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
畢飛宇:1964年生人,江蘇興化人,《哺乳期的女人》獲首屆魯迅短篇小說獎,《玉米》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長篇小說《推拿》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其他代表作品有《青衣》《平原》《慌亂的指頭》等。
一大早,老婆就給老公發了一條短信。短信說,老公,兒子似乎不太好,你能不能抽空和他談談?
老公回話了,口氣似乎是無動於衷的:還是你談吧,你是當媽的嘛。
老公喬韋是一個高中一年級的學生,他的老婆小艾則是他的同班。說起來他們做夫妻的時間倒也不長,也就是十來天。這件事複雜了,一直可以追溯到高中一年級的上學期。用喬韋的話來說,在一個“靜中有動”的時刻,喬韋就被小艾“點”著了──拚了命地追。可是小艾的那一頭一點意思也沒有,“怎麼敢消費你的感情呢!”小艾如是說。為了“可憐的”(喬韋語)小艾,喬韋一腳就把油門踩到了底,飆上了。喬韋鄭重地告誡小艾,“你這種可憐的女人沒有我可不行!”他是動了真心了,這一點小艾也不是看不出來,為了追她,喬韋的GDP已經從年級第九下滑到一百開外了,恐怖啊。麵對這麼一種慘烈而又悲壯的景象,小艾哪裏還好意思對喬韋說“一點也不愛你”,說不出口了。買賣不成情義在嘛。可是,態度卻愈加堅定,死死咬住了“不想在中學階段戀愛”這句話不放。經曆了一個火深水熱的冬季,喬韋單邊主義的愛情已經到了瘋魔的邊緣,眼見得就扛不住了。兩個星期前,就在寧海路和頤和路的路口,喬韋一把揪住了小艾的手腕,什麼也不說,眼睛閉上了,嘴巴卻張了開來,不停地喘息。小艾不動。等喬韋睜開了眼睛,小艾采用了張愛玲女士的辦法,微笑著,搖頭,再搖頭。喬韋氣急敗壞,命令說:“那你也不許和別人戀愛!”不講理了。小艾“不想在中學階段戀愛”,其實倒不是搪塞的話,是真的。小艾痛快地答應了,前提是喬韋你首先把自己打理好,把你的GDP拉上來,要不然,“如此重大的曆史責任,我這樣美麗瘦小的弱女子如何能承擔得起。”小艾的話都說到這一步了,可以說聲情並茂,喬韋還能怎麼著?這不是一百三十七的智商能夠解決得了的。喬韋在馬路邊上坐了下來,歎了一口氣,說:“老婆啊,你怎麼就不能和我戀愛的呢?”這個小潑皮,求愛不成,反倒把小艾叫做“老婆”了,哪有這樣的。小艾的腦細胞劈裏啪啦一陣撞擊,明白了,反而放心了。喬韋說這話的意思無非是兩點,A:給自己找個台階,不再在“戀愛”這個問題上糾纏她,都是“老婆”了嘛。B:心畢竟沒死透,怕她和別人好,搶先“注冊”了再說──隻要“注冊”了,別人就再也沒法下手了。小艾笑笑,默認了“老婆”這麼一個光榮的稱號。學校裏的“夫妻”多呢,也不多他們這一家子。隻要能把眼前的這一陣扛過去,老婆就老婆唄,老公就老公唄,打掃衛生的時候還多一個藍領呢。小艾拍拍喬韋的膝蓋,真心誠意地說:“難得我老公是個明白的人。”小艾這麼一誇,喬韋更絕望了,他抱住了自己的腦袋,埋到兩隻膝蓋的中央,好半天都沒有抬起頭來。隻能這樣了。可是,分手的時候喬韋還是提出了一個特別的要求,他拉著小艾的手,要求“吻別”。這一回小艾一點也不像張愛玲了,她推出自己的另一隻巴掌,攔在中間,大聲說:“你見過你媽和你爸接吻沒有?──喬韋,你要說實話!不說實話咱們就離婚!”喬韋拚了命地眨巴眼睛,誠實地說:“那倒是沒有。”小艾說:“還是啊。”當然,小艾最後還是獎勵了他一個擁抱,樸素而又漫長。喬韋的表現很不錯,雖說力量大了一些,收得緊了一些,但到底是規定動作,臉部和唇部都沒有任何不良的傾向。在這一點上小艾對喬韋的評價一直都是比較高的。喬韋在骨子裏很紳士。紳士總是不喜歡離婚的。
隻做“夫妻”,不談戀愛,小艾和喬韋的關係相對來說反而簡單了,隻不過在“單位”裏頭改變了稱呼而已。看起來這個小小的改變對喬韋來說還真的是個安慰,不少壞小子都衝著小艾喊“嫂子”了。小艾抿著嘴,笑納了。小艾是有分寸的,拿捏得相當好,在神態和舉止上斷不至於讓同事們誤解。“夫妻”和“夫妻”是不一樣的。這裏頭的區分,怎麼說呢,嗨,除了老師,誰還看不出來呀。哪對“夫妻”呈陰性,哪對“夫妻”呈陽性,目光裏頭的PH值就不一樣。能一樣嗎?小艾和喬韋一直保持著革命伴侶的本色,無非就是利用“下班的工夫”在頤和路上走走,頂多也就是在寧海路上吃一頓肯德基。名分罷了。作為老公,喬韋的這個單是要買的。喬韋很豪闊,笑起來爽歪歪。但是,私下裏,喬韋對“夫妻生活”的本質算是看透了,往簡單裏說,也就是買個單。悲哀啊,蒼涼啊。這就是婚姻嗎?這就是了。──過吧。
可婚姻也不像喬韋所感歎的那樣簡單。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事情的複雜性就在於,做了夫妻喬韋才知道,他和小艾的婚姻裏頭還夾著另外的一個男人。
──小艾有兒子。田滿。高一(九)班那個著名的大個子。身高足足有一米九九。田滿做小艾的兒子已經有些日子了,比喬韋“靜中有動”的時候還要早。事情不是發生在別的地方,就在寧海路上的那家肯德基。
小艾和田滿其實是邂逅,田滿端著他的大盤子,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最後坐到小艾的對麵來了。小艾叼著雞翅,仰起頭,吃驚地說:“這不是田滿嗎?”田滿頂著他標誌性的雞窩頭,涼颼颼的,繃著臉。田滿說:“你怎麼認識我?”小艾說:“誰還不認識田滿哪,咱們的11號嘛。”11號是田滿在籃球場上的號碼,也是YAO(姚明)在休斯敦火箭隊的號碼,它象征著雙份的獨一無二。田滿麵無表情,坐下來,兩條巨大的長腿分得很開,像泰坦尼克號的船頭。田滿傲滋滋地說:“──你是誰?”小艾的下巴朝著他們學校的方向送了送,說:“十七班的。”田滿說:“難怪呢。”聽田滿這麼一說,小艾很自豪,十七班是高中一年級的龍鳳班,教育部門不讓辦的。心照不宣吧。這會兒小艾就覺得“十七班”是她的臉上的一顆美人痣,足可以畫龍點睛了。小艾咄咄逼人了,說:“難怪什麼?”田滿歪著嘴,冰冷地說:“你很蔻。”“蔻”是一個十分鬼魅的概念,沒有解。如果一定要解釋,坊間是這樣定義的:它比漂亮豔麗,比豔麗端莊,比端莊性感,比性感智慧,比智慧淩厲,總之,是高中女人(女生)的至尊榮譽。小艾說:“扮相倒酷,其實是馬屁精。”
田滿的臉頓時紅了。這是他沒有預備的。嘴巴動了動,想說什麼,沒跟得上來。小艾再也沒有料到大明星也會窘迫成這樣,多好玩哦。大明星害起羞來真的是很感動人的。小艾這才注意起田滿的眼睛來,眼眶的四周全是毛,很長,很烏,很密,還挑,有那麼一點姑娘氣,當然,絕不是娘娘腔──這裏頭有質的區分。目光潮濕,明亮,卻茫然,像一匹小馬駒子。小艾已經有數了,他的巨大是假的,他的巍峨是假的,骨子裏是菜鳥。他能考到這所中學裏來,不是因為考分,而是因為個子。智商不高,膽子小,羞怯,除了在籃球場上逞能,下了場就沒用了,還喜歡裝,故意把自己搞得晶晶亮、透心涼。這個人多好玩哦,這個人多可愛哦。小艾喜歡死了。當然,不是那種。田滿這種人怎麼說也不是她小艾的款。可小艾也不打算放棄,上身湊過去了,小聲說:“商量個事。”田滿放下手裏的漢堡,舔了舔中指,舔了舔食指,吮了吮大拇指。他把上身靠在靠背上,抱起雙臂,做出一副電視劇裏的“男一號”最常見的甩樣,說:“說。”
小艾眯起了眼睛,有點勾人了,說:“做我兒子吧。”
田滿的大拇指還含在嘴裏,不動了。肯德基裏的空氣寂靜下來。一開口小艾就知道自己過分了,再怎麼說她小艾也不配擁有這麼一個頂天立地的兒子嘛,還是大明星呢。可話已經說出來了,橡皮也擦不掉。那就等著人家狂毆唄。活該了。小艾隻好端起可樂,叼著吸管,咬住了,慢慢地吸。田滿的臉又紅了,也叼住了吸管,用他潮濕的、明亮的、同時也是羞怯的目光盯著小艾,輕聲說:“這我要想想。”
小艾頓時就鬆了一口氣,不敢動。田滿放下可樂,說:“我在班裏頭有兩個哥哥,四個弟弟。七班有兩個姐姐。十二班有三個妹妹。十五班還有一個舅舅。舅媽是兩個,大舅媽在高二(六),小舅媽在高一(十)。”
“單位”裏的人事複雜,小艾是知道的,然而,複雜到田滿這樣的地步,還是少有。這種複雜的局麵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小艾不知道,想來已經有些日子了。小艾就知道一進入這所最著名的中學,他們這群小公雞和小母雞就不行了,表麵上安安靜靜的,私底下癲瘋得很,迅速開始了“新生活運動”。什麼叫“新生活運動”呢?往簡單裏說,就是“恢複人際”──既然未來的人生注定了清湯寡水,那麼,現在就必須讓它七葷八素。他們結成了兄弟,姐妹,兄妹,姐弟。他們得聯盟,必須進行兄弟、姐妹的大串聯。這還不夠,接下來又添上了夫妻,姑嫂,叔嫂,連襟,妯娌和子舅等諸多複雜的關係。舉一個例子,一個小男生,隻要他願意,平白無故的,他在校園裏就有了哥哥、弟弟、嫂子、弟媳、姐姐、妹妹、姐夫、妹婿、老婆、兒子、女兒、兒媳、女婿、伯伯、叔叔、姑姑、嬸嬸、舅舅、舅媽、姨母、姨夫、丈母娘、丈母爹、小姨子和舅老爺。這是奇跡。溫馨哪,迷人哪。亂了套了。嗨,亂吧。
田滿望著小艾,打定主意了,神態莊重起來。田滿說:“你首先要保證,你隻能有我一個兒子。”
這一回輪到小艾愣住了。她在愣住了的同時如釋重負。然而,有一點小艾又弄不明白了,他田滿正忙於“新生活運動”,吼巴巴地在“單位”裏結識了那麼多的兄弟、姐妹,怎麼事到了臨頭,他反過來又要當“獨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