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劍敏
楊劍敏:1968年生人,浙江諸暨人,小說《突厥》登上2002年中國小說排行榜。其他代表作品有《廣陵散》、《誘惑》、《出使》等。
晚報上的一條消息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很仔細地讀這條消息,反複地讀,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仿佛想要在這則短短的文字背後看出些名堂似的。我讀了許多遍之後,就把報紙折起來,放進我的辦公室抽屜。在這個辦公室裏,隻有這麼一份晚報,而我是第一個讀到它的。我把它收起來之後,就沒有別人能夠看到這條消息了:我可以慢慢地獨享它。其實,就算有人看到晚報,也不會注意到它的,它位於一個小小的角落,和眾多的凶殺、搶劫、群毆以及強奸的消息混在一起,人們麻木的閱讀根本不會在它上麵停留多久。盡管如此,我還是把報紙收了起來。然後我舒服地靠在椅子上沉思,一麵心裏默背著這條消息,它的內容是這樣的:在離這個縣城不遠的河流中,一艘撈沙船撈起了一口大皮箱,裏麵是一個女人的裸體。她已經死了很長一段時間,身體已經腐爛。她的麵部曾被刀子劃過無數道。很顯然她是被謀殺的,但凶手不想讓人們認出她來。
第二天,我一個最好的朋友來找我。他說,我們找個地方坐坐?我想拒絕他,因為現在我很想一個人靜一靜,但我沒把這意思說出來:對最好的朋友你是無法拒絕的。我們來到一家茶館,這裏人不多,非常安靜。為了更加安靜,我的朋友要求給我們一個單間。我勉強地開著玩笑說:有這必要嗎,究竟誰買單呢?我的朋友詭秘地一笑,他說:一會兒就清楚了。我們在單間裏坐下來,小姐稍事茶藝表演後,我的朋友感謝了她,並且把她支出去了。現在,屋子裏隻剩下兩個人。他一直端詳著我,微笑著,似乎意味深長。我在等著他說話。終於,他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的焦躁從心底裏驟然升起,我說:你沒有更合適的事可以做了麼?我可不想聽你講什麼故事。而我的朋友依然笑容可掬地望著我,似乎在欣賞我的焦躁。他說:你怎麼啦?我們是朋友對嗎?你不會連聽我講個故事的耐心都沒有了吧?實際上,這個故事我隻講給你聽,別人想聽還沒門呢。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平靜下來,我說:那就講吧,我聽著。於是,坐在我對麵的這個人開始講他的故事:
這故事有可能是我杜撰出來的。但更有可能是真實的。或者兩者兼而有之:也許可以這樣說,在大的方麵,它無疑是真實的,而在一些細節上,則加入了我的想象,否則我無法將這個故事完整地講下去。在真實和想象之間,各占多大的比例,這我已經弄不清楚了。但這無關緊要。在講故事之前,我們先約定,不說出故事裏麵主人公的名字,我們將用“他”和“她”來代替。這可能會引起一些講述和理解上的麻煩,不過到故事講完時你會明白必須這樣做,否則故事就沒法講下去了。好了,現在讓我們進入這個故事吧。
他是一名小職員,她也是一名小職員——我們這個時代,故事的主人公通常都是些小職員,或者頂多是個什麼部門主任或經理之類的,反正都是一樣的,因為這就是一個委瑣的時代嘛。他們是什麼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相識了。和所有庸俗的故事一樣,他們不可避免地成了一對情侶。
他是一個刀具收藏愛好者,通過各種手段,他收藏了數百把各色各樣的刀子。應該說這是一個艱難的愛好,在我們這個國家,私人藏有武器是犯法的,而刀子也屬於武器的範圍。他的刀子成了許多人想要觀摩的一種稀有物品。但真正完整地看過他的收藏的隻有一個人,那就是她。她也是在苦苦地軟磨硬泡、甚至以斷絕關係來威脅他之後才成功的。她看到了刀子,用女孩子特有的誇張表情讚歎了一番後,就失去了興趣。她實際上並不想看刀子,她隻是想證明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現在她達到了目的,刀子就變得不再重要了。這反倒讓他放下心來。
在所有的刀子中間,他最喜歡的是一柄產自新疆的刀,它長約尺餘,精光閃閃,柄上還鑲嵌著幾粒贗品寶石。當然是贗品的,否則以他的財力怎麼買得起這樣一柄刀子呢?他喜歡它的原因是刀身上刻著他的名字:這是一柄定做的刀子。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定做一柄刀,難道他還嫌自己的刀不夠多麼?不過在刀子上刻上名字顯然讓他感覺到自己是有力量的。
在認識她之後,他養成了一個新的習慣:每次和她出去約會時都把刀子別在腰上。戀愛使他不安。他疑神疑鬼的,一心以為每個男人都想奪走他的女人。他對每一個看她超過兩眼的男人都恨之入骨。在他的幻想中,他老是看見她在和別的男人做愛,有時甚至是同時和好幾個男人。他拚命地搖頭,想把這些幻覺從腦子裏晃出去,但隨即它們又頑強地回來了。他限製她的行動。她甚至要求她不再去上班,因為她單位上的眾多男人都有可能是幻覺中的那些光屁股的色情狂。一天,在電影院裏,他用刀割傷了一位鄰座的手,鮮血滴在她的大腿上,由此可以證明,那個人的手當時正在她的腿上遊走。在刀子麵前,那個人明智地退縮了。但她認為這簡直是無稽之談,那個人的手根本沒有伸到她的腿上,相反,有可能是她的腿伸得太出去了些。
不管怎麼樣,她對這一類的事已經厭煩透了,她隻想和一個男人談談戀愛,並不打算找一個監護者。她想要的是一個解風情的男人,假如她的腿露出得太多,那是因為她想讓男人的手在上麵愛撫,而不是讓男人指責她的裙子太短。總之,他管得她越嚴,她就越是穿著暴露的衣服,和所有的人打情罵俏——他不可能每時每刻都盯著她吧。這讓他簡直要發瘋。在她的單位裏,他舉著刀子威脅所有的假想敵,直到幾個門衛衝進來將他製服。這種瘋狂的行徑最終破壞了他們的關係,女孩子發誓不再和他來往了,她也不想向他索要什麼賠償,盡管她已經多次和他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