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耀宗求救似的看著洋金盤,洋金盤麵無表情地用筷子撥拉著盤裏的菜說,別看我,我早就說了,我不管你們倆的破事。洋金盤一句話把容耀宗的算盤打得框散珠落滿地滾珠兒。
俗話說,光棍怕痞子。容耀宗知道金毛早就覬覦他的自行車。容耀宗的自行車是正經的英國造的名牌車,估計在整個古城也沒超過三輛。容耀宗是多麼愛他的車,平時連孩子摸一下,他都要吼幾聲。要他的車就是要他命,摘他的肝。可是沾上金家姐弟倆,就是要命摘肝的事。
容耀宗不甘心地說,讓我再考慮考慮。
容耀宗下班,斜道上忽然衝出好幾個人來,其中一個小個子男人先上去拽著他的衣服領子,幾乎把他憋過氣去。容耀宗好容易掙脫他的手,把他推到幾步外叫道,你瘋了?小個子男人剛站穩,又一次往容耀宗的身上衝著,罵道,王八蛋,老子今天跟你拚了。容耀宗忙擺手說,等等,你是不是認錯人了?那小個子男人咬牙切齒地說,我找的就是你,是你給老子戴的綠帽子。容耀宗歪著頭問,你到底是誰?那人咬牙切齒地說,我是金盤的男人!容耀宗明白了,原來是洋金盤的男人打上門了,容耀宗有些奇怪。這些年洋金盤身邊有過多少男人,這小王八從來都不敢露頭,今個為什麼單單來找他容耀宗了?況且洋金盤跟自己已經生疏了很久。
容耀宗看見學校門口那棵洋槐樹後有個熟悉的麵孔閃了一下,認出那人是金毛。他明白了,這個小王八今天敢這樣大膽,原來後麵有人慫恿著呢。俗話說,寧得罪十個君子,也不得罪一個小人。金毛不但是小人,還是個無賴。想到這裏,容耀宗暗暗叫苦。這時小個子喊了一聲打,打!幾個人一擁而上把容耀宗打得鼻青臉腫。有人還趁亂把容耀宗手上的英納格手表也給捋跑了。
容耀宗一瘸一拐地朝家走,家裏人看見他的模樣大吃一驚,連忙問他怎麼了?容耀宗隻說騎車不小心摔了。晚上,容耀宗躺在床上身上火燒火燎地疼,賢淑用白酒燎著火給他揉摸著傷處,一邊揉一邊說,怎麼這樣不小心。容耀宗沒有說話,眼睛怔怔地看著天花板。母親端著一碗藏紅花水進來對容耀宗說,這是波斯的藏紅花,喝了它活血化瘀,散鬱開結。兩個女人圍著容耀宗團團轉,就連女兒小園也趕緊用小手給他按摩。容耀宗第一次良心發現,感到家裏的溫暖和良心的不安。
容耀宗思前想後,決定還是把自行車給金毛吧,因為金毛是個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無懶。不把車給他,他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第二天,容耀宗把車擦得鋥亮,像嫁閨女一樣推給了金毛,金毛推著自行車笑嘻嘻地說,謝謝姐夫。容耀宗恨不得照他的臉上狠狠地摑一嘴巴,可他不敢。還得咧著嘴說,愛惜著騎,可以多騎幾年。
容耀宗萬分痛苦地朝家走去,失去三槍牌自行車如同把他的心肝給摘走了一樣。他覺得這天的月亮仿佛又被天狗給吃了半邊。
容耀宗一進院,賢淑就發現他今天竟然沒有騎車回來,就問,你的車呢?容耀宗一股無名火竟然朝妻子發去,我的車讓人家偷走了,你高興了吧。賢淑覺得他的話簡直不可理喻,就回嘴說,你的車我們連摸都不讓摸,你把車弄丟了朝我們發什麼脾氣。說著就哭了起來。秀芝正在院裏翻撥著著小凹鬥們撿來的瓜子,看見容家兩口子拌嘴,就寬厚地勸慰賢淑說,弟妹別生氣,容先生丟了車心裏也不舒服,你倆好好說。
容耀宗看見秀芝,忽然覺得就是這個貌似拙樸而實際奸狡的女人才使自己丟了車,忍不住朝秀芝大叫道,你別在這裏假惺惺的,不是因為你,我的車還不會丟!說著一摔簾子進屋了。秀芝呆呆地站在院子裏有點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自己怎麼得罪了容耀宗,也不大明白他的車丟了跟自己有什麼關係。賢淑看見容耀宗像狗一樣到處咬,趕緊反過來勸秀芝說,嫂子,你別跟他一般見識,他是狗脾氣,一上來六親不認。
容耀宗煩躁地摔簾子進屋,抬頭見自家窗台上有個小簸籮裏麵晾著一溜西瓜子,他立刻像發瘋了一樣揮手,把簸籮掀得在地上亂轉,西瓜子撒了一地。他跳著腳在屋裏發瘋似的叫道,丟人敗興的東西,誰讓你們出去撿瓜子了,祖宗的臉都讓你們丟盡了。
古城的夏天,胡同裏的孩子都興出去撿西瓜子,他們把筐放到西瓜攤前,等著吃瓜人把子吐到自己的筐裏,然後帶回家洗淨曬幹賣到炒賣行去,賺的錢開學時交學費。小凹鬥每年夏天都帶著弟妹出去撿瓜子,一夏天總能撿好幾十斤,大白薯兩口子就用這些錢給孩子交學費或添件新衣服。大白薯家是生活在最底層中掙紮出來的,他們靠著自己的勤勞賺著各種辛勞的錢。秀芝閑下來給火柴廠糊火柴盒,給工藝廠草籃包挑花,幫紗廠扯棉紗頭,他們掙一切能掙的錢,他們靠自己的手生存著。當然這些事在容耀宗的眼裏是不屑一顧的,是低賤的。有幾次賢淑也想在工藝廠要點挑花的活,沒事的時候在家挑挑花賺點小錢貼補家用,但跟容耀宗一說就給喝住了。可小園是小孩子,她沒有享受過容家的榮華富貴,她也沒弄清自家跟大白薯家有什麼本質的區別,她看見小凹鬥兄妹幾個每年都出去撿西瓜子覺得挺好玩的,而且賣的錢還可以添置新衣服。小園一心想要一條粉紅色的尼龍紗巾,她母親一直沒舍得給她買。小園想撿瓜子買紗巾。可是小園才去了一次就被容耀宗知道了,容家的人怎麼能去撿瓜子呢?容家是世家,容家再窮也不能去撿瓜子。容耀宗對小園說,你再敢跟他們一起出去撿瓜子我就打斷你的腿。小園嚇得嚶嚶地哭了,她不知道她撿個瓜子父親為什麼會發那麼大的火,從此不再敢去撿瓜子了。
賢淑沒有舍得把小園撿來的一小笸籮瓜子扔了,那是孩子辛辛苦苦跑一天撿來的。賢淑把瓜子洗淨晾在窗台上,想曬幹後炒炒吃。誰知正讓容耀宗看見了,此時容耀宗的心情正是最壞的時候,他正好借題發揮在屋裏大喊大叫起來,你們聽著,我們容家從來沒有吃過從別人嘴裏吐出來的東西!你們把容家祖宗的臉麵都丟盡了。容耀宗的聲音透過窗戶,整個院子都聽得清清楚楚。這時,大白薯一家人正圍坐在一起吃晚飯,孩子們正高興地跟父母彙報今天撿瓜子的戰果。
聽著西屋的笑聲,容耀宗心裏憋著一股怨氣,他總覺得自己被大白薯兩口子給涮了。他心愛的三槍自行車仿佛不是讓金毛給搶走了,而是讓大白薯兩口子給拐走的。容耀宗覺得像他這樣高智商的人被大白薯兩口子給涮了簡直是莫大的恥辱。想到這裏,他覺得胸口都是疼的。
容耀宗在家發脾氣,賢淑原諒了他。賢淑想,丈夫是多麼喜歡他的車呀,可車卻丟了,猶如把他的魂兒丟了。想到這裏,賢淑對偷車賊無比的憤恨,她想如果抓住了偷車賊一定不放過他。
十
喜太太的身體越來越差,她常常凝視著窗外,夢囈般地絮叨著往日的生活。她說教堂門口的美人蕉被人給砍了,那美人蕉落地時四處滾落著水珠,像人眼淚一樣;她說唱詩班的風琴被人敲壞了好幾個音,都不準了;她說教堂裏的鴿子已經飛走了,做彌撒的大鍾長滿了蜘蛛網。喜太太自從教堂被封閉了,失去了精神寄托,又被紅衛兵嚇了一下,精神竟然一天不如一天。有時一天不說話,有時忽然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話,讓你丈二和尚簡直摸不著頭腦。有天容耀宗過來跟母親說話,喜太太忽然冒出一句話,你大媽心深得很。容耀宗聽了覺得母親很唐突,父親的大太太自己根本沒有見過,她也不過跟她相處不到一年,容耀宗從小到大幾乎沒有人跟他去談那段曆史,現在母親怎麼會冷不丁地想起她了。容耀宗覺得母親的精神會不會出了些問題。
中午吃飯,喜太太端著碗忽然說,杏花天的雞肝不知道現在還能不能吃。杏花天是古城做熟食的老字號,它的鹵菜味道醇香,據說都有百年的曆史了,它的鹵雞肝不老不嫩口感極好而且還十分入味,老年人都特別喜歡吃。容耀宗知道母親想吃杏花天的雞肝了。他讓賢淑有時間到杏花天去給母親買點雞肝。
賢淑的茶葉店跟杏花天隻隔一條街,賢淑下班的時候可以順便給婆婆帶雞肝來。中秋節茶葉店關門早,賢淑特意拐到杏花天為婆婆買雞肝。從杏花天出來的時候,她的第六感官讓她覺得眼前有個十分熟悉的東西在她眼前一晃。賢淑停住腳步朝四下看去,她一眼看見店門口停著的一排自行車中有一輛車的龍頭醒目地綁著一條耀眼的紅綢,那紅綢在微風中輕輕地抖動著,仿佛提醒著它的主人它在這裏。賢淑的心猛一抽搐,多麼熟悉的紅綢呀!容耀宗的車前也係著一條紅綢,那紅綢守護著車的商標仿佛守著一種驕傲。賢淑趕緊朝自行車走去,天哪!果然是他家的三槍自行車。賢淑激動的心咚咚地跳。她彎腰看了看,車被牢牢地鎖著,她四處看了看想找人問一問,可是行人都匆匆而過沒有人注意她。她也不知道該跟誰打招呼該跟誰說理,賢淑躊躇了片刻,幹脆彎下身子扛起了自行車就走。
杏花天是老字號,經營方式也很古老,不但賣鹵菜而且還賣散酒。賣鹵菜的櫃台邊專門設有幾張為喝酒人預備的桌子。酒喝完了可以喊店員再沽,肉吃完了可以讓店員再切。那陣勢有點像國外的酒吧。金毛正跟朋友在杏花天喝酒呢,隔著窗戶他忽然看見他的自行車被一個女人扛起來,然後朝馬路對麵走去。金毛趕緊推開酒杯朝店外衝去。
這邊賢淑已經扛著車上了馬路,路上她欣喜地想,丈夫看見她把車找回來還不知道有多高興呢。忽然她感到有人在後麵緊緊地拽著車,她一個踉蹌差點摔倒。扭臉一看,一個表情惡煞的男人緊緊地拉著車後座對她大聲吼道,你好大的膽子呀,竟敢偷老子的車。說著硬把車從賢淑的身上給拽下來。
賢淑氣得臉滿臉通紅拽著車不鬆手,說,你才是小偷,這是我們家的車。我們到警察那裏去,看誰偷車!金毛獰笑著說,你們家的車?你也配,看你滿身的土腥味,你們家會有這樣的車。說著使勁一奪車把賢淑拉了個踉蹌,賢淑怕這人再把車搶走,就死拉著車後座不放,可憐的賢淑硬被金毛拖得披頭散發滿地滾著,手中的雞肝也灑落一地。這時周圍立刻圍滿了看熱鬧的人,金毛看賢淑不鬆手就用腳去踹賢淑。忽然有隻手拎著金毛的後領朝後使勁一拉,金毛一個踉蹌仰麵倒下。賢淑滾在地上抬頭一看,救星竟是大白薯。原來大白薯聽完說書回家路過這裏,正好看見這一幕。賢淑看見大白薯立刻像看見親人一樣號啕大哭起來,說,大哥,你看看這是不是我家的車?大白薯從地上拉起賢淑說,我認識,這是你家的車。周圍有群眾馬上指著金毛叫道,他是偷車賊,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大白薯認識金毛,他那如蒲團般大的拳頭朝金毛的頭上晃了晃。金毛趕緊一低頭說,老兄你聽我講,這車是老容送給我的。大白薯冷笑地說,我早知道你小子不是什麼好東西,今天過中秋節我放你一馬。說完朝金毛大聲吼道,還不把鑰匙拿出來!金毛看著大白薯那高大的身板,自知不是他的對手,好漢不吃眼前虧,他乖乖地掏出了鑰匙。他一邊遞鑰匙,一邊不甘心地說,你們推走吧,今天你們推走,明天有人會乖乖地把車給我送過來。賢淑和大白薯覺得這個人簡直是癡人說夢,便不理會他,隻顧推著車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賢淑推著車一進院就興奮地大聲喊,老容,你快出來呀!你看我把什麼帶回來了。容耀宗正百無聊賴地坐在屋裏玩紙牌算命,聽見賢淑的叫聲,他漫不經心地走出屋來,隻見賢淑滿身是土地站在院中,手指著身邊的自行車得意地說,老容快看,我把你的車給找回來了。容耀宗一看車大吃一驚地問,這,這是怎麼回事?賢淑一邊拍著身上的土,一邊繪聲繪色地把剛才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說給容耀宗聽。最後心存感激地說,今天我幸虧碰見大哥了,要不然我就是被拖死也拿不回車來。此時,容耀宗的大腦一片空白,賢淑後麵說的什麼他竟然一點也沒聽見。他頹然地想,完了,這回事要鬧大了。容耀宗覺得渾身發冷,他不知道接下來金毛會做出何等事來。賢淑看見容耀宗的表情不對,連忙追問,老容,我找到車你不高興呀?
這天是中秋節。容黃兩家的女人為晚上賞月都忙個不停。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賢淑因為感謝大白薯,中秋節特意拿了些月餅和蘋果送給黃家,秀芝也把從娘家帶來的新花生和核桃送給容家,兩家人商量著晚上一起到院裏賞月。秀芝早已經把院裏的石桌擦得幹幹淨淨,擺上石榴蘋果月餅花生紅棗,幾個孩子興奮地圍著桌子轉。秀芝和賢淑不斷警告孩子們,等月亮出來了賞月的時候再吃。
很長時間沒有出屋的喜太太也搬了張搖椅坐在院中,臉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多福趕緊爬到她身上喵喵地叫著。院裏大人忙小孩玩,彌漫著節日的氣息,隻有容耀宗沒有出屋,他的右眼跳個不停。俗話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容耀宗覺得右眼跳得讓他心神不寧。
吃完晚飯大家一起出來賞月,這天的月亮真好,像一個銀盤高高地掛在天上,無數個小星星像流螢一樣圍著月亮閃爍著,讓大地閃著銀光。中秋的月光像慈善的目光能讓孩子都安靜。沐浴著月光能讓人暫時忘記塵世間的一切煩惱。月光下所有的東西都發出香來,桌上的水果發出果香、月餅發出甜香、花草發出馨香,就連空氣都發出沁人肺腑的清香。在暗香湧動的夜晚,人們小聲地說著話,生怕聒噪了月亮。讓月婆婆生氣。
忽然,容家大院的門被很響地撞開了,有幾個帶著紅袖箍的人拿著大木棒闖進容家院,領頭的就是金毛。孩子們沒見過這樣的陣勢,立刻嚇得朝大人懷裏鑽。
老容,你出來。金毛一進院就高聲喊著。容耀宗在屋裏一聽金毛的聲音就渾身發抖,他戰戰兢兢地從屋裏奔出來強擠出笑臉說,兄弟,你來了。今天就在這裏過節吧。
金毛穿著一身雞屎綠的軍裝,手中抖動著木棍朝容耀宗獰笑著說,姓容的,我告訴你,今天我們是來揪鬥地主小老婆的,也是抄家的!賢淑忽然指著金毛大聲叫道,老容,他就是偷我們車的。金毛一臉得意地說,你問問你丈夫,他敢當著我的麵說是我偷的車嗎?容耀宗趕緊遞煙道歉地說,她是婦道人家,有些事她並不知道實情。金毛把容耀宗遞過來的煙打掉,冷笑著說,你那破車我也不要了,今天你不把真正的珠子給我拿出來,我讓你過不了這個節。說著金毛用手中的木棍朝擺滿食物的石桌上一掃,上麵的東西立刻東奔西跑滾得滿院子都是。
碰巧大白薯去了趟廁所,回來一看,立刻拿起院門後麵的大糞勺對著金毛叫道,好你個王八蛋,你偷了車還敢打上門了,你欺負人欺負到家了。在一邊的小凹鬥指著金毛大聲叫道,爸爸,那天就是他把我關到黑屋裏的!
金毛看見大白薯衝著他掄起了糞勺,趕緊用手做了個停止的動作說,大哥,咱倆沒什麼仇。如果你知道容耀宗是個什麼東西,也不會放過他。大白薯把糞勺立在地上說,他是什麼人我比你清楚。你有屁就放!
金毛冷笑了一下說,就怕你不清楚,你知道你那顆寶貝珠子現在在誰手上嗎?就在他手裏。金毛用手指著容耀宗說,就是他設計綁架了你兒子,讓你拿珠子贖……金毛把屎一股腦兒都倒在了容耀宗的頭上。
大白薯頭一擰說,鬼才信你的話呢!金毛說,我一說你就明白了,老容說那珠子是他家的。那輛自行車是他為了堵我的嘴自願送給我的,不信你讓他自己說。金毛的話像個炸雷在容家院炸響,大白薯兩眼冒火地盯著容耀宗氣恨交加地問,是真的嗎?然後很痛苦地閉上眼睛。
喜太太坐在搖椅上強立起發抖的身子問兒子,你你你,真的做了那樣的事?這時的容耀宗百口難辯,低著頭恨不得有個地縫能鑽進去。
金毛趁機對大白薯說,咱們都是無產階級,咱們要站在一條線上,徹底地砸爛容家這個反革命的封建剝削階級。聽了金毛的話,賢淑的臉色煞白,喜太太麵無表情地微閉著眼睛,容耀宗絕望地低著頭。
大白薯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他指著金毛說,你算什麼無產階級?就你長的那個樣都是裏通外國的種。那珠子本來就是他家的,到他家是物歸原主,關你屁事!其實那天小凹鬥從京都公園回來後大白薯就覺得這事有些蹊蹺,他把小凹鬥好好地審了審,當小凹鬥把珠子的真正來處跟他講了後,大白薯就知道這珠子是容家的了。可是珠子沒了,大白薯一直覺得對容家心存歉意。今天知道了珠子的下落,也算一塊石頭落地了。他知道容耀宗這人雖然刻薄,不招人喜歡,但不至於有這樣深的害人之心。這主意一定是金毛出的。金毛在古城的名氣非常大,整天領著一夥狐群狗黨,趁著運動搞坑蒙拐騙抄搶打砸,什麼壞事都幹。這種下三濫的手段隻有他才幹得出來。
金毛聽了大白薯的話惱羞成怒,他一揮手,他帶來的幾個手下有拿棒子有拿皮帶的,在院裏到處掄著。一時間院裏的人紛紛躲閃著,大人叫小孩哭一片混亂。大白薯是個練家子,會打架,他從門後拎出糞勺左掄右打,金毛一夥人上躥下跳地圍著大白薯轉不能近身。容耀宗想想這麼多天受金毛的憋屈,也勇敢地抓起地上的小板凳朝他們砸去。小凹鬥也參戰了,那天他看完馬戲是金毛騙他到一個小黑屋裏鎖了幾個小時。亂戰中,小凹鬥抓著地上的沙土一把一把地朝他們撒去,迷得許多人都在揉眼睛。月光下容家院裏上演了一場全武行的好戲。打得月光都暗淡了。
忽然,賢淑大聲叫道,媽,媽。賢淑拍著喜太太的搖椅使勁地喚婆婆。隻見喜太太臉色蒼白地歪在一邊不省人事。容家院的人暫時停住了打鬥,趕緊朝喜太太身邊跑去。容耀宗帶著哭腔叫道,媽,你醒醒!媽,你醒醒!這邊,金毛一夥人聽見喜太太喚不醒,也怕鬧出人命不好收場。他們一邊吐著滿嘴的沙子,一邊朝外走,嘴裏丟下狠話道,你們等著,沒完!
喜太太在眾人的千呼萬喚中終於醒了過來,她把身邊所有的人看一遍,最後把目光停留在容耀宗的身上,聲音微弱地問,耀宗,那珠子真的在你手上嗎?容耀宗看了看大家低聲說,是的,隻是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秀芝聽了趕緊說,是真的,我們哪有第二顆珠子?容耀宗嘟囔著說,可是上次我和金毛什麼東西都沒有看見。喜太太問容耀宗,珠子現在在哪裏?容耀宗說,我差點把它扔了,後來就隨便丟在一個鞋盒裏扔到床下了。喜太太說,你把它拿出來。容耀宗就命女兒道,就在爸爸床下有個鞋盒裏用煙盒紙包著的,你去拿來。小園應聲進屋了。
喜太太拉著身邊的大白薯說,石頭,耀宗對不起你,我還是那句話,請你看在我的老臉上再原諒他一次吧。說著用衣袖去抹眼睛。大白薯趕緊半跪在喜太太的身邊說,嬸,你也原諒我,我知道這珠子是你家的。可我沒有說。
忽然,小園脆生生地喊道,大家快看呀!隻見小園雙手仿佛捧著一個月亮,像天使一樣向他們走來。那月亮的光極其柔美,把小園那嬌美的小臉照得纖毫畢現,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隻有喜太太很平靜地對大家說,這顆珠子叫明月珠,是稀世之寶,是容家的祖先留下的傳家之寶。這顆珠子不但能照得人心,還可以辟邪驅妖,是鎮宅之寶。容家人輕易不肯露出來。我來容家後隻見過一次。這個寶貝過去一直在大太太的手上,後來大太太精神失常,明月珠就不知去向了。喜太太輕輕地撫摸著明月珠說,老爺活著的時候,最大的遺憾就是明月珠的失蹤。可惜我們找了許多年,直到老爺去世也沒有找到。
這時大白薯忽然插嘴問,嬸,那你第一次看見珠子就知道是你家的明月珠嗎?喜太太歎了口氣說,是的,可是在這動亂之年,明月珠出來也未必是好事。我想,明月珠消失了這麼多年,誰找到它就說明誰跟它有緣。孩子,你是厚道仁義之人,在這動亂之年,明月珠能跟你也是它最好的歸屬。大白薯連忙擺手說,嬸,你折煞我們,像我們這樣的普通人家,怎麼盛得下這麼貴重的東西。
容耀宗目不轉睛地看著明月珠,忽然發問,媽,為什麼上次我跟金毛拿著它的時候什麼也看不見呢?喜太太歎了口氣說,孩子,大凡稀世珍寶都是有靈性的,就像一個絕世的美人,你強奪去,她永遠不會對你有笑臉,永遠不會對你有真心的。你聽過所有的神話,幸運的大門是永遠對著善良的人開的!容耀宗聽了母親的話,覺得臉一陣陣潮紅。
月亮越升越高,輪廓越來越清晰。喜太太望著月亮雙手合十,很虔誠地說,天上有個月亮,我們手中還有個月亮。願月亮神能祈福給我們,願明月珠能保佑我們平安。大家都跟著喜太太虔誠地望著月亮。
過了一會兒,喜太太好像有些倦了,捧著明月珠的手無力地搭在了腿上,眼睛微微地閉著。賢淑趕緊說,媽,你累了吧?我送你進屋休息。喜太太又強睜開了眼睛輕輕地搖著頭說,我今天特別高興,想跟你們在一起多坐會兒。賢淑因婆婆這段時間身體不大好,怕她著涼,便進屋去拿了條毯子。出來時,孩子們正津津有味地圍著大白薯聽他講貂蟬拜月:
風吹來一塊浮雲,將那皎潔的明月遮住,這時正好王允瞧見。王允為宣揚他的女兒長得如何漂亮,逢人就說,我的女兒和月亮比美,月亮比不過,趕緊躲在雲彩後麵,因此貂蟬也就被人稱為“閉月”……
正說著,天起了一陣北風,浮雲像翳子一樣在月亮的臉上掠過,月光暗淡了許多。院裏石榴樹發出婆娑的聲響,碎葉落地翻飛。
賢淑走到喜太太跟前,給她蓋上毯子說,進屋吧,起北風了。喜太太正閉眼假寐,忽然睜眼說,你聽,唱詩班的歌聲!大家側耳聽去,除了風聲,什麼也沒有聽見。賢淑說,老太太,你聽錯了。現在哪有唱詩班了,一定是您心裏惦記著呢。喜太太失望地自語道,哦,唱詩班的管風琴壞掉了,教堂變成養牛場了,神甫早就回南京了……喜太太的聲音越來越小,有點像呢喃,後麵的話誰也聽不清了。賢淑把喜太太小心地扶進了屋。
這時,大白薯也講完貂蟬拜月,幾個孩子打著哈欠還纏著他非要他再講一個。秀芝出來解圍說,你們看天已經太晚了,明天你們還要上學,咱們散了吧。大白薯立刻拍屁股站起響應著說,散了散了。說書這事真費腦子,這幾個孩子纏得我腦袋疼。說著各家領著自己的孩子回屋。
第二天早晨賢淑去叫婆婆吃飯,隻見婆婆半靠著床頭,早駕鶴西行了。
喜太太的喪事辦得非常簡單,特殊的時期像容家這樣的人必須低調一些。喜太太生前曾有個願望,希望在她的葬禮上能有牧師給她作最後的祈禱,這點容耀宗沒能做到,因為現在已經找不到牧師了。
容耀宗把母親的喪事辦完後,忽然想起那顆價值連城的明月珠竟然不知去向。他和賢淑努力地回憶那天晚上最後見到明月珠的情景,就是在喜太太手上。那麼母親臨終前為什麼不作一個交代,是來不及了還是另有原因?難道母親會像大太太一樣把它刻意藏了起來?
母親說過福兮禍所伏,容耀宗知道母親一定刻意把它收藏起來了。因為母親很清楚,它的出現對容耀宗是禍不是福。
十一
公元二十一世紀,開發商看中了寶善街的地段,要拆除這一帶的老房子,建公寓式的高樓,底層做商鋪樓上是商品房。有人說開發商是一個長得像二毛子一樣的人,紅黑二道通吃。寶善街的住戶抗不過去,隻好拿著拆遷款走了,隻有容耀宗高低不肯搬,成了著名的釘子戶。因為國家新頒布了物權法,開發商不敢明目張膽地把容家怎麼樣,但是開發商把容家院的四周挖成了壕溝讓容家成了孤島,然後又斷了容家的水電,推土機的轟鳴聲日夜縈繞著容家。早在九十年代中期,政府落實政策,把容家院歸還給了容家,大白薯一家搬出去了。容家院又成了獨門獨戶的院落。兩年前賢淑得病去世了,小園出嫁了,容家實際上就剩下了容耀宗一個人。容耀宗像一個古堡幽靈維持著簡單的生理需要而堅守在容家的老院裏。每日容耀宗搬個椅子坐在空空的院落裏,在推土機的轟鳴聲中,兩隻眼睛無神地看著容家的百年老宅,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麼。
大白薯來看他,倆人仍在石桌上下棋。推土機的轟鳴聲不絕於耳,讓大白薯覺得頭昏沉沉的,竟然輸給容耀宗。大白薯用手指按著自己的腦袋勸解容耀宗說,老弟搬了吧,離開這個地方能多活兩年。容耀宗把棋盤一推,變了臉說,你要是也說這種話,以後就別來了。大白薯搖著頭說,還是這樣的狗脾氣。過兩天還來,每次來給他帶一些蔬菜瓜果。上了年紀的大白薯比年輕時的脾氣溫順多了。容耀宗倒擰成一根筋。
容耀宗在古城成了名人,有記者走過四周的壕溝爬到容家去采訪他。他們驚奇地發現,在古城竟然有保持這麼好的古宅:明清時代的青磚建築,明三暗五,有良好的排水係統,屋頂上有一排栩栩如生的鳥獸造型,正麵的大窗戶上不規則的窗欞把玻璃分成多塊寓意著歲歲(碎碎)平安,屋裏二組八扇的桃木雕花屏風分別刻著的是柳毅傳書和昭君出塞的故事。屋裏青磚鋪地,靠著左邊不起眼的地方有一個隱蔽的樓梯,拾階而上,是一個可以直立而行的大閣樓,上麵放著一排排的書架和陳物。不過上麵蜘蛛網四結,不經意間就沾到你的衣服上了。
於是,有記者呼籲容家院應該作為有曆史價值的文物建築而保留。古城民間傳說,容家院地下埋藏著數不盡的金銀財寶,特別是那個價值連城的明月珠至今還藏在容家院的某一個角落,所以容家老頭不肯搬走。
容耀宗不管風吹雨打,都坐在院落裏沏一壺茉莉花茶獨斟獨飲,自從妻子去世後,他就每天離不開茉莉花茶了。因為每當他嗅到茉莉花的香氣,就仿佛妻子還在身邊,就不感到孤單。
起風了,風把院裏的老石榴樹吹得簌簌作響。容耀宗迷糊著了,夢中他又回到了許多年前的那個中秋節,母親喜太太捧著明月珠向他走來。
容耀宗知道金毛開發他家這片地的真實意義還是為了明月珠,有了《物權法》,他不怕金毛。他不能離開容家院,因為明月珠就在容家院,他得保護明月珠。容家院是幾輩人傳承下來的老宅。如果老宅沒有了,父母和妻子的靈魂找不到家怎麼辦?容家院是水他是魚,魚離不開水。
⊙文學短評
特殊時期,淘糞工人用淘糞勺子保護“高高在上”的貴族少爺,主人和奴隸到底是怎樣一種關係,在個中時候誰是主人誰是奴隸?少爺容耀宗與淘糞工大白薯生活同一屋簷下,這讓容耀宗萬分惱火,他總是要擺出少爺的盛氣淩人架勢,幸虧少爺母親善良且善於斡旋與調解,使得厚道的大白薯總是禮讓容耀宗,這才平息了容家少爺的不少事端。容家少爺自詡聰明高高,當傳家寶明月珠無端出現時,惹出的諸多的麻煩依舊是依仗大白薯方才解決。古城的開發商金毛也看中了這塊宅地,容耀宗成了有名的釘子戶,他固守著這個保存得完好的明清院落。據說地底下藏寶無數,明月珠就在這裏。在平凡與非凡之間,容家的少爺該怎樣抉擇,終究是“歸根曰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