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2月,清華大學新創辦的國學研究院誠邀王國維出任院長,請北京大學教授胡適代為轉達,不料王國維認為這是洋學校,竟婉辭以謝。直到胡適找到溥儀,溥儀出麵下詔,王國維才盡君臣之禮,奉諭旨到清華任教,講授《尚書》、《古史新證》等課,並於4月移居清華園西院,但垂於腦後的清朝辮子卻一直沒有剪去。無獨有偶,清華園內除王國維外,還有一條醒目地拖在後腦勺的辮子,那就是梁啟超。
然而發生在民國時期的逼宮事件,卻如一盆冷水把兩個保皇分子的心澆得冰冷。1924年11月5日,直係軍閥馮玉祥在北京政變中控製了政權,提出修改《清室優待條件》,隨即派部將在紫禁城門口放了兩門大炮,逼迫溥儀等人出宮。當時就在宮中不離溥儀左右的王國維,聽到外麵軍隊的驅逐令後,悲憤慷慨,淚如雨下。羅振玉於第二天淩晨才見到溥儀,君、臣二人真想抱頭痛哭。當溥儀一行乖乖地滾出紫禁城後,王國維隨駕前後,並引以為奇恥大辱,憤而與羅振玉等前清遺老相約投金水河殉清,因被家人力阻而未果。
溥儀離開北京後,在天津張園太太平平地做起了寓公。然而王國維和羅振玉這兩個一生愚忠的大學者,身在北京,卻依然時刻關注著他,隨時準備效臣子之力。王國維沉湖七年後,1934年,偽滿洲國建國兩周年時,溥儀登基稱帝,並請羅振玉出山擔任監察院院長。但羅振玉仕途並不順暢,1937年3月,他把院務交給日本人,自己回旅順做學問去了,從而結束了曾讓他興奮一時的為溥儀立功的生涯,也留下了本不該有的被詬罵之聲。
世事難料,本應患難與共、生死相鄰的兩位刎頸之交,卻在一夕間反目成仇。事情起因於1926年9月26日,王國維27歲的長子王潛明病故。由於王潛明的繼母與其妻也即羅振玉的女兒關係不和,羅振玉遂把女兒帶回天津娘家。此事本已傷害了王國維的自尊心,當他將兒子死後的一筆撫恤金連同其他費用三千元,作為兒媳生活費寄去羅家時,又被羅振玉退了回來。
書生間的唇槍筆戰就此開始,一場沒有裁判的筆墨官司,終於使得三十年誌同道合的友誼戛然而止。1927年2月15日,溥儀在天津張園過生日,羅振玉與王國維都到了,但兩人視若陌路,在宴會上一句話都沒有講。兄弟鬩牆,吵架吵到這個份上,新聞就炒作開了。於是他們的對立麵,近代詩人、親日派大漢奸鄭孝胥不失時機地捏造謠言,逼債說也就不脛而走,並成為溥儀書中的素材。風雨滿城,自然讓羅振玉的日子過得有口難辯。
王國維逝世當天,羅振玉的姨甥,清華研究院助教趙萬裏向他報了噩耗。看完電報後,羅振玉淚如滂沱,差點哭暈,急欲親身趕往北京吊喪,但被他的家人阻止了。羅振玉在派其子於6月4日赴京吊喪的同時,命其四子仿王國維筆跡寫下了一份遺折,然後上奏溥儀。溥儀看罷大受感動,立即發出一道上諭,為王國維諡忠愨,王國維就成為封建王朝最後一個諡號的獲得者。
此後羅振玉又在天津日租界的日本花園內設忠愨公靈位,邀請眾多中日名流、學者公祭,自己親撰《祭王忠愨公文》,讚頌王國維的完節和恩遇之隆,為振古所未有。公祭完畢,羅振玉立即帶著溥儀的諭旨趕往京城,又從清室駐北京辦事處領得兩千元賞銀,全數交給了王國維的家人。他自己另送上一份在親友中間數額最高的葬禮銀一千元。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完成一個遲到的道歉,都是為了求得一個故友的諒解。
四
王國維愛用人間一詞,他將自己的文學批評力作定名為《人間詞話》,又將自己創作的一百一十餘闋詞編輯成書,題名為《人間詞》(亦名《苕華詞》)。在他的一百一十餘闋詞作中,人間更是應接不暇地出現在讀者眼前:
人間何苦又悲秋,正是傷春罷。不辨墜歡新恨,是人間滋味。
(《好事近》)
人間曙。疏林平楚。曆曆來時路。
(《點絳唇》)
依盡人間,一夢鈞天隻惘然。
(《減字木蘭花》)
人間總是堪疑處,惟有茲疑不可疑。不緣此夜金閨夢,那信人間尚少年。
(《鷓鴣天》)
西客落月蕩花枝。又是人間酒醒夢回時。
(《虞美人》)
朝朝含笑複含顰,人間相媚爭如許。
(《踏莎行》)
天公倍放月嬋娟,人間解與春遊冶。
(《元夕》)
人間事事不堪憑,但除卻、無憑兩字。人間歲歲似今宵,便勝卻、貂蟬無數。
(《鵲橋仙》)
昨夜西窗殘夢裏,一霎幽歡,不似人間世。
(《蘇幕遮》)
思量隻有,人間年年征路。
(《祝英台近》)
算人隻合,人間哀樂,者般零碎。
(《水龍吟·楊花用章質夫蘇子瞻唱和韻》)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蝶戀花》)
王國維寫了那麼多人間,出於何種心情?是李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的淒涼吟唱,還是納蘭性德料也覺、人間無味的真情獨白,或是於謙要留清白在人間的誌向直抒?王國維的詞作語言與意蘊相配,詩情與靈智並舉。他的這闋《蝶戀花》中對久別重逢、年華故去的感歎,似乎更接近於納蘭性德在《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中對生離死別、天人相隔的哀思:
閱盡天涯離別苦,不道歸來,零落花如許。花底相看無一語,綠窗春與天俱暮。
待把相思燈下訴,一縷新歡,舊恨千千縷。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別時容易見時難,別後相見卻傷感。詞人在這首詞中述說別後重逢的悲情。上闋憐花傷春,重逢的兩個離人在花底沉默,默默追念著青春和過去的美好時光。下闋追憶舊時歡娛,感慨光陰易逝,青春不再,看到樹上花兒謝,鏡中朱顏改,不禁發出了歲月蹉跎催人老的無奈感慨。
離別苦,閱盡天涯離別苦;歸來也苦,雖然久別的苦楚暫時消失了,然而相逢時最是人間留不住的苦楚又出現在眼前。這首詞可能是寫詞人歸家與妻子莫氏重聚的情景。1896年底,弱冠之年的王國維遵從父命,與商人之女莫氏結婚。王國維長期奔走在外,與妻子聚少離多。而體弱多病的莫氏進王家後,侍奉公婆,養育了三個兒子,使他少了不少後顧之憂。這一次回到家鄉海寧,與妻子久別重逢,相見時仔細端詳,隻見她麵色更顯憔悴,不禁萬分感傷。
1907年7月,在北京的王國維收到了妻子莫氏病危的消息,匆忙趕回老家。幸運的是,他終於與妻子見了最後一麵,回家十天後,莫氏病故,年僅34歲。人生莫測,中年喪妻,三子尚幼待育,王國維在一曲《阮郎歸》中流露了內心的憂鬱和悲觀:
美人消息隔重關,川途彎複彎。沉沉空翠厭征鞍,馬前山複山。濃潑黛,緩拖鬟,當年看複看。隻餘眉樣在人間,相逢艱複艱。
離別悲,美人消息隔重關,川途彎複彎;歸來更悲,隻餘眉樣在人間,相逢艱複艱。誠如現代著名編輯、學者陳邦炎在《論靜安詞》中說:他筆下的人間悲劇,不是一時、一地的,不是單一、孤立的,而是延綿相續、重重疊疊的。在靜安眼中,人生的苦海,從時、空兩方麵看都是無邊無際、沒有盡頭的。
王國維平生所作詞數量不算很多,然而卻頗自負,大言道:自南宋以後,除一二人外,尚未能及餘者,則平日之所自信也。雖比之五代北宋之大詞人,餘愧有所不如,然此等詞人,亦未始無不及餘之處。
雖然口氣大了一點,但作者用一生的詩詞創作實踐,努力踐行自己深厚的藝術思想。其詞其詩無論在題材還是風格上都頗具特色,成為近代史上一位獨樹一幟的詩人。
當年安史之亂,大詩人杜甫避亂蜀中,寫下一首《八月十五夜月》,表達了因戰亂被迫漂泊異鄉、在中秋之夜空有歸心卻無處還鄉的蒼涼心情。王國維以與先輩杜甫同一題目即《八月十五夜月》,寫過一首七絕,詩曰:
一餐靈藥便長生,眼見山河幾變更。留得當年好顏色,嫦娥底事太無情?
此詩作於清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中秋,時年八國聯軍攻入北京,麵臨國破家亡,慈禧太後挾帶被軟禁的光緒皇帝,倉皇逃奔西安,正派人忙於聯軍議和。蟄居家鄉的詩人,以煩亂憤慨的心情寫下此詩,通過批評因貪戀長生而奔月的嫦娥,委婉地表達了對慈禧的不滿情緒,表達了自己對國家命運、人民疾苦的關心。
辛亥革命後旅居日本京都的王國維,日常生活基本上可以概括為讀書寫字四個字。他在京都一住就四年多,後來他總結道:生活最為簡單,而學問則變化滋甚。成書之多,為一生冠。到京都後,王國維做的第一件也是他覺得最得意的一件大事,就是作七言古詩——《頤和園詞》,借詠頤和園抒發對清室末路之悲歎。詩中社稷有靈邦有主,今朝地下告文祖,寡婦孤兒要易欺,謳歌獄訟終何是,定陵鬆柏鬰青青,應為興亡一拊膺諸句,反映了他認為清朝宗稷猶存、故君無恙、複辟可望的心態。羅振玉讀之大為激賞,親自抄寫付石印,很快傳至國內,沈曾植、繆荃孫等遺老和寓公爭相索閱,影響倒也不小。
日本人鈴木虎雄讀《頤和園詞》後大加讚許,往其寓所拜訪,留言道:日前垂示《頤和園詞》一篇,拜誦不一再次,風骨俊爽,彩華絢爛……而王國維在給鈴木虎雄的信中也是沾沾自喜,自稱雖然不一定比得上白居易,但至少和吳梅村應當不相上下。不過這首詩人相當自負的仿長慶體的長篇排律,倒並不為今人十分看重,而另一首他信手寫下的小詩《觀紅葉一首》,卻更被人們傳誦:
漫山填穀漲紅霞,點綴殘秋意太奢。若問蓬萊好風景,為言楓葉勝櫻花。
日本以櫻花之美而著稱於世,春臨京都,城郊漫山遍野的櫻花燦爛綻放,王國維也帶著一家人賞櫻,但居京都幾年中卻沒有為櫻花寫過一句詩。而當11月中下旬的京都紅葉的最佳季節,漫山填穀漲紅霞的美景,卻深深地震懾了一個他鄉異客的心。身在蓬萊(日本)思故土,不重櫻花重楓葉,詩人的心情不言自明。這首七絕在立意、寫景、抒情諸方麵,都達到了對詩學研究極深的王國維所祈求的藝術高度。
人間的作家早已遠逝,但他留下的《人間詞話》,至今依然是文學家、學問家的文化大餐;他留下的人間詩詞,也依然被後人喜愛著、閱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