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長,你反悔了嗎?董事長?”

“安靜點。我一諾千金,你什麼時候見過我不守信用的?嗯?”

“沒有。董事長。”

“所以,你放心吧,你應得的都會給你的。”

後來,當李凡再次回憶起董事長的這句話,覺得這簡直是一句讖語。

後來李凡睡著了。

在他睡去之前,美香半夜三更來倉庫一次。她當然見不到李凡,因為他在麻袋裏麵。她找不到,就像周扒皮一樣學雞叫。於是李凡也學雞叫。她感到很奇怪,問李凡為什麼躲在麻袋裏。李凡同他說了過程。並且告訴她,他這樣可得到二百萬。聽到二百萬,美香高興壞了。在黑暗中,她的眼睛放光。她連問,真的啊,真的啊。他說,當然是真的。她就抱住麻袋,拚命吻。他隔著麻袋都感到她雙唇的熱度。她那樣子就好像李凡因為待在麻袋裏而成了一個了不起的英雄。見美香高興成這樣,李凡又覺得待在麻袋裏值了。

美香親得李凡的身體又有了反應。他說,你別吻了,我受不了。她馬上領會了他的意思。她說:

“親愛的,我們要不再來一次?”

“這恐怕不行。”他說,“我得待在麻袋裏,萬一總經理來了,他會發現董事長跑了的。”

“傻瓜,現在是淩晨一點鍾,誰還會來呢。”

於是,美香就把李凡從麻袋裏放了出來。他一出來,她就抱住他,親他。

“親愛的,我們發財了。親愛的,你真能幹。”她簡直有點胡言亂語。

李凡當然也被她的熱情感染了。他積極回應。他發現,這次,她的瘋狂是前所未見的,就好像她喝了春藥。作為詩人,他當然了解女人的結構,女人作為一種社會動物,最好的春藥莫過於權力和金錢。當然,從前不一樣,從前最好的春藥是詩歌。現在詩歌已被權力和金錢殺死了。

他和美香雲雨完後,美香又把他裝進袋子。她把袋子係得又緊又牢。她說,你是我的,我以後就是要這樣把你係牢,讓你永遠逃不了。美香走後不久,李凡內心的那種悲涼感又上來了,不過他太累了,他就睡著了。他睡得很死,一點知覺都沒有。

後來,他是被來人叫醒的。來人叫他的名字,就醒了過來。天已亮了。他剛想應答出聲,就想起他現在是在麻袋裏,也就是說,他現在應該是董事長。他就把應聲轉換成“啊啊啊”。他看到進來的是王總和他的死黨——他忠誠的保鏢。

王總喜歡把自己打扮得像個黑社會老大。即使在這樣的大熱天,他也穿著筆挺的西裝,當然還戴著墨鏡。他的跟班也是這麼一副打扮。王總戴墨鏡當然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他是一個鬥雞眼。母親曾告訴李凡,長著鬥雞眼的人一般都比較好鬥,也比較冷酷。他認為母親在這一點上也許說得對。以前,王總不帶墨鏡,也許他不想讓人看到他鬥雞眼,所以他走路抬頭挺胸,眼睛朝天。他這副樣子讓人覺得沒有人在他眼裏,有那麼一點飛揚跋扈的意思。因此,公司的人對董事長倒並不怕,見了王總都像耗子見了貓。

王總進入倉庫時,罵了一句娘。顯然他對沒見到倉庫保管員感到不快。因為他習慣於各部門像迎接黨和國家領導人一樣迎候他。他站在袋子前麵,像一個黑色的柱子。他手一揮,手下的人就過來,把麻袋抬了起來,抬上了一輛貨車。他們擲得很重,李凡的骨頭差點敲斷。一會兒車開了,李凡不知道他們要把他搞到哪裏去。這個,他當然也不擔心。在王總心裏,麻袋裏裝的是他爹啊。“也就是說,現在我是他爹。”李凡想。

在麻袋裏睡著可不好受。李凡醒來的時候,渾身發麻,但現在,躺在貨車上一顛簸,倒是舒坦一點了,就好像有一位小姐正在給他按摩。

他們把麻袋運到一個工地。透過麻袋的縫隙,李凡知道這個地方將建造一座大樓。那將是這個城市最高的建築。這是他們公司開發的。公司現在已涉足房地產項目。這是總經理的決策。董事長極力反對。董事長認為,隻要把情趣用品搞好就行了,這才是公司的命脈,搞其他都是歪門邪道。工地上都是標語,李凡這才明白,今天是工地的奠基式。

周圍十分嘈雜。李凡一看,原來,是工地的機械都開動了,挖掘機、吊車、打樁機等一起發動,發出震天動地的聲音。那架勢,好像天地間除了這些聲音,就沒有別的任何東西了。工地上,放了全雞、全鴨、全羊,總之大魚大肉。大魚大肉前香火燒得很旺。李凡聽說王總很迷信,但迷信搞得這麼誇張他沒想到。他想,隻有王總才喜歡搞得這麼排場,要是董事長,可是節約慣了的。

就在這個時候,一輛挖掘機的大爪子向貨車伸過來,那爪子張開血盆大口把麻袋夾住提了起來,提到半空中。李凡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不過,他的肉身被這冰冷的鐵家夥夾著,感到不安全。他忍不住大聲叫出來。但他發現,他根本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他開始以為他成了啞巴了,失聲了,後來才明白,不是失聲,是周圍機械太響,他發出的聲音同周圍的聲音比等於蒼蠅嗡嗡叫,根本無人聽到。他沉靜了一些。從高空往下看,他發現王總領著一隊人正在各就各位。從這個角度看,他們的樣子很可笑,他隻看到他們的頭,有些頭中間禿掉,像鏡子一樣反射著光芒,讓他睜不開眼睛。

挖掘機的爪子突然就張開了,李凡從高空跌落,落人那個奠基坑之中。那是重重的一擊,他幾乎被擊昏過去。他的骨頭生痛。也許這次,他的骨頭真的斷了。但此時,他的感官幾乎感覺不到疼與不疼了,他開始進入了恐懼。為自己的生命恐懼。李凡覺得這會兒,他像古時候喂河神的祭祀。他拚命地高叫起來。李凡知道他們聽不到,但還是高叫。這個時候,隻有高叫才能稍稍抵擋一下恐懼。

李凡看到王總率眾已經就位了,他們全都跪了下來。王總的口中念念有詞,但誰也聽不清楚。李凡這時,突然明白,他將要死了。“不是王總想我死,王總是想讓他爹死,因為董事長礙手礙腳。是我自己投了羅網,我將要做一個替死鬼。”

李凡於是高叫起來:“我是李凡啊,我不是董事長啊,我不是王大有啊……”

誰也聽不到,誰也不會注意這隻麻袋。他們正對著李凡行磕頭大禮呢。李凡這才知道,王總搞得這麼迷信,不是在搞奠基儀式,而是在祭祖,在祭祀他的爹啊。他想,王總謀殺親爹是蓄謀已久啊。他讓這些機械運行,就是怕麻袋裏他爹喊爹叫娘啊。人心啊,是多麼叵測。他想自己雖然是一個詩人,對人性也頗具洞察力,但還沒有做到像魯迅先生一樣,不憚於最壞的惡意猜度他人。

李凡大聲叫嚷。當然無人知曉。他像糞坑裏的蛆一樣在蠕動。叫喊和蠕動都很花力氣。沒一會兒,他就氣喘籲籲,精疲力竭。外麵依舊是聲音的世界。在聲音的包圍之中,停止叫囂的他的整個的身心突然有了安靜的感覺。他知道已經叫天無門了。這安靜加深了恐懼。越安靜越恐懼。當然,他還略有一些僥幸心理,他希望王總不會真的把他活埋。在王總的心目中,麻袋裏是他爹啊。

就在這時候,李凡發現頭上出現了暗影。他抬頭一看,發現有四輛挖掘機的爪子盛滿了塘碴,正高懸在頭頂,隨時都有可能把爪子打開,讓塘碴覆蓋一切。看到這個景象,他殘存的那點僥幸也蕩然無成。

李凡明確地意識到他要死了。此時,李凡的心態複雜。他哀歎,他還年輕啊,未來的日子還很長,可他馬上要完蛋了。還有多少詩歌等著他去寫,多少錦繡文章需要他去描繪。如果他這樣死了,真是壯誌未酬。

如果他這樣死,他真是冤,沒人知道他是怎麼死的。他將在這個世上消失,甚至沒人知道他埋在何方。幾乎沒人知道他曾裝在一隻袋子裏。女友美香知道,可她做夢也不會想到他就這樣被活埋了。她現在正在做發財的美夢,她肯定把他的失蹤看成忘恩負義的行為,她肯定認為他拿著那二百萬逃到哪裏享樂去了。“親愛的,你永遠想不到,我為了這不存在的財富把小命都搭上了。”他雙手摟著自己的身子。瑟瑟發抖。這時,他摸到了口袋裏的手機。

他狂喜起來,他看到了一線生機。也許打電話給美香,他還有救。美香沒手機,他隻好撥她家的電話。是她母親接的。她一聽李凡的聲音就把電話擱了。他又撥了幾次,但她連接也不接。這該死的臭婆娘。他又撥了110,但是那個警察剛聽了個開頭,就罵了一句神經病,就把電話放在一邊,不理他了。他喂喂叫了半天,對方也沒反應。

他們已經完成了儀式。王總站在那裏,神色凝重地看著麻袋。他依舊戴著墨鏡,因此不清楚他是什麼眼神。也許他會有些不安吧。李凡明白,隻要他的手一比劃,頭上的塘碴就會像隕石一樣落下,把他掩埋。

李凡滿懷沮喪,想他是注定要死了。是老天要讓他死啊。他摸著手機,又想起一個人。他是李凡的朋友,一個詩人——當然是三流詩人,現在是一個書商。他曾到這個城市玩,李凡接待了他。他是個三流詩人,他的詩李凡看不起,但他是哥們,李凡要接待他。李凡帶他去嫖,是朋友自己提出來的。他說,聽說你們這裏小姐漂亮,名聲在外啊。李凡就陪他去了。幾天下來,李凡和他親熱得要死。兩個人勾肩搭背,像一對同性戀。李凡記起來了,他還送那位朋友一套情趣用品。其中還有刑具,朋友說他好這口。在一起洗腳的時候,朋友同李凡談起他的出版事業。他說,現在出詩集難啊,出一本虧一本,所以,他基本不出詩集。當時,李凡聽了他的話覺得很刺耳,李凡想,我又沒有讓他出版我的詩集,他敏感什麼呢。當然,李凡也很敏感,因為他不是沒想過讓朋友給他出一本詩集,隻是出於詩人的自尊,開不了這個口。現在,在麻袋中,在死亡之前,李凡想起朋友的另一些話。朋友說,這年頭,做一個詩人要成就偉業,那就得尋死,並且最好死得越奇特越好。“如果你早死,我就一定把你炒作成這個時代最牛的詩人。”朋友開玩笑道。

這個念頭像從天而降的靈感,像偉大的繆斯女神來到身邊。是的,如果他注定要死,那他得利用這次死亡。

他想,他的死亡是如此奇特,他將成為這座大樓的奠基石。或者說,他會像一塊奠基石那樣埋在地底下。他想,古今中外,沒有哪個詩人是這麼死的。他的死足以隱喻這個時代。他得抓住這個機會。如果注定要死,那也要死得值啊。也許死後成名是最好的選擇了。我像一個賭徒一樣,顫抖著雙手,撥通了朋友的手機號。但傳來的聲音令人沮喪:對不起,你撥的用戶已關機。

李凡著急啊。他又撥了幾次,還是同樣的聲音。李凡急中生智,想就發一個短信給他吧。於是他就借著手機的光,寫短信。

李凡不知道這短信發出沒有,因為,當他按下發送鍵時,看到天空一片黑暗。那是從天而降的石塊和塘碴。他在麻袋裏想試圖避開這些石塊,可哪裏躲避得了呢。他希望短信已經發出。但他無法把握,很多事情往往這樣,像這短信電波,你看不見,你無法把握。對此,他很著急。他不知身後的世界會怎樣演變。這世界就是這樣,總是讓人死不瞑目。

可是,他快死了,他得把事情想得好一點。他幻想著死後,人們在談論一個詩人的奇特的死,各種媒體連篇累牘,文化名流紛紛表態。他自己都被這個景象迷住了。這個景象令他愉快。他像一個見到從天而降的美元雨的吸毒者——但他認為他見到的景象勝過美元雨,他的臉上終於露出久違的滿足的微笑。

2005-2-18寧波

⊙文學短評

20世紀的首尾都被“詩人之死”這一極端感傷、浪漫化的事件彌漫著,葉賽寧、馬雅可夫斯基、海子這些沉重的事件總是讓人們不斷地重新審視生命、詩歌的意義,並將詩人的價值同這些代表崇高的意義聯係在一起,然而本文消解了關於“詩人之死”的全部嚴肅感,一個自詡為詩人的人因為一時的貪念掉入了死亡的全套,臨死前無處求助代表了他生的無價值性,從另一方麵也表現了“真的”詩人在當下的焦慮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