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偉

艾偉:生於1966年,作品聚焦“生命本質中的幽暗和卑微”,勘探存在。著有長篇《風和日麗》《愛人有罪》《愛人同誌》《鄉村電影》《水中花》《小姐們》等。

李凡在美香屋子外學雞叫。現在是晚上十點鍾,如果是子夜,李凡那樣子簡直像《半夜雞叫》裏的周扒皮。

“這麼熱的天,你還想那個?”

美香從後門出來,說話的聲音聽上去鬼鬼祟祟的。

李凡說:“他娘的,這月光,照得我心慌。”

美香在李凡的大腿上掐了一把。她說:

“饞嘴貓。”

“你爹媽呢?”李凡涎著臉嘿嘿笑。

美香白了他一眼,邁開步子往前走。李凡跟在她的後麵。她的屁股扭得很誇張,顯得熱氣騰騰的,就好像那屁股是兩隻剛出爐的饅頭。

美香的爹媽不同意美香嫁給李凡。他們嫌李凡是一個倉庫保管員,地位低。李凡認為美香爹媽是勢利眼,害得他們談戀愛像偷情,害得美香甚至不肯和他在公開場合約會。對此,李凡不服氣,其實他們不知道,他是一個詩人,雖然管著倉庫,但是終究是詩人啊。李凡之所以管倉庫因為這工作清閑,沒人打擾,他可以看書、寫作。李凡敢肯定,他看的書在這個公司裏無人能懂。《尤利西斯》是一部天書,連李凡都不敢肯定有沒有看懂,但他確實一字不漏地讀了一遍。據說,有人統計過,全世界讀完這部書的人不足一萬人。而李凡就是這一萬人中的一個!當然,同女友爹媽談這些等於是雞同鴨講,對他們來說其難以理解的程度不會低於《尤利西斯》。

到了倉庫的後門,美香還沒進屋,李凡就扒了她的褲子。

“急什麼啊。”

李凡就是急啊。他關上倉庫的門後,就把她按倒在地。美香倒是挺安靜的。她睜著眼看著急吼吼的李凡。每當這個時候她總是很安靜,隨便李凡動手動腳。李凡開始解她的衣衫。美香很奇怪的,她平時做愛其實沒什麼激情。根據李凡的觀察,她之所以喜歡到倉庫裏來,是因為她喜歡倉庫裏的物件。喜歡倉庫裏的長筒絲襪和文胸。她對這些東西的興趣要大過做愛。正當李凡漸入佳境時,倉庫裏突然出現響動。最初李凡以為是倉庫的角落堆著的物品倒掉了,落在地上。或者是耗子在亂竄。但緊接著李凡聽到有人在喘氣,喘氣聲雖比不過剛才的李凡,但比美香要響。李凡這才記起今天白天的事。今天白天,公司王總經理和他的手下,把一個麻袋放到李凡管著的倉庫裏。當時,李凡看到麻袋在蠕動,猜裏麵裝的是人。當然,李凡不敢問是什麼人,想大概是個小偷。王總臨走前對李凡說,好好看管麻袋,不要讓他跑了。李凡嚴肅地點點頭。沒想到這會兒,麻袋裏的家夥壞了李凡的好事。李凡很生氣,就從女友的身上爬起來,來到麻袋邊,對著麻袋撒了一泡尿,然後警告麻袋,要他安靜一點兒。麻袋裏的人沒出聲,隻喘氣。李凡想,那人的嘴一定被封了。麻袋果然不再出聲。美香問李凡,那是什麼東西。他就把來龍去脈說了一下。然後繼續完成未完成的好事。沒想到美香聽了李凡所說的,表現得異乎尋常地激動,在下麵千姿百態起來。李凡想,一定是那隻麻袋讓她有了一種表現欲。這倒是同她喜歡絲襪和文胸這些性感的東西是一致的。喜歡這些東西本質上來說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給旁人看的。現在,那隻麻袋令她情欲勃發,呻吟得十分誇張,像那些三級片裏的AV女優。被她帶動,李凡也賣力地幹起來。李凡在倉庫裏幹這件事本身不合法,如果公司知道了,肯定要批評。所以,他並不想讓公司裏的人知道。他料定麻袋裏的那個家夥肯定不是公司裏的。他因此不會害怕讓那人知道他的勾當。這件事讓李凡明白,人他娘的一般來說都有表演欲望和才能。有人觀看就是不一樣,他幹起這事也比往日要花樣百出。如果說得不雅一點,就是人吧都是賤的,都或多或少有點裸露癖。

這天,美香心滿意足。她穿好褲子,扣好紐扣,從地上爬起來,照例爬到倉庫的貨物堆,去找她喜歡的性感物件。李凡的公司是製衣廠,但其實是生產情趣用品的。這並沒什麼不好,作為一個詩人,他因此也有了一些資源。外地的詩友如果到他這裏來,他們如果需要,他會送他們一套情趣產品。當然,他們怎麼用,就不管了。所謂情趣用品,一個人可以用,兩個人當然可以用,如果有特殊愛好,多人也可用。美香站在那堆東西上麵,調皮地舉起一個假陽具,但她顯然感到不好意思,臉居然紅了。這說明她或多或少有點純潔。後來,她還是挑了一條鏤空的三角褲。她已經從這裏拿了無數條三角褲了,但李凡從沒見她穿過,到他這裏來總是穿著又土又厚的內褲。李凡問她,那些性感的情趣褲怎麼不穿。她臉一紅,說,人家難為情嘛。他因此有些奇怪。李凡甚至懷疑,她拿走的那些內褲是不是送給別人了。

她把情趣褲放到她的包裏就走了。她每次都是這樣,好像拿了這東西想急著回家試穿似的。李凡一個人無聊的時候,經常有這樣一種豔情的想象:她上身赤裸,下身穿著情趣褲,在她家的大鏡子前招搖。

因為是晚上,李凡當然得送她回家。走出倉庫外麵,她就喜歡和李凡保持距離。她在前麵走,李凡必須在十米之外跟著。她認為保持這段距離,人們就不會覺得她在同他談戀愛。對此,李凡當然有屈辱感。他想,她肯定沒下決心跟定我,她隨時準備撤離。她解釋,是怕她爹媽。她爹媽知道的話會打斷她的腿。

想起她是冒著一條腿的危險同他“偷”情,李凡也就不去計較了。

李凡送女友回到倉庫,夜已經很深了。街上麵已少有行人。子夜的氣息讓人昏昏欲睡。他準備洗刷一下睡覺。剛才太賣力,是有點累了。倉庫裏這會兒還有點混濁的氣味,可能是剛才流了太多汗水的緣故。不過,很安靜,一點聲音也沒有。他想起剛才那隻發出動靜的麻袋,那隻因他的一泡尿而讓其安靜的麻袋。這會兒那麻袋裏的人竟像死了一樣,一動不動。他不禁有點好奇。他一聲不響站在麻袋前麵前,觀察。可就在這時候,麻袋內的家夥發出聲音,嚇了李凡一跳。

“沒想到你女友偷倉庫裏的東西。沒想到你是個內賊。”

聲音很威嚴,也非常熟悉。但李凡一時想不起來。怎麼麻袋突然說話了?大概裏麵的人把封口的東西搞掉了。麵對這樣的威嚴的聲音,他的心很虛。他一下子覺得自己低了下去,像一個犯罪分子,而那隻麻袋高大起來變成一個正審問的警察。他覺得那隻麻袋突然變得深不可測,整隻麻袋變成了一隻深邃的眼睛。他毛骨悚然,好像自己碰到大頭鬼。但他馬上鎮靜下來。

“你是誰?”李凡不耐煩地問。

“我是王大有。”

那聲音現在已經有點惱怒了。

李凡覺得這個名字十分熟悉,但一時想不起認識的人中誰是王大有。

“王大有?我不認識這個人。”李凡說。他其實不能確定。相反,他傾向於認為自己認識這個人,隻是一時想不起來。

那個人冷笑起來。那冷笑的聲音充滿了不以為然。那人突然改變了聲調,慢悠悠地說:

“我是董事長。”

李凡習慣性地笑起來,覺得這是天方夜譚,董事長是總經理的爹,總經理怎麼會把爹綁起來塞在麻袋裏呢。但他的笑聲在半途戛然而止,因為他突然想到王大有正是董事長的名字。公司職工平時都叫王大有為董事長,“董事長、董事長”叫習慣了,他的名字倒變得陌生了,都快忘了。當然沒全忘了,現在想起來了。

但事情沒那麼簡單。他說自己是董事長,難道他就是董事長了?李凡雖然心虛,但不能這樣輕信吧。

“我不信你是我們的董事長。”李凡的口氣已軟多了,“如果你是董事長,我們王總怎麼會把你擱到我這兒呢?他是你兒子啊。”

唉。袋子裏的人終於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這一口氣歎得,讓他剛才的威嚴也歎走了,他的口氣刹那變得無比軟弱。他說:

“家門不幸啊,家門不幸啊……”

自稱董事長的人開始抽泣起來。黑暗而安靜的倉庫有回聲,他的抽泣聲因此顯得特別讓人愁腸百結。董事長創建這個公司不容易,這不容易都展覽在公司發展史跡陳列館的牆上。牆上掛著董事長和多位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合影。黨和國家領導人還對本公司留下了寶貴的墨寶。可是董事長現在卻被裝在麻袋裏。撫今思昔,怎不令人悲哀。董事長辛苦創業,但年歲大了,當然要培養接班人。他按計劃,把公司的事陸續交給了兒子,也就是現在的王總。可是,兒子立住腳跟並在公司裏大量培植自己的人馬後,開始不聽董事長的話了,開始自作主張了。董事長想廢了兒子,可沒想到兒子先下手,把他綁起來裝在了麻袋裏麵。

他所說的事情,李凡也有所聞。其實李凡聽到的事,還更有戲劇性一點。站在詩人的觀點看,這世上,凡有點戲劇性的事兒離不了男女關係。是的,李凡聽說,父子矛盾起源於男女關係。董事長雖然年邁,但人老心不老,在外麵有了小蜜,並且有同小蜜結婚的強烈的願望。在小蜜麵前,董事長還許諾,要把公司交給小蜜管理。據說,董事長已把部分資產轉到小蜜的門下。

這些都是公司裏的閑言,作為一個詩人,李凡喜歡聽這種閑言,但未必全信。此時他感到,他雖是一個詩人,但想象力還是有限。比如,麻袋裏麵的若真是董事長,對於這樣弄到父子翻臉,弄到王總六親不認,不但六親不認還把爹往死裏整的地步,李凡是怎麼也想象不到的。

李凡聽了董事長的哭訴,將信未信。但基本上是信了。之所以不信是內心希望麻袋裏的人不是董事長。李凡想,他是董事長啊,不該落到這地步的。公司的職工都看過關於董事長創業的錄像,錄像上麵的董事長多麼有風度啊,走路時挺胸凸肚,氣宇不凡,一副世界盡在掌握之中的模樣。錄像上的董事長簡直像一個偉人。董事長這一生的履曆確實可圈可點。他不但是本市十大民營企業家,還是本省十大民企家。當然,為了做“十大”董事長肯定攻了不少關,花了不少銀子。這用不著奇怪,這是通行的社會法則。但現在,如果袋子裏真的是董事長,想起這個像偉人一樣的人物裝在袋子裏,李凡就覺得怪怪的。

當然,李凡還有別的擔心。他要考慮萬一麻袋裏真是董事長所要麵對的局麵。如果麻袋裏真是董事長,李凡至少有如下後果:

其一,他曾對著麻袋撒了一泡尿。如果裏麵是董事長,董事長一定很生氣。其次,他把女孩帶到倉庫,並且當著董事長麵前“偷”情,董事長也不會高興。再次,美香總是順手牽羊,拿公司倉庫的情趣用品。董事長看見了,他就會懷疑李凡是倉庫的耗子。董事長老奸巨猾,他那眼睛可謂洞幽入微。事實上,李凡不是為他的眼睛心虛,而是為自己心虛,他確實不夠檢點,經常送詩友們情趣用品。

那麻袋和黑暗融在一起,像不存在一樣,但他知道麻袋在,麻袋裏有一道眼光正直愣愣瞪著他。

不過,也許,他的擔心是多餘的。也許這麻袋裏根本不是董事長呢。他說:

“聽聲音,你是有點像我們董事長,但光聽聲音是不夠的,我沒見到你的臉啊。”

董事長說:“你放我出來,你就知道我是誰了。你快放我出來,我會報答你的。”

李凡說:“這樣吧,我先看看你的臉。”

他回自己的宿舍拿了一把手電筒和一張刀片。他對著那人的臉,在麻袋上劃開一道口子。他扒開口子,用頭電筒往裏照。他看到一張閉著眼睛的扭曲的臉。大概是因為手電的光線太刺激的緣故。因為扭曲,他無法辨認那人是不是董事長。他叫那人睜開眼,那人好不容易才睜開。他低頭一看,果然是董事長。

“你真的是董事長啊。”

“快,你放我出來。”

董事長在手電筒的光線下一臉祈求。李凡從沒見過他現在這種樣子。這樣的討好的神情,從那些在馬路上的乞討者的臉上倒是經常可以看到。

李凡現在已確認那人就是董事長了。一旦確認,他發現很難做出放或不放的決定。他這才明白前麵所述的三點擔憂,其實還是比較表麵的,還有更深層的局麵需要麵對和考慮。李凡的思考過程如下:

董事長和總經理都是頭頭,都得罪不起。如果不放董事長,就要得罪董事長;如果放了董事長,總經理要生氣。他這是處在兩難之境啊。但誰生氣對李凡來說損失大呢?這個問題有點難以判斷。從總經理把董事長裝進麻袋這事來看,顯然總經理得勢,公司的大權在總經理這兒。但董事長再沒權也是總經理的爹啊,做爹的說一句話,總經理難道就不會辦了李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