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慧
馮慧:女,河南人,現工作於湖北武漢,出版小說《放飛的紅蝴蝶》,中篇小說集《望桂花》、《別墅裏的奧克蘭》等。
古城民間傳說,容家院地下埋藏著數不盡的金銀財寶,特別是那個價值連城的明月珠,至今還藏在容家院的某一個角落。公元二十一世紀,開發商金毛看中了這地段,容耀宗高低不肯搬,成了著名的釘子戶。容家最終能否守住自家大院呢?
一
容耀宗家是旗人,祖上是正紅旗。老祖宗從遙遠的科拉沁草原跟隨著滿人入關,最後留居在中原。據說容家的祖上好像還沾著點皇親國戚,家底殷實,在古城頗有名氣。到了容耀宗父親這代,雖說不能跟祖上比,但靠著祖上的積蔭,就是掃掃家裏的牆旮旯,日子照樣也能過得滋潤。隻是容家有個遺憾,容老爺年近半百,一直膝下無子。容家大太太整天在家求神拜佛吃素念經,喝神水貼黃符神經兮兮的,也沒見肚子鼓起來。容老爺子五十歲的時候對大太太徹底死了心,就納了一個小妾。這個妾叫小喜,是個漢人,原本是戲班子裏學藝的一個小戲子,還沒有正式上過台。小喜長得眉清目秀,淺淺一笑兩個酒窩。有一次容老爺去戲園子看戲偶爾看上了,就跟班主商量買下了。那時小喜才十六歲,但發育得很飽滿。小喜的名字是過門後容老爺給起的,下人都喊她小喜太太。大太太看見老爺把小喜太太娶進門,就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任何人不見,連吃飯都讓人送。她一個人在屋裏哭哭笑笑,把家裏值錢的東西東掖西藏,把金銀首飾往牆縫裏塞,把珠寶藏在地磚下,再後來把送來吃的東西也朝被窩裏掖,等東西爛得流了水發出了難聞的氣味才讓下人發現。容老爺去她的房間,她神情怪異地哭哭笑笑,讓容老爺毛骨悚然,於是容老爺便去得更少了。第二年的農曆小滿那天,小喜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容府上下像過年一樣熱鬧高興。而就在這天晚上,大太太用三尺白綾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容老爺五十多歲才得了這麼個兒子,那種喜悅是無法用文字表達出來的,容老爺給兒子起了耀宗這個名字,他期待著這個孩子以後能光宗耀祖。容耀宗小的時候就是讓家人給寵壞的。他還在手裏抱著的時候,來人必須先叫他跟他打招呼,否則再叫他他就把小臉扭一邊去。容耀宗小時候要看戲,容家必須包一排座,因為容耀宗不肯讓外人挨著他坐。容耀宗是小滿那天生的,乳名叫小滿兒。恰巧前街有個姓黃的淘糞工家裏也有個兒子叫小滿。容耀宗聽見街上有其他叫小滿的就不幹了,他跟他父親說,我叫小滿了,他憑什麼也叫小滿,就他家那臭大糞味兒也配叫小滿?我叫小滿他不能叫小滿。
於是容老爺就趕緊派人找到黃家商量,他家兒子能不能改個名不叫小滿。黃家人不滿地說,我兒子比你們兒子大,小滿是我們先叫的。再說現在是民國了,小滿這名字又不是犯了皇上的忌諱兒,憑什麼我們不能叫?要改也得讓你們改。容老爺子隻好暗下使了幾個錢給黃家說,隻要不當著容耀宗的麵叫就行了。這才擺平了此事。
容老爺畢竟年紀大了,在容耀宗十歲那年忽然生了場大病,沒有挺過去。容老爺在快咽氣的時候拉著小喜太太說,喜兒,我走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滿兒,他還沒長成人。這個孩子自小沒有吃過苦,我怕以後生活有變故,他會受罪。我已經給你們娘兒倆想好後路了。我把家產都買成了房產,以後你們娘兒倆就靠出租房產吃瓦片也能過一輩子,就是以後再難也不至於讓容家的後代流落街頭。小喜太太攥著老爺的手哭得如雨打梨花,說,老爺呀,你不能就這樣甩下我們孤兒寡母呀,你走了我們靠誰呀。可人生在世就如一盞燈,在這個世界上或明或暗地亮著,人死如燈滅,容老爺那盞燈在風雨飄搖中熄滅了。
容老爺子走了,寶善街的一大片房子成了容家的房產,喜太太雇了個差幫助容家打理房產。容家母子倆隻消在家收收房租,靠著吃瓦片,日子照樣過得滋潤。
容耀宗依然是脾氣很大,跟人鬥蛐蛐玩彈蛋,隻能贏不能輸。蛐蛐鬥輸了他就把自家的蛐蛐罐給砸了,彈蛋彈輸了他就用腳在地上使勁跺彈蛋。弄得這條街上的人都嫌他德行不好不願跟他玩。喜太太因為兒子父親走得早可憐他,便不忍心拘束他,所以由著他的性子玩。隻是看他鬧得不像話的時候會說他兩句。又過了兩年,容耀宗上了高中,他已經不屑跟街坊鄰居的夥伴玩了。早年間玩的小夥伴大多因為家境不好,早出去做工了。容耀宗學會了擺譜,他整天像個公子哥別著派克金筆吹著口哨騎著自行車在校園裏遊蕩。跟幾個家境相當的同學在一起議論班上哪個女同學最漂亮;或是談論英納格和白浪多手表哪個款式更好;三槍和鳳頭自行車哪個牌子更老。
喜太太信了基督,給自己年輕守寡的生活來了點信仰。每個星期天喜太太都要到教堂去做禮拜,聆聽主的教誨;有空就讀讀《聖經》或是陪朋友喝喝茶聽聽戲;興趣來了的時候也跟幾個朋友在自家院子的葡萄架下調調嗓音唱段久已荒疏的老戲:
頭戴金冠壓雙鬢
當年的盔甲我又上了身
帥字旗飄入雲……
容家的日子過得自然舒展,哪怕外邊世界千變萬化,仿佛跟容家的關係不大。房租是鐵杆莊稼,政治他們娘兒倆沾不上邊。容家的院子藏在居民的千山萬壑之中,滋潤而不顯山露水,富貴而不打眼。就像一套織錦內衣,富貴包裹在容家的院子裏。他們以為他們可以一直這樣生活下去。可是他們錯了,因為解放了。
二
解放了,容家的生活變了個樣。政府沒收了私人財產,容家寶善街的大片房產都充了公,隻給容家母子留下了他們現在居住的那棟明三暗五的老宅。
解放了,鐵杆莊稼沒有了,容耀宗必須出去工作,否則就沒有了生活的來源。容耀宗通過朋友介紹,在一個中學謀了個總務的差事。過去容耀宗每天都是睡到自然醒,現在每天早晨起床上班是讓容耀宗覺得最痛苦的一件事。
容家原本是一個獨門獨戶的院。解放後被重新分割了一下。東屋住著容家,一排廂房因為臨街,做了供銷合作社,在外另開了門,另一排廂房搬進了一戶人家。
非常湊巧的是,容家院裏新搬進來的那戶人竟是當年跟容耀宗同叫小滿的黃家。後來他們的兒子改名叫黃石頭,再後來黃石頭的父親去世了,黃石頭子承父業接過了父親的糞勺,也當了淘糞工。因為在舊社會淘糞工生活在最底層,新社會就是為了讓勞動人民過上好日子,所以政府特別地讓黃石頭一家搬進容家院。
真是日月輪回,早些年誰會想到一個窮淘糞工能住進容府這樣的深宅大院,就是隔著門縫也看不到裏麵的景致。黃家人住進了容家院,看見院裏的荷花缸葡萄架石榴樹像看戲裏的景致,連走路都踮著腳像騰雲駕霧一般總覺得是在夢裏。
那時候古城幾乎所有的人都是在公共廁所解決問題,條件再好的也就是在家備個馬桶。過去的茅廁沒有化糞池,靠淘糞工人從糞坑裏一勺一勺地挖出來裝進糞車拉到郊外。黃石頭每天半夜兩三點鍾趁人們起床之前把茅廁淘幹淨,等六七點鍾人們開始起床的時候,他已經下班回家了。黃石頭的個子很高,骨骼很粗大,一張臉有些長,中間顴骨突出,很像街頭賣的烤白薯。有人給他起了個大白薯的外號。整個一條街的人幾乎都喊他大白薯,倒把他的大名給遺忘了。自從大白薯一家搬進院裏,容耀宗總覺得院裏彌漫著一股臭大糞的味兒。容耀宗每天早晨起床到自來水管跟前洗漱的時間偏偏又跟大白薯一身糞味地從外邊回家的時間相吻合,倆人常常要共用一個水龍頭。過去容家獨門獨戶的自來水龍頭,現在竟成了院裏公用的,容耀宗覺得一百個不方便。每天早晨他正洗漱的時候,大白薯一身屎味地擠在他跟前洗手,他直想幹嘔。有次,他終於忍不住說,大白薯,你能不能等我洗完了再過來洗。大白薯眼睛一翻說,憑什麼?你洗你的我洗我的,我礙你什麼了。聽見倆人戧戧,喜太太趕緊在屋裏叫道,耀宗,快遲到了,你還不走。容耀宗順坡下驢騎著自行車上班去了。
解放了,窮人和富人的地位翻了個兒。新社會,出身不好的人都要夾著尾巴做人,容耀宗也得夾著尾巴做人。但是容耀宗實在忍受不了大白薯在他家院子裏的所作所為。容家院裏原本有個荷花缸,裏麵養著小金魚,上麵漂著幾葉浮蓮開著雪青色的蓮花,容老爺活著的時候常捏著魚食在荷花缸邊逗小金魚玩。後來沒人管了,缸裏沒有小金魚了,隻有幾片荷花要死不活地挺著,水也差不多幹完了。大白薯閑著的時候常喜歡跟荷花缸較勁,他不是運足了勁去推缸就是想把缸提起來,一身蠢勁沒處使,整天拿缸當玩意兒。還有挺好的葡萄架,他仗著自己個高,把臭烘烘的鞋舉到葡萄架上曬。吃飯的時候,大白薯總是端著小臉盆似的碗蹲在院裏吸著麵條或喝著粥,那呼哧呼哧的聲音整個院裏都能聽見。容耀宗正在屋裏喝著母親做的八寶粥,吃著小麻油淋的玫瑰大頭菜,聽得心煩時,他用筷子指著院裏的大白薯對母親說,媽,你看那大白薯簡直是豬托生的,你聽那吃東西的聲音跟豬拱槽有什麼兩樣?喜太太聽了兒子的話,慢條斯理地說,孩子,主說,凡事包容,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的。現在世道不同了,你要學會寬容學會忍耐,才能在這個世界上生存。
其實大白薯也同樣看不上容耀宗,一個大男人整天遊手好閑,油瓶倒了都不扶。現在倆人住在一個院裏,互相不對眼。
有一天容耀宗中學的同學來家玩,倆人坐在院裏的石凳石桌上下起了象棋。大白薯正好閑著在家,便也湊過來看。容耀宗要輸棋了。容耀宗是輸不得的人,扭臉一看大白薯站在他身後,就說,背後背個豬,走哪兒哪裏輸。大白薯不理會他的話,看著棋盤說,你拱車呀!拱車正好別著他的馬腿。容耀宗不服氣地說,拱什麼車,拱車有什麼用!容耀宗的同學抬頭問,你會下象棋?大白薯憨憨一笑說,會一點。
容耀宗的同學覺得大白薯支的招有些水平,就說,那你來!大白薯一聽就毫不客氣地蹲在地上借著容耀宗的殘局跟那人繼續下起來。讓容耀宗沒想到的是,大白薯用容耀宗的殘局竟然贏了容耀宗的同學。
容耀宗的同學走了,容耀宗覺得丟了麵子,就對大白薯說,你不是能嗎?咱倆來一盤。
於是,倆人在院裏你拱車我跳馬地幹起來了。果然容耀宗輸多贏少。容耀宗心裏很不服氣,他覺得自己的智商應該在大白薯之上,所以他輸給大白薯是件很丟人的事。於是,倆人的下棋就有了火藥味,不是下棋而是較勁。大白薯下棋的時候喜歡哼戲,還喜歡把吃掉對方的棋子攥在手裏砸得啪啪直響。容耀宗見不得他得意,就規定下棋的時候不許發出響聲。越是規定多,贏棋的時候越容易得意,大白薯要贏棋的時候就一臉抑製不住的得意,眉飛色舞地晃著腦袋。於是容耀宗又規定贏棋的時候不許笑,以後倆人再下棋都得板著臉。有一次倆人吵架把棋盤都給撕了。那時大白薯的母親還活著,她掀簾子伸出頭來說,石頭,你倆下棋又不當飯吃,可不興鬧得紅臉撕棋盤。喜太太在葡萄架下搖著鵝毛扇微笑著對大白薯的娘說,黃嫂,你別把他們倆當回事,都是狗脾氣。小喜太太信教,對任何人都是和顏悅色的。
這兩個人像歡喜冤家一樣,吵得再狠仇結不下,就像天上的烏雲積得再厚一會兒就風吹雲散了。但容耀宗不得不承認大白薯是個非常聰明的人,不管玩什麼他都很難贏他,他想大白薯如果上學肯定在他之上。但嘴上他是萬萬不肯承認的。容耀宗的朋友不多,其實在他心裏非常依賴大白薯,如果哪天他沒有看見大白薯,心裏就有種失落感。他和他的關係就像矛和盾的關係,彼此排斥又彼此相依。
三
有一日,容耀宗發現大白薯穿了件新藍卡其布解放服,鬼鬼祟祟地出去了,傍晚又鬼鬼祟祟地回來了。沒過多久,大白薯家的門上貼出了一副新對聯:
百年佳偶共天長 映日紅蓮並蒂開
橫批:百年好合
然後一大群鄉下人送來了一個陌生姑娘,吃了一頓豬肉燉粉條的熬菜,放了兩掛鞭炮,黃石頭結婚了。媳婦是從老家娶來的,長得黑黑瘦瘦的,一隻眼皮上還有個小疤瘌,讓人覺得一隻眼大一隻眼小。大白薯結婚的時候,喜太太專門送去了一床鴛鴦戲水的緞子被麵,這大概是黃家收到的最重的禮物,讓黃家感激不盡。
一年後,大白薯的媳婦秀芝給大白薯生了一個小子,正趕上困難時期沒有口糧,秀芝奶水不足。大白薯不知道在哪裏牽回一隻羊,放養在院角的花壇裏,給兒子擠羊奶。羊把容家種了許多年的梔子花和幹枝梅踩得一塌糊塗,羊拉的糞便把院裏弄得膻烘烘的。容耀宗跟母親抱怨說,看看這院還怎麼讓人住呀?過去隻是大糞臭,現在還改羊圈了,我們好好的一個家給弄成這個樣子,真想把他們都轟出去。喜太太聽了趕緊說,耀宗哇,你糊塗呀!你以為這還是過去咱們那個家嗎?那個家早沒有了。你可不能口無遮攔地亂說話,萬一說錯了讓人給你扣個政治帽子就壞了。媽這一輩子快過完了,該享的福也享了。可你還年輕呀,你還沒娶媳婦呢,你要是出了什麼事,讓媽百年之後怎麼跟你爸爸交代呀!喜太太說到這裏眼圈有些紅了,她用手帕輕輕地拭了一下眼角又勸解地說,再說現在是困難時期,大家都不容易,過日子不就是個熬嗎?熬得滴水成冰,熬得雲開日出,萬萬不能躁。
但是容耀宗沒有母親那麼好的修行,他上班出門,看見大白薯正精心地擠羊奶,他忍不住呲打了大白薯幾句,你明天再牽一頭豬回來呀!這院改你家牧場得了。說完揚長而去。喜太太聽見了趕緊掀簾子伸出頭來說,石頭,你別理他,晚上回來嬸說他。大白薯聽了委屈地說,嬸,我也是沒有辦法呀,現在糧食供應緊張,秀芝沒有奶,我不弄個羊,孩子就養不活了!喜太太聽了連忙說,我知道我知道。
第二天大白薯的羊怏怏的,誰給羊吃的幹草上灑了水,羊拉肚子咩咩地叫了一晚上。大白薯拿著搪瓷缸幹急擠不出羊奶來。他舉著空缸子憤怒地喊著,誰這麼缺德!
中午的時候,喜太太拿著一盒蛋糕到黃家。這蛋糕是前兩天聖誕節,喜太太去教堂,羅神甫親自烤製的。羅神甫跟喜太太是多少年的老朋友,羅神甫感歎地對喜太太說,現在牛奶和雞蛋都供應緊張,已經很久沒有做蛋糕了。臨走的時候羅神甫還送了喜太太一些。喜太太一直沒有舍得吃。
喜太太把蛋糕放在黃家的桌子上笑吟吟地說,讓我來看看這孩子又長了多少。大白薯兩口子趕緊把嬰兒抱到喜太太跟前說,讓喜奶奶瞧瞧。喜太太掀開嬰兒的包被看了看說,怪不得人家說隻愁生不愁長,才幾天沒有見又長大了不少。說完把蛋糕遞給大白薯說,聽說羊病了擠不出奶,先把這個拿開水泡泡喂喂孩子吧。大白薯兩口子看見蛋糕大吃一驚,糧食困難時期,能送一盒蛋糕是多麼厚的禮呀。大白薯連忙用手推擋著說,嬸,這東西您留著吃吧。喜太太說,大人少吃一口沒關係,孩子可不行,你給孩子貼補貼補吧。大白薯兩口子正為小孩沒有吃的擔心,見喜太太送來蛋糕感恩不盡。
喜太太走的時候,扶著門檻回頭對送她出門的大白薯說,石頭,耀宗毛病挺多的,但也沒有什麼壞心,你別跟他一般見識。大白薯低著頭說,嬸,我知道了。我比他大,以後我讓著他。喜太太露出笑容說,石頭,我知道你是個厚道的孩子,以後耀宗要有什麼出格的事,你看在嬸的麵上,多擔待著他。大白薯低著頭又說了一遍,我知道了,嬸。
晚上容耀宗回家想吃蛋糕,喜太太說送人了,容耀宗著急地說,媽,您昏了頭了?怎麼把蛋糕送人了。喜太太看了他一眼問,那羊草上的水是你灑的吧?容耀宗低頭不語,喜太太告誡說,耀宗,害人之心萬萬不可有哇!
不久,容耀宗也結婚了。媳婦是喜太太挑的,叫賢淑,是喜太太一個教友的外甥女,娘家並不在本地。賢淑在東大街的一家茶葉店賣茶葉,人長得瘦瘦的,皮膚黑黑的,但很耐看,茶葉店的生意很清淡,所以人說話也是秀秀氣氣的。因為長期賣花茶,賢淑的身上總彌漫著一股茉莉花的清香。
容耀宗對賢淑並不是很滿意,容耀宗的本意更喜歡豐滿妖嬈些的女人。這些年來他也交過幾個女友,但母親都不中意。喜太太說,娶媳婦是要居家過日子的,妖道的女人要敗家的。喜太太牢牢地把握著容耀宗的婚姻大關,最後選中了賢淑,容耀宗也挑不出賢淑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就像一道普通的家常菜,挑不出毛病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一年後賢淑生了個女兒,容耀宗聽說賢淑生個閨女心裏很不爽,索性連醫院都懶得去,氣得賢淑在醫院裏偷偷落淚。喜太太一邊給兒媳婦做飯,一邊數落他說,有你這樣當爹的嗎?男孩女孩不都是你的骨血,怎麼能連看都不去看看?容耀宗半依在床上,一邊懶散地翻著小說一邊漫不經心地對母親說,過兩天不就回來了嗎,到時不是得天天見,非得趕著今天去?說著眼睛朝窗外瞄了瞄又說,外邊又刮北風了,到處揚著風沙,出門張嘴就是一口沙子,我現在不想出門。喜太太也沒有辦法,隻得抱著保溫桶親自給兒媳婦送飯去。容耀宗一個人無聊地待在屋裏,大白薯掃院子的刷刷刷聲一陣陣地傳來,容耀宗聽著那聲音像是在對他炫耀,容耀宗心裏恨恨地想,憑什麼他大白薯生兒子,我就生閨女。
四
一晃幾年過去了,大白薯的兒子都開始上小學了。大白薯兒子長得像他的母親,臉型圓圓的,中間有些凹,從小得了個小凹鬥的外號,他的大名除了在學校很少有人叫。小凹鬥很淘氣,每天放學不是彈彈蛋就是鬥蛐蛐,最不愛寫作業,經常被老師留校。這天老師讓同學給他家帶口信說,小凹鬥三天沒有交作業了,氣得他母親秀芝用小笤帚疙瘩朝小凹鬥的屁股上狠狠地打了幾下,下午沒課不許他出院門,逼著他在家老老實實地寫作業。小凹鬥哼哼唧唧地把作業本放在院裏的石桌上,一邊寫作業,一邊唱著流傳的順口溜:
倒黴倒黴真倒黴
老師讓我交學費
她去找我媽,我媽不理她
她去找我爸,我爸不在家
她去找我姐,我姐做遊戲
她去找我弟,我弟給她放個屁
……
正巧容耀宗回家,聽見小凹鬥的順口溜嗬嗬大笑起來,他用手擰著小凹鬥的耳朵說,你們這一家人可真行!容耀宗因為自己生了個女兒,對小子很感興趣,沒事的時候常逗著小凹鬥玩。小凹鬥剛會說話的時候,他就教小凹鬥喊他父親大白薯,喊一次給塊糖。有次大白薯帶兒子出去玩,有人問小凹鬥,你爸爸叫什麼?小凹鬥竟脆生生地說,大白薯!把大白薯弄了個滿臉通紅。後來小凹鬥長大了,才知道大白薯是父親的外號,不敢再叫了。
小凹鬥正在寫作業,忽然聽見牆根處有蛐蛐的叫聲,那聲音特別亮,一陣陣唧唧地叫著,撩得小凹鬥心裏癢癢的。小凹鬥根據聲音判斷這一定是個二尾蛐蛐,他有些忍不住了。他朝自家的大門看看,母親在屋裏沒出來,他便躡手躡腳地站起來順著蛐蛐的叫聲尋去。
蛐蛐的叫聲在容家的牆根處,那裏堆著一些容家的陳年雜物。小凹鬥輕輕地把亂七八糟的東西一點一點地掏幹淨,然後翻磚揭瓦地找著蛐蛐。容家的院子原本都是青磚鋪成的,牆根處因為人去得少,地磚大多數都是整的,一掀底下濕淋淋的藏著許多蟲兒。小凹鬥循著蛐蛐的聲音一塊塊地揭開地磚看看然後放下,蛐蛐像跟他捉迷藏一樣,聲音總是飄浮不定的。小凹鬥揭開最裏麵的一塊地磚時,土被蚯蚓拱得鬆鬆的,好像有個東西露出頭來。小凹鬥把土一扒開,露出個小瓦罐來,他把手伸進小瓦罐裏摸出個錫紙包,正想打開看時,聽見自家有聲音好像有人要出來,小凹鬥趕緊把錫紙包塞到口袋裏,用腳踩了踩地磚朝座位上跑去。
這時她母親掀簾子出來問,你又在幹什麼?小凹鬥趕緊說我想在牆根撒泡尿。秀芝說,不是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許在院裏撒尿的嗎?小凹鬥吐了吐舌頭趕緊說,我還沒有撒呢。母親看了他一眼教訓說,趕緊寫作業,小心一會兒你爸爸回來收拾你。說完又進屋了。
小凹鬥看母親進屋後,趕緊從口袋裏往外掏東西。小凹鬥口袋裏的東西太豐富了,有扣子彈蛋煙紙盒還有空牡蠣殼和釘子,小凹鬥從口袋裏找到那個錫紙包打開一看,竟然是一個小拳頭大小的珠子。這顆珠子呈青灰色,很透亮,裏麵似乎有若隱若現的紋路。
那天太陽真好,知了在高大的槐樹上了了地叫著。小凹鬥百無聊賴地拿起珠子對著太陽瞄去,陽光是那麼強烈,把小凹鬥手中的珠子照得透亮,小凹鬥在珠子裏看見了一條金色的卷毛獅子狗。他有些不相信,轉了轉方向又看了看,獅子狗竟然跟他臉對著臉,他連獅子狗的藍眼珠兒都看得清清楚楚。
秀芝從屋裏出來,看見小凹鬥正在玩彈蛋,就嗬斥他道,你就玩吧!今天不寫完作業,就不許你吃飯。小凹鬥對母親大聲說,媽,你快來看呀,這珠子裏麵有金毛獅子狗!小凹鬥把珠子塞到母親手裏非要她看,秀芝推不過,就接過珠子對著太陽看去,她沒有看見金毛獅子狗,她看見的是一片蕎麥地。她有些不相信地轉了轉珠兒,那蕎麥地仿佛被拉近,她連蕎麥上的小花瓣都看得清清楚楚。
容耀宗掀簾子出來,小凹鬥又叫住容耀宗說,容叔,你看我這珠兒裏麵有景兒,我和我媽看的不一樣的。看你能看見什麼?容耀宗聽了,半信半疑地接過小凹鬥手中的珠子對著太陽瞄去,結果他看見了一樹開得正豔的桃花兒,他不信地又轉了轉角度,仍然是桃花兒,連桃花上的花蕊都看得清清楚楚。他驚呆了,他知道這一定是個寶物!他攥著珠子問小凹鬥,你在哪兒弄來的?小凹鬥想,不能說在這院找到的。容叔會說是他放在那裏的。爸媽說不讓惹容叔。於是他撒了個謊說,我彈蛋贏的!容耀宗不肯撒手地說,騙我的吧,是不是在這個院裏找到的?小凹鬥說,不是。然後去搶珠子。容耀宗把手攥得緊緊的,倆人鬧成一團。秀芝在一邊隻好嗬斥小凹鬥。正好大白薯從外邊回來,他看見小凹鬥跟容耀宗糾纏成一團,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連忙拉住兒子。容耀宗看見大白薯回來了,也不好意思再跟小凹鬥鬧下去了,於是一鬆手小凹鬥就把珠子搶到了手。這時小凹鬥的臉上被汗抹得一道黑一道白的,他攥珠子的手藏在背後,一副不屈不撓的神態。
大白薯聽媳婦和兒子說這珠子的神奇,有些不相信,他從小凹鬥手中要過珠子來,對著太陽,眯縫著一隻眼睛朝珠子裏看去,他看見的是一頭黃牛,一頭低著頭弓著腰使勁前奔的牛。
這時院裏的人都出來了,喜太太看見的是一幅風景,上麵樓台亭閣一應俱全。賢淑看見的是一把美麗的洋傘……反正每個人看到的東西幾乎都不一樣。
大白薯對這顆珠子產生了興趣,這到底是個什麼稀罕物?大白薯雖然沒有讀過幾天書,但他內心十分聰穎。他平時不賭不玩,最喜歡的事就是每天去相國寺聽說書。因此對曆史上三皇五帝的曆史也略知一二。大白薯想,他們這個古城是大宋三百多年的京都,宋朝的清明上河圖就表現了當時的繁榮景象。隻是因為後來黃河泛濫,古城被黃河的淤泥埋了幾層,老城早就成了地下城了。他們這個城市的地下不知藏了多少寶藏。
大白薯又把大家看到的圖案仔細地想了想,他忽然有種靈感,他覺得大家看到的圖案似乎跟他們本人的命運有著某種說不出的關聯,難道這真是一個神奇的珠子?
這天晚上,有個人同樣也睡不著,那就是容耀宗,因為他也惦記這顆珠兒。容耀宗總覺得小凹鬥說的這顆珠子來曆有些不清不白。他知道這顆珠子一定是個無價之寶,可它是怎麼落到小凹鬥手裏的呢?容耀宗總有一種預感,這顆珠兒應該是他們家的。因為隻有他們容家才配有這樣的東西。
容耀宗抬頭朝母親的房間望去,母親屋裏的燈光還亮著。容耀宗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趿拉著鞋到母親的房間去了。
此時喜太太正在燈下翻閱《聖經》,喜太太是個虔誠的教民,見兒子進來,喜太太輕輕地掩住手中的《聖經》問,這麼晚了你還沒有睡?臥在喜太太身邊的寵物貓多福也不滿意地朝他喵喵地叫了幾聲。
容耀宗心事重重地坐在母親的床跟前說,媽,我在想一件事,今天小凹鬥拿的珠兒會不會是咱們家的東西?我過去聽您說過,大媽瘋了整天到處藏東西,這會不會是她藏的東西?喜太太看了看兒子,語重心長地說,孩子,在這個世界上,擁有任何一樣東西都講一個緣分,強求不得。主說,凡事包容,凡事相信,不做無禮的事,不求己益,不動怒,不圖謀惡事。兒子,這個世界上好東西太多了,也許福兮禍所伏。
容耀宗索然無味地坐在那裏聽著母親給他講上帝,心裏仍然掛念著那顆珠子!
五
容家院裏出了寶貝的事不脛而走,有許多認識的不認識的,拐彎抹角地都找到容家院,要看珠子。有開車來的,有提著點心來的,都想看看自己能在珠兒裏看見什麼。開始大白薯還有求必應,後來來的人多了,良莠不分,不但打亂了他們的正常生活,有人還趁機偷了院裏的東西。於是,大白薯決定不再把珠子拿出來了。
容耀宗有個情人叫金盤。金盤是職工醫院牙科的護士,有次容耀宗牙疼去看病認識的她。金盤長得很特別,高高的鼻梁黃眼珠,粉白的皮膚自然曲卷的黃發,特別是她的胸特別的豐滿,長得十分妖嬈。據說她祖上有猶太人的血統,人稱洋金盤。職工醫院牙科就因為有了這個洋金盤,經常人滿為患。特別是洋金盤的笑有種銀鈴般的亮和脆,能讓男人的骨頭都酥了。喜歡洋金盤的男人很多,隻要她開口,每個男人都心甘情願地為她服務。據說洋金盤的丈夫是個銀行職員,他根本挾製不了風流的妻子,對妻子的行蹤幹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容耀宗從見到洋金盤的第一眼起就強烈地迷戀上了這個女人。為此他經常“牙疼”。但洋金盤很多時候是敷衍他,這讓容耀宗很喪氣,他知道要釣洋金盤這樣的女人不下本錢是根本不行的。為了博美人一笑,他把母親給賢淑的珠寶首飾當做禮物一件一件地偷偷送給了洋金盤。
每到晚上,容耀宗看著身邊勞累了一天睡相不雅的妻子,就想,哪天能把身邊的賢淑換成洋金盤,那將是多麼美妙的事呀!想到這裏,容耀宗常常為自己鳴不平,要是擱在過去,憑他們家的實力,他容耀宗什麼樣的女子娶不來,怎麼會娶賢淑這種女人?那洋金盤還不是像蜜蜂一樣圍著自己團團轉。想到洋金盤,容耀宗就渾身燥熱,爬起來又從賢淑的首飾盒裏摸去了一個翡翠手鐲。
容耀宗拿著翡翠手鐲去找洋金盤,洋金盤一邊把手鐲帶在自己豐潤白皙的手腕上,一邊笑吟吟地朝容耀宗的身上蹭了蹭說,哎,正說找你呢,聽說你們院裏出了個寶貝,帶我去看看?容耀宗渾身酥麻麻地捏了捏洋金盤的手說,你想看那還不好說。洋金盤一邊玩著手鐲一邊歪著腦袋看著容耀宗說,你敢帶我上你家?容耀宗遲疑了一下,洋金盤嗬嗬地笑了起來說,不敢了吧?容耀宗被洋金盤一激就說,他們知道你是誰?想去現在就走!
賢淑正在生煤爐子,因為柴火濕,她生了幾次都沒著起來,她正拿著破蒲扇拚命地扇爐子,鼻孔邊吸了一圈煤煙灰,跟長了一圈小胡子一樣。這時容耀宗推著自行車領進來一個極其妖嬈的女人,一頭黃發撲棱著,一對黃眼珠兒骨碌著,一身鮮亮的衣服,一臉嫵媚的笑,讓容家院都亮堂了許多。這個女人就是洋金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