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話題又轉了回來,蘇亦好隻好說,“媽說的是。不過這半天累了嗎?要不媽先歇著?”
老太太倚在床頭,“沒事兒。現在精神好一些了,今天咱倆聊聊,人老了,有時愛絮叨些過去的事,特別是和小輩兒絮叨,嘿,覺得這日子像從眼前過去了似的。我一輩子都覺得我和他爸不合適。我是城裏的,高中畢業,要不是文革我就上大學,我喜歡讀書。我們家成分不好,我爺爺被劃成小資本家。那個年代,什麼都講成分,我爸早受不住死了,我三十歲還沒結婚,我媽是胃癌,在病床上就是不閉眼,我知道,她等著我找人家。我一個遠房的姨實在看不過去,就把他介紹給我。他初中畢業,家裏是農村的,兄弟姐妹一大堆,人長的也其貌不揚,第一次見麵他穿了個藍布的工作服,油漬斑斑,一看就很多日子沒洗,灰頭土臉,就是成分好。我姨說,娟兒——我小名兒叫娟兒——你認了吧,誰讓咱成分不好?這眼瞅著,還不知哪年哪月能不能翻過身來。我一宿沒闔眼,第二天就和他登了記,我媽這才斷氣,臨走都死攥我的手,我知道她是不放心……。”陳媽媽眼裏流出了淚,蘇亦好趕緊遞了張麵巾紙,自己也揩了揩眼睛。
“媽,您以後再說吧,這麼激動的不好。”蘇亦好住了手,給老人家削了個蘋果。老太太接過來吃了一陣兒,又慢慢的說,“嫁人嫁人,我也是個要強的人。老覺得嫁了他委屈,人長的不出眾,文化比我低,他們家的一些想法習氣我受不了。這嫁人哪止嫁的是人啊,雖然是和他過,可怎麼也不能和他們沒聯係呀。為了這個婆家,我沒少慪氣。我一輩子不愛說人壞話,但然子他奶奶著實傷了我的心。那時已經是文革後期,工廠陸續開工,然子他爸在城裏當技工,每月都往家裏交錢。可到我們結婚,他奶奶一分錢都沒給我們。我媽剛下葬,住院的錢都是借來的,都等著還。我們租個小破平房,還是北廂房,冬天也舍不得生爐子,窮呀,什麼事都自己幹,我懷第一個孩子就是拉白菜扭著才沒了的,那時連哭都沒心思,日子壓的比天低,哪還顧得想那個?我糊紙盒子,天天糊,什麼想法兒念頭的都在一個個的紙盒子中沒了,現在想想,那時候,也真是不容易。”
老太太眼睛望著窗外,麵色很安祥,眼神裏也透著安定。“然子他爸一輩子都是‘堂堂男子漢’,家裏的事向來指望不上他,連句暖人心的話都不會說。生然子時正趕上他廠裏上新生產,天天加班——然子就像他——半夜肚子疼,自己鎖上門拿了手電筒走著去了醫院。那時候的醫院也不像現在,條件很差,人的態度更差,什麼都要自己跑,好不容易辦好了手續卻不見醫生來,我那時就疼的呀,疼的哭,躺在手術台上喊媽,喊她來把我帶走,好像過日子受的苦、嫁給他的屈都在那時候一起疼了起來,唉,現在想還心裏不好受。”陳媽媽擦擦眼睛。
“也不知哭了多久,醫生來了,衝我吼了一嗓子,‘哭什麼哭?哪個女的不生孩子?一輩輩的人不都這麼來的嗎?’哎,他吼了這一下,我還真不哭了,是,哭什麼?人不都這麼過的麼?自己的日子自己過。然子落地時東邊兒剛泛白,日頭還沒出來,我躺在床上對著天邊的那點白,看看旁邊的小孩子,心裏安安靜靜的,明然這名字就是這麼來的。”
“喲,您起的呀,我還以為是我爸。”蘇亦好手不閑著,嘴上接了句話。
“他?”陳媽媽撇撇嘴,“他沒那文化,還忙,下午才來,兩手的油汙,端著他兒子嘴咧的跟什麼似的,就是不知道問我怎麼樣,你說,氣人不氣人?”陳媽媽瞪著眼睛,一幅認真的表情,似是返老還童。
蘇亦好笑了,陳媽媽繼續講,“我那婆婆來伺候了十天月子就說家裏有事走了,然子他爸又廠裏有事,也不回來。那時候還什麼月子不月子,自己做飯,自己照顧孩子。有一次實在累的受不住和他爸吵,我對著他數落他媽,說他不管我們,他爸居然說出一句‘她的事你別和我說’,我當時又氣又傷心,你是我丈夫,我不說給你聽我說給誰聽?氣的我呀,那時候真是死的心都有。很多年後,然子都長大了,我才想,他那麼說實際也是有點生他媽的氣,就是不會說,我也太衝。”
“當時您沒想離婚?”
“沒有,從來沒想過,我們是‘戰鬥的夫妻’,吵了一輩子,哪個月都要吵幾回,但從來沒動過手,也從來沒想過離婚,吵完就完了,也沒什麼大事兒,不像現在的年輕人動不動就說什麼感情不和,又是法院見又是哪兒見的,我看純粹是瞎折騰。”蘇亦好有些尷尬的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