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耀宗進院像沒看見賢淑一樣,殷切地把洋金盤介紹給大白薯,說一個朋友想看看珠子。洋金盤把手中提著的二斤點心遞給大白薯,大白薯看了看洋金盤又看了看賢淑,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進屋拿出了他的寶貝。

這天天氣不太好,有些陰沉。洋金盤小心地接過珠兒,用食指和拇指夾住,然後舉到亮處看著,她胳膊上的翡翠手鐲在她粉白的手臂上滑動著。洋金盤的手不斷地撚轉著珠子仔細地看著。容耀宗在一邊性急地問,你看見什麼了?洋金盤沒有回答他,又看了一遍才把手放下。洋金盤把珠子還給一邊等著的大白薯,笑吟吟地說,我看見的是一隻鳳凰。容耀宗誇張地說,哇呀,看了這麼多人,你是第一個看見鳳凰的。大白薯用懷疑的眼神看了一眼洋金盤,沒有說話,抱著寶貝進屋了。

這時喜太太正站在窗前,透過玻璃窗,她看見洋金盤手腕上的翡翠手鐲上下飛舞著發出幽幽的光澤。

看完珠兒,洋金盤要走,容耀宗又和她一道出了院子。這倆人自始至終仿佛根本沒有看見正在院裏生爐子的賢淑。賢淑一臉煙灰地站在那裏,一句話也說不出,眼淚不爭氣地滾落下來。前兩天上班的時候,同事文芳曾跟她說,賢淑,我剛才來的時候,看見老容騎著車,後麵還帶著一個洋婆子。賢淑一邊泡著茉莉花茶,一邊笑著說,哪來的洋婆子呀?文芳吃驚地說,賢淑,你沒聽說?職工醫院有個洋婆子騷得很,人家都叫她洋金盤。古城不大,有個著名人物幾乎全城人都知道。看來這就是文芳說的洋金盤了。大白薯走出來看著二人消失的背影說,就她那樣的能看見鳳凰,打死我也不信,我看她八成看見的是狐狸精。

賢淑把手中的蒲扇使勁地朝地上一扔,捂著嘴朝屋裏跑去,中午飯也不肯做了。

中午容耀宗請洋金盤上又一新去吃小籠包子。又一新是古城的老字號,它的小籠包子最有名。

容耀宗要了兩籠包子,兩人一邊吃著一邊聊著。表麵上倆人規規矩矩地吃著小籠包子,桌下洋金盤的腿纏繞著容耀宗的腿來回晃著。

洋金盤一邊蘸著醋吃著包子,一邊問道,哎,剛才在你們院那個拿著破蒲扇一臉煙灰的女人是你老婆吧?容耀宗含含糊糊地哼了一聲。洋金盤用腿夾一下容耀宗的腿調笑著說,你怎麼也不介紹一下?洋金盤這一招讓容耀宗心裏酥麻麻的,身上的血一湧一湧的。

容耀宗夾起一個蟹黃餡的包子,蘸上薑絲調料,喂到洋金盤的嘴裏,很顯然,這時他不想談他的老婆。

洋金盤叼著容耀宗喂到嘴裏的包子,用腿又一次夾了一下容耀宗問,哎,你猜我剛才在珠子裏看見的是什麼?洋金盤歪著腦袋,表情很曖昧。容耀宗說,你不是說看見鳳凰了嗎?

狗屁的鳳凰,我那是騙他們的,我真正看見的是金毛狐狸,是狐狸精。看著容耀宗愕然的表情,洋金盤開心地嗬嗬大笑。容耀宗也跟著笑起來說,那正好,我看見的是桃花,一個是走桃花運,一個是狐狸精,正好一對。洋金盤托著腮嘖嘖說,哎,那麼好一個東西,怎麼落在大白薯那麼一個人的手裏了?洋金盤無限惋惜的樣子。

容耀宗恨恨地說,我跟你說實話吧,那一定是我們家的東西。隻可惜落到他人手裏了。

下午,容耀宗從外邊回來,賢淑拿眼睛瞪著他,他假裝沒有看見,徑直朝屋裏走,嘴裏還吹著口哨。自容耀宗跟洋金盤好上以後,他覺得賢淑跟洋金盤好比是豬肉燉粉條對西洋點心。洋金盤通身散發著曖昧的肉香和奶香,而賢淑身上整天是一股煙熏火燎的味道。洋金盤讓他神魂顛倒,而賢淑讓他索然無味。按他家過去的榮耀,他容耀宗娶幾個媳婦都沒問題。一個賢淑就能拴著他的心?容耀宗知道賢淑在怨他,但又能把他怎麼樣呢。賢淑的娘家不在本市,她沒有七大姑八大姨的娘家人撐腰,她敢把他怎麼著?想到這裏,容耀宗嘴裏的口哨聲吹得更響了。

容耀宗的口哨一直吹到母親的房間。喜太太正坐在椅子上讀《聖經》,容耀宗嬉皮笑臉地對母親說,老太太又學習上了。

喜太太看見兒子進來,合上手中的書說,你坐下,我有話問你。容耀宗坐在了母親身邊,撫摸著喜太太身邊正打盹的貓兒多福說,您老人家又有什麼指示?喜太太看了看兒子問,那個女人是怎麼回事?容耀宗裝糊塗地問,哪個女人?喜太太正色說,你別跟我裝糊塗,中午你帶到院裏來的那個女人。

哦,容耀宗裝作剛想起來似的說,你是說上午來看珠兒的那個女人吧。人家也就是想看看珠子。喜太太聽了兒子的話冷笑了一聲說,我問你,我給賢淑的翡翠手鐲怎麼戴到她的手腕上了?容耀宗聽了暗暗叫苦,好厲害的老娘,怎麼一下子就認出洋金盤戴著的翡翠手鐲了,便低頭不語了。喜太太看見兒子無話可說,便勸導兒子說,孩子,賢良的妻子是家裏的財富,妖冶的女人是禍起的根源。你要好自為之。

洋金盤有個弟弟外號叫金毛,長得也是鷹鼻子鷂眼,與一般人不同,走到哪裏都挺顯眼的。按金毛的年齡是該下農村的,可是金毛說他身體有病,便賴在城裏不走,於是就變成了社會青年。金毛整天遊手好閑,逢臭下蛆也不是什麼好鳥。他知道姐姐生性風流,凡是跟他姐姐相好過的男人,讓他打聽著了都要去敲一把,跟他姐姐好過的男人常常說,金盤風騷,金毛難纏。

金毛得知他姐姐有了新相好後,便打聽到容耀宗上班的單位,在學校門口堵著容耀宗開口叫姐夫,然後找他借錢。容耀宗怕別人知道影響不好,便三塊五塊地經常給他。金毛也有不借錢的時候,來借他的自行車,那比找他借錢還讓他頭疼。容耀宗的自行車可不是一般的自行車,那可是英國的名牌三槍牌的,是容耀宗結婚那年一個國外的親戚輾轉多地費好大勁給他搞回來的,平時容耀宗珍貴得像命一樣。金毛涎著臉借了幾回,容耀宗沒辦法隻好借給他了,說好當天就還,結果十天半月不見蹤影。容耀宗催得急了,金毛終於送回來了。容耀宗一看車,氣得差點吐血,他好好的車借出去,回來後車條斷了好幾根不說,整個車身上被剮得傷痕累累,龍頭都變了形。容耀宗氣得說,你怎麼把車弄得這樣?金毛嬉皮笑臉地說,我們兄弟幾個比賽飛車。容哥,數你的車硬朗,別的車飛過小河溝早就摔散架了。瞧咱們這車還跟沒事一樣。容耀宗聽了氣得翻白眼說,你就拿著你容哥的心肝去當飛艇?金毛連忙嬉皮笑臉地說,容哥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別那麼小氣。容耀宗拿他沒治,便對洋金盤抱怨說,你兄弟咋是那樣一號人呢?洋金盤瞥了一眼容耀宗,毫無表情地說,別跟我說,他的事我管不了。

金毛聽到外邊都傳火了,容家院有個能看見景的稀罕珠子,這樣的事怎麼能少了他。他纏著容耀宗帶他去看珠子。容耀宗被他纏不過,隻好又把金毛帶回來。大白薯認識金毛,他的名聲在江湖上很臭,大白薯堅決不肯拿出珠子給他看。

金毛看大白薯不肯拿珠子給他看,心裏很不爽。他對容耀宗說,容哥,我聽我姐姐說,這個珠子原本是你們家的,怎麼就落到別人手裏了呢?我看咱們古城也隻有你們容家才趁得起這樣的寶貝。容耀宗因為在金毛麵前栽了麵子,心裏也不舒服。金毛乜斜著眼睛給容耀宗燒著火說,一個掏大糞的,好東西放到他手中也糟踐了,不如咱哥兒倆想辦法給他弄過來。容耀宗聽了問,你想怎麼弄過來?金毛臉上露出詭秘的笑容,然後趴在容耀宗耳邊小聲咕唧了幾句。容耀宗一聽臉變了色搖著頭說,那不行,那不成了綁匪?金毛拍著容耀宗的肩頭說,你怕什麼呀?容耀宗還是搖著頭不肯,分手的時候,金毛用他那鷂子一般的眼神盯著他看,容耀宗覺得身上有點冷颼颼的。

星期天是做禮拜的日子,一大早喜太太就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然後夾著《聖經》去教堂。教堂在東大街上,喜太太穿過一條長長的巷子,遠遠就看見教堂那巴洛克建築的尖頂了。路上喜太太有些奇怪,往日做禮拜的日子在這條巷子上會遇上不少教友,可今天這條路上行人卻寥寥無幾。喜太太疑惑地穿過小巷走到教堂跟前時才發現,教堂的大門給封了,上麵貼著一個通知:

革命的同誌們:

教堂是國外反動分子宣傳和散布反革命謠言的地方。為了防止資本主義複辟,保證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順利進行,接上級通知,從即日起關閉教堂,禁止做禮拜,如有發現違反者按反革命分子處理。

喜太太看了渾身一哆嗦,她快步離開了教堂。走了幾步又不甘心地停下來四下看了看,然後沿著教堂的圍牆朝後門走去。圍牆的東南處有個不大的小門,這是平時教堂勤雜人員買菜或辦事留的後門。喜太太又四下看了看,然後小心地敲了敲門。很快有人打開一條門縫,見是喜太太,就把她讓進去了。喜太太走進教堂,隻見一片狼藉。教堂天穹的五彩玻璃被人砸得亂七八糟,聖母瑪利亞的像也歪斜地吊在半空中,羅神甫一個人灰頭土臉地站在教堂的中央發著呆。看見喜太太進來,羅神甫神情沮喪地說,喜太太,你以後不能來做禮拜了,街道通知,這裏很快就要改造成養牛場,我也要回我的老家南京去了。說到這裏,羅神甫兩眼很空洞地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說,阿門!

從教堂出來,喜太太看見教堂兩邊花壇裏往日嬌嫩的美人蕉已經成了殘枝敗葉。院內幾棵經年的大法桐飄零著半黃的樹葉,在空中淒楚地搖曳著,往日優雅的紫藤架被人拉倒,斑駁的粗藤在半空中淩亂地耷拉著。自從容老爺去世後,幾十年來,喜太太幾乎每個星期天都是到這個地方度過,是上帝陪伴她走過寂寞的歲月,填補了她內心的空洞,幫助她度過了寂寞的人生。每個禮拜日她和唱詩班的教友們用天籟之歌讚美上帝,這樣的生活讓她從一個失去丈夫的年輕女人走到現在兒孫同堂兩鬢花白。可現在就連這樣一個地方也不給喜太太留下了,這個給她精神洗禮的地方竟然很快就要變成養牛場了。想到這裏,喜太太覺得自己變成了迷途的羔羊,頓時覺得無限的傷感,生活失去了寄托,失去了希望。想著想著,喜太太覺得自己胸口突突地跳著疼。

喜太太回到家裏後身體就變得懨懨的,躺在床上竟不想動。偏偏這時孫女小園又在出麻疹,把個賢淑忙得團團轉,照顧完小的照顧老的,還要給婆婆煎湯熬藥。

賢淑的心情也不太好,整天很少說話。給婆婆送湯藥時,喜太太半撐著身子接過藥碗說,讓你辛苦了,耀宗還沒有回來呀?賢淑恨恨地說,不回來還好,不回來我還少伺候一個。喜太太聽了吃了一驚,問:賢淑,你是不是伺候我伺候煩了吧?喜太太平時對兒媳婦很好,有事總是向著她,賢淑因為娘家不在本市,跟婆婆倒比一年見不了幾麵的娘家人親。賢淑知道自己說錯話了,眼淚就流了出來說,媽,我不是說你的,我心裏有苦哇!耀宗在外有別的女人了,他的心根本不在咱們這個家。喜太太聽了端湯藥的手在顫抖。其實,從上次洋金盤來她就知道了,那個女人太妖嬈了,男人抗不住。

喜太太太了解她的兒子了,她當初執意要讓容耀宗娶賢淑,就是看上賢淑的本分和簡單。她知道像兒子這樣的人,必須要一個賢惠的媳婦撐著,否則這個家不會持久的。男人都愛風流的女人,可風流的女人哪一個能讓家安寧,哪一個能善始善終呢?喜太太喝了一口湯藥,又苦又澀,正如她的心一樣,她對兒媳婦說,賢淑,一個男人在走路的時候,難免會停下腳步看一看路邊的花花草草,可是不管他走得多遠,他還是要回家的。

喜太太身體好了點,就搬了個椅子在院裏曬太陽,多福眯縫著眼睛趴在喜太太的腿上陪著喜太太一起打瞌睡。吱扭一聲,院裏的大門開了,大白薯回來了,喜太太睜開眼睛問,石頭,散場了,今天講的是哪一段呀?大白薯摸著腦袋笑著說,今天講的是三國火燒連營,那老馬講得可真賣勁,驚堂木都拍斷了。唉,也快聽不成了。喜太太撐起身子問,怎麼書也不讓說了?大白薯一邊用葫蘆瓢喝著水一邊說,不讓說了,上麵說說書的講的都是四舊的內容,可聽書的大多都是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就是靠聽說書混日子呢,所以趕了幾次也趕不散。說到這裏大白薯又問,嬸,你那個上帝也不讓信了?喜太太撫摸著多福歎了口氣說,是呀,我們這些人靠什麼支撐精神生活呢?

秀芝從屋裏拿出一捆芫荽來說,小園出麻疹,芫荽水能發疹子。我到他姥姥家地裏薅了些,讓賢淑給小園煎水喝吧。喜太太感謝地說,難得你們這倆孩子,什麼事都給我們操著心呢。大白薯笑著說,嬸,一個院的住著,門一關不就跟一家人差不多。

正說著,有人把院門推開,有幾個人要朝院裏闖。大白薯高大的身子堵著半個院門問,你們幹什麼?那幫人說,我們是十五中的學生,來揪鬥地主小老婆的。大白薯朝外推他們說,走走走,哪來的什麼地主婆呀,誰跟你們說的?那幫學生說,沒錯,有人告訴我們就是這個院。說著還要朝院裏擠,大白薯從院門後拿出他挖糞的糞勺說,你們走不走?不走就別怪我了。說著把手中的糞勺朝他們舞了幾下。那幫學生生怕糞勺弄髒了自己的衣服,左躲右閃地搞了幾個回合,最後捂著鼻子跑了。

大白薯回頭再看,喜太太嚇得渾身哆嗦,臉色灰白,半歪在那裏說不出話來。大白薯趕緊背著喜太太就朝醫院跑。

大白薯從醫院回來,發現院裏一片狼藉,容家還是被人給砸了,賢淑和小園嚇得躲到他家去了。容家的東西四處散落著,喜太太的《聖經》躺在院中,書頁被風兒吹得嘩嘩直響。大白薯撿起《聖經》拍了拍上麵的土放到石桌上。

容耀宗回來,看見家成了這樣,傻傻地站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這晚是月食,有半個月亮被黑翳遮住了。大白薯按著古老的習俗,提著洗臉盆跑出了院去,他一邊用擀麵棍敲著臉盆,一邊大聲喊:

有盆敲盆有罐敲罐,月亮讓狗吃了半拉。

寶善街的許多人聽見大白薯的叫聲,趕緊從屋裏跑出來,很快到處都響起敲臉盆敲罐的聲音。按照古老的習俗,這樣能把天狗嚇走。

容耀宗從學校出來,金毛從學校門口的那棵大槐樹後閃出,叫道,容哥。容耀宗看見他渾身一哆嗦。金毛皮笑肉不笑地問,容哥咱倆的計劃你忘了?容耀宗應付他說,最近家裏出了許多事,我母親住院了。金毛得意地說,你隻要把咱們的事辦好,那些人我可以幫你擺平。容耀宗看著金毛問,你怎麼知道我家有什麼事?

金毛得意地說,不就是幾個學生嗎?好辦得很。不過你還不動手我可不管了。說不好還有其他的人要去呢。金毛那長著鷹鼻子鷂眼的臉上此時更像一隻猙獰的狼。容耀宗明白家裏的事肯定跟他有關係。他後悔自己怎麼會認識這樣一個人。

京都公園從外省請來了個馬戲團,上演狗熊騎車,狼鑽火圈,山羊走鋼絲等節目。因為運動,大家的文化生活都很單調,忽然來了個馬戲團,在古城火得不得了。一時間大家在一起議論最多的就是馬戲。小凹鬥的好多同學都看了馬戲,每天上學都津津樂道談馬戲,小凹鬥的心裏癢癢的也想看。馬戲票要三毛錢一張,大白薯家是舍不得掏的,三毛錢可以買十個饅頭,可以喝三碗豬血湯,可以買半斤鹵豬肺。

小凹鬥在家強烈地要求了幾回,都被母親給駁回了,秀芝說,你去,你弟弟妹妹去不去?如果都去要花去一元錢,我有一元錢寧可給你們買一雙鞋或熬一鍋肉湯,也不會讓你去看倆狗打架。小凹鬥嗚嗚地哭了幾回,徹底地失望了。

有天小凹鬥跟母親鬧過後,垂頭喪氣地去上學,路上遇見容耀宗。容耀宗問,小凹鬥有什麼不高興的事吊著臉?小凹鬥說想看馬戲,他媽不給錢。容耀宗說,巧了,我手上有張票,原本是讓小園去的,可小園出麻疹剛好,醫生不讓見風。小凹鬥拉著容耀宗的胳膊哀求著說,叔,你讓我去看吧。以後我幫你擦自行車好吧。容耀宗說,不行,你下午還要上課,萬一讓老師和你爸媽知道是我給你的票讓你逃學,還不找我算賬?小凹鬥拍著胸脯保證說,我保證不會說是容叔給的票,保證不會說是看馬戲去……容耀宗還是說不行,小凹鬥早跳起來從容耀宗手裏搶過票,一溜煙不見了。

天擦黑了,秀芝已經做好了飯,可是大白薯和小凹鬥一個也沒有回來。秀芝見賢淑下班回來就問,賢淑,你回來看見小凹鬥在街上玩沒有?賢淑說,沒有哇。秀芝有些著急地說,今天怪了,這一老一小的一個也沒回來。平常去聽說書的這會兒早回來了,小凹鬥也早放學了。賢淑一邊係著圍裙捅爐子做飯,一邊寬慰秀芝說,大哥聽說書是不是遇上熟人說話去了?晚回一會兒,不會有什麼事的。

正說著,忽然外邊有個小孩走進院裏對秀芝說,剛才有個人讓我把這紙條給你家。秀芝不認字讓賢淑看,賢淑一看信大吃一驚說,小凹鬥讓人給綁票了。秀芝一聽頭嗡地一下差點坐地上。字條上寫,小凹鬥現在在他們手裏,讓他家拿那顆珠子去贖人。七點鍾之前把珠子裝進紙袋裏放到火車站四麵鍾上,如果七點鍾之前看不見珠子,就把小凹鬥撕票!報警撕票!

秀芝一看哇哇地哭了起來,一邊哭著一邊叫著,我的兒呀!賢淑在一邊著急地說,趕緊報警吧!秀芝哭著說,不能報警,一報警他們就要撕票!畢竟是別人家的事,賢淑也不敢做主,隻有跟著著急。秀芝是個農村長大的婦女,也沒經過什麼事,平時在家萬事都是聽大白薯的,現在出了這麼大的事,她更沒有主意了,她一邊哭著一邊跺著腳說,他爸怎麼還不回來?正在兩個女人沒有主意的時候。容耀宗回來了,兩個女人立刻像看見了救星一樣,趕緊把這個事告訴容耀宗。

容耀宗聽了,一副吃驚不小的模樣說,哎呀,怎麼出這樣的事呀!這可不敢馬虎,孩子的性命要緊呀!大白薯人呢?秀芝著急地說,他早晨出去聽書到現在還沒回來。容耀宗試探著問,你準備怎麼辦?秀芝沒了主意,這時賢淑急切地說,秀芝嫂,你快拿主意吧,你不讓報警,現在都六點半了,晚了就是後悔也趕不上了。秀芝一咬牙說,救我兒子要緊!說著就進屋,不一會兒就捧著珠子出來了。容耀宗看著珠子眼睛一亮,但嘴上卻說,我看還是等大白薯回來商量一下再說吧。萬一大白薯回來知道你把珠子給他人了,跟你沒完你怎麼辦?秀芝一副豁出去的表情說,他回來就是休了我也好,殺了我也好,我都不怕,隻要我兒子的命在。秀芝看了看手中的珠子又說,要這個勞什子東西有什麼用,不當吃不當喝,沒有它,我兒子也不會有這樣的劫難。

容耀宗自告奮勇地說,如果你真想好了,我給你跑一趟。你們在家等著,我趕緊騎車到火車站去,晚了怕來不及了。秀芝噙著淚把珠子遞給容耀宗說,大兄弟,你大哥不在家,你就多費心了。我們不會忘記你的恩情。容耀宗接過珠子,心裏怦怦直跳,嘴上說,你們等著吧,我一定把事給你們辦好,讓孩子早日回家。說著容耀宗趕緊捧著珠子騎著自行車狂奔出去。

看著容耀宗急匆匆離去的背影,兩個女人坐在院裏焦急地等著信兒。約摸快八點的時候,院門開了,兩個女人趕緊看是不是小凹鬥回來了,隻見是大白薯步履蹣跚地回來了。秀芝一看見他,立刻撲上去揪著他的衣服哭著說,你死到哪裏去了,你還知道回來呀!大白薯對女人的舉動很煩躁,說,去去去,我快累死了。秀芝連哭帶嚎地說,家裏出大事了,你跑哪裏去了?大白薯擺了擺手說,別提了,今天算我倒黴,走了四十裏路剛從黃河沿趕回來。秀芝說,你不是聽說書去了,怎麼跑到黃河沿去了?大白薯蹲在地上用手捋著頭煩躁地說,你以為是我願去的呀?是龜孫王八蛋把我拉去的。我地蹦四十裏地,到現在飯沒吃,連口水也沒喝。

原來造反派早就下令不許在相國寺說書了,可是任怎麼驅趕就是不管用。聽書的人照樣聚在一起。他們大多是些老人,不怵上綱上線,不怕威脅恐嚇。你驅趕他們,他們就雙手一籠順著牆根坐成一溜,兩眼微閉地任你說什麼都油鹽不進,說煩了就回你一句,我們都是等死隊的了,今天穿鞋明天還不知道穿不穿了呢,你們管我們幹啥?你敢動他一指頭,他們就一歪,讓你沒有辦法收場。這天不知誰出了個損招,搞了個非暴力行動,他們找了輛卡車把相國寺所有聽說書的人一股腦兒都塞上了卡車,一家夥拉到黃河邊扔下。黃河離市區大約有四十裏地,可憐這些上了年紀的老人筋疲力盡地走回市區都快半夜了,第二天他們累得保管不會再出來了。大白薯也在這個隊伍裏,隻是他算年輕的回來快的。

秀芝哭著說,你光顧自己快活,兒子讓人給綁了票你知不知道?大白薯聽了一個激靈跳起來說,誰綁我兒子了,他吃錯藥了吧?我們家有什麼東西值得綁票?秀芝抽泣著把勒索信塞給了大白薯,大白薯狐疑地接過信來看了看,然後用手拍著信紙說,原來有人惦記著我的珠子呢。你給他們了?秀芝埋怨地說,出這麼大的事你不在家,為了兒子的性命我敢不給?大白薯抖著信紙急切切地說,你呀你呀,也不打聽清楚到底是咋回事,萬一他們拿了東西不放人,找誰去呀?秀芝聽了丈夫的話呆了,對呀,萬一他們拿到珠子還是不放人怎麼辦?想著想著又哭了起來。大白薯說,你哭有什麼用,誰去送的珠子?秀芝趕緊告訴丈夫是請容耀宗送的。

正說著,容耀宗推自行車也回來了。秀芝趕緊上前問,容先生東西送到了嗎?容耀宗一副很辛勞的模樣說,我緊趕慢趕地總算在七點鍾之前把東西送到了四麵鍾。大白薯追問,什麼樣的人把東西取走了?容耀宗歎了口氣說,唉,我剛把東西放到四麵鍾邊,正趕上火車出站,一下子出來好多人,人擠人,再一看東西沒有了,真不知什麼人給拿走的。秀芝看了看大白薯緊張地道,那我們小凹鬥呢,你沒有看見小凹鬥?容耀宗說,沒有。我等了一會兒也沒看見動靜,就趕緊回來給你們報信來了。我到現在還沒吃飯呢。我先回去吃口飯去。容耀宗進屋了,秀芝膽怯地望著丈夫嚶嚶地又哭了。

隻一會兒,院門吱扭又響了,一個小小的身影沿著牆根悄不嘰嘰地進來了。隻聽見院裏有人大聲叫道,是小凹鬥吧?小凹鬥回來了!大白薯兩口子一聽立刻衝上去,大白薯伸出蒲團一樣的大手要去扇小凹鬥,秀芝像隻老母雞緊緊地護著小凹鬥。大白薯大聲叫道,你跑哪裏去了?小凹鬥一邊吸著鼻子一邊說,他去城牆玩,有人不讓他走,把他關起來了。後來他翻窗戶才跑了。

是夜,容耀宗激動得睡不著,寶貝呀你終於到了我的手上。金毛這小子的計真高,一切設計得天衣無縫,容耀宗不得不佩服金毛。剛才秀芝把珠子交給容耀宗的時候,他覺得渾身的毛孔都激動得豎了起來。拿到珠子後,容耀宗就跑到甜食店裏去喝了一大碗玫瑰湯,心情舒展地哼起了小曲。等到約定的時間才回來。

容耀宗想看看藏在紙袋裏的珠子,門外傳來了賢淑的腳步聲,容耀宗趕緊把紙袋藏到懷裏躺下了。這一夜,容耀宗覺得自己懷裏像揣了一隻活蹦亂跳的小兔,在他心裏上下蹦騰著,容耀宗甚至有些感謝金毛,不是金毛逼他,他是沒有膽量做這件事的。

第二天容耀宗和金毛約好在葦坑見,葦坑人少僻靜。這是兩人合夥演出的一場戲,所有時間地點人物都是金毛精心策劃的。他們的計劃就是把大白薯支開,對女人實施。大凡女人一旦遇上大事,智商往往是最低的。他們分工,金毛控製小凹鬥,容耀宗對付秀芝。事情進展得出乎意料的順利。

倆人一見麵,金毛急不可待地朝容耀宗要珠子。容耀宗從懷裏掏出了珠子遞給了金毛,金毛拿過珠子眯著一隻鷂眼對著太陽看去,隻見他手不斷地撚轉著珠子。容耀宗在一邊熱切地問,兄弟,看見什麼了?忽然金毛放下珠子對容耀宗說,容哥,我怎麼什麼東西也沒看見呀?容耀宗不相信地奪過珠子對著太陽眯縫著一隻眼,果然裏麵暗暗的,什麼圖案都沒有。他不相信地又撚轉著換了幾個角度去看,裏麵仍然是什麼也沒有。他有些慌了,難道秀芝會給自己一個假珠子?但是據他對秀芝的了解,這個女人絕不會有那樣深的城府。問題究竟出在哪裏呢?他苦思冥想著,拿珠子的手有些顫抖。

金毛冷冷地看著容耀宗,良久,他露出一絲冷酷的笑來說,老容,這樣做未免太不地道了吧?怎麼說兄弟我也是幫了忙的,你就這樣糊弄我?容耀宗趕緊分辯著說,不是的,兄弟你誤會了。我真沒有騙你,我在大白薯老婆手上拿的就是這顆珠子。金毛不相信,隻是冷冷地看著他,那表情很古怪很陰森,讓他不寒而栗。容耀宗咽了口吐沫趕緊又不停地解釋,金毛不再理他,吹著口哨揚長而去,他一邊走著一邊踢著一個空鐵盒。那鐵盒骨碌骨碌地滾動著,發出的聲音像被人踢了一腳的狗,很淒然也很無奈。

容耀宗望著金毛悻悻而去的背影,渾身有一種說不出的寒來,他把手中的珠子又舉起來看了看,仍然是什麼也沒有。容耀宗拿珠子的手無力地耷拉下來,神情頹然地站了很久,他不知道問題到底是出在哪裏。他想,金毛是什麼樣的人?他惹得起他嗎?當初他不答應他這個計劃,他敢找人把他家都抄了,誰知道他下一步會再怎麼樣?容耀宗想著,頭皮都發麻了。

容耀宗決定找洋金盤來調解他和金毛之間的關係。容耀宗到職工醫院,見到洋金盤時,她正對著鏡子畫眉勾眼。當容耀宗說讓她跟金毛做做解釋工作時,洋金盤一臉的不耐煩,說,誰讓你招惹他,我爹媽都管不了他,我能管得了他?說完穿上工作服徑直走進治療室,把容耀宗給晾在那裏了。最近,洋金盤又有了新的情人,對容耀宗已經沒有了過去的熱度。

第二天容耀宗把洋金盤和金毛姐弟倆一起請到又一新飯店的單間裏,開始三人心照不宣地吃著美味佳肴,等酒過三巡後,容耀宗借著幾分醉意對金毛說,兄弟,你一直覺得我騙了你,今天當著你姐的麵咱們就把這事給了了。說著容耀宗從衣兜裏掏出了珠子放在洋金盤的麵前說,金盤,你看看這顆珠子是不是你當初看到的珠子。

洋金盤正坐在靠窗口的位置,陽光直射在她的頭上,照得她的頭發更黃臉更白,連臉上淺淺的褐斑和細小的雀斑都看得清清楚楚。洋金盤正在吃小籠湯包,腮幫子鼓囊囊地蠕動著騰不出嘴。她漫不經心地拿起珠子對著陽光透視。忽然,洋金盤一副被噎著的樣子含著包子說,老容,我覺得也不是這顆珠子,我記得那珠子裏麵是透亮的。而這珠子渾濁得什麼也看不見。容耀宗一聽傻了眼了。難道自己真的被大白薯的老婆給騙了。金毛用餐巾擦著嘴巴輕佻地說,老容,要不是你真被騙了,要不是你可以當演員。問題是兄弟我跟著你白忙活了半天,你說該怎麼辦吧?容耀宗沮喪地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金毛夾起一大塊牛肉塞進嘴裏慢慢地咀嚼著,臉上笑嘻嘻的有種貓逗耗子的表情,容耀宗看了有些心虛,不知他到底想幹什麼。

金毛用手托著腮嚼了一會兒牛肉,忽然說,老容,這樣吧,你拿珠子,真假我也不管了。但你把你那輛三槍牌自行車給我。容耀宗聽了一驚,著急地說,那怎麼行,你為什麼要我的車?我對天發誓,她給我的珠子就是這個。金毛冷笑著說,老容,你發誓不發誓我不管。珠子是真的你賺了,如果珠子是假的也是你把事情搞糟了。反正我金毛不能白忙活。要不我們一起到大白薯那裏把事情挑明,我就說這事情是你一手策劃的,反正珠子在你手裏。金毛一副無賴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