哈哈哈!對對對對!我第二回上門抽血取樣隻是告訴她例行檢查,但我回去以後自己花了80元給她去其他醫院做了艾滋病檢測,當我把單子遞給她,告訴她檢測結果是陰性,就是說沒有艾滋病,她突然抱住我放聲大哭,眼淚鼻涕爭先恐後湧了出來。今天我開玩笑問她,可當時你怎麼哭得透不過氣,我還以為你喜歡艾滋病呢!她說不是傷心是興奮,你沒聽見,我全身的骨頭都格格發響哩!今夜,我再來取樣化驗,如果炎症及淋菌都沒有了,就得調整子宮陰道內菌群平衡,進而服用一段時間中藥壯身補腎,增強對疾病的抵抗能力,鞏固治療效果。
臨走時,出於成全夫妻重歸於好,我說了一句:“其實令中符同誌還是很關心你的。”
我這回用詞很準確,不像第一回用“你先生”,但她還是動怒了,說道:“李醫生你什麼都好,就是沒看透那渾蛋!我發過誓與他同歸於盡,匕首都買好了,他害怕了,才會找你來的!”
無可挽回!
我下樓來,令中符下車迎接我,我忽然感到他很值得同情,一失足成千古恨呀!我的前夫要能這樣對待我,我會原諒他的。俗語說,英雄難過美人關,何況現在的美人很前衛,手段高強,騷勁十足,決非古代羞手羞腳的美人可比。
令中符為我打開車門。
我開口打破沉寂。
“令先生,想太太了吧?”
“不想,太可怕了,我隻是盡責任而已!”
車子駛了一段突然停下了,我抬頭一看,旁邊是一家“淺水灣茶館”。
我說我不喝茶,會睡不著。他說茶館不一定喝茶,可以喝飲料。 “李醫生,剛才你上樓去,我坐在車裏一直想,濟世門診部發生‘呂萌事件’,我沒有秉公處理,你一定認為我收了祈老板一大筆錢。在你李醫生眼裏,我是一個貪官,一個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的貪官。我不是心虛,我是感到冤枉。其實,很多內幕你不知道,我覺得很有必要為自己作些解釋。”
“令先生,我沒這樣想!‘呂萌事件’我自己也作了偽證。”
“我今晚要是不向你說清楚,我會徹夜不眠!李醫生,其實濟世門診部的‘呂萌事件’,我們一問就知道你們造假。近幾年來,醫療係統由於過度追求經濟利益忽視社會效益,加上人生價值觀的改變,醫德下降等種種原因,醫患關係空前緊張,類似於呂萌胎死腹中的醫療事故不斷發生,我們也處理得很有經驗了。這個事故本身並不大,說實話,我們也不怎麼注重,可是你們也真是法盲,竟敢攻守同盟,掩蓋真相,消滅痕跡,製造現場,更為嚴重的是公然偽造病曆,這就不是一起普通的醫療事故了,而是嚴重違反法律,應該追究法律責任。這個時候,本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能過去的事故,我們也不敢動了,誰動誰違法。調查組決定如實向上級報告情況。上級經研究決定,作為一個案件處理。呂萌的男朋友一方,四處活動上訪,還找了電視台和晚報社的負責人。電視台和報社對目前醫療界混亂現狀早就非常不滿,這一下他們找到突破口了,決定組織聯合報道組跟蹤報道,開辟專題專欄,掀起一場群眾性大討論,打一場發聾振聵的新聞大戰,喚醒醫療部門迅速整頓醫療衛生市場,加快改革步伐。這一下嚇壞了我們衛生部門的領導,連夜開會商量對策,會後形成一份詳盡的報告與意見送交市政府。”
我已經聽得骨縫裏“嗤嗤”冒寒氣。我們哪裏知道,就在我們沾沾自喜的時候,已經一腳踩進監獄了。
“後來怎樣?”
“市委市政府也緊張了。他們緊張不是怕這小小的呂萌醫療事故,這種事算不了什麼,實在也是排不上議事日程。他們緊張是因為再過一個月零六天亞歐名牌商品交易會就要在A市召開。屆時,將有三十八個國家的政府要員和他們龐大的經濟代表團來A市,不僅有商品交易,有高峰論壇,還將舉辦隆重的投資意向簽訂儀式,A市將爭取到近六百多億美元的外商投資。此外,還有世界各地數百位華商也將蒞臨大會選擇投資項目。這是A市撤縣建市二十六年來最大規模最具效益的交易會,決定著A市改革開放的建設步伐。市委市政府和A市人民,兩年前就開始舉全市之力辦好這次交易會,已經投入三百多億人民幣興建場館,改造街道,擴展交通要道,美化旅遊場所,建造五星級飯店。硬件建設基本完成之後,創造一個和諧環境,就成了重中之重的工作,市委市政府內緊外鬆,采取許多有力措施。一個目的,就是要讓外商看到A市夜不閉門,路不拾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到處一張張笑臉,一束束鮮花,讓外商放心地解開鼓鼓的錢袋子,嘩啦啦倒在我們A市的土地上。”
我漸漸地明白了。
我聽明白了就更加緊張了。
“這件事情就不該發生,或者說發生的不是時候!”令中符氣憤地說道,“這件事情又引發一場激烈的內部爭論。有人提出相反意見,什麼叫創建和諧環境,是掩蓋矛盾,粉飾太平,無視裂痕不斷向臨界點伸展,隻求一種暫時的自欺欺人的表麵安寧,還是麵對現實,把矛盾解決於萌芽狀態,創造一種人與社會的永久平衡。持這種觀點的人主張揭露事故的真相,維護生命的尊嚴,認為外商會因為我們勇於正視現實,努力改正錯誤而對自己的投資更有信心。他們還說這是中西文化差異形成的不同看法,我們中國人總愛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西方人最反對弄虛作假。”
令中符從東西方兩種文化差異,講到由此形成的兩種截然不同的價值觀乃至政治製度,我李婷是醫生而且是事故的當事人,我隻關心事故的發展和自己的命運。
“爭論歸爭論,後來你們怎麼處理?”
“他們那些人不懂政治!”令中符說,“我們局長是搞政治出身的,他很快就明白上級意圖。回來連夜召集我們調查組成員開會。他說,撇開濟世門診部偽造病曆的事,也撇開醫院與病人雙方糾紛,我們直指事實真相,也就是說,你們簡單一句話告訴我,產婦呂萌腹中的胎兒,是入院之前死的,還是入院之後死的?我們說,這就不好說了,因為這樣因為那樣我們列舉了許多原因說明隻有天知道。我們局長沒聽幾句就大發雷霆,拍案而起,指著我們咆哮:‘這個問題都沒弄明白你們控告誰?寫什麼鳥報告?那些媒體報道誰對誰錯?唯恐天下大亂?你們今夜誰也別睡覺,重新寫一份報告來!’局長說罷怒氣衝衝走了。當了十多年幹部,聽了十幾年領導的話,我們當然懂得報告怎麼寫。很快我們就把報告寫出來,但我們不敢回去睡覺,就在辦公室苦苦挨了一夜。”
當官的人都靠一張嘴,他說今晚隻簡單說一說,結果一說大半天還沒完,我要有那一張嘴巴,我一定能兜住許多病人來複診。我提醒令中符,你又扯遠了。
“好好,我再簡單說兩句。報告成了文件的附件,文件上有許多領導人‘已閱’的簽名。文件當然也轉發電視台和報社,要他們實事求是,弘揚正氣。什麼是實事呢?目前隻有病曆為證!什麼是正氣呢!當然也隻有救死扶傷的革命人道主義精神!因此,你們暫時成了英雄。別以為是你們濟世門診部的祈老板各方斡旋的結果,錯了,生意人和政治衝突,再有錢也得靠邊站!”
我心上的一塊石頭怦然落地。
“李醫生,請你相信我,在整個案件的處理過程中,我確確實實沒有抽過祈老板一根煙,也沒有收過祈老板一文錢,祈老板的錢是不會花在我們這些小幹部身上的!”
我相信。
12
人隻有在邁出第一步之前可以選擇,一經選擇了之後便成了木偶。不是你自己想做什麼而是別人想做什麼,你不想做什麼而別人想做什麼你照樣得去做什麼。
在濟世門診部,我落下一種不治之症:每當暗夜獨處時,總覺得視野之外有一雙雙黑黝黝的眼睛瞪著我,偶爾還聽見一聲聲淒厲的啼叫。我知道,那是我殺死的一條條生命索魂來了……
我曾經對卓傑然醫生說過,你們的科都在救人,隻有我們婦產科在殺人。他當時想了半天,笑了。
人流墮胎、剖宮刮宮,往啼哭的嬰兒頭部打死亡針,在鮮血和慘叫中挨過半年多,我為此逃離了人間地獄,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喘口氣,穿著白大褂,吊著聽診器,拿著圓珠筆,給病人看病開藥。我確實也度過一段幹幹淨淨的日子,但既然是以婦產科為主的門診部,不管叫水一方還是土一方石一方,你都必須把嬰兒從母胎裏掏出來,在她發出第一聲啼叫時就把她掐死。
我落下的不治之症隻能越來越嚴重。
我希望明日來個窮人,讓我有贖罪的機會。
我沒有想到機會來得這麼快,天公一定長著千裏眼順風耳。
今晚輪到我值夜班到十點鍾。賈主任是從不值夜班的,所以,值夜班任務就由我們三個診室承擔。
夜幕剛從大海那邊拉了過來,門口保安突然上樓喊道:“李醫生,有個女孩昏倒在牆角,救不救?”
“當然要救嘍,這還用說?”
我跟在保安身後跑下樓來。
門口左邊牆腳下,一個瘦瘦的女孩趴倒在水泥地上,一隻掛著加菲貓的紫色人造革小手袋還抓在手裏。我們把她扶進來。
“趕快給她量血壓,可能是病了、餓了或者低血糖,再打10%葡萄糖加維生素C、輔酶A、三磷腺苷,最後靜推50%葡萄糖100毫升。”
忽然聽見趙雲叫起來:“李醫生,我記起來了,這家夥是賈主任的病人!”
“哦,是嗎,那更應該搶救!”
趙雲撅著嘴巴,拿過加菲貓手袋打開,往桌麵上一扣,化妝盒、紙巾、口紅、鑰匙、兩條綠箭牌口香糖,僅此而已。
“錢呢?這個臭娘們兒,把錢放到哪兒了?”
小趙又一次扯我的衣角,示意我走到門外,鄭重其事地告誡我道:“去年,她在賈主任這裏花了一萬幾千元治尖銳濕疣,還沒治好,就又跑去接客。賈主任可憐她,一邊教訓她一邊給她治病。有一回她堅持下來沒接客,病真的治好了。賈主任很高興,以為挽救了一個風塵女子了。可是不久她又來找賈主任了,這回是淋病、皰疹、滴蟲一起來。賈主任惱火了,歎氣說我是醫生我救不了妓女的靈魂,再也不管她了,叫保安將她趕出去。她是好長時間沒來了,這回肯定是病得很嚴重,渾身發臭,接不到嫖客,才想起治療,又沒錢,隻好再來賴賈主任。你不怕老佛爺發火嗎?賈主任曾經說,你們大家聽著,以後再對這些不要臉的爛木頭發善心,都給我滾蛋!你不怕呀李醫生?”
我能不怕嗎?但惻隱之心讓我無法抽身而去。
趙雲真的磨蹭一會兒就走了。我知道她是害怕賈主任怪罪下來,我隻好一個人在觀察室看著。我想起在濟世門診部的那一筆不義之財——五千元事故獎金,當時卓傑然交給我的時候,我拒絕接受,他說你要是心有歉疚,就以後救助危急病人吧,我才不得已收下。救急不救窮,我一直留著,今天就拿來救急吧!
我到收費處交了剛才領出來的藥費兩百元。
病人的血壓、脈搏、呼吸都很平穩,為什麼會昏迷不醒呢?
莫非是餓過頭產生的低血糖?
這是我來水一方門診部婦產科第五個月遇到的頭一件自找麻煩的事情。我李婷知道一個外地打工女人凡事不可強出頭,像在濟世門診部那種毫無顧忌搶著救人生命的得罪人的事不可再幹了,五個月來,在趙雲有力地配合下我以平均月營業額二十萬元以上的業績,博得甘霖老板和賈和鳳主任的信任。
病人醒了。
我急切地想知道這女孩的情況,拔下輸液針就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呀?你昏倒在我們門診部大門口了,怎麼回事呀?”
女孩翻身坐起來,一手按住針孔,有氣無力地回答道:“我叫宇大娟,謝謝你醫生,我三天沒吃飯了,餓的。”
“你住哪兒呢?我叫一輛的士送你回去。”
“我沒地方住呀,我有病,我是被父親趕出來的。醫生你真不該救我,讓我死掉了幹淨呀!”
我明白了,我不想多問,這是一個讓家裏趕出來的雞婆。
“你父親怎麼啦?”
“我家在江西的九江邊上,前年,承包了村裏一片魚塘,爸爸媽媽把心都撲在上麵了,投了幾萬條魚苗兒,一條條都有一斤重了。眼看好日子就到了,突然長江發了大水,九江連著遭殃,我們家徹底破產了,魚塘豁了好幾個口子,幾萬條魚全跑光了。這可怎麼辦呀?全是向親戚朋友借來的本錢哪!爸爸本來就患支氣管擴張症,天一涼就咯血,出了事以後又加重了,咳出的血有小半碗,好嚇人的。我媽說老天爺就給這一條路了,我們不走也得走呀。當年有人闖關東,如今我們下A市,我懷著夢想和雄心,當即退學跟媽媽來到A市。我媽在服裝廠縫紉牛仔褲的褲腰,我去手機廠做電子元件。如果不加班,連五六百元都拿不到,還好工廠有班加,我和我媽都是計件,早晨六點多鍾吃飯,八點上班到夜裏十二點有時下半夜一兩點。我才十七歲,一心想考醫科大學,以後當醫生給爸爸治病,讓爸爸脫離病痛的煎熬,有時候看書做作業累了,爸爸的咳喘聲就會在耳邊響起來,一口口鮮血就會嚇得我立時頭腦清醒……”
夠了,我不讓宇大娟說下去了,不隻是因為這孩子氣息越來越低微,更主要的是她的苦難遭際深深地打動了我,尤其是為了給爸爸治病懸梁刺股學習立誌當醫生的誌向,簡直真的像一根針紮到我的大腿上,令我渾身一顫。我之所以棄文學醫,把長大當記者走遍天下針砭時弊救民水火的誌願束之高閣,不就是因為看到患急腹症的媽媽常常疼得在床上直打滾的慘狀嗎?所幸的是爸爸身上有蔣匪幫的彈片,不必去承包魚塘,所以我如願以償了。
我戴上口罩,穿上白大褂,又戴了手套,準備器具,給宇大娟檢查。當她脫下內褲躺到婦檢床上,刺鼻的臭味還是從我的口罩縫隙鑽進來。她的大腿內側和陰道口長著一片黃豆般大小的濕疣,我看了兩臂皮膚都生出雞皮疙瘩。有人說婦產科醫生都性冷淡,不是沒有道理的。我忍著惡心用碘附消毒了兩遍,而後放進窺陰器,但見宮頸處也長著幾簇尖銳濕疣,黏糊糊的分泌物淌了出來,扯成一條線到地板還沒有斷掉。這可怕的一幕就是在我這個婦產科醫生的腦海裏也還是停留了好長一些時日,令我一見到黏性食物就反胃不止。
“小宇,你的尖銳濕疣很嚴重,傳染性極強,你什麼都不能亂想了,要一心治好病,否則會產生病變!”
“李醫生,你一定要救救我,隻有你能救我。我才二十一歲,我不想死。”
宇大娟流下不知是痛苦的、懺悔的或者兼而有之的淚水。
我在一家服裝店給宇大娟買了一包短褲,又買了一套廉價牛仔裝,一套洗涮用品。而後又帶她去吃夜宵。
“今天晚上不能回門診部了,明天讓賈主任看到你這個樣子,還不把我罵死呀?我看這樣吧,對麵不遠有一家30元客店,你去住到天亮。我給你300元租房子,200元生活費,一個月後就去打工賺錢,病我來給你治。記住,別對人說起,也別讓我像賈主任那樣失望!”
“李醫生,你比我媽媽還關心我,我咋也不會讓你失望的!”
下午,甘興把甘霖老板載到市委副書記家中去當準乘龍快婿後,就回來載我去美容院。
美容院園林式的環境太優美了,哥特式的建築太氣派了,輕鬆悠閑的工作太吸引人了,令我怦然心動,流連忘返。
回來後,我就給卓傑然醫生打電話,說我向甘霖老板推薦了,甘霖老板要介紹你去美容院,我下午去美容院看了一下,太好了,聽說待遇也很高。我說得很高興,我要讓他聽了也很高興,大大誇我一陣,哪知我還沒說完,卓傑然就打斷我的話,說道:“我不去了,老祈老板回來了,我願意留下來繼續幹。我馬上要做一例手術,傍晚我去找你再說吧。”
卓傑然這家夥怎麼搞的,老祈老板要讓你當院長不成?那個破地方有什麼好留戀的?還想當安文靜的墊腳石呀?你要是知道“呂萌事件”差一點兒把你送進監牢喂幾年蚊子臭蟲,你就會嚇得屁滾尿流跑都來不及哩。好吧,讓我晚上好好敲打敲打你,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過了這個村就沒好店了。
卓傑然鳥槍換大炮了,腳踏車換成桑塔納。
他看見我走出門診部大門就按響喇叭,而後推開車門鑽出來,氣宇軒昂地站在我麵前。
“喲!開上轎車啦,自己的?”
卓傑然笑了笑沒說啥,為我打開副駕駛這邊的車門。待我們都坐定了他才回答我的話:“整容的二手車,怎麼,像新的吧?”
“你行呀,不曉得你還會開車哩!”
卓傑然說黃臉婆下個月要來治胃病,肯定得住院,隻好租了間小房買了輛破車,接送探望方便。我說你孝順呀難得呀為老婆治病方便買車的男人堪稱人間稀有品種,說得我自己心裏也酸溜溜起來。卓傑然看我一眼,竟也似心有不忍那樣說道:“我請你吃飯,請你吃飯!感謝你幫我找工作嘛!”
“是不是要當主任當院長了不想離開?”
“一言難盡,找一個地方說話。”
車子停在樂天酒家門口。
樂天酒家在東湖邊。大廳牆上有《潯陽江頭夜送客》國畫,琵琶女淒婉哀切,“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
點了海蠣餅、炒肚片、石頭肉、香菇雞湯和一小碗鮑魚麵,都是我愛吃的東西。卓傑然說很久沒喝酒了,今天得了一個紅包,奢侈一回來一瓶五糧液吧。
“是不是安文靜拖住你的後腿了?”
我的話沒有弦外之音,可我的表情卻意味深長,甚至飄出的酸味自己都聞得到。卓傑然是個絕頂聰明的醫生,不用聽診器,看你一眼就能聽出心髒的雜音。他看著我的洞幽察微的表情消逝了,才苦笑一聲,說道:“你想到哪裏去了?安文靜是小祈老板的未婚妻,我敢虎頭拔毛呀?哦?是不是——你懷疑我幫她逃脫‘呂萌事件’是別有用意,博取歡心?”
我沒有這種意思,但讓他聽出有這種意思也挺有意思的,我露出一臉貓逗老鼠似的壞笑沒有表態否定。
“不做虧心事,臉紅什麼?”
卓傑然的笑容忽然僵在臉上,不曉得該收回去還是繼續停留著,趕緊轉移話題道:“尤躍輝主任就帶著單夢娜走了,他邀我去看看,我去了,環境設施都不錯,隻是改成婦產科醫院,一切要從頭做起,沒有兩三個月上不了軌道,我犯不著去無私奉獻兩三個月,而且我太太要來治胃病,我也要有自己的空餘時間,更主要的是看到單夢娜這個‘南郭先生’頤指氣使儼然老板娘的樣子,以後不知會鬧出多少‘呂萌事件’讓我收拾,便婉言謝絕了。”
“他真的要搞成婦產科醫院?”
“不是真的不真的,都搞起來了。”卓傑然搖著頭說道,“醫生護士都把單夢娜叫單主任了!”
“天!幸虧你沒去,她比安文靜差勁多了,連子宮後置都不懂,孕囊都沒給人刮幹淨,真是草菅人命的魔鬼!”
“尤躍輝倒是個伯樂,他對我說實話,拉我去還有一個重要目的,說我們倆關係好,要通過我也把你拉去。單夢娜在一旁說,卓醫生來就一頂倆了,尤主任就不敢吭聲了。”
“哼!我要是真想去,輪得上她單夢娜?”
“尤主任找過你?”
“何止找過我!”
“哦?沒聽你說過。你不去?”
“他心不誠,我無法答應他的條件!”
“什麼條件?”
“你們男人都是壞東西!”
“噢!尤躍輝這個人就是這樣!”
“我們不談這個了!”我又給他倒了一杯酒,他比我會喝多了。而後,我直奔正題,說道,“明天你自己去美容院看看,你就會改變主意的。”
卓醫生也給我倒滿一杯酒,我很久沒喝高度白酒了,不敢再喝了,但卓醫生為了表示敬意強人所難了。待到我一飲而盡後他才說道:“前幾天,老祈老板回來了,看見尤躍輝走了,你也走了,我也提出辭職,就把小祈老板好一頓大罵。然後老祈老板找了我,說要給我加兩千元底薪,我說老祈老板呀不是這個問題,關鍵是不能再留下去了。老祈老板說怎麼回事你說說,我當然不會說說,疏不間親嘛!但我倒是提出改革管理製度、用人機製、科室設置等建議。老祈老板說你怎麼不早講,我說我對誰講呀你一年來兩三回我們也見不著你呀。老祈老板說好辦,好吧你別走,我聘你當主任行不?我說我還是當醫生吧!留一陣看看。”
“喲!還真是想當官呀!”
“笑話笑話,我是想施展一下抱負而已!”
我理解男人都這樣,都想英雄一下,明知天高地厚還是想舉起手指頭戳一戳。但今夜不知是不是喝了幾杯酒的緣故,我總喜歡調侃卓傑然:“想當商鞅呀?就怕老祈老板不是秦孝公喲!”
“不行就走呀,我沒商鞅那麼傻,等人來五馬分屍呀!”
我忽然想起市衛生局醫政科長令中符說的“呂萌事件”處理經過,脊背掠過一陣寒意。
“你記得‘呂萌事件’調查組的那個組長嗎?”
“記的,怎樣?”
“我給他的妻子治病他才告訴我,‘呂萌事件’差點讓我們進監獄!”
“有那麼嚴重?”
我見卓醫生還不以為然,就詳詳細細把令中符說的講給他聽,調查報告怎麼起草,後來怎麼化解,我們也怎麼能逃過一場法律的嚴厲懲罰。卓醫生聽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大概是借酒消愁,連著灌進三杯五糧液,杯杯底朝天。
我以為卓傑然會放棄那個沒有翅膀的官帽子和為老板賣命的雄心壯誌,哪知他竟然屈起食指和中指敲了幾下桌麵,說道:“我得給老祈老板講,看他還要不要這個濟世門診部!”
好男人都這樣,兩方麵逞強,床上的,工作上的。卓傑然是個好男人,女人無法阻撓。我們把剩下的五糧液平分,一人一大杯,互相祝福,一飲而盡。
喝下的仿佛不是一杯酒,而是一團火。
卓傑然攙扶我下樓梯,又攙扶我上了車子。
我做了一個夢:我筋疲力盡回到宿舍,感到好似踩在棉花垛裏晃晃悠悠。推開房門,卻看見尹秋霜和甘興躺在廳堂的沙發椅上,兩具白皙的身子交纏在一塊,羞得我渾身燥熱,我大聲說:“你們怎麼能這樣隨便呢?”一個男人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對不起,你醉了!”怎麼這樣說話呢?倒是我醉啦?我一生氣就醒過來了,發現自己並不在廳堂上,眼前也沒有尹秋霜和甘興。真的是“夢裏不知身是客”,久久不明白怎麼一回事。但聽“哢嗒”一聲,電燈亮了,卓傑然就站在床前。
一切都明白過來後我說道:“我醉得很厲害?”“是的,像死豬。”他笑著說道,“洗個熱水澡嗎?衝一衝就會好受多了!”
他遞給我一條浴巾,又把房間裏的燈都開亮,帶我到浴室,把熱水調好了才離開。
卓傑然是個工作細心生活糊塗的男人,浴巾想必有些日子沒洗了,體味甚濃。我邊洗邊回想剛才那個夢境,感到有些奇怪,可能第六感官起作用,今夜我們宿舍就隻有尹秋霜和甘興了,尹秋霜一定叫得比上午還要無所顧忌。
腹中的五糧液還在頑強地表現其綿長威力,熱水嘩嘩當頭澆下,全身毛孔愉快地敞開,脈管似有春風鼓蕩,血液鏗鏘作響。我雙手抱著肩膀,看著皮膚愈來愈煥發出桃紅顏色,忽然就想起熟透了的色香味俱全的紅蘋果。
我走出浴室,著意地看了一下房間,是個五六十平方米的小套房,床鋪隻有一張,鋪蓋也隻有一套,這就是說今夜想睡覺就得梁山伯祝英台別無選擇。
卓傑然不好意思地說道:“不知你住哪兒,隻好載到這裏來。”其實我沒有怪他的意思。我笑著問道:“怎麼睡?”
“你說怎麼睡就怎麼睡?”
“把燈關了。”
卓傑然聽了很高興,立即照辦。
屋裏一片漆黑。
我們像一對老夫妻似的,各自寬衣解帶,很平靜地上了床鋪。其實我們的內心都很迫切,但表現出來的卻都是有條不紊,我想這應該叫做成熟吧,即便是幹柴烈火也為自己保留一點自尊。
卓傑然不愧是高明的外科醫生,耐心細致善解人意而且服務到位,我譏笑尹秋霜是太早了,自己此時無論怎麼竭力壓抑也還是一聲呻吟。不曉得我平時哪裏得罪卓傑然,今夜他顯然是有意折磨我,直到我陷入地獄烈焰中他才將我打撈上來,高高托起送上天堂。我的身子被轟毀了,變成一陣輕煙隨風飄蕩,眼前是一朵朵雪白的雲彩,遠方有一輪火紅的太陽
天亮的時候,我又被卓傑然吵醒,我推開他說道:“悠著點,明天晚上你老婆就來了。”
卓傑然靠在我耳朵旁說道:“她要是不來多好!”
13
我遲到了。
趙雲看著我走進診室,她說李醫生你走得很有氣勢,帶進二三四級的風喲!
我躲進衛生間,關門,開燈,照鏡子,我看見自己嘴角往上翹,眼角往上挑,沒有露出一顆牙齒卻滿臉是甜甜的笑。我想我是應該有個男人了。
賈主任就在這個時候進門來了,陰沉著臉說道:“李醫生,聽說你昨夜救了一個昏倒在門口的女子?”
我早有思想準備,說道:“是的,賈主任,那女孩是餓昏的,血糖太低,我給她打了針吊了瓶,我給她付錢了。她醒了以後就給她幾十元錢搭車回家去了,總不能讓她躺在我們門口呀!”
“噢!那就好,那就省了許多麻煩事了!”
趙雲挪椅子請賈主任坐下來,賈主任沒坐,妝容精致的臉帶著淡淡的憂鬱,長歎一口氣,搖著頭說道:“我是怕你惹麻煩上身呀!那女孩以前是我的病人,我也同情她,給她治好了病,可她又出去做小姐。後來就像牛皮糖,甩都甩不掉,我冒火了,隻好叫保安將她趕出門去。你剛從北方來,人又太實在,我才提醒你,對這種女人不可發善心。”
我明白,賈主任確實是好心,怕我被牛皮糖粘住了,我從心底感謝她的提醒。她被太多的求助者粘住了,超出她的承受力了,所以她得到教訓,我李婷要引以為戒。我就隻救宇大娟一個女孩,應該不會有太多難以應付的麻煩吧,她好像也不是牛皮糖。而且,宇大娟已經是走到地獄邊緣了,你不拉她一把,就徹底葬送了一條活生生的生命,實在於心不忍。更為關鍵的是,我為宇大娟做事的時候心裏有一種淨化自己的感覺。我為自己做過許多不好的事情而羞愧難當,我還為自己險些要做許多更加不好的事情但終究沒做而惶恐慶幸,我有時候覺得自己也跌落苦海之中了,倘若有人拋來一條繩子,也會激起我靈魂深處的巨大感謝。我一直思索為什麼有這種感覺,拯救宇大娟的時候我終於明白了,其實我也在拯救自己。
這一根繩子,有時很脆弱,像一根稻草似的。
我想我還是做著看看吧。
從此我的生活陷入二律背反境界。白天我是道貌岸然的婦科專家,心狠手辣見人就宰,晚上,我是心靈聖潔的梁上君子,避人耳目,悄然潛行,把診室裏的激光儀裝進提包,匆匆離去。
宇大娟陰道內外的贅生物太多,我本想分幾次激光清除,但我確實缺乏那種天天提心吊膽的承受能力,看來要狠下心來一次處理完畢。這天晚上我帶了三支0.1%利多卡因和一支曲馬朵,我對宇文娟說道:“我把激光儀偷出來給你治療很危險,若是被人發現,不僅要扣工資,而且會被辭退,還會聲名狼藉。你要咬住牙關忍住痛,我一次就把它全都燒光。”
“姨,你放心,燒吧我不怕!”
我給宇大娟注射了利多卡因還另外靜推了一支曲馬朵。宇大娟惡心、嘔吐,抱著頭呻吟,咬著牙流著淚,忍住燒灼之痛。
我把激光探頭一寸一寸移動著,從她白白嫩嫩的大腿內側到外陰,而後是陰道裏麵,一簇簇像菜花一樣生出來的灰白淡紅的疣體很快枯萎了,在千度高溫裏化成一股股焦糊的白煙,刺鼻的臭味彌漫房間久久不散。
手術做了兩個半鍾頭,宇大娟承受煉獄之苦的報應,無辜的李婷醫生,腰快要斷成兩截了,仰躺床上動彈不得。
翌日,卓傑然醫生打來電話。他老妻來了,住在市人民醫院,經檢查是胃癌,立即進行手術。
下晚班後我坐計程車趕到市人民醫院。
卓妻臉色蠟黃,頭發卻是梳理得很整齊,可憐瘦弱的身體在薄薄的棉被下看不見起伏。她虛弱得說不出話來,隻是朝我抬抬下巴算作招呼和感謝。
我忽然感到自己是一個罪人。
卓妻忽然睜開眼睛,露出一個有求於人的笑容。
我趕緊俯下身去,問她想要什麼。她的聲音低微沙啞,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慢,好像對刻石師傅口授碑文似的:“你為我勸勸傑然,不要花錢了,我治不好了,叫他把兒子帶到身邊來,再找一個女人過日子。”
“你快別這樣想,你會好起來的。”
她沒有說什麼,從被窩裏抽出布滿針孔的瘦骨嶙峋的左手。我看見她手心裏攥著什麼,示意我攤開手掌。
她放在我掌心的是一道閃電。
我的紫羅蘭胸花!
酸楚的熱浪壓迫喉管,我淌下的是苦澀的淚水。
從卓傑然那“金屋”回來的第三天,我發現紫羅蘭胸花不見了,以為放在自己房間的什麼地方,並不當一回事。我就是再換一隻腦袋也不會想到失落在卓傑然那裏並且被卓妻發現。
卓妻被突然檢查出來的絕症擊倒了,紫羅蘭胸花又殘忍地奪走她對人生的最後一線光明。善良的女人終於像黑夜心甘情願讓位給白日一樣,真心誠意地囑托我勸說她丈夫好自為之。
沒有任何理由說明卓妻已經知道我李婷做了一回尚未破壞他人家庭幸福的第三者,因為她要是知道自己所信任的女人就是紫羅蘭胸花的主人,無論胸懷怎麼寬廣也不可能心平氣靜。我分明看見她把胸花放在我掌心之後輕鬆地舒了一口氣,恬然地閉上雙目,有一種神遊幻境的氣韻。
義診在南江實驗小學的教室進行。今天是星期日,南江街道辦事處的主要幹部都來參加接待。趙雲給大家發放紙墨飄香的《在水一方》雜誌。封麵極具誘惑力,一位出浴裸女帶出一片水花展示半身豐乳肥臀,醒目的標題也夠驚心動魄:《隔壁帥哥是我情人》、《處女膜修補改變我的命運》、《我又能給你高潮》、《做緊致女人》 ……封二是門診部獎狀、錦旗和通過國際ISO9001質量體係認證牌匾。封三是專家排行榜及其照片,李婷成了中國婦女疾病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員,獲美國醫科大學博士學位,先後受聘於日本、德國、加拿大著名婦產科醫院。照片裏的李婷沒心沒肺地笑著,我卻看得渾身燥熱,心堵蒺藜,背長芒刺,手心攥著兩泓冷汗。
甘興這個渾蛋侵犯人權!我李婷何時出國?中國婦女疾病研究中心在哪裏?一臉白癡傻笑的照片何處得來?
我正無處發作,卻聽見有人叫我,回頭一看,萬般怨恨皆放下,一股喜悅心上來。
你知道她是誰?
姚華雲醫生!
去“野人穀”逍遙那天,她告訴我們許多門診部的黑幕。本以為“白雲一片去悠悠”,哪知道竟這麼快又相見了,怎不叫人“猶恐相逢是夢中”呢?
姚華雲手裏也拿著一本《在水一方》,卻是一臉“別後悠悠君莫問,無限事,不言中”的神色。她確實是看了《在水一方》裏李婷的介紹,才知道我改換門庭了,於是從校長室裏下來尋找我。果然是閱人無數,一眼就發現我的神色不對,有一種被人識破偽裝的羞愧與尷尬殘留在眉宇之間,便善解人意地說道:“進了門診部,就由不得自己了!”
我苦笑一聲,重重地把《在水一方》扔到桌上。何止是進了門診部就身不由己了,出了門診部更是身不由己。我想起為了解救安文靜醫生,老祈老板張冠李戴,把“呂萌事件”的首診醫生安在早已離去的風馬牛不相及的姚華雲醫生頭上,便悲從中來。她姚華雲醫生要是知道,老祈老板給市衛生局的事故處理意見之一是開除責任醫生姚華雲,肯定怒發衝冠鬧出一場比“呂萌事件”還要震撼人心的糾紛。我不敢說,不能說,我太軟弱太無助,白去一趟“野人穀”白花人家姚醫生幾千元,竟沒帶回半點野性來。
我羞愧一笑,轉移話題,問起姚華雲醫生別後情況。
原來,姚華雲醫生離開濟世門診部後就回到陝西華山腳下的家鄉,丈夫氣管炎複發引發肺氣腫,姚華雲覺得A市四季如春,空氣濕潤,適宜丈夫身體,便帶著丈夫再次南下,果然丈夫的病很快好轉。姚華雲閑來無事,就給左鄰右舍義務看病,漸漸地名聲傳開了,社區保健院就聘請她當內科醫生。她不在乎薪水多少,她的退休金就七千多元,相當於A市主任醫師工資,她在乎的是有事可做,日子過得充實。姚醫生說社區保健院不以賺錢為目的,是一種新型合作醫療單位,沒有什麼煩心事,正適合她的生活追求:簡約、散淡、溫馨。
我羨慕極了!
我能像姚醫生那樣,寧願如丘比特醫生說的:以十年壽命作代價。但這隻有到夢裏去尋找。
因為我首先就不是A市體製內的醫生,我注定一輩子要在民營醫院這一潭渾水裏浮沉。
談了一會兒姚醫生就去禮堂主持賈主任的講座了。她是成仙了,何其優哉遊哉;而賈主任則是成精了,今天講座之後,病人會接踵而至,給她帶來源源不斷的財富。令人永遠歎為觀止的是她有一條蘇秦、張儀能說動六國君臣那樣的三寸不爛之舌,無論到哪裏,都能招來許多病人。
今天賈主任遇到姚華雲,我隱隱有某種擔心。
但我是杞人無事憂天傾了,在甘霖老板的晚宴上,我看見賈主任和姚醫生坐在一塊頻頻舉杯。我想我得學習一點辯證法,否則心裏總有一片陰影。
校長是A市政協常委,在祝酒詞裏向大家透露一條官方消息,甘霖先生即將就任區政協副主席,隻待下一個月的區政協常委會走個形式。校長的消息把宴會推向高潮,我也跟著尹秋霜去給甘霖老板敬了一杯酒。
從酒店回到宿舍,一進門就接到任青青的手機,說帥弟失蹤了,哭哭啼啼如喪考妣。
“李婷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呢?”
“那就別管他,生死隨他去!”任青青聽著也生我的氣了,說道:“你說得輕巧,幾年來我把賺的錢都花在他身上,讓他養精蓄銳,以逸待勞。”
活該!我在心裏說。
五天前我還見過他。
那天晚上我和任青青相約,到市一醫院去看望卓傑然的妻子,出來後我就近去了她家裏。進門不久,帥弟也來了,還買了北京烤鴨。我還打趣他道:“青青姐對你這麼好,你可不能沒良心噢,要我說呀幹脆辦個證,光明正大住一塊兒,生個胖娃娃!”
“我們家鄉老封建,辦證結婚都得在老家。”
“你老家在哪裏?”
“大同鳳凰鎮。”
“是山西的大同?”
“是的,你去過?”
“我沒去過,我有一位同事是鳳凰鎮的,叫什麼龍須溝。”我笑了,說道,“又是龍又是鳳,風水挺好的。”
“哦?是嗎?龍須溝?叫什麼姓名來著?”
“尹秋霜,認識嗎?”
“尹秋霜?啊,不認識!”
“啥時帶來相識,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好互相扶持!”“好的好的。”我就講了尹秋霜車禍出事發誓殺人的經過,大家感歎,歔欷。
沒有想到五天之後,尹秋霜的故事竟應在任青青的身上。任青青這個人比尹秋霜剛強,不知會鬧出什麼事來。
一覺醒來,醉意消退,窗口射進一束街燈,正落在床前,房間裏的東西影影綽綽,我似有所悟,又有些撲朔迷離。
尹秋霜失蹤的男友,會不會就是帥弟?
但世界這麼大,真有這麼湊巧乎?
14
門診部張燈結彩,喜氣盈門。
甘家祖墳冒煙,三件喜事一齊降臨:占地五十畝的新陽光醫院奠基;甘霖院長和市委副書記的千金小姐舉行了訂婚儀式;區商會換屆甘霖被推選為會長,下月榮任區政協副主席也已成定局。甘草老板大宴賓客,酒席三十幾桌,市區的一些頭麵人物都光臨捧場。尹秋霜說甘草老板一個晚上拱著手說不停“蓬蓽生輝”總是改不過來,幸虧諧音又帶家鄉腔,沒認真還真分辨不出來。
義診效果空前未有,病人來水一方門診部看病從來不用排隊,如今不僅要等半天還得預約。賈和鳳主任提醒大家,病人是老板花大錢宣傳來的,也是大家辛辛苦苦義診吸引來的,務必認認真真,不可浪費資源,言下之意就是要按照潛規則,每一位病人複診時間不能少於十天半個月。
連續幾天,早晨提前一個鍾點上班,傍晚推遲一個鍾點下班,中午都沒休息,累得真想自己也病一場躺幾天醫院。
人真不是東西,這幾天一忙,竟把好姐妹任青青的事忘記了。傍晚下班飯也來不及吃,就帶著一身疲倦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從城北來到城南。
“我還很怕警察找上門來。”任青青自語似的說道,“他肯定是遭遇不測,我每一個小時打一次手機,回答的都是‘你撥的號碼接不通’。啥時候警察發現他的屍體了,查一下手機,大都是我的電話,自然會把我當成嫌疑犯。”
毀了!任青青瘦了一輪!這種女人居然會被情所毀,連我李婷都不敢想象。要挽救任青青,隻有讓任青青像尹秋霜那樣憤怒起來。
因為明天還要提早一個鍾頭上班,我沒辦法留下過夜,從相冊裏挑選了一張任青青和那小子在水幕牆下的合影,就趕夜車回來了。
翌日清早我就急著找尹秋霜。我把她拉進診室,拿出從任青青相冊裏取下來的照片遞給尹秋霜。
尹秋霜臉色大變。
“這女人是誰?”
“我倒想問你,那男人是誰?”
“我真想殺了他!”
尹秋霜兩顆黃豆般大小的淚珠怦然而落。
尹秋霜承認了,那小子就是她的那位同桌同學,她罵道:“這個人渣!”
我打通任青青的手機,告訴她實情。電話裏一陣沉默,就傳來她的哭聲。
哭吧哭吧好好哭一場。
三天以後,尹秋霜和任青青見了一次麵,不知她們談了些什麼,我沒問,她們也都沒說,但從此再沒聽見她們提起那個人。
我沒問是因為“老佛爺”賈主任倒下了。下午兩時,有人在電梯裏發現了賈主任。她蜷縮著身子倒在角落。眾人把賈主任抬到急救室,但見她臉色發灰,嘴角殘留有嘔吐物,昏迷不省人事,折騰了半天,似乎魂魄越走越遠。
診斷意見是較大麵積的心肌梗死,可能還有其他並發症。
門診部沒有心內科,也缺少急救器械設備,必須爭分奪秒立即送市立醫院搶救。
二十分鍾後,110救護車趕到。
賈主任沒有死,在鬼門關前兜了一圈又晃晃悠悠轉回來了。右手臂和右腿半身癱瘓,還住在醫院裏治療。
賈主任一定很傷心,那天我們又去看她的時候,她臉龐水腫,顏色灰暗,目光空洞無神,頭發也全白了,人真的像譚姨說的比雞還不如。她拉住我的手,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斷斷續續地說看起來自己是回不去了。其實,她心裏是想有一天還能回去的。她還說過去太過斬伐無情,把醫生一個一個辭走,就看我還行,今後婦產科全靠我支撐了,好好幫甘老板的忙吧,幫甘老板也是幫自己哩。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呀!
我其實很想當而且應該當主任,也絕對當得好。且不說不想當主任的醫生是沒出息的醫生,單是為了讓任青青實現夢想來婦產科謀一個差事,我也得努力爭取當那個主任。
門診部的許多醫生都認為婦產科主任非我莫屬,有人甚至要我請客,兩位經常買“馬票”的醫生,還把我當黑馬,押起賭注。
但是,三天後,一個半老徐娘出現在婦產科。此娘風韻猶存,尤以兩隻飽滿的乳房捕獲男人豔羨的目光,有前有後的體型展開無限活力和誘惑,門診部空氣奇妙地震動起來了。她會不會又是一個濟世門診部的安文靜。
傍晚沒事了,我心情不佳,便打了卓傑然的手機。
卓傑然很高興,說他正想來找我。其實我很想他來,但不是需要他來,不是那一種“為問鴛衾這回後,幾時重又”的想念。沒上十分鍾,卓傑然的二手桑塔納就停在門診部門口了。
“我打電話給你是想了解三件事。”上車後,我又來了自尊,“第一件,你夫人貴體安康否?第二件,商鞅當得怎樣?第三件,任青青想轉婦產科,找到門路沒有?”
“我有一個宏偉計劃,想和你一塊兒去承包青春女子醫院,啥問題都能解決!”
“青春女子醫院不是尤躍輝的嗎?”
“是尤躍輝的沒錯,他幹不下去了,我也幹不下去了。”
我首先關心的是他卓傑然,著急地問道:“怎麼回事,你不是幹得好好的嗎?”
“好個屁!我對老祈老板和小祈老板講了三天三夜,奈何他們不是秦孝公,我也不是商鞅。我說要調整科室,辦出特色,他們點頭;我說要增加投入,更新設置,他們點頭;我說要改革製度,以人為本,他們就不再點頭了。我說到聘請院長,實行專家責任製,他們笑了,說那還要我們做什麼呢?至於逐步改變家族式企業體製的想法,我是連說都不好說出去了。就在這個時候,尤躍輝來找我,要把醫院轉包給我,他要玩失蹤,去馬來西亞朋友開的醫院。他認為單夢娜找不到他,隻好乖乖去把胎兒刮掉。尤躍輝這一步真絕。
“所以你就興衝衝地來找我,一塊去割單夢娜的漁網?”
“你怎麼能這樣說呢?單夢娜反正是得不到醫院的,我們不承包,別人求之不得哩!要是讓別人承包了,那單夢娜才真的什麼都沒有了。我們承包下來,看在濟世門診部同事一場份上,給她百分之十的股份,也算救了她單夢娜。”
卓傑然有這一份心,還算得上男人!“單夢娜不會領情的,她會認為我們和尤主任坑害她。”
“我們當然要做得讓她感激。醫院會混亂一段時間,尤躍輝出國後,會委托律師請我們去拯救醫院,而後辦理轉包,做得讓單夢娜隻恨尤躍輝,而對我們無可指責。”
“太可怕了,你們男人!”我又激憤起來了,
“同是打工仔,被人算計被人坑,自己也互助算計互相坑,人性的卑劣暴露無遺!”
“大千世界原本就是這樣的,生存競爭嘛!”
“人之初,性本惡!”
“我們太善良了,所以永遠不能當老板!”
“反正我李婷是不會去蹚這坑渾水的!”
“考慮考慮嘛!”
我一直沒有發現自己和所尊敬所信任的卓傑然醫生那潛伏著的危機,今天偶然看見,它積蓄的能量已經可以摧毀心中的偶像了。
“嗤”一聲,車子刹住了,以為到我宿舍了,推開車門下來一看,是巍峨壯觀的馬可波羅酒店,我回身又鑽進車裏。卓傑然站了一會兒,抽了半根煙,蹺起皮鞋底摁滅,也鑽進車裏,看了悶悶坐著的我一眼,說道:“我對她說,今晚值班不回去了。”
“那你就去值班吧。”
“你就不能互相同情嗎?”
我從衣服上取下那枚紫羅蘭胸花,遞在他掌心裏,說道:“留個紀念吧,那一夜遺落在你床鋪上,你太太親手交還我的。”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
15
我正在上網,手機忽然響起來,把我嚇一跳。令苓苓高聲說道:“告訴你,李醫生,我有啦!你也有啦!”令苓苓是市衛生局醫政科長令中符的妹妹,我們認識在三個月前。當時,她哥介紹她來我這兒做“通水術”。
“恭喜恭喜!你有啦,我替你高興!”我笑哈哈地說道,“我有了,可就是問題啦!”
“我是說,我給你找到對象啦!”
“這年頭找到對象很容易,網一打開,屏幕上一行字組成北鬥星——‘萬千姻緣隨你挑’,可是挑到稱心的就比中五百萬彩票還要難上五百萬倍了。”
“我介紹的這一個你肯定稱心!你想回家鄉去,他會跟你回家鄉去,你想在A市工作,他會給你找一隻鐵飯碗。”
“喲!這一個條件倒挺符合的!”
“大你五歲,不多吧?”
“老一點點,不過身體健康可以忽略不計。”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令苓苓也在那一邊大笑。
“你再說說,他幹什麼的?”
“公務員。”令苓苓說罷又補充一句,“當官的。”
“當官的?當官的不行不行,我這個人天生最怕當官的!”我說的是實話,“就是和我們賈主任、甘老板在一塊,我都感到很壓抑,心裏沉甸甸的。要是嫁給一位當官的,我這一輩子會沒有一天舒展的日子。”
“你胡說啥呀?怎麼會這樣呢?許多當官的白天耀武揚威,晚上回家,怕老婆怕得像小老鼠似的!”
“別人是別人,我是我,我就是屬老鼠的嘛!”
“你先別下斷言嘛,接觸接觸嘛,處一處,沒準他是小老鼠你是大貓哩!”
“肯定不行,我沒有官太太的命!”
“李醫生呀,你能不能聽我一句勸,人生路很長,但關鍵的隻有幾步,對女人來說,有時隻有一步。機緣難得,我勸你們還是談談,你不是在上網嗎?可以網上談談嘛,不滿意就下線,誰也不知道對方是誰,神不知鬼不覺的!”這倒也是一個好辦法!
網上談話確實很輕鬆,誰也見不著誰,無須考慮環境、語氣、表情和心理反應。倘若對方是素不相識的人,更可隨心所欲想啥說啥。人是靠一張臉皮活著,雙方都看不見臉皮,那麼,你就是活成魔鬼活成流氓也不會不好意思,我答應令苓苓,可以和那位大官兒在QQ上聊聊天。令苓苓很高興,問了我的昵稱,但她卻不懂得那大官的網名,說問清楚了給我來電話。末了,她又不忘叮囑一句:“你們要抓緊聯係,過兩天他就要率團出國!”
“還是當官的快活!”我隨口說了一句。
“以後他就能帶夫人出國了!”能率團出國的最小也是市裏的什麼大人物,而能同時帶上夫人的不是市委書記就是市長。太可怕了!天上掉下來的不是餡餅呀,是一隻大磨盤,非把我李婷壓扁不可!我登時就沒了興致。他像在守株待兔,這一天晚上,我剛上QQ,他就打過來一行字:
“我等你三天了!你怎麼啦?”
我說遇到一件煩心事,這才深深感覺艱難的不是去做,而是難在做出去、做或不去作的抉擇。他說,我能不能幫你分憂呢?我忽然醒悟,可以聽聽他的意見,他是當官的,代表社會主流意見,或許能醍醐灌頂,甘露灑心。於是我說正想請教領導,隻怕占用你為國為民的寶貴時間,就長話短說吧。
他說短話長說也很歡迎。我把卓傑然邀請我和任青青去承包尤躍輝的青春女子醫院的事,用幾行字簡單作了介紹,著重介紹卓傑然是個商鞅,想在一畝三分地裏種出奇花異果,股份製經營、院長負責製、專家坐診、定崗定員、職責包幹,辦一個新型民營醫院。他是閃爍不定的光源,我卻在他光的折射下,像近視眼似的,前景模糊一片,裹足不前,心情煩悶。“南極熊”打字的速度很快,我仿佛聽見行雲流水般順暢的清脆的按鍵聲,讓我懷疑他不是當官的而是秘書。他果然很有見解,又不能不使我相信他確實是官而不是秘書。
“民營醫院是我國醫療服務體係中重要的組成部分,緩解了人民群眾‘看病難’的壓力,給長期以來相對穩定,但已經缺乏新鮮感和活力,產生了惰性的醫療產業,來一個‘鯰魚效應’,刺激和衝擊現有格局。但是,民營醫院普遍存在家族式體製,管理和經營方式陳舊,技術水平低,投入不足,醫生流動性大,缺少長遠發展規劃;而最主要的原因是缺乏道德和法律約束,尤其缺乏政府有力監管,追求利潤變成唯利是圖。一些民營醫療機構的有識之士已經明白,醫療市場正逐步走向開放,用不了多久,國內將呈現公辦、民營、合資三強鼎立局麵,民營醫院前景並不樂觀,眼下刻不容緩的是應該勇敢正視問題,切實解決問題,以達到自我保護,然後才談得上生存和發展。你的那位同事卓傑然醫生就是有識之士,他已經發現問題而且有了解決問題的方法。不錯,股份製、院長製、專家責任製等,都是好辦法。我看,你應該支持‘卓商鞅’,試驗出一個新型的民辦醫院,給民營醫療行業辦出一個示範性醫院,其意義十分重大。我希望有機會支持你們。”
發聾振聵!
這是秘書能講出來的話嗎?
這個人官階應該不低!
可是,官愈大愈會耍官腔,愈是一本正經,而他卻會黑色幽默,說自己是南極的熊。我說隻見有北極熊,沒聽說過有南極熊,有好幾個國家的科考隊到過南極,都說那裏冰天雪地一片白茫茫。他說沒有遇到過並不等於沒有,就像沒有看見過外星人並不等於外星沒有人一樣。他說我們地球人類總是自作聰明,認為火星沒有水所以不可能有火星人。這是經驗主義不是科學,難道火星人一定要像地球人一樣,一節脖子扛著一個腦瓜兒,兩隻眼睛配一隻鼻子一張嘴巴,吃五穀雜糧,呼吸空氣沐浴陽光,就不能以其他形態存在?比如聚成形散成影,一片雲一陣風,不需要水、陽光和空氣,就像我們神話裏說的一樣,一道白光閃過變成石頭,一股青煙躥起現出毛蟲原形。我說南極的熊又是以什麼形態存在的呢?他說南極的熊是以北極熊的形態存在,它生活在南極的某一個人跡未到的地方。你說,這像當官的人說的話嗎?
簡直是科幻作家!第一次在網上有意被他捕捉,已有二十多天了,他在我心中始終是一個謎。他似乎不急於把個人情況告訴我,大有和我聊到“天地折,四維絕,地傾東南”為止。他愈是道貌岸然似的我就愈是不敢發問,愈不敢發問心裏就愈想知道,愈想弄個明白就愈想上網聊幾句。聊著聊著就會忘記煩惱,有了一種感覺,好像自己是被萋萋荒草遮蓋的一朵仍然鮮豔的花,被一陣刮過的春風尋找並呈獻給溫暖的太陽。但春風每回都給我留下一些寒意,有一回我故意說,我想回家幾天,我家裏還有女兒、老父親和弟弟妹妹,本以為他會順著樓梯下來,說他也有女兒老父親老外婆什麼的,開了這個話題再問家庭呀工作呀就無斧鑿之嫌。可是這個家夥怎麼就如此不善解人意呢?他竟說,那好呀我等你回來再聊!氣得我一星期沒上網。
我隻有耐心地等待,像遙遙無期地等待特級檔案解密似的。但說是這麼說,我李婷可沒這種閑心,我今夜再引導啟發他一回,他再如此這般不通人情世故作柳下惠之態,老娘就不再上網了,你以為我真的是逆來順受的日本女人百合英子呀?
我給他打上一行字:
“南極熊先生,我之所以沒有答應卓商鞅,去當他的試驗品,試驗出一個你說的新型民營醫院,還因為這裏麵牽扯著一對男女之情。男的曾經是我的上級,女的曾經是我的助手。”
“哦!百合女士,能說說嗎?”他很有禮貌地問道。
我把尤躍輝和單夢娜的糾葛告訴他。蒼天在上,我無心暴露人家的隱私,也很厭惡拿人家的不幸作為酒後茶餘的談助,我隻是希望他閣下在談論這個話題的時候也說說自己,解開我心中的謎團。
我叫尤躍輝為S先生,稱單夢娜為N女士。
他是這樣回答我的:
“百合英子醫生,你來A市不久,了解得不多,其實這是一場很平常的男女感情糾葛,A市的高樓大廈小街深巷裏每天都在演繹這種故事,老板和女雇員,富豪和二奶,官員和情婦,一種金錢與肉體赤裸裸的交換。隻不過你說的S 先生太不君子了,比起商場和官場上的交易,這種男女交易大都一諾千金,有聽說賴賬毀約的,卻是很少聽說嫖客不付錢的。S先生把N女士的肚子搞大了,卻想逃之夭夭了事,實屬十惡不赦。N女士不管她怎麼犯的如此低級的錯誤,終歸是受害者,而且曾經是你的助手,你應該挺身而出,阻止S先生的不義之舉。”
完了?我等了很久他沒有再發文字過來。
他見我這邊沒有動靜,才又打來一行字:“你以為如何?”
這頭南極熊,沒救!
一點荷爾蒙也沒有!
我下線,關機。
但是,惱怒過後便滋生一種類似於“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那樣的惋惜與哀怨之情,又很像突然發現自己鍾情的男人有了妻子兒女一樣頹喪,大半個晚上悶悶不樂。
我繼續忙我的事,想把南極熊忘卻。
昨天傍晚七點十五分,尤躍輝主任乘坐東方航空公司的國際航班,飛去馬來西亞了,是卓傑然和我把他送走的。準確地說,是卓傑然動員我一起去把他送走的。青春女子醫院的轉包手續和工作交接四十八小時前才告完成,是卓傑然和尤躍輝代表甲乙雙方簽字並有中人和公證處的公證員在場。卓傑然做了一件滴水不漏的但實在很不漂亮的買賣,在我的眼裏消失了他身上最後一道光芒。男人像一本天書我李婷永遠無法解讀。卓傑然,尤躍輝,還有南極熊,是那樣的撲朔迷離而且瞬息多變,比星星還遙遠,比大海還深奧,比冰雪還寒冷。
卓傑然摩拳擦掌並且已經公開招兵買馬了,登報紙貼廣告還上熒屏,條件堪稱苛刻,但有醫保勞保很吸引人。他像故意似的,幾天來就不給我來一個電話,似乎告訴我“道不同不足與謀”了。那就歧路分手吧,有一夜的情緣又怎麼啦?患難夫妻還百事哀哩!任青青也魚沉雁杳,沒有給我一點消息,我給她打過一次電話卻被告知機主已關機。這個卓傑然的馬前卒,大抵是為青春女子醫院經費獻身,全力以赴釣那一隻六十幾年的老金龜,正在某處幽會怕人打擾。我地位卑微身無絕技卻天生孤傲,不想去問卓傑然,隻有等待任青青自己記起來向我報告喜訊時再說了,心裏卻是七上八下的,剩下惶然、失落和哀怨,如雲似霧氤氳著,彌漫著。隻有在這種時候我才知道自己最需要什麼。
最需要手機響起來!
16
傍晚,手機終於響起來了。
不是卓傑然,也不是任青青,卻是令苓苓,我有些失望,懶懶地問道:“是你呀苓苓?”
令苓苓卻是興高采烈,明顯有一股衝擊波震動我的耳膜。
“李醫生,告訴你一件好消息,你不是很希望到公辦醫院工作嗎?市立人民醫院婦產科同意你去,是工作調動,由你原來的醫院發商調函,他們負責接收,可以保住你十幾年工齡和勞保!”
“你說什麼苓苓?你是說我,李婷嗎?”
“當然是說你,我不說你說誰?”
“你說市立人民醫院要我?”
“是的,市立人民醫院婦產科!”
“不可能!這怎麼可能呢?”
“天底下沒有不可能的事,隻有不可能的人!”
“這是怎麼回事?你別捉弄我吧!”
“晚上你要請客,我下班後開車去載你,去香格裏拉旋轉餐廳,錢你準備著,到時詳細給你說!”
“慢著慢著慢著,你別放下電話,先簡單說兩句!”
“好,說兩句就說兩句。第一句,你如願以償了,可以調動到市立人民醫院了。第二句,今晚你別小氣,我想吃啥就吃啥,想幹啥就幹啥,全聽我的。”
好像是在夢裏,就怕又是一場黃粱美夢。清醒過來後,我才記得問道:“是你幫的我嗎,苓苓?”
“還能是誰?當然是南極熊嘍,人家是當官的嘛!”
噢,有十來天沒上網了,我警惕起來了,問道:“有沒有附加條件?”
“什麼附加條件?你這個人呀,怎麼這樣小心眼?”
不是我李婷小心眼,見得還少嗎,現在時髦“捆綁使用”,都是金錢捆綁青春,利益捆綁官位,連尤躍輝叫我去青春女子醫院也提出要白天當主任晚上做情人哩。
“苓苓你別生氣,小心不為過,我不正和他QQ嗎,會不會是以幫我調動工作做砝碼呢?婚姻一摻雜功利就不堪設想你說是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令苓苓的口吻聽得出有些火氣了,“我敢保證他不是以此作誘餌,他幫助多少人調動工作,難道說都是心懷不軌,誘惑女人嗎?要是這樣,他的女人沒有一個團,也有一個營了,犯得著上網和你QQ嗎?”
“這也是!”
“你要是不放心,那也好辦,你當做沒有這回事,繼續和他QQ,待到Q成功了,再辦理調動。如果沒Q成功,就算了,你還在民營醫院裏幹你的,他還當他的官,這樣不就沒有功利主義了嗎?”
“這也是!”
“我不止說兩句了吧李醫生?那好,晚上見!”令苓苓不由分說斷開電話。
我的手指在顫抖著,說話的聲音也在顫抖著,身上有如春潮在湧動著,湧動著。我一年半來日思夜想的提不起來放不下去的一件事,就這麼一個電話就迎刃而解了?簡直不敢想象,黃粱美夢的事又不是黃粱美夢!當官真好!媽媽的,我李婷下輩子不當醫生了,就當官!謝謝你,令苓苓!
我說過,我有時也覺得自己跌落苦海中,如果有一條繩子拋過來,我會從靈魂深處發出巨大感謝。
剛下晚班,令苓苓洗刷一新的紅色別克君威小車,就已經停在門診部樓前了。紅的耀眼,像一團火,像一輪初升的太陽,格外引人注目。車子經過湖東路,清楚地感覺有一股潮濕的風拂麵而來,睜開眼睛,蔚藍的大海已經錦緞般鋪展在眼前了。
車子左拐向山坡開去,在綠波中沉浮,我忽然為自己在一刹那間能使用“沉浮”這個詞語很驕傲,恰切、具象、浪漫而又很有動感,我李婷要是寫詩,也許也能成功哩!車子在我恣意想象中“嗤”一聲停下來,香格裏拉大酒店到了。跨下車來,卻見一片別墅群,大都是三層紅磚小樓房,圍牆院落獨立結構。全是依山麵海,以觀滄海,可見“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河燦爛,若出其裏”,真乃天上神仙宮闕,人間瓊樓玉宇!我輩卑微,從未到過什麼香格裏拉,隻知道這是近幾年來的一個很有神秘色彩的好名稱,其旋轉餐廳大抵在山頂吧。
令苓苓說她有件東西忘在樓上,叫我一同進屋。
這是她的豪宅。
那真該看一看嘍!
指模鎖哢嗒一聲響,大鐵門無聲地向兩旁滑開,一個寬敞的石埕出現在眼前,有假山有盆景還有一口沒噴水的池塘。走進一樓,大廳、廚房、衛生間、兩間空房,還有一個體育室,內有跑步機和啞鈴。但見裝修豪華,家具卻尚未配齊,可能喬遷新居不久,還有一種淡淡的油漆飄香。有一個比我女兒大幾歲的男孩旁若無人,正專心致誌在玩電腦。
“你孩子?”我問令苓苓。
令苓苓愛憐地看了男孩一眼,低聲說道:“是我侄兒。自從我前嫂子改嫁給那位老總後,就把孩子打發過來了。我哥升任副局長後,好像就分管出國似的,又帶團去新加坡學術交流了,我隻好過來陪侄兒過夜。怎樣,你看我哥這房子?”
“太大了,空蕩蕩的。”我不願意說富人的好話。
令苓苓沒有說話,隻是點點頭,就上二樓拿她忘記的東西。
我走向男孩,他抬起頭笑了笑,說阿姨你請坐。他長得很像媽媽,聲音也很像媽媽,就是笑容很像爸爸令中符。我無法想象,當初我給他媽媽治療皰疹的時候,她對孩子是捧在手裏怕摔含在口裏怕化,怕這怕那最怕被傳染,長期寄養在娘家,怎麼一結婚就不要孩子啦?就趕了出來?一定是她那新男人不像話,小心眼,容不得別人的孩子。
“上網找朋友聊天呀?”
“找我熊爸爸,他問我要什麼禮物,阿姨你說新加坡有什麼好東西呢?”
“熊爸爸?”我心尖一悸動,脫口問道,“你叫他熊爸爸?”
“是呀,我爸爸的網名叫南極熊嘛!天!我突然全身一陣燥熱,前胸後背盡長芒刺。
陰謀!一個特大的陰謀詭計!
陷阱!一個深深的陷阱!
我居然自己闖進熊窩!
難怪南極熊一句不談自己的家庭,一句不問我李婷的身世,卻原來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他們兄妹也實在苦心一片,如此熟悉的人突然間麵對麵談情說愛,無論如何轉不過彎來,未曾開始就已注定會失敗,於是現代科技提供了現代化交心辦法!
我不是不讚同這種辦法,我隻是無法接受這種不平等。他們在明處,看著我在暗處,我成了兒童遙控器下的玩具小車,有一種受操縱的屈辱。
“阿姨,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男孩仰著頭問道。我回過神來麵對現實。但是,我也沒有去過新加坡,知之甚少,便隨口建議:“你就說,買一隻南極熊來,新加坡離南極比我們近,應該有南極熊!”
男孩很高興,那笑模樣真的像令中符,像極了!我心中也不禁湧起一股濃濃的憐愛之情。
陰謀是貶義詞,有時候也會帶來好結果。劉備招親江東,就是諸葛亮的陰謀,帶回文武雙全的孫尚香和孫劉聯盟合力抗曹的大好局麵。
我身上的芒刺消失了,如潮的燥熱也退去了,
通體一片清涼。
令苓苓下樓來了,對侄兒交代幾句話,我們就出門了。
上車前,我再回頭看一眼熊窩,不似宮闕,勝似宮闕。令中符怎麼會這麼有錢呢?幾百萬呀,哪來的?貪汙受賄?
我的天!
可別“利名竭,空辜負錦堂風月”呀!
⊙文學短評
來到這裏的女人都有著不能明言的無奈:打掉孩子或者治療性病。在這個條件簡陋、技術粗糙的產房裏,她們把自己卑賤的生命交給這些隻在乎提成、月薪的醫生們。這些女人在生死邊緣博弈,她們的命運那麼卑微與貧賤。醫院負責人是非常理性的“投資者”,他們知道“政府有兩個難題沒辦法解決,一是性,二是醫院”,他們看準勢頭斂聚巨財,殘忍與狡詐。婦產科李婷麵臨的是在道德與現實的相抗衡,她一麵解救女子,一麵要麵對自己支離破碎的生活與窘迫的生活狀態。目睹了諸多冰冷而現實的生與死之後,她內心中的道德指向是否會將她帶到幸福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