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說少來夫妻老來伴,嘿,真是。上山時你體力好,覺得自己也沒什麼。可下山不行嘍,腿發軟,就得兩個人互相扶著,我這一輩子都看他不大順眼,現在順了,覺得挺好,看他哪裏都好,對我也好,我自己都覺得好像老來春了,哈哈。女人啊,都愛聽甜言蜜語,可現在看,還是實沉的好,會說的未必心裏就對你好,女人找個人不就安安穩穩?這吵呀,鬧呀,還是他離你最近,嘿嘿。”
老一輩人的感情可能不是最美的,但卻是最樸實的。初看起來美的東西隨著時間也許會慢慢凋落,但樸實的東西曆久而彌堅逐漸煥發出一種美。蘇亦好心裏也不知是什麼滋味,這世界看起來越來越光怪陸離了,每個人都在追求新奇,追求感覺,追求向往,樸實,已經被丟的太遠了。
“其實夫妻兩個人,真正要說,誰合適誰不合適,安安分分過日子是最要緊的。他爸文化不高,就是愛學愛鑽研,技術全廠沒人比的上他,我呢,然子四歲時我們家也算落實政策吧,我爸當年的一個朋友在區教育局當點小官兒,就把我推薦到了初中,我就這麼的教起了學。風一瓢,雨一瓢的,日子才慢慢過起來。過起來也吵,誰都忙,都想在工作中表現的好些,天天就為誰顧家吵,然子也沒人管,和周圍街上的孩子瞎鬧,淘的跟猴兒似的。”
“他小時候淘氣呀?”
“淘!你見他腿上那塊疤沒有?一丁點兒的時候跟著大孩子翻進大院偷梨,跳牆沒站穩,栽到石頭上,那石頭棱角朝上,這一磕,白森森的骨頭都露出來了,我當時嚇的腿發軟,他也不哭,一個勁兒的說‘媽,不要緊’——怕我打他。”
“你還打他呀?”
“打,他爸做好人,我打!那麼淘,再不打就翻了天了,他怕我,不怕他爸。”蘇亦好抿嘴笑,原來某些人年幼的時候也是挨過打的。
“說起然子,我真沒想到他能有今天,當年我都懷疑他考不上高中。逃課,惡作劇,我記得有一回他捉了個麻雀,綁了嘴,上課時偷偷拴在前座女生的辮子上,麻雀一飛,嚇的那女孩子直哭,那次我帶著他去人家家裏登門道歉。他和我在一個學校,我一向要強,覺得自己的臉都讓他丟光了,可再打也沒用,死不改。誰都知道我有這麼淘兒子,那時都有人說他將來得進號子,誰曾想這小子後來還有出息了。”陳媽媽一臉的驕傲。蘇亦好大笑,陳大博士還有這樣的光輝曆史,卻不知為什麼連喝感冒藥都視為畏途。
“你還別說,那女孩兒最後還追然子了呢。”
“哦?”他可從來沒和我說。
“那女孩兒後來學了藝術還是學了表演,來過一回我們家,長的漂亮,對我們也有禮貌,看著跟畫兒上似的。”原來挺漂亮,不知道給人辮子上拴麻雀時,是不是暗戀人家不好意思說?
“那後來呢?”
“沒後來,然子說人家有藝術他沒藝術,不是一樣的人,不答應。”
蘇亦好哈哈大笑,這絕對是陳明然能說出來的。
“然子這點也沒錯,那女孩子好是好,可不像咱這種人家的人。我倒不是怕兩人過不住,就是覺得人家跟飄在空裏的花兒似的,看著好看,未必和然子合適——別看他淘,他也就淘,其實挺靦腆。上小學時,他奶奶生病,我回老家照顧,他爸加班,我都交待好了讓他去我同事家吃飯,他死活不去,一個人在家啃涼饅頭,下了一次麵條,水開了溢出來把火燒滅他不知道,差點把自己給熏死,幸好那時候都住四合院,還是鄰居聞著不對鑽進去把他抱出來。這孩子,要說命也大,可從此之後再不進廚房——嘿嘿,他膽子也小的很。”蘇亦好心想,看來現在還是有進步的,至少知道何時熄火。
“然子靦腆,有話不愛說,你們倆平日是不是也為這個吵架?”
“他不愛說話?我看挺難說的。”blabla的,怎麼也軟不了嘴。
“不是,是不是和他爸一樣,不會說句暖人心的?”
陳明然走到病房前,剛要推門,從門玻璃上看見蘇亦好正在病床前和陳媽媽聊天,夕陽正好落在旁邊的牆上,映出了一道斜長的光。花白頭發下的一臉慈祥,黑直頭發下的一臉愉悅,她們眉眼裏都流著笑意,陳明然有些愣。她們本來和這世界上的其他人一樣都是陌生人,因為自己而忽然有了聯係。突然覺得自己的一切都在她們手裏,前一段歸媽媽管,而後一段,要歸蘇亦好管了。他心裏漲的滿滿的,他愛她們,世界上五十億人,但這五十億分之二,不,五十億分之三才是他陳明然的家人,才是他的。他愛他們。
他愛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