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長在一邊催促。但李凡不知道如何取舍。他關了手電。他暫時沒有力量去麵對董事長那長臉。他站在一邊不知如何是好。
李凡想,他剛才要是洗了睡了就好了,幹嗎要去關心一隻麻袋呢,這不,現在弄得進退兩難,簡直是自取其辱。
三
李凡覺得這事得找個人商量一下。想來想去,還是美香最合適。於是,他又去了一趟美香家。他又學了一次雞叫。美香聽到雞叫,急著出來了。她一頭亂發,李凡想她大概已睡了。
“你什麼事啊,怎麼又來了?你太貪了,這樣要把身體搞壞的。”她說話的時候,不停地看裏屋,大概怕她爹媽發現。“最近,他們都問怎麼屋外老有雞叫。”
李凡說,他不是因這個找她,而是有事同她商量。“這事隻有同你商量,除了你我還能找誰呢?”他說得頗煽情。果然,美香一下子激動起來。
“什麼事,你慌慌張張的,好像出了什麼大事情。”
確實是大事情。李凡就把這大事同美香說了。他說他不知如何處置。美香站在路燈下,路燈的光線打在她的右臉上,她此刻的表情顯得相當嚴峻,相當認真,就好像黨和國家領導人正在決策共和國何去何從問題。
零星有行人走過,對他們側目而視。這會兒,美香大概因為在思考問題,不怕有人發現他們談戀愛了。不過,他們這樣嚴肅確實不像談戀愛,倒像是在吵架。
經過縝密的思考,最後美香作出了一個決定。
“這個事情,如果你不放董事長,那你們王總不會覺得你有功,你隻是做了分內的事情。如果你放了董事長,那董事長如果回來掌權,你就是他的大恩人,他一定會回報你。”
美香的聲音在寂靜的夜晚顯得很突兀,李凡覺得聲音像風一樣在街頭亂竄,讓他覺得不安。
“但如果,我放了董事長,他又鬥不過王總,無權無勢,也就是一糟老頭兒,他不但不能保護我,王總還會因為我放了董事長而算我的賬。”
“你他媽的一管破倉庫的,他有什麼賬可算的?大不了不幹就是了。這寶值得押,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押寶成了,你就可升官發財,我爹媽就會同意我嫁你了。”她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李凡覺得她說得有理。他被她說服了。不過,他又黏糊了好一會兒。美香接著采取了柔情策略,對他好生相勸。他最後說,那好吧,就這麼辦。他就回到了倉庫。美香叮囑,一定要先同董事長談好條件。
李凡回到倉庫,輕手輕腳來到麻袋前。李凡平時走路像影子似的。已是子夜時分,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麻袋也沒動靜。也許裏麵的人睡著了。站在董事長前麵,他卻不知道怎麼談條件了。他感到很難說出口,也許得來個迂回曲折。但迂回曲折一直不是李凡的風格,所以,他感到自己很虛偽。作為一個詩人,他厭惡一切虛偽。
“董事長,我考慮好了,我決定放了你。”李凡開口道,“但董事長,你清楚,我放你是有風險的,我可能會被王總開除。”
麻袋震動了一下,大概裏麵的人聽了這話很激動。不過那人反應很快,馬上發出聲音:
“我還是董事長呢,還是這個公司的法人代表呢,他敢。”董事長停頓了一下,“隻要你放了我,我出去後讓你做公司副總。我說話算數。”
副總經理這個詞在黑暗中亮了一下,馬上就熄滅了。也就是說李凡對這個許諾並沒有太激動。不是嫌低,而是太高了,他這輩子從來沒想過副總這個位置,那不符合他對自己身份的想象,他隻想當個詩人。他覺得副總這個位置連他的想象都夠不著。不過,這樣對董事長說,董事長一定不會理解。這世上沒多少人能理解一個詩人的情懷。
“怎麼樣?你還不滿意嗎?”董事長有點急了。
李凡支吾地說:“董事長,我其實不要做官……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一個詩人。你沒想到吧,在你的情趣公司裏竟還藏著一個詩人。作為詩人,我不屑做官,我隻想寫我的詩歌……”
“你不想做官,那你想要什麼。”董事長顯然沒耐心聽他談詩人和詩歌,他不耐煩地打斷了李凡,“你想要什麼,我都給。”
他想要錢。但他一時有點說不出口。他對自己不會直截了當表達欲求不滿。他想這主要是詩人的可悲的貞潔在起作用。
“董事長,你可能不知道現在出版界的情況。怎麼說,簡直不好意思同你說,都見錢眼開啊,你去看看現在出版業,出的都什麼啊,不瞞你說,出的是垃圾。真正有價值的東西無人問津……”
“什麼是有價值的,你說說看。”董事長言簡意賅。
雖然那隻麻袋在李凡的眼皮低下,可他幾乎像是在仰視它。這都是因為他去了一趟美香那兒,讓他的欲望一下子蓬勃起來了。他想,人隻要有欲望,就不從容了,就像現在,他竟然對著一隻麻袋低三下四。他得調整心態。李凡於是也用不耐煩的口吻說:
“沒什麼可說的,說了你恐怕也不會懂。商人隻知道賺錢。”
李凡驟然改變語調,董事長顯然感覺到了。麻袋再沒發出聲音。李凡想,董事長畢竟目前有求於他。這說明董事長是個敏感並且會審時度勢的人。
好長一段時間,麻袋沒搭腔,李凡就有點心虛了。可等他剛要開口時,麻袋又說話了,這次,聲音冷靜緩慢,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我聽明白了,你需要的是錢。那麼你報個價,要多少?”
他說得這麼直白,李凡就扭捏起來。他隻好嘿嘿嘿地幹笑。說實話,他不知道該報多少。十萬或是五十萬?他怕報價太高,麻袋那個人不答應。李凡知道那人的脾氣,是個很節約很小氣的一個人,是個守財奴。據說,他是不會多給職工一分錢的。當然,在有些地方倒挺大方,為慈善事業捐過不少錢。但李凡認為那可能是因為能上電視的緣故。董事長對上電視、報紙興趣很大。
見李凡沉默,麻袋裏麵那人終於報出一個價。
“二百萬怎麼樣?你放了我,我給你二百萬。”
聽到這個價格,李凡驚呆了。這是他想象不到的大價錢。他不得不要重新估量董事長了。二百萬啊。他竟然一開口就是這麼大數目,一點也看不出一個小氣鬼的樣子。詩人的想象一下子生動了,他的眼前出現了像小山一樣的人民幣。有一股風吹過,人民幣吹得嘩嘩作響。見到想象中的人民幣,他忍不住傻笑起來。但他克製住不發出聲音。他那樣子就像範進中舉一樣。
“還不夠嗎?我可再加。”見李凡沒有應答,董事長又說話了。“夠了夠了。董事長,我放你其實也不是為了錢。”這時,李凡的口氣又變得底氣不足。“董事長,你知道,這年頭當一個詩人不容易,如果我有錢,我就可以埋頭寫作,出版詩集;另外,董事長你不知道,我那女友的爹娘,大大的壞,不肯讓他們的女兒嫁給我,他們隻認錢啊,若我有錢,他們會求我去娶;另外,說實話,我不喜歡現在的工作,有錢的話我就再也用不著看管這狗娘養的倉庫了。”
說完,李凡想,他罵狗娘養的倉庫等於罵公司等於罵董事長啊。他訕笑道:
“董事長,我這不是罵你。”
董事長的嗓門又高亢起來,他說:“如果你同意,你就快點放我出來。”
李凡說,好好。他就去弄開那係在麻袋上的繩子。可他怎麼也弄不開。此刻他深感無力。就好像他在幹著不道德的事。他覺得放出來的就像所羅門瓶子裏的魔鬼,他無法麵對那個人。無論如何這樣麵對是有壓力的。他甚至感到空氣都有點脆弱。由於打不開,他隻好重新打開手電筒。董事長要從麻袋裏出來也不容易,他掙紮著出來時不小心連麻袋整個兒跌倒在地,還打了幾個滾。這樣狼狽的樣子,使那種不道德感更為強烈一些,也讓李凡覺得更加不忍。李凡想,連出來都這麼難,可見王總當時把董事長裝進麻袋一定很麻煩,費了不少周折。
董事長畢竟是董事長。剛從麻袋裏出來的時候,他像個失魂落魄的糟老頭子,但沒一會兒,他就變回李凡在錄像裏見到的形象了,高大威嚴,有一股子熱騰騰的氣味從身上冒出來,讓李凡覺得自己一下子矮了三分。董事長在麻袋裏時,李凡幾乎把他當成患難與共的哥們了,但這會兒,他馬上感到等級分明。他隻好一臉討好。也許是空氣裏的脆弱氣氛使他這樣,也許是怕董事長反悔剛才的承諾。他甚至比平時更顯得低三下四。
董事長站在李凡麵前,像一個首長對士兵說:
“你做得很好。你什麼時候結婚?”
李凡想起在董事長麵前“偷”情,心很虛,隻好嘿嘿幹笑。
“你結婚一定要給我吃糖。”
聽了這話,李凡竟有些感動。他覺得這說明董事長把他當成自己人。見董事長這麼不見外,李凡竟感到溫暖,竟有一種士為知己者而死的衝動。李凡活在世上確實很少有溫暖的時刻。他覺得董事長還是挺有人格魅力的。他站在那裏,對你這麼問寒問暖一下,你就想為他賣命了。這就是魅力。作為一個詩人,李凡知道人間有這麼一種魅力存在。
董事長沒急著跑。他在一邊坐了下來。他問李凡有沒有煙。李凡趕緊遞他一支,給他點上火。董事長深深地抽了一根煙,陷入深思。半支煙工夫,董事長一直沒說話。他不說,李凡也不好說什麼。不過,那種脆弱的氣氛淡一點了。
然後,董事長從深思中醒過來,那張臉回到了現實。董事長說:
“還得讓你配合一下。”
“什麼事?”
“是這樣,我雖是董事長,但我的印章文件之類的東西被那小子霸占了。我出去得先向有關部門報告,把這些東西奪回來。這需要點時間。但如果他發現我跑了,他就會買通有關部門。他現在手上有錢。”
李凡沒明白董事長的意思,但他不住地點頭。
“所以,還得你配合。你可不可以鑽到麻袋裏,這樣那逆子就不會發現我跑了。”
李凡沒想到董事長提出這個要求。他不知該答應還是拒絕。現在,他們應該是命運共同體,為了那二百萬似乎應該鑽;可他是個詩人啊,有詩人的尊嚴啊。他的內心很掙紮。他又一次感到自己的無力。這種無力的感覺自他成為詩人以來一直伴著他,讓他感到分外之輕。出於自我安慰,他把詩歌看成是無能的力量。但現在他必須承認,無能就是無能,麵對這個世界,權力和金錢,根本就沒有力量。他很想再去找美香商量,但他幾乎可以確實美香的意見,鑽。
“你好好想想。”
不知什麼時候窗外投來一束光線,照在董事長的臉上,他此刻很嚴肅,就好像李凡欠了他什麼似的。
這讓李凡覺得不安,他好像要董事長做主似的,猶豫地說:“那我就鑽吧?”
董事長見李凡答應,拍了拍他的肩表示讚賞。然後,他拿起麻袋讓李凡鑽入。李凡鑽入麻袋的過程是艱難的,他感到自己正在縮小,縮得像塵埃一樣細小。平時,在獨處的時候,在他閱讀那些關於存在的深刻思索的書籍的時候,他經常感到自己正在膨脹,仿佛是這個時代的巨人,所謂眾人皆醉我獨醒者。事實證明,這種感覺是相當脆弱的。他想,人在感受到自尊時,說明自尊真他娘的在受損。不但自尊受損,他甚至感到自己鑽入麻袋後,連自我都消失了。自我的消失是令人恐懼的,這恐懼讓他覺得他正像一塊冰一樣融化。他甚至有點後悔鑽入麻袋了。總之他感到別扭,不過他的個性一直是別扭的。
董事長終於係好了帶子,封了麻袋口。他在麻袋四周轉了一圈。他像是在欣賞一件傑作。
李凡沒想到,董事長竟對著麻袋狠狠地踢了他一腳。
李凡很驚慌,他沉浸在自己失落的情緒中,都沒弄明白這是為什麼,他幾乎本能地喊:“董事長,你為什麼踢我?”
董事長又踢了一腳。李凡這時清醒點了,他感到委屈,同時有些憤怒。他說:
“董事長,你怎麼這樣!我哪裏做錯了?我救了你,你倒恩將仇報起來了。”
“你嚷什麼?安靜一點。”
董事長的話音剛落,李凡的頭上降下一縷溫暖的水。透過麻袋的縫隙往外看,他發現董事長正對著麻袋撒尿。見此情境,李凡的心情更加低落。如果他曾充滿成功的幻覺,為自己一下子得到如此之巨的人民幣而得意洋洋,那現在,這幻想之火被董事長這泡溫暖的尿熄滅了。他想,完了,完了,還是祖先的寓言揭示得對,他用溫暖的胸懷焐熱了一條垂死的蛇,可這條蛇反過來卻要咬他一口。他一直是脆弱的,他突然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