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未必真的這麼想,但現在看來,如果能夠激怒榊原秀夫的話,事情也許會發生不在他意料當中的轉機。這個人對和平有著偏執的追求,冷靜隻是他的外表,我隱隱感覺到,他和鹿毛繁太一樣瘋狂。
如果不是更加瘋狂的話。
“真的是這樣嗎?”他的聲音一下子冷下來,隨著一個響指,大城中的建築轉為大漢風格,兵士和平民都變成了黃種人,馬車被裝甲車和汽車替代,新月旗被太陽旗代替,唯一沒有改變的是殺戮本身。
“看看這裏,看看你三十萬同胞埋骨的地方,現在你還認為這是一個優等民族在履行它的職責嗎?”
“東瀛不是優等民族,至少在那場戰爭中不是,因為最後你們失敗了。”我平靜地向他指出,“如果你們最後成功了,那麼你們就是優等的,就有權享用原本屬於大漢的資源和領土。和平是永遠不可能存在的,除非有一天人依靠光合作用也能生存,但我想到了那個時候,一片陽光充足的海灘也許就會成為戰爭的理由。”
來吧,激動吧,發怒吧,隻要發怒就有破綻,讓我們——逃出去。
榊原秀夫似乎不能理解為何一個漢人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眼中依次閃過迷惑、激動,但最後重新回到了自信的道路上,他滿不在乎地笑著,說道:“和平是有的,並且很久以前就應該有了。人類的競爭隻是為了使自己取得和自然界競爭的能力,所以當人類已經站到生物界的頂端上,已經能夠隨心所欲地改造自然界的時候,戰爭就不該存在了。當然,因為慣性的緣故,戰爭在很長一個階段內都存在著,但和平的法則一直在起作用,這個作用越來越強,凡是違背和平的法則,都將會遭受到懲罰,就像這樣的懲罰!”
他聲嘶力竭地叫喊,張開雙臂迎向天空。順著他的目光向天空望去,可以發現雲層中穿梭著一架孤零零的飛機,並且飛機往下丟了什麼東西。
一個小男孩。
四周下起了櫻花般的金屬薄片,落到木屋和道路上,穿著和服或者學生裝的人和我們一起呆呆地看著,和那座在哭喊中毀滅的首都不同,這座城市在寂靜中走向滅亡。
原爆。
強烈的白光刺瞎了人們的雙眼,高熱毀掉了所有接近的一切,在衝擊波的籠罩範圍內,房屋就像紙殼一樣被捏扁了,連同裏麵的人一起。在五秒鍾的痛苦之後,輻射還將帶來整整一個時代悲傷的記憶。
當我們能夠睜開眼睛時,火焰和城市都消失了,眼前是占據整個空間、碩大無朋的蔚藍色星球,而人正置身於太空。
數十課銀色的人造衛星正繞著星球,靜靜地運轉。
宇宙是如此之深邃,如此之雄壯,使得剛剛從殺戮的曆史中脫離的人們,感到晃若隔世。
“和平是可以實現的。”榊原秀夫小聲但堅定地說,“即使為了這麼美麗的星球,也一定要實現。或者不如說——已經實現了。”
他驕傲起來,使人更加迷惑。
“那不可能!”我與其說是在辯解,還不如說是無話可說。這種態度使得榊原秀夫更加得意。
“時間到了,那隻是很簡單的一向科技。”他輕巧地舉起一根手指,“二十五年前,德國精神病學家雅斯貝爾斯發現了記憶的多米諾效應,為我們的成功奠定了基礎。他所闡明最至關重要的一點是——每個人的記憶都具有欺騙性。人們往往總是記住那些愉快激動的事而忘掉不幸和哀傷的,這隻不過是人腦的保護機製。但一旦這個機製稍稍過頭,那麼欺騙就開始了。”
他停下來,神經質地嗅著,似乎空氣中有什麼不好的氣味,那模樣十足就像是一個……
精神病患者。
“也許你也有這種經驗,某件事明明沒有發生過,但你卻確信它曾經發生,比方和漂亮的初中女同學約會。當然,這不會在你畢業之後的一兩年內出現,但如果到了五年十年之後,在你已經和上百名女性有了性的接觸之後,在那些兒時記憶都已模糊的時候,這種欺騙性就開始起作用。一開始你隻是想‘我那時要是能和她**該有多好’,第二次你會想‘如果那場約會之後我提出要求’,於是汽車旅館出現了,保險套也來到記憶當中,你對自己是否和那位女性發生了關係感到不再確定,畢竟那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而男性自尊會為這記憶最後打下一錘,從此它就在記憶裏生根,變得栩栩如生,它活了!”
“啊。”我點頭符合著,一定有什麼地方出了差錯。這個男人像神一樣出現在虛擬網絡之中,來實施他盤算已久的計劃,但他並不是神,現在出了點問題,也許是小問題,但隻要抓住機會,那麼……
他幾乎像隻蒼蠅似得拚命嗅著,幾乎要伸出手來搓著,而自己卻一無所知,仍然沉醉在自己的世界當中。
“但生命是需要肉體來承載的,記憶也一樣。如果支撐虛假記憶的意念足夠強烈,那麼它就會開始掠奪真實記憶所擁有的物品。於是你脖子上掛著的母親送你的玉墜會變成是那個女孩送的;你胸口的一塊小小傷口會變成那個女孩咬的;你會把某張合照中的女孩子當成記憶中那女子……總之,虛假記憶會利用身邊每一件東西來證明它的存在,它渴望存在的意誌是非常、非常強烈的。”
“通常我們把這樣的人稱為瘋子。”
“嗯……我喜歡這個稱呼,所有天才都是瘋子。瘋子才知道如何待自己最好,既然過去已經過去,那麼在記憶裏把它想象得美好一些又有什麼關係?即使你真真切切擁在懷裏的紅顏也終將化為累累白骨,一切都將逝去,而記憶永存。”
“但是……”
“但是這和我們的話題有什麼關係?對嗎。大有關係,方平,大有關係。接下來我將說說我是如何醫好你母親的,如果你夠聰明,你就會明白我已經幹了什麼。”
他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栗,或許把母親送到這個人手上不是什麼好主意,不,不是或許……
悔恨和憤怒開始從腳底竄上來,分成兩股想要把我撕扯開。
“說實話,令堂的腦部因為腫瘤的關係,供應養分不足,早已枯竭了。雖然我有把握將她的大腦狀況恢複到這個年齡段的素質,但實在無法保全她的知識和記憶,也就是說,令堂是因腦瘤引起的低能,這在臨床上十分常見。可是這時候我手頭上正好有一個項目,關於電磁波對人類大腦的影響,兩者結合使我產生了一個想法——既然恢複記憶不可能,那麼重塑記憶呢?不,我不是指那種耗費十多年時間,最後隻教出一個低能兒的恢複治療;我指的是,通過大量聲光電儀器,將某種知識和記憶在瞬間傳達到一個空白的腦。過程很枯燥,失敗了許多次——當然那個時候我還沒有用令堂來進行實驗,我使用的是剛剛出生的孩童。畢竟,如果連他們脆弱的腦都能夠經受得住,那麼其安全性就不容置疑了。”
他頓了頓,擺手揮舞想要趕開蒼蠅,接著說道:“門路始終不對,耗費了數年光陰,直到最後得到一位催眠大師的幫助,我們才取得了決定性的進展。簡單地說,我們把一些基礎的、重大的知識和記憶變為程序,通過一定頻率的電波發射出來,由令堂的腦部接受之後,大腦會自行破解這些程序,從而使令堂真正獲得了記憶。您請放心,雖然我們沒有辦法重塑令堂生命當中的每一時刻,但最最基本的東西,包括她的丈夫和孩子的片斷,全都保留著,沒有作半點修改。”
我口幹舌燥,呆若木雞,“記憶灌輸……或者叫做‘洗腦’?”
“叫什麼無所謂,關鍵是您母親又可以作為正常人一樣和您享受天倫之樂了。沒什麼好接受不了的,這就像出了車禍的人換條腿,被毀容的病人作整形手術。可能和原來會有些不一樣,但她還是您母親。如果願意,我現在就可放些她的生活片斷給您看看。”
榊原秀夫打了個響指,“地球”和“月球”之間的小行星彙聚起來撞個粉碎,碎片形成了一張巨大的幕布,開始播放一部短片。
頭一幕是母親坐在輪椅上,滿臉呆滯的樣子;隨後畫麵切換,她躺在手術床上,被送進一台磁共振機模樣的東西裏,底下的字幕打著‘半個月後’,母親居然可以自己站起來了,她滿臉紅光,一點也不像是昏迷了數年的樣子,接下來放了一些她吃穿住行的生活片斷,後來居然還有她和一名護士打羽毛球的場景!
她顯得那麼快樂,那麼健康。即使記憶錯亂了,隻要她能夠健康地活著,比什麼都好吧,即使她忘記了兒子,也沒有什麼關係……
“你要什麼。”我嘶啞著喉嚨問,這是第二次提出這個問題。他剛才說了什麼,用嬰兒來進行實驗嗎?他真的這麼說,也許,也許是胡思亂想吧?
人類果然是會不斷欺騙自己的種族。
“和平。”榊原秀夫再次重複道,“在醫療令堂的過程中,重塑記憶這個念頭給了我一個新的靈感,仿佛打開了一座新的,亙古未開的寶庫,那就是記憶。既然電磁學結合古老的催眠術能夠改變一個空白的腦,那麼能不能改變一個充滿記憶的腦,能不能改變十個、一百個、一千個、一億個腦呢?試想,如果我們能夠改變猶太人和阿拉伯人的某部分記憶,把他們互相仇恨的記憶抹去;假如我們改變那些非洲獨裁者的記憶,或者在非洲人民腦中植入民主的知識;這樣的話說來有些像是天方夜談,但到底有多少偉大的進步都是從天方夜談中得來呢?好吧,既然我們是在幻想,那麼不妨再想得幼稚些,能夠猜到我當時的目標嗎?”
我咽下一口幹燥的空氣,感覺喉嚨口火辣辣的痛:“難不成你還想給全世界六十億人洗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