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1 / 3)

世界開始改變。

天空中的雲朵匆匆掠過,在半秒鍾內消散又聚攏;閃電和風暴交替出現,在眨眼間破壞地麵。遠處的山頂噴出岩漿,升起又落下。原來是山的地方變成海,原來是海的地方變成山。沙漠化為肥沃的黑土,一群奔牛從我們身邊隆隆經過,轉瞬化為累累枯骨,枯骨又被叢林掩埋。

那感覺就像觀看一部永遠快進的錄像帶,時間被壓縮了千百倍。一直到叢林裏出現手持石斧石矛的猿人,時間才漸漸恢複正常,也傳來了聲音。

淒厲的叫聲。

猿人正在進行戰爭,也許是為了爭奪食物什麼的;幾十頭看上去毫無差別的猿人扭作一團,笨拙地揮舞那些沉重的武器,進行效率低下的廝殺。開始還擔心那些東西會傷害到我們,但當一柄石斧穿過我的身體之後,擔心被證明是多餘的。

戰鬥說不上精彩,但很認真。正因為武器和戰技的低劣,才使得場麵顯得格外殘忍,用石斧砸斷的肢體血肉模糊,骨頭被碾磨的聲音分外清晰。

廝殺在五分鍾之後結束,勝利者開始吃死去的人,他們當中受傷的人也想吃,但被健康者粗暴地趕開,隻能貪婪地看著。

其中受傷最嚴重的一個,四肢幾乎都要斷裂,肚皮上的口子不斷往外冒著熱氣,他知道無法取得那些屍體,開始在四周轉悠,最後朝我們這個方向走過來。

越走,身形就越變得高大,背也挺得更直,黑毛變成罩身黑袍。

他變成一個熟悉的人,一個死人,榊原秀夫。

這個看起來很像榊原秀夫的人微笑著舉起雙手:“我的朋友,在開始交談之前希望你能明白——我完全沒有惡意。之所以把您的夫人定在那兒,是因為我不想她在驚惶失措下搞出什麼小把戲,比方送你強行退出什麼的,畢竟這樣不會被打攪的談話地點並不容易找。”

“第一,我的妻子不會驚惶失措;第二,我從不和死人談話。雖然我並不了解虛擬網絡,但也知道在這上麵想要塑造一副麵孔是很容易的事。”

“當然。”他順從地擺了擺手,妙舞顫抖一陣,恢複了自由,來到我的身邊。

“他很可怕,也很……熟悉。”她說。

我們麵前這位不速之客打了個響指,空氣立刻凝結成一張茶幾和三台沙發,他招呼我們坐下,茶幾上形成三杯熱茶。

“冒充榊原秀夫並沒有什麼好處,說我是死人也未嚐不可,畢竟按照通常的概念,我的身體確實已經死去。我要再次重申的是,我站在你們這一邊。方平,你真的以為自己的運氣好到能夠從臨時搭建的人機互動橋上進入網絡,然後在紅都女皇的影響下還能揍敗鹿毛繁太,你真的以為他不能退出登陸隻是巧合,或者再說得遠一點,你真的以為公司沒有發覺你的夫人在內部網絡上安裝的那個小玩意兒嗎?”

我張了張嘴,什麼話也說不出,腦子裏亂作一團;妙舞也一樣麵色煞白。

“告訴我真相。”

“我從來就沒有隱瞞什麼,咱們一直不是同一條戰線上的戰友嗎?我唯一隱瞞的一點,就是我在網絡上擁有相當的力量。你知道我是研究人腦的,說得具體一些,我研究如何使人類意識完全在虛擬世界中活動——完全不依賴肉體。第一個實驗品就是自己,我在電腦上為自己做了一個備份,結果當肉體的我不得不死亡時,這個備份就成了唯一的我。很像靈魂轉幻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那涉及到上帝的領域。”

“也就是說現在你完全是一個虛擬人,電子人?”

“是的,我正在準備一具人造身體,但是如何把意識二次轉化回去是個大問題。”

“我不明白,當時你不一定非要自殺,軍方的人並不敢動你。”

“但那需要時間,可我沒有,我需要時間來阻止鹿毛繁太和父親的計劃,然後展開自己的行動。現在那三枚飛向滬州市的病毒導彈已經改變了方向,飛往臨州灣海域。汙染是不可避免的,但總算好得多了。”

我盯著這人的眼睛,那裏波濤洶湧。不,這人不是榊原秀夫,因為榊原秀夫的眼裏絕不會有那麼多的東西,那個溫和的男人絕不會像他這樣,充滿銳利的光芒。

但心裏有個聲音在說:“承認吧,他就是榊原秀夫,比真的榊原秀夫更加榊原秀夫。那就好像畢加索拿起了畫筆,希特勒畫出了萬字旗,一個人找到了自己的事業,於是脫胎換骨,變成更加純粹凶猛的力量。”

“這不太能夠叫人相信。”我搖著頭,老實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耍什麼陰謀,但我想你的家族不會放縱你毀掉這個計劃。那幾乎就要成功了,沒有人可以阻止的。”

他呷了一口茶,皺起眉頭來:“那是因為你們都被騙了。把整個大漢變成喪屍的國度,這並不符合東瀛的利益,我們不能叫喪屍來做工,也不能把電腦和轎車賣給喪屍。這個計劃,還不如說是佯攻吧,開始也沒有料到會成功,隻是用來掩飾真正的計劃罷了,誰料到竟然會成功了?父親並不真正相信鹿毛繁太那個人,我也不喜歡他。雖然他是我的姐夫,但實際上是個雙性戀者,對荒木姿一的態度好過對我姐姐,所以,當你殺死他的時候,我也是非常高興的。”

他沉思著,嘴角揚起一絲冰冷的微笑:“與其說高興,不如說是興奮吧。人就是這樣的動物,仇恨隻要被打開一個小孔,就永遠不會停止,除非全部釋放光了。”

我沒有問他真正的計劃是什麼,在他眼裏有一種渴望被關注的目光,那就像一個孩子在背地裏幹了什麼自以為驚天動地的事,然後一門心思等著別人來發現一樣。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科學家也都是些小孩子啊……

這一點可以利用。

他停下來,側著耳朵聽了一陣,東南方傳來馬蹄聲。

森林在瞬間枯敗,猿人抽搐著變成穿著皮甲的古代戰士,他們使用更加銳利的金屬武器互相攻擊,還沒有分出勝負,就全都被呼嘯而來的大隊騎兵碾成肉醬。

騎兵軍挾著滾滾黃沙衝過我們的身體,可以聞到他們身上濃烈的腥騷味,聽到那些含糊的胡話,這些人猛烈地攻擊正前方不知何時出現的漢族大軍,叫喊聲振蕩著空氣。

“有時候我在想,究竟是女人們創造生命所帶來的痛苦強烈,還是男人們扼殺生命所帶來的痛苦強烈。不管怎麼說,母親們都是值得用整個生命來回報的。好消息是,令堂的病情在采用了最新的‘莫氏幹涉治療法’之後,已經有了實質性的進展,她的智力情況達到了十二歲兒童的平均水準,並且仍在提升,最終將恢複正常水平。除此之外,她的身體很健康,完全沒有問題。”

不知道他是否在說謊,但聽到這個消息,心裏總算鬆了一口氣。畢竟直到目前為止,榊原秀夫還沒有明顯地表示出惡意。可是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是免費的,如果他確實治好了母親,並且以此為條件,要求我幹一些……損害大多數同胞利益的事,那麼該如何選擇呢?

……我不知道。

“你要什麼?榊原院長,我必須說我不喜歡這種談話方式,如果你要我做什麼,請你直說,不管是殺人放火還是從事間諜工作,我保證會仔細考慮。”

他笑了起來,像是在怪我怎麼會提出這樣的問題,簡直是對他人格的質疑。

“和平。”

“什麼?”

“我要的東西很簡單,人類世界永遠的、絕對的和平。”

廝殺中的胡漢軍士化為黑煙消失,一座西方城池從我們腳底隆隆升起,這曾是一座富有整潔的中世紀大城,中央孤立著一座富麗堂皇的教堂。

現在,大城在燃燒,在左右翻滾,在戰栗著迎受恥辱,在發出無用而絕望的嚎叫,在用也僅僅能用詛咒來攻擊正在撕扯她的敵人。

一名黑袍女子從莊嚴的教堂正門奔跑出來,很快

被身後蓄滿胡須的兵士追上,這些棕褐色皮膚的野獸拔下女子的衣服,盡可能使用並毀壞了她。

一些士兵像牽著豬狗一樣用繩索牽著白人走著,或是當場把這些茫然的人斬殺;一些人嘻笑著衝進民宅,搬出各色值錢或不值錢的財物。大教堂頂上的十字架已經被推落,粘血的新月旗在各處飄揚。

人類最發自內心的歡樂和痛苦在這座輝煌的大城彙到一起,圍繞著城市的則是數萬具屍體和他們裸露的內髒。

還有同樣數量的麻雀,這些靈魂的擺渡者正遵循食欲的本能,大哚美食。

“覺得這些土耳其人殘忍嗎?可是在他們攻下拜占庭之前的數百年間,十字軍已經把他們在這座城市幹的事情,幹了無數遍。這些今天被殺戮的人,也許前世正是殺戮的一方呢。殺戮……真是奇怪。一個人殺人,往往抱著很大的愧疚感,非要下定十萬分的決心,才能幹成那件事,但如果是十個人的決定的話,負罪感就被分成十等份,大大減輕了吧?下手的那人,也許還會抱著‘是在為大家謀福利’這種想法。如果把作出決定的人數上升到幾千萬,而共同行動的同伴又有成千上萬,那麼什麼愧疚感都不會存在了。在民族大義的旗幟下,不管怎麼出格的行為都會被容忍,甚至鼓吹為英雄行為。一個人殺死一個人是犯罪,但一億人殺死另一億人,就變得理所當然了。即使所謂的和平已經降臨到我們的國家數十年了,但還是有人會說出‘就算轟炸到連小草都長不出來,也要統一某某地方’這樣的話,看來也並不奇怪啊。”

“那就是人性。”我冷靜地說,同時隱蔽地分開目光注意了一下妙舞,她瞪大了眼睛,像是被嚇壞了。

“人本來就是弱小的生物,如果不通過互相殘殺的方法選出最強者的話,根本無法在殘酷的世界中延續下來。地球上的資源有限,與其被那些劣等種族浪費,不如分給優等民族使用更有效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