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卉
舟卉:女,1980年生人,浙江上虞人,2001年開始發表作品,已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鍾山》等刊物發表小說,代表作品有《紅玉簪》、《紅妝》、《銀魚》等。
(一)
菊花是我大表舅從野地裏領來的女人。
菊花來到閻王爺村那天,太陽正好從西邊的天空落下去。村裏的人遠遠看到瘸子根土牽著一個人的手,從河對麵的田壟上走過來。後麵那個人的樣子,遠遠的看不清楚。有人說是女人,看她走路的樣子就曉得了。有人說,怎麼可能是女人,哪個女人願意被瘸子根土牽著手走路?
莫非是眼睛看花了?正在河邊洗籮筐的人揉了一下眼睛,說,是個女人。旁邊淘米的那位也站起來,遠眺了一下,點點頭說,是個女人。
這是村裏最先看到瘸子根土領了女人回來的兩個人。他們間的對話,也成了最早關於根土和女人的議論。隨後,這消息很快像長了翅膀一樣在村裏頭傳播開來。
瘸子根土領了一個女人進村,消息比真實的女人來得更早。在女人還沒有跨過閻王河上的那座石橋時,消息已經抹上一層鄉村特有的八卦氣息,開始在閻王爺村的黃昏中沸騰了。
秋日的稻田,除了蛙鳴,沒有太多的雜音。偶爾有一群麻雀飛過來,停在稻草人的肩上,嘰嘰喳喳地叫幾聲,又一溜煙飛走了。穀子還沒有熟,這裏暫時還不是它們的糧場。沒有風,稻草人紋絲不動。隻有掩在草底下的水溝裏有一點動靜,幾條赤色的細蛇吐著信子,不急不慌地從水草盤根錯節的莖堆裏鑽出來。稻田青黃相接,平靜地鋪開去,空氣中有一點點稻花開後彌留的香味。瘸子根土穿行在黃昏的稻田中,一隻手在背後牽著一個陌生的女人。他眯著皺巴巴的眼睛,脖子朝前衝著,頭有些側抬,這樣風平浪靜的四野就全都收在了眼裏。他盡量放輕了邁著步子,生怕驚動周圍。他喜歡這秋天裏平靜的田野。他喜歡這樣雀鳥歸巢的安寧。
根土沉默地走在田埂上。此刻,他不會想到村裏早已引起的騷動。他不時回頭看一眼後麵,生怕女人被絆著了,生怕女人一不小心滑到田埂下去。被夕陽塗著,他的那張飽經滄桑的臉,看上去有些肅穆。他牽著女人走在秋天即將成熟的稻田中,沒有絲毫的風月氣息。離閻王爺村越來越近了,他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一如他幾十年來走過的那些路。他沒有想回到村子以後會怎樣,他來不及想。他的眼睛和他的思緒都被這豐碩寧靜的田野充斥著。他抬起手,指給女人看,不遠處那一片長得特別茂盛的稻田就是他的。
女人轉過頭去看。
女人眯起眼睛,視線從遠處落到近處,又落回遠處。她那認真看的樣子,讓根土的臉上突然有了一點點驕傲的神色。
太陽慢慢往下落,開始結穗的稻田一望無際。天是帶了點藍顏色的灰,遠處的山脈在田野的盡頭綿延起伏。這是一個好秋,根土想到,今年的收成應該不錯。
根土看到了田埂上他和女人的影子。被暖烘烘的夕陽照著,影子拉得很長,兩個人的影子疊在一起,女人的頭影從他肩膀的影子上露出來。他回頭去衝著女人笑了一下。那張被夏天的毒日頭曬成紅褐色的臉,溝壑一樣嵌著的皺紋稍稍有了舒展。不知道為什麼,牽著這個女人的手,根土感覺到心裏暖和和的。
沒有人知道菊花是從哪裏來的。我的大表舅根土也不知道。他是去縣城賣竹篾籮筐回來的路上,碰到了在野地裏一棵苦楝樹下餓得奄奄一息的女人。大表舅把女人扶到前麵一間守田人荒棄的草舍裏,自己又折回縣城去買來了四個饅頭。本來他午飯時候就可以回到閻王爺村的,結果中間一折騰,回到村裏時已經日薄西山。四個饅頭女人狼吞虎咽吃下去了,中間噎著了兩次,臉漲得紫紅,差點一口氣喘不上來。我的大表舅把自己的水壺遞過去,在一旁小心拍著女人的後背。最後女人的食道終於通了,喝著水“咕嘟咕嘟”作響。根土鬆了口氣,發現自己的後背已經嚇出了冷汗。
四個饅頭吃光了,等根土動身要走的時候,女人就跟在了後頭。
根土是在女人跟了大概有兩裏地以後,才下了決心把她帶回閻王爺村的。根土腿瘸,走路慢,一開始他還盡量邁大步子,想把女人甩掉。但女人不依不饒,一聲不吭,就是在後麵牢牢地跟著。半路上,女人被一頭從對麵跑過來的耕牛嚇著,退到路邊,草滑,不小心就掉到水渠裏去了。根土隻好回去拉她。結果這一拉,女人的手就再也沒鬆開過。
根土被女人的執拗勁感動了。囫圇吞棗地過了大半生了,可從來沒有女人這樣跟過他的,也從來沒有女人這樣認定過他的。女人的手雖然髒兮兮的,但總歸是女人的手,那女性的一點柔軟和溫度就通過那隻手,電流一般傳到了根土的心裏。
根土決定把女人領回家。
(二)
菊花出現的那一年,我的大表舅已經年過五十了。大表舅是個瘸子。兩鬢的頭發開始斑白。腿肚子上的青筋如蚯蚓一樣蜿蜒著,從腳踝一直暴突扭曲地爬到膝蓋窩。他的背也已經略略有些駝。歲月滄桑毫不留情地在我大表舅身上留下了痕跡。
因為殘疾,大表舅年輕時候娶不到女人。村裏沒有哪個女人願意跟個兩條腿長短不一樣的男人過一輩子。而關鍵是,大表舅窮。一個整輩子麵朝黃土背朝天和泥巴打交道的男人,如果把這兩樣不幸都攤上了,就注定要孤苦下去。年輕時,村裏比大表舅窮的莊稼漢有的是,可人家兩條腿整齊,擔子挑得穩當,敞了褂子曬在太陽底下,胸脯上的肌肉黝黑發亮,讓那些同樣苦出身的姑娘見了臉都羞紅。村裏比大表舅更殘疾的也有,劉地主家的孫子傻帽一個,歪著個脖子,一到晌午就在村口大樟樹下和一群六七歲的孩子鬥蛐蛐,見了穿花衣裳的女人走過就淌哈喇子,可最後地主家還不是敲鑼打鼓地從外地給買了個姑娘拜了天地塞進了洞房!
過去的幾十年裏,戰亂加上饑荒,村裏的人經常外出逃難,唯有大表舅從來沒離開過閻王爺村。他說他走不快,炮彈來了,照樣還是會一屁股打到他的。他前麵的大部分人生,就像一隻悶葫蘆,悶聲不響結在閻王爺村的藤上,風也好雨也好,土匪來了也好鬼子來了也好,從來不離開村子跟著大夥奔其他的人生去。無論什麼難關,他都一一熬過來了。
說他命大也行,說他命賤也行,反正每次等村裏人陸陸續續回來了,都會看到瘸子根土安然無恙,依舊悄無聲息地進出在那間搖搖欲墜的泥坯房。
那間茅草鋪頂的房子,就像大表舅的命一樣,眼看著離坍倒就差一陣風了,可每次都被他修繕了,又能經一些年頭。
大表舅是個老實人,在村裏,他從來沒漲紅臉粗著脖子說過話。他是屬牛的,他的老實就跟沉默的耕牛一樣。我外婆常說,大表舅這世是頭老水牛轉來的。牛還有牛鼻子裏噴噴氣撒腿跑的時候,可大表舅連鼻子噴氣都不會。
常常是天剛亮,大表舅就扛著鋤頭下地去了。一直到太陽落山,他才拖著影子回家。年輕的時候,村裏小夥的活蹦亂跳和他無關。等到上了年紀,那幫老人都開始做祖父外祖父了,也似乎不屑與一個老光棍為伍,倒是路過的時候,仍舊開著瘸子的玩笑——有些玩笑無關痛癢,有些卻惡毒,跟幾十年前一樣。而我表舅卻從不搭理,一律裝著沒聽見。
大表舅是眼看著村裏的年輕人一撥一撥成親了,一撥一撥生兒育女了,又眼看著年輕人的兒女們一撥一撥長大了,一撥一撥談婚論嫁了。村裏的媒婆也都一撥撥在換,可那些婆子就像商量好了一樣,從來不在大表舅家的門口停留半步。誰手中的鴛鴦譜上都沒有我瘸子表舅的名字,好像人一旦殘疾了,婚娶等諸多事情也都會隨之作廢。全村的人,都自覺不自覺地對我那可憐的表舅執行了一場規模浩大、綿延半個世紀之久的集體忽略。
沒有人想到,我的瘸子表舅也會需要女人。
所以,當若幹若幹年以後,當我的大表舅領著一個女人走進閻王爺村的時候,首先遭遇的就是一片嘲笑。
站在河埠頭的人,最先目睹了瘸子根土領著女人進村的畫麵。那手牽手的樣子,在村裏頭可是稀奇的。當根土領著女人走上石橋時,有人在水邊起哄了。
“喂,大家看啊,那是誰呀!”有個女人叫起來。
“喲,那不是瘸子根土嗎?”馬上有人呼應,一片訕笑緊跟著來了。
接著,閻王河水鬧騰翻了。那些在河埠頭淘米汰衣裳的人紛紛把水潑起來,歡呼雀躍地潑向石橋上的人。
瘸子根土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嚇了一跳。他趕緊伸出胳膊去擋水,身子側過去。後麵跟著的女人顯然受了驚,一趔趄,差點朝橋下翻出去。根土急忙拽住了她。見女人猶豫,根土隻好停下腳步,端起另一隻手,扶她過橋。
這下,橋下就更鬧騰了。
“謔,根土!怎麼那麼親熱啊,伊是誰啊?”
“根土,你進趟城怎麼就領回來個女人啦?”
“人家根土有本事,用竹篾籮筐換女人回來了!”
“嘻嘻,你瞎編什麼呀?人家根土老頭是那樣的人嗎……”
……
水還在繼續潑。秋日急水流淌的閻王河兩岸充滿了歡暢的氣氛。這歡暢,源自於一對站在橋上業已戰戰兢兢的男女。閻王爺村的快活,從來不會因為別人的狼狽而有所收斂。
我的大表舅顯然沒料到會有這樣的遭遇。等走過石橋,他就趕緊把手鬆開了。而女人,也因為緊張和膽怯,縮回了自己的手。她緊緊地跟在我表舅後麵。
這個秋天的黃昏,突然被設計得如此喧囂。夕陽已經從村舍的屋頂上落下去,天是整片的灰,但天際的邊緣似乎不甘寂寞,折射著一些發紫的奇異的光線。表舅一瘸一瘸走在前麵,那個頭發蓬散的女人,怯怯地跟在後麵。
大表舅領了一個衣裳髒兮兮的女人,穿過了閻王爺村中心的那片曬場。
女人衣衫襤褸,肩背部位破了好幾條口子,露出裏麵焦黃的一層皮。衣服下擺補丁掛補丁,一塊塊耷拉著,像掛著一圈萬國的旗幟。腳上的兩隻鞋不一樣,一隻是解放鞋,一隻是布鞋,塗滿了汙漬,黑油油的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兩個大腳趾頭從破洞裏露出來。
女人的頭發沾滿了草屑,結成一團一團的。額前也是一堆亂糟糟的頭發,頭發後麵躲著一雙恐懼的眼睛。
村裏好幾戶人家早已在自家門口吃飯了,聽到消息紛紛端著飯碗朝曬場圍攏過來。等瘸子根土領著女人走近了,他們又從曬場周圍聚攏來,像看西洋鏡一樣,熱鬧地跟了一段。他們用筷子興奮地敲著碗,問:“根土,伊是啥人啊?”
大表舅沒有吭聲。
在村裏人越縮越小的包圍圈中,大表舅有些發窘。他頭低著,顧自往前走。後麵的女人大概沒見過這樣的架勢,有點被嚇著了,不小心被石頭絆了一下,身體一晃,差點摔倒。大表舅趕緊轉過身去,伸出手扶住她。女人的手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牢牢地攥著我表舅,不肯再鬆開。
大夥兒哄笑起來,有的人甚至笑得“咯咯咯咯”收不住,像夏收季節的熱浪一樣直發顫了。
村裏人的嘴巴不再寂寞了,他們決定不輕易放過這對男女,仿佛這對狼狽的人兒突然之間成了活寶,給秋日裏略顯寂寥的曬場一下子充進了快樂的空氣。
“根土,這要飯的,你領回來做啥?”
“根土啊,這要飯的女人,你哪裏尋來的?”
“根土,伊莫不是你媳婦吧?”
“看不出來呀,老都老了,瘸子的心還是活的嘛!”
……
聲浪四起,曬場上呈現了自夏收後就早就消失的那片空前的生氣。我的大表舅在這股聲浪裏穿行,仿佛被剝了衣服又被毒日頭灼著,難堪自不用說了。他把頭垂下,下巴都抵到精瘦的胸口了。沒有人看清他的表情。倒是那個陌生的女人,在人群的訕笑中,茫然地直著頭,轉來轉去不知道看向哪裏。她的淩亂而肮髒的頭發,隨著頭的轉動在灰色的空氣裏揚起。
“隻要是女人嘛,都一樣的。”人群中突然有一個又尖又高的聲音冒出來,像鋼絲拋上去一樣,把其他聲音都壓下去了。“根土啊,你趕緊去小店買塊肥皂,給伊洗洗就好了!”
人群中又一陣爆笑。這陣笑從曬場的上空四溢出去,抖動了整個閻王爺村。
大表舅的臉一陣青一陣白。他拖著殘腿,一瘸一瘸艱難地穿過了圍觀的人群。他從橋頭把女人帶回家的那段路,就像一場漫長的遊街。在村裏人的語言暴力當中,他默默地忍受著,前行著,一聲也不吭。他的手已經緊緊地拽著女人。
他悶聲不響地把女人帶到了家裏。
(三)
在那間四麵漏風的泥坯房裏,我的年過半百的大表舅為那個流浪的外鄉女人升起了煙火。灰白的煙霧從煙囪上彌漫開來,在天空中輕輕飄散。
天色徹底暗下之前,大表舅去敲了我外婆家的門。外婆剛從廟裏回來。大表舅向我外婆討了一套舊衣裳。
當外婆去裏屋找衣裳的時候,大表舅就站在堂前,垂手等著。他的表情恭順、謙卑,完全一副晚輩的模樣。雖然他和我外婆年紀差不多大,但對我外婆卻一直是敬重的。
後來,我外婆跟著大表舅去了他的家裏,看望了那個外鄉女人。外婆帶去了幾套衣裳、一把木梳子、一根頭繩,還拎去了兩碗菜和一條熏魚。我不知道外婆有沒有給她的老外甥交代一些什麼,或者有沒有在那一間破陋的泥坯房裏舉行一個什麼儀式。反正從那天以後,外婆承認了大表舅撿來的這個女人,在外人麵前開始稱她為外甥媳婦。外婆的這點寬容,讓多年以後的我感動不已。
外婆很快就發現,老外甥領回來的女人,不但腦子有點缺失,而且還是個啞巴。
沒有人知道我的表舅媽叫什麼。大表舅不知道。表舅媽她自己也不知道。
第二天,當我的表舅領了梳洗幹淨的女人去地裏的時候,村裏人顯然是很吃驚的。女人長得不醜,換洗幹淨了還顯得很秀氣。一條半長的辮子,垂到肩前麵來。臉雖然有些瘦,皮膚還有些蠟黃,但整張臉光潔,看上去不到三十歲的樣子。
大表舅走在前麵,肩上扛了一把鋤頭。女人跟在後麵,大概一步的距離。清晨的陽光,灑在這一對露水夫妻的身上。當穿過村中心曬場的時候,年過半百的大表舅,突然步子矯健了許多。他咳咳了嗓子,把胸脯挺起了一點,臉上有了難得的笑容。當別人再次問他時,他咧著嘴笑著,毫不掩飾地點點頭,應了。“這是我媳婦。”
“你媳婦叫什麼呢?”
“嗯,叫……叫菊花。”大表舅那一瞬也有些發愣,但在短暫的發愣之後,他迅速給他的媳婦取了一個名字。
大表舅那一低頭,正好瞥見了曬場邊上的野菊花在燦爛開放。
人群又一陣訕笑。
遠遠看著,跟在瘸子根土後麵的那個女人羞怯安靜。隻有走近細瞧了,才會發現女人的眼睛有點空洞。這點空洞,預示著她和村裏其他的女人還是不一樣的。
村裏的小孩很快唱起了一首謠歌,“稀奇稀奇真稀奇,瘸子老頭娶媳婦。討飯婆子太清爽,乓令乓令入洞房。問伊名字叫什麼,路邊菊花一朵朵。”
這首謠歌在村裏傳唱了兩年,從一個孩童的嘴裏到另一個孩童的嘴裏。直到有一天我的表舅媽突然消失,這首缺德的民謠才漸漸在閻王爺村平息下來。可等到那個時候,民謠唱與不唱都已經對落魄的大表舅沒有一點影響了。
菊花一點點胖起來了。這個曾經四處流落餓得瘦骨嶙峋的女人,在有了一個安定的歸宿後,一點點顯出紅潤的臉色來了。辮子開始粗起來,開始烏黑起來。皮膚也白了很多。這一點豐腴,正好襯出了她該有的身材。和村裏那幫整日在田頭幹粗活的女人相比,菊花倒顯得一些文靜氣。在河埠頭汰衣裳的那幫女人說,若不是腦子有點問題,那菊花看上去倒是個標致的小媳婦。
菊花幹不了田裏的活。表舅把她領到田裏,她連鋤頭都不會捏。分不清稻草與雜草,讓她拔點草,結果連結穗的穀子都拔了起來。雖是秋天了,但畢竟還有日頭。表舅不忍心菊花曬在太陽底下,也不忍心她蹈在泥地裏頭,第二天就借了一輛紡車,讓她坐在屋裏頭紡紗。
菊花很快學會了搖紡車。她很聽話,每天一早起來,大表舅還沒出門,她就坐到紡車前,低著頭幹活了。一天裏安安靜靜地待在家裏,也不出去。中午大表舅回來做飯,她還一直搖著紡車。大表舅讓她歇會,她就停了手,坐在小板凳上衝大表舅淺淺地笑。
大表舅待她好,菊花能感覺出來。雖然她聽不懂村裏的土話,雖然她和大表舅之間基本沒什麼言語交流,但一些日子下來,她也已經把閻王爺村末端的這間泥坯房當自己的家了。她漸漸對大表舅產生了某種依賴。
那段貧窮而安靜的日子,是我的大表舅一生當中最為溫暖的時光。白天出去幹活,他心裏頭有了記掛;傍晚收工回家,他心裏頭有了盼頭。被頭不再是冰冷的,灶頭也不再是清冷的。破敗的泥坯房裏,不再是他一個人的影子煢煢孑立;夜晚的屋簷下,也不再是漫無邊際的孤寂。有了女人的被窩,大概是溫暖極的,殘腿的表舅再也沒有在寒風刮來的時候打過哆嗦。他的精神提了起來,好像一下年輕了許多。原本一直緊蹙的眉頭,也舒展開來。
菊花的到來,仿佛一盞油燈在歲月的剝蝕中早已黯淡了卻突然加進了明亮的鬆油,讓大表舅的生命一下子亮了起來。
在冬天到來之前,大表舅買來了泥灰,把漏風的牆麵糊好;又買來了油紙,把窗子也糊上。他還借來梯子爬到屋頂,翻修了茅草,鋪上厚厚的一層新草。原本四麵穿風的泥坯房,在他的修補之下開始了新一輪的結實。
大表舅背了褡褳去鄉裏趕集,他把半輩子來積攢下的一點錢都花出去了。他去鄉裏的時候,臉上泛著紅光,那興衝衝地樣子,完全是蜜月裏新郎官的做派。他給菊花裁了一套嶄新的棉褲棉襖,做了一雙高幫的棉鞋,又買了一隻銅製的火銃,還稱回來一斤紅糖。他要讓女人在寒冷的冬天裏有暖和的衣裳穿,有熱烘烘的糖茶喝。
雖然菊花的腦子比不上村裏其他女人靈光,可大表舅照樣把她當成寶貝,不願意委屈了她半點。村裏別的女人有的東西,大表舅也盡量想讓他的女人都有。說實話,閻王爺村裏的男人疼老婆,沒一個比得過大表舅。在對自家女人動手揮拳習以為常的鄉間,大表舅的珍惜和疼愛絕對是一個另類。
每次吃飯,都是大表舅把飯盛好了端到菊花麵前。以前,大表舅的飯桌上一年到頭見不到肉沫星子,他從來都是蘿卜就著鹹菜下飯,即便到年終也就是曬一兩條魚幹過年,然後蒸蒸一直要吃到中秋。可菊花來了以後,表舅很快就去集上割了一大塊肉,做得香噴噴的送到菊花的碗裏。
菊花雖然傻,但有些事理還是明的,她一聲不響又把肉夾到了大表舅的碗裏。大表舅搖搖頭,笑著又送了回去。他臉上的皺紋,因為這麼一笑,在昏黃的油燈下竟然閃閃發光。他用手指比畫著,一定要菊花把肉片送進嘴裏去。菊花聽話地吃了,嘴唇吃得油汪汪的,愈加的鮮紅和動人起來。她一邊嚼著食物,一邊衝大表舅笑。
這個半癡的女人,帶給了大表舅的生命滄桑半生之後的輝煌色澤。大表舅把全部的關愛、全部的溫情、全部的用心,都傾注在了這個女人身上。對這個漂泊而來的女人而言,這是福;對大表舅而言,也是福。這個背脊已經微駝的老農,在曆經了半個世紀的孤獨和荒涼之後,苦難似乎戛然而止。
村裏人都說,這瘸子根土倒還有前世修來的福氣,老都老了,還找了個年輕輕的小老婆來。
這樣說的人,不免心懷妒忌。
然而再妒忌,善良的大表舅怎麼也不會想到,村裏的那幫人竟會打起菊花的主意。
(四)
冬至那天,大表舅挑了一擔米去鄰村舂年糕。因為磨房裏等的人很多,大表舅早上去的,直到傍晚才輪到。糯米在石臼裏一杵一杵地舂著,爐膛裏的火燒得正旺。磨房裏熱氣烘烘,蒸得人有些發熏。鄰村的人都打趣大表舅,為什麼今天來舂年糕沒把新媳婦帶來?大表舅憨憨地笑著,應著,說磨房裏人太多,菊花來了怕陌生,並答應明年來舂的時候一定帶上。有人起哄道:“等到明年,可能連小根土都抱來了!”大家都哈哈地笑起來。
大表舅也在升騰的蒸汽中,笑得兩頰放紅光。糯米在石臼裏已經舂得細膩柔綿,那雪白的糧食,突然讓大表舅心裏生起了一些自豪。
大表舅是挑了年糕,一口氣也不歇就跑回家的。他想讓菊花嚐嚐那軟乎乎的、芯子裏頭還發熱的年糕。他心裏樂啊。一路上獨自樂著,笑得嘴巴都合不上。冷風灌進肚子去,他也一點不覺得冷。那個抱兒子的希望,在他胸膛裏蓬勃地升騰。
快到屋門口了。大表舅迫不及待地叫起來:“菊花,菊花!”盡管明明知道菊花聽不見,但他還是希望女人能發現一點動靜跑出來。
可屋裏頭一點反應也沒有。
大表舅推開門進去,把擔子放下,卻發現菊花並不在屋裏。
天已經黑了,菊花晚上是從來不出門的,連白天都很少出去。怎麼人就不見了?
大表舅趕緊跑到我外婆家,問菊花有沒有在。他起初還以為我外婆怕菊花一個人在家不放心,給接過去了。可我外婆說:“沒有見著呀。”
這下,大表舅真的急了起來。他不知道菊花會去哪裏。到村裏已經有幾個月了,菊花從來沒走丟過,以前每次出去都是他帶著的。
她會去哪裏呢?
大表舅急瘋了,一家一家地找過去,見著人就問有沒有看見他家的菊花。村裏人都說:“沒有看到。”
大表舅想到可能出事了。再跺腳也沒有用,他趕緊提了一盞煤油燈出村去找,在寒風中焦急地喊著菊花的名字。我外婆不放心,也提了一盞燈,和小姨一道沿著閻王爺河去尋。
一直到後半夜,大表舅才在離閻王爺村四五裏地的一片林子裏,找到了不省人事的菊花。
大表舅找到菊花的時候,隻感到晴天霹靂打下來。他根本無法置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菊花的棉褲給人扒下了。下身赤條條地躺在枯草叢上。她的身子已經凍得發青。
菊花看到煤油燈光,虛弱地眨了一下眼皮,等看清是大表舅,眼淚就順著眼窩出來了。在那一刻,她的眼神渙散迷茫,淚水迷蒙中有那麼讓人揪心的溫順和無助。
大表舅一下子跪倒在了菊花的身旁,眼淚流下來。他趕緊給菊花穿上褲子,把她抱起來,把褲腰帶給勒緊了。
大表舅背起可憐的菊花,拖著條殘腿,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地在寒冷的夜色中前行。他再一次把女人撿回了家。
大表舅生起火,燒開水,切了薑片,給女人灌下去。菊花裹在被子裏頭一直簌簌地發抖。當夜,她就發了高燒,燒得都迷糊掉了。表舅連夜把菊花背到鄉衛生院。幸虧值班的大夫在,打了三支針,她才終於醒過來。可一醒來,菊花就又咬又抓,兩隻手胡亂地舞著,歇斯底裏的發作起來。她臉色從通紅到蒼白,醒過來後就發青了,兩隻眼睛直直的,根本認不得人。
就在表舅跟著大夫去取藥的那會工夫,菊花把輸液室裏兩排掛鹽水瓶的架子全掀翻了,凳子和桌子也掀翻了,突然爆發出來的力氣大得驚人。大表舅跑回來的時候,菊花正狂躁地踢著牆根邊的痰盂,當皮球一樣地在踢。
表舅目瞪口呆。
菊花徹底的瘋了。
值班的大夫被嚇著了。他怎麼也不肯收留瘋病發作的女人,害怕瘋女人會把整個衛生院給拆了,第二天他無法向院長交差。值班大夫躲在隔壁屋子的門背後,把門抵得死死的,大聲叫著,央求著我大表舅把瘋女人帶回去。“到街上去瘋也不要緊,千萬不要在醫院裏鬧啊!隔壁還有其他的病人呢,求求你了,快帶她出去吧!”
大表舅沒有辦法,隻好死拽硬拽把女人拖到了門口。女人反抗著,狠命地踢他、抓他。大表舅沒有鬆手,無論如何他得把女人帶回家去。他趁女人喘口氣的時候一把抱住了她,然後自己轉過身,用胳膊把菊花鉗在了他的背上。屈腿,膝蓋稍微蹲下去,頭朝下彎,背拱起來,他用力把女人往上聳,兩隻手托住了她的腿。他吃力地把女人背起來。他的臉憋得通紅。
奇怪的是,一旦趴到大表舅的背上,菊花竟不鬧了,出奇的安靜。
(五)
大表舅把瘋掉的女人背回了家。
大表舅在夜間的鄉路上跋涉。天寒地凍,路麵上結了很厚的冰。大表舅好幾次都滑倒了。每次跌下去,他都有意識的讓自己的膝蓋先著地,雙手狠狠地撲在地上,頭彎著,背拱起來,用整個背的力量扛著菊花,不讓她摔著磕著。
那天晚上回去的路,漫長而又漫長。天有多冷,狂風在耳邊呼嘯。大表舅的眼淚默默地流出來,最後都在他臉上結成了兩條冰淩。他背著菊花,一瘸一瘸朝前邁步,因為重心不穩,很容易就跌倒。他跌倒了爬起,爬起來沒走幾步又跌倒了,繼續再爬起,繼續再往前走。
等回到家的時候,他的膝蓋全磨破了,褲子上露著兩個大窟窿,裏麵的皮刨起了一層,全是血。手掌也被石子和冰割成一條一條口子,沙泥混著血滲到了棉襖袖口裏頭。
大表舅沒顧得上自己,就先給菊花喂藥。他倒好了開水端過去,菊花卻看也不看,一下把碗掀掉了,又狠狠地推著大表舅。大表舅沒提防,朝後摔在了地上。菊花歇斯底裏的發作起來,張牙舞爪地要往外跑。
大表舅連忙爬起來,連拖帶抱地把菊花拽了回來。他抱過被子裹住菊花,死死地抱著她,不讓她動彈。他用這種頑強的沉默對抗女人的瘋勁。
天亮以後,村裏好多人都湊到泥坯房前來看熱鬧。因為已經忙完了一年的農活,人們有足夠的時間來圍觀,並且在圍觀和好奇之餘開始八卦起來。他們指指點點著,說著各種難聽的話。好像這一對男女不倫的結合,給整個村子帶來了一股孽氣。這股孽氣讓人憤恨,讓人不平。有人說,瘸子根土撿來要飯的女人實在不像話,閻王爺村的名聲都要敗出去了;有人說,這個來路不明的女人肯定要給村裏帶來禍祟的,睜大眼睛看著吧;有人說,男人連這樣的女人都要摸都要睡,真是作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