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魚眼踢了小越一腳,說:“你還嘴強,幹了下流事還嘴強!”
小越的脾氣已經上來了。他那張平時生動的臉,這會兒顯得特別呆滯。他甚至是微閉著眼睛。小羅太熟悉小越了,小越越是這樣,就表明越不平靜。你隻要仔細注意他脖子上的那根筋脈,這會兒已在跳動。一會兒,小越懶洋洋睜開眼,看了小羅一眼。小羅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小羅想,小越這個人有時候就是太魯莽,不會看形勢,今天這情形明擺著要吃虧的。不過,隻要小越想打架,小羅是不會退卻的。他倆幾乎是同時向這兩個人發起進攻的。小越對付的是金魚眼,小羅對付的是那個胡子。小羅和小越一頭紮向他們的腹部,把他們推倒在地。但沒一會,那兩個人就控製住了局麵。小越很慘,那個金魚眼下手重,小越的臉被打得血流不止,手腕處擦破了皮。小羅倒是沒流血,但那個胡子專打要害部位。小羅幾乎是昏迷過去了。
小羅醒來的時候,那兩個成年人已經走了。李先映也不在了。那女孩的衣服淩亂地堆在一邊。李先映可能趁機跑了。
小羅看到小越身上的血,肚子裏有一股暖流上湧。他身上的細胞好像在不停地分裂。他想象小越這樣流著血一定是極度快樂的。他們躺在草地上,眼睛望著天,不看彼此,但其實都看到了對方。他們獨處的時候,小羅經常感到他們之間有一些脆弱和傷感的氣息。雖然脆弱和傷感,卻溫暖人心。
“你還好吧?”小羅問。
“我沒事。你呢?”
“應該沒事吧。”
“我頭有點痛。他奶奶的,金魚眼用手上的戒指對付我。”
天上的白雲很高很輕。天很藍。附近有幾隻氣球,一動不動地固定在半空中。氣球上麵有字,是一些廣告吧。有那麼一刻,小羅覺得自己變成了那些氣球,在天空飄蕩。但那隻是幻覺。他想,也許當刀刃在他的身體劃過時,他才真的可以成為一隻氣球,快樂地在天上飄來飄去。
“那人還在防空洞嗎?”
“誰?”小羅一時沒弄懂,一會兒才意識到小越在說那女孩。“不知道,應該在,她不能光著身子在大白天裏回去呀。”
“我們把衣服給她送去吧。她一個人待在那地方,也許都嚇壞了。”
他們好不容易才從地上爬起來。小羅捧起女孩的衣服,向防空洞走去。防空洞很黑,小越弄亮了打火機。小越說你在嗎?但沒有回音。小越罵了一句娘,說,她可能走了,她怎麼回去的?難道光屁股走的嗎?小羅說,我不知道。小羅把她的衣服扔在地上。小越的打火機熄了。防空洞頓時漆黑一片。這黑暗讓小羅軟弱,他坐了下來。他說,小越,休息一會兒吧。小越在不遠處坐下來。
黑暗的洞穴有一股潮濕而溫暖的氣息,這氣息讓小羅感到平安。他坐下來,靠在洞壁上,洞壁粗糙,壁上有一些尖銳之物,小羅的身體壓著這些尖銳之物,有些疼痛,這疼痛令他的肌膚鬆弛了一些。除了洞中的潮氣,更強烈的是小越的氣息。小越身上的血還在流。他的衣服上都是血跡。這紅色令小羅迷醉。他感到黑暗的洞穴這會兒似乎籠罩著一層紅色的光暈。他已被幻想擊中,他想讓小越那把刀劃過他的肌膚。不是小羅自己劃,而是讓小越來這麼做。他內心充滿了期待。
“小越,我可以看一下你的傷口嗎?你的血還在流。”
“沒事。”
“你流血痛苦嗎?”
“沒有感覺。”
“是嗎?”
沉默了一會兒,小羅又說:“小越,我可能有點毛病。”
“什麼?你說什麼?”
“我說出來你不要嚇壞。”
“你說吧。你能有什麼病?我看你身體好得很,能活一百歲。”
“小越,我真的有病,我的身體經常發脹,血脈脹,經常覺得全身發癢,隻有把自己的皮割破,流出血來我才感到平靜。”
黑暗中,小越抬頭看了小羅一眼。他沒吭聲。
“你覺得我怪嗎?你怎麼不說話?”
“你說的是真的?”
“是的,已有一段日子了,我經常切割自己的身體。我看到你流血,我的肌膚又脹了。很難受,我很痛苦。”
“是這樣。”小越說,“不過,有時候我也身體發脹,但我沒這樣幹過。”
“小越,你可不可以幫幫我?”
“幫什麼?”
“用你的刀子幫我。”
小羅靠近了小越一點。他伸出手臂,他叫小越用刀子劃他的血脈。小越有些猶豫。他說沒事的,你盡管劃。他這樣說的時候,被某種欲望激發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當刀子劃過肌膚的刹那,他張大了嘴巴。那真是令人迷醉的時刻。來自身體深處的寧靜迅速覆蓋了他的全身,他感到自己真的變成了藍色天空下飄蕩的氣球。
“很快樂嗎?”
“難以形容。”
“我好像也有點脹得難受。”
“你想試試嗎?”
小越把刀子遞給了小羅。小羅在他的手臂上劃了一刀。血噴射而出,把小羅的臉都染紅了。
此刻,洞穴裏充滿了死亡的氣息,小羅沒有想到死亡的氣息是如此神聖,美好,如此溫暖人心。他覺得自己的整個身體像是在水中浸泡著,在幸福中浸泡著。他的呼吸均勻,滿足。洞穴裏充滿了血腥氣,還有小越呼吸出來的甜甜的氣息。他問小越,感覺如何。小越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小羅把身上的血液滴在刀子上麵。小越也湊過來,把血液滴在刀子上。他們的血在刀子上融合。兩滴血結合的速度比想象的要快,它們相互吸引,然後變成了一滴。小羅很多時候希望和小越是同一個人。
小羅就是感到小越好。
那個防空洞,那個黑暗的地方成了他們的樂園。
他們在防空洞點了油燈。他們把彼此的血滴入瓶子裏,再分成兩份,然後把血喝了下去。喝完血,他們就躺在地上。死亡的氣息還在,小羅感到他的靈魂好像已升上半空,在微風中飄蕩。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已成為一隻鳥兒,或已經成為風本身。每當這時,小羅的想象無比瑰麗。他還發現想象源自他的柔情。幻想如水,幻想是水中的植物,是柔軟的水生動物,是水中滋生的青苔,是熱帶魚,是雨水落入湖中。有時候小羅覺得自己就是那水,而小越是水中之物,他們是共生之物,是一體。
迷幻的氣息是要傳染的。他們平靜地躺在那裏時,李先映也爬了進來。這段日子,李先映一直跟著他們,成了他們的見證人。這會兒,李先映的臉上布滿了決絕的神情。他拿了小越的刀子,學著樣兒,在自己的手上劃了一道口子,然後躺在小羅他們身邊。小羅問他怎麼樣,爽嗎?李先映點點頭。
小羅一直看著小越。小越抬起頭來,他們兩人對視著。在黑暗中,他們的眼神分外明亮,就像是一對透明而易碎的晶體。是的,此刻他們都有點脆弱,就好像死亡此刻已攫住了他們,但此刻的死亡並不可怕,相反像是有極大的快樂,就好像死亡的氣息把這裏的一切照亮了。小羅看到自己的肉身此刻在歡快地跳躍,飛舞,無比的輕逸。小越的臉雖有點蒼白,但顯得更為清麗,他的嘴唇鮮紅,使他顯現出一種柔性的生動。小羅閉上眼睛,看到了不能看見的事物,這些事物此刻光芒四射,如時間之河上的標記,如夜空中的星星。
李先映把這事說給了他們聽。小羅不知道李先映是怎樣渲染的,他倆偶爾回到班上,其他人就用一種複雜的眼睛看他倆。有點驚恐,也有點羨慕。他們似乎也被某種氣息控製住了,陷入對血的迷幻之中。一天,李先映帶了五個夥伴來到防空洞,他們也要加入。那天,李先映弄來一隻很大的碗,他們把自己的肌膚切割後,就讓血滴入這碗。
集體的自殘使死亡的氣息更為濃烈,現在,好像整個洞穴就是天堂或者地獄本身。他們的臉上布滿了聖潔之光,他們看小羅和小越的眼神充滿了崇拜之情。小羅有一種身處聖壇之上的感覺,當他把目光投向他們時,有一種冷酷的居高臨下的威嚴。這個時候,他感到另一個自己已不在這裏,已在四周快活地飛舞,像一隻蝴蝶。他甚至覺得自己的身體是多餘之物,他想把自己的身體剔除幹淨,讓身體和靈魂徹底分開,因此,他在自己的肚子上又劃了一道口子。快樂和痛苦同時在延續,痛苦有多強烈,快樂就有多強烈。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加入這個遊戲。有時候,當小羅獨自走在陽光下時,這情形會令他感到恐怖,他也考慮過不再繼續這危險的勾當,但當他感到身體需要的時候,他就什麼都忘了。
在他們的整個身心被安靜的死亡氣息籠罩時,小羅的眼前會出現那個女孩的裸體。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女性的裸體。當小越命令她把衣服脫去,小羅的心跳就開始加快了。小羅的目光再也離不開她。她的肌膚是多麼細膩,小小的胸脯結實飽滿,身體小巧精致,洞中的黑暗使她顯得更加妖惑,她的身體給人一種雨後滴在樹葉上的露珠般的涼爽的感覺。細狹處渾然天成,陰暗處柔順而靈敏,那輕微的起伏中像是蘊藏著無窮的熱情。他看了她的身體,不再叫她爛貨。也許她是爛貨,但他不能忘記她的身體。他記得,當他看著她時,她轉過頭來,向他微笑。他的心震動了一下。
小羅不知道那天她是怎麼回家的。難道她真的是光著屁股回去的嗎?對這個問題,他百思不解。因為好奇,這段日子,他的目光一直在捕捉女孩的身影。有一天,他獨自走過冷飲店時,她站在那兒。他放肆地看了她幾眼。他想上去問問她這個問題,但想了想,就裝模作樣、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她卻叫住了他,說:“你過來。”他就過去。“你看我幹嗎?對我好奇?”他說:“我想問問你,你那天是怎麼回家的?”她說:“嗨,想知道?晚上你來防空洞找我吧,我告訴你。”說完,她就走了。她的小屁股圓圓的,扭得十分風騷。
小羅愣在那裏。對她的邀約他當然是有些想象的。他不知道她的意思,但他願意猜測她的意思。他的猜測當然比較暖昧。那天下午,他和小越在一起時有點心不在焉。小越問,有心事嗎?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他說,沒事。小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小越似乎有點不高興。那天下午,小越很有破壞欲,見什麼就想砸什麼。那天小越砸了三十八盞路燈。小羅整個下午都在想晚上是否讓小越一起去。後來決定還是獨自前往吧。
小羅對父親是越來越難以忍受了。他想著晚上如何和女孩約會,父親卻要小羅去喊他的朋友打麻將。父親說,他打電話沒打通,不知道那人在幹什麼壞事。他又說,就是在床上搞女人,你也把他叫來。小羅冷冷地看著父親,說,你等著吧。他就走出了家門。
天色已晚。街頭已是燈火輝煌。小羅的父親早些年在這樣的街頭撈世界,他的惡名曾讓人聞之喪膽。但幾年前,他被人修理了,他的一條腿被打成了骨折。他在家靜養了三個月。小羅以為父親會報仇,他沒有,他變了個樣了,變成一個隻會對小羅撒氣的混蛋,好像他的骨折全是因為小羅的緣故。小羅想,他才不會去替他辦事呢。讓他等著吧。他向防空洞奔去。
從防空洞回來,已是午夜。小羅覺得渾身是勁。他不知道父親是不是還在等著,他想,也許他氣壞了,等著教訓我呢。不過,小羅此刻一點也不怕他。小羅感到自己突然有了蔑視一切的氣概。小羅對自己說,如果他想教訓我,我會給他顏色看的。他走進房間,父親睡得像豬一樣,發出的鼾聲比豬更難聽。父親的麵容更像一個白癡。這時,小羅突然有了一個惡念。他掏出家夥,打算把尿尿到這張令人惡心的臉上。他想和父親在今晚有一個解決。尿撒在父親的臉上,濺起水花。父親沒有醒,相反,他好像在品嚐美酒似的,伸出舌頭舔了舔。他沒醒。小羅的挑釁無效。
第二天,父親一早醒了。他似乎聞到了自己身上的尿騷味,他用鼻子湊近自己的身體,嗅著,他用多疑而尖銳的眼神看了小羅幾眼。
小羅和那個女孩睡了後,碰到小越,就會感到內疚,就好像他背叛了小越似的。這是一種很別扭的感覺。平常他說話時喜歡直視小越。小越的目光很清澈,亮晶晶的那種清澈,他曾嘲笑小越,他的眼睛亮得像一個白癡。但現在,小羅不看小越,總是低頭和小越說話。
現在,小羅的身子不但脹,而且痛,這種感覺來得比以前更頻繁。在防空洞裏,他更加瘋狂地自殘自己。好像唯此才能緩解內疚。血液在流淌,最初,血流似柱,但一會兒,變得緩慢多了。這時候,他有一種無力感,好像就要死去。這讓他感到恐懼,這恐懼幾乎讓他的心消融,就好像他此刻正在消失,或已經消失。但這消失的感覺同樣讓他快樂。他感到自己是多麼自由。這時,他才會直視小越的眼睛。小越神秘地微笑著,目光既明亮又散淡,他好像是看著小羅,又像是在同一個不存在的人交流。小羅的眼淚流了出來。
隻要小羅閉上眼,就會出現那女孩的裸身。她是多麼熾熱,身體可以把一切融化。她像纏繞不斷的藤蔓那樣妖嬈,渾身潮濕,猶若仙境。一縷光線從防空洞外投射進來,照在她起伏的身體上,她的肌膚像一匹絲綢那樣在空中揮舞,小羅的手一直離不開她那上翹的臀部,那裏最初是光滑而冰涼的,但稍後就有細密的汗水珍珠一樣滲透出來。他感受到一種熟悉的氣息,他奇怪自己怎麼會熟悉她呢。後來,他才意識到那是一種和死亡相似的氣息。他的刀子劃向自己的身體時,也是這種氣息。有那麼一刻,他真以為自己要死了。後來,他們平靜了下來。他們像是死而複生似的,喜悅充斥著整個身心,他們覺得自己像荷葉上的兩顆水珠一樣晶瑩剔透。她說,小越是壞蛋,小越雖然欺侮她,實際上喜歡她。小羅想,小越不喜歡女人,至少他這樣感覺。小越這方麵好像還沒有開竅。並且,說實在的,小羅不喜歡這個女孩喜歡小越。但她肯定是喜歡小越的。女孩子都喜歡小越。小越確實很好。
有人開始強迫另一部分人自殘。他們甚至在教室裏這樣幹。小羅和小越出現在教室裏,教室裏就會很安靜。小羅覺得他和小越身上似乎存在那麼一種震懾力。小羅想,血液真是奇怪的東西,讓人發昏。大約有三分之二的人都自殘了。他們憑著這多數開始欺侮那些沒這麼做的。
恐懼在他們中間蔓延。他們把還沒有投身於自殘的人叫到某個角落,把刀子遞過去,要他劃自己的身體。那些人臉色蒼白,毫無血色。即使刀子在他們身上劃過,也不見血液湧出,就好像他們身體裏根本沒有血,或這會兒血正藏在身體的某個角落裏。倒是他們的眼淚非常豐茂,好像身上的血液都變成了淚水。
他們這麼幹時,如果小羅和小越在一旁,他們就會更加殘忍。小羅不願意看這種情形。他覺得這是一種狐假虎威,或是把自己的恐懼轉嫁到別人身上。但小越卻很喜歡,他顯得非常狂熱。他對那些自殘的人非常好,和他們玩,但對那些不想這麼幹的人卻滿懷仇恨,好像他們是他的死對頭。所以,當他們強迫這些人時,他就會來勁。這種時候,他的表情就會非常殘忍。小越的行為有時候讓小羅迷惑。小羅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殘忍,也許他很複雜,也許他是頭腦簡單,單純圖個開心而已。
那些自殘的人,好像在比賽似的,他們日益瘋狂。在洞穴裏,他們炫耀著傷痕,好像這傷痕就是他們人生的精華所在。不過,這麼幹確實可以給人自信。當某人這麼幹時,他就會頃刻擁有一種蔑視一切的氣概。
他們都赤裸著上半身。防空洞裏閃耀著年青肉體的光輝。黑暗中的肉體看上去顯得富有韌性,有一種陰鬱的氣味。他們感受到一種相互靠近的暖意。他們的肌肉在黑暗中變幻,起伏,並不那麼輪廓分明,倒像是身上流動的液體。小羅突然有一種陶醉於其中的欲望。他雖然感到危險,但此刻他什麼都不願想,就想就此沉溺下去。沉溺下去。
小羅發現王基洲沒有加入這個遊戲。不過王基洲也不像一個男人,他的臉比女人還白,他的眼睛是丹鳳眼,比女人還好看。他還喜歡和女同學混在一塊。小羅想,如果他見到刀子,可能會像那些娘們一樣尖叫。同女人混的人大約都這樣,近朱者赤吧。王基洲有時候會不自覺模仿女人說話的腔調,模仿時他臉上的表情會變得很嫵媚。小越有一次問小羅,王基洲是不是一個同性戀。小羅說,可能是。但李先映說,王基洲他娘的流氓得很,他至少睡過三個女人,那些同他玩的女孩還相互爭風吃醋呢。小羅不以為然,不可能吧,除非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否則不可能為他吃醋的。李先映說,騙你是狗,不信算了。
李先映說女人的時候,小羅的腦袋裏又出現那個女孩的裸體。
“小越,還記得那個爛貨嗎?”
“誰?”
“就是你叫她脫光衣服的女孩。”
“是她啊,你怎麼想起她來了。”
“你說她那天是怎麼回家的?”
“我不知道。”
“你喜歡她嗎?”
“我操。”
在黑暗中,她是多麼熾熱,她的身體可以把一切融化。她像纏繞不斷的藤蔓那樣妖嬈,渾身潮濕,猶若仙境。她滿嘴胡言亂語。她喜歡這樣。但小羅很沉默。他覺得自己像是已超越此地,正在觀察此地。這時,他看到黑暗中有人一閃而過。他覺得那人非常熟悉。他推開她,追了出去。防空洞外麵一個人影也沒有。他迅速跑到轉彎處,見到的也隻有一條空蕩蕩的林蔭道。那女孩在叫他,罵他發什麼神經。他沒理睬她。他此刻已沒有一點興趣了。他覺得那個一閃而過的人是小越。
“小越,小越。”小羅大叫了兩聲。
但一點回音都沒有。
第二天,他找到小越,小越沒有表情。小越的眼圈有點泛紅。小羅一直在觀察他,他沒看小羅一眼。小越的眼神好像碎裂了似的,目光散亂。他的臉上有一種暴躁的殘酷的暗影。
他們又聚集在防空洞裏麵。他們點上了油燈。燈火給人一種神秘的氣氛。四周有一種影影綽綽的說不清道不明的邪氣。有人開始流血了。血液頃刻帶領他們進入了某種奇異的幻境之中。就好像在這黑暗中,正盛開著無比巨大的蓮花。小羅也沉陷其中,但此刻,他覺得在神聖之中有一種令人恐懼的東西,也在像蓮花那樣盛開。這恐懼不但沒有喚醒小羅,反而令他更沉溺。有人開始哭泣起來。一會兒,很多人哭了。哭泣聲壓抑,不像是來自人間。小羅有一種被鬼魂纏身的感覺,他確實無力自拔。或者他們已都變成了鬼。此刻,他們的臉已被瘋狂扭曲,雙眼堅定,好像在完成一件偉大的使命。他們的身體流著血。小羅的雙眼被血液浸染,也被血液迷醉。氣氛奇怪而詭異,但小羅喜歡。在危險中有極度的快感。
小羅不知道小越的感覺是不是像他一樣。小越沒看小羅一眼。小羅雖然在小越的旁邊,但此刻,他感到和小越之間相距遙遠。
好一會兒,小越突然開口說話了。他說,把那個同性戀給我找來。聽了小越的話,防空洞裏一下子安靜下來,他們都屏住了呼吸,他們的眼睛閃亮,好像在等待一個神聖的儀式。李先映自告奮勇,帶著一個人就出去了。油燈在跳躍,防空洞的牆斑駁,汙損,像一支巨大的油管。小越閉上眼睛,沒看他們。
一會兒,王基洲被他們既拖又拉地帶到防空洞。王基洲見到防空洞裏的情形,他已嚇得不會說話。他渾身顫抖,結結巴巴地說,我不想,我不想。小越冷笑道,那你想什麼?他的刀子在他的臉上拍了一下,說,大家都這麼幹,你為什麼不幹?
王基洲膽子小。他平時見到小羅和小越,就會在一邊躲起來。有一次,他遠遠地見到他倆,就躲在一個垃圾堆旁邊。小越對他很蔑視,就過去把他拉出來,問他,你有見到鬼嗎?我是鬼嗎?你躲什麼躲?可就是這個人卻很不要臉,成天想著往女生堆裏鑽,就是喜歡在女人身上撈點油水。李先映說,其實很多女生不喜歡他,但女人是很奇怪的,隻要同她們混熟了,她們就願意同你睡。李先映這麼說時看了小越一眼,那意思是女生喜歡小越。
小越把刀子扔給王基洲,要他在自己身上劃一道口子。王基洲拿著刀子,雙手顫抖。他哭了起來。
這時,小越突然暴怒了。他說,你哭什麼?不就是劃一刀嗎?說著,他狠狠踢了王基洲一腳。小越又說,不就是劃一刀嗎?老子先做給你看。說著,他就拿起刀子,把自己小拇指放到一塊石頭上,要往下砍。小羅意識到小越想幹什麼,他知道,他這麼做同自己有關,他衝了過去。他抱住小越,說,你不要這樣,會殘疾的。小越沒理他,想把小羅掙脫。小羅去奪小越的刀子。小羅和小越扭成一團。小羅說,對不起,對不起。小羅感到很委屈,他就哭了。小羅的搶奪反而增強了小越的決心。小越最終還是拿起刀子,對著自己的小拇指,一刀砍下去。小拇指滾落在地。小越的手指一下子被鮮血所浸染。防空洞裏的人都驚呆了。小羅感到心痛,就好像那是他自己的小拇指,他的身體像是被什麼擊中似的一下子虛弱不堪了。小羅越哭越傷心,他好像為了證明什麼,從小越手上奪過刀子,然後決絕地向自己的小拇指砍去,小拇指瞬間就和他的手分離了。但小越的臉上沒有表情,隻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開始沒有感覺,但一會兒,山崩地裂般的疼痛開始從小拇指傳向小羅的全身。最初,這痛十分遙遠,就好像他的手在地平線之外。但後來,這疼痛越來越近,越來越巨大,疼痛鑽入了他身體的深處,小羅覺得他的整個身子像陶瓷那樣碎裂了。這疼痛有一種灼熱感,就好像身體的某處有一個火山口。
防空洞裏十分安靜。他們都沒有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他們呆呆地看著小羅和小越。他們不知道事情將會怎樣收場。這會兒,王基洲臉色慘白,嚇得哭了。小越好像並沒有感到疼痛。他黑著臉,說,你他娘的哭什麼?他把斷了的小拇指給王基洲看:他的小拇指還在滴血。又說,你瞧,我連小拇指都砍了,你劃一條口子就會死了?當心我把你的小拇指也砍了!
小越站在王基洲前麵。他的眼裏充滿了冷漠和蔑視。防空洞裏其他人的眼神更複雜,那眼神裏有恐懼也有對王基洲的蔑視。王基洲懷著恐懼,開始把袖子卷起來。他隻能這樣了,他舉起刀子,當他向自己的身體劃去時,他突然倒了下去。一會兒,他的口中吐出白沫。
“他怎麼啦?”
“好像昏過去了。”
“真他媽的沒用。”
“會不會死?”
“他嘴裏好像沒氣了。”
大家感到大事不妙。他們都跑了。也許警察一會兒就會過來。小羅和小越也離開了洞穴。應該說是小羅跟著小越離開的。小越不緊不慢地走著。他沒看小羅一眼,好像小羅並不存在。
來到附近的公園。小越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小羅也在附近找了一個地方坐下來。小羅有點擔心王基洲,不知道他會不會死掉。
小越坐在那裏。他的臉已經平靜了。瘋狂從他臉上退去後,他的臉就會變得純真無邪。他原本泛紅的眼圈已恢複正常。眼神裏有厭倦和冷漠。他正在用一張餐巾紙專心致誌地擦弄著傷口。他的那半截小拇指看上去像一條沒頭的泥鰍。
“你傷口還好嗎?”小羅問。
“還好。”小越冷冷地答道。
“是不是到醫院裏包紮一下?”
小越沒回應。氣氛有點微妙。
一會兒,小越站了起來。從小羅坐著的角度看他,他真是高大,英俊,此刻,他好像身處在天空之上。小羅期望小越能叫他一道走,但小越沒有。小越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看了看遠方,然後不聲不響地走了。他遠去的身影顯得有點落寞。小羅想叫住他,但他知道他和小越的友誼完結了。
生活就是這麼回事。小羅有一種歡宴結束後的疲憊和傷感。此刻,他很軟弱。他回想著和小越之間的事情,有一種空虛感。回家的路上,他滿懷絕望地淚流滿麵。後來,他就看到了自己的家。那冰冷的牆和門,讓他收住了眼淚。他知道,在生活中,眼淚和軟弱沒任何作用。
回到家已是傍晚。他的臉色還是有點異樣。父親問他怎麼了?他沒回答。父親不需要答案,他也是這麼一問而已。父親正在看晚報。他看了新聞,大概有點震驚。他說,竟有這樣的事情。他就像一個小學生一樣一字一句,結結巴巴地讀了起來:
本報訊本市某職業學校有兩名男生,迷戀上切割自己的身體,還把兩個人的血混合,然後喝下。班上的孩子瘋狂地崇拜他們的行為,競相模仿,開始殘忍地自殘。有些膽小的孩子不願意幹,就受到群體的蔑視,那些已自殘的孩子就還迫這些孩子自殘。
有一個孩子因為過分恐懼而休克……
小羅聽了,不以為然地笑了笑。
“你笑什麼?”父親問。
他冷冷地看了看父親。他的心裏突然湧出一個惡毒的念頭。他慢慢地把衣服撩了起來,向父親展示他布滿了刀痕的腹部。他看到父親臉上布滿了驚愕。
⊙文學短評
少年間模糊的愛戀與少男少女間的好奇充滿了吸引力。促使小越與小羅以自虐、他虐的刺激方式去了解人,了解自己以及自己和這個社會的關係。他們像動物一樣凶殘、惡劣,對待弱者他們更是變本加厲。而此間兩個男孩的哥們義氣不知為何滋生出了一種溫暖的曖昧,這其中的刺激遠遠勝於女孩子給他們的感覺。女孩成了祭壇上的犧牲品。女孩以自己的方式尋找著自我的存在,關注的是小越,卻與小越的朋友小羅交往,就是為了刺激愛的那個的神經。這在心理學上被稱為什麼?安全感的缺失,還是不自信的愛戀?當小羅向父親展示自己布滿傷痕的腹部之時,他要表達的是憤怒還是青少年的殘酷?是對父親的期待、失望、叛逆,還是挑釁與顛覆父親的權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