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替季羨林打官司
我同季老以前雖在一起開過會,但交往不多,沒想到,因為一場官司,彼此卻成了熟人。
1999年冬,四川大學楊武能教授發現,中國物價出版社出版的《諾貝爾文學獎大係》中,所收的六十六篇譯作均無譯者署名,再一看其中有三篇竟是盜用自己的譯作,他致信我,希望為受害的譯者討回公道。鑒於近幾年文化侵權現象愈演愈烈,作為翻譯出版行業社團的負責人,我決定借此案打一場維權官司。
因為譯作未署名,我花了四個月多方核對,才初步對出二十七篇的十六位譯者,其中就有季老、已故的冰心以及陶潔等著名的翻譯家。他們得知自己譯作被盜,大多數都立即授權我代理起訴。季老這次被盜的譯作,是德國名作家托馬斯·曼的短篇《沉重的時刻》,隻有七千字。當我致信季老征詢是否有意聯合起訴時,有一陣未見回信。我以為也許他覺得這幾千字的官司不值得打。在我正想放棄之際,突然收到了季老的授權書,正式委托我作為他的訴訟代理人。據季老秘書後來對記者們說,季老向來寬宏大度,起初對這件事並未重視,不料侵權方在案發後不是誠懇認錯,反而通過多種渠道施加壓力,企圖“勸說”季老放棄追究,還聲稱“人家有後台,就是起訴也不會有什麼結果”。季老為人就是這樣,對錯誤的事情,你越施加壓力,他越要反對。這時,季老終於決定簽字,參加起訴。
我不是律師,也從未打過官司,自從成了季老等16位譯者的代理人之後,真感到誠惶誠恐,逼著我連忙“抱佛腳”趕學相關法律知識。原以為此案侵權事實明顯,官司大概很簡單,哪知道進入了訴訟程序,那一道道手續還相當複雜。為了明確授權、證明原告權利、提供物證、擬定起訴標的等等,我同季老保持著及時的聯係,季老也不厭其煩地一次次滿足了我的要求。隻有一件事令人頗費周折。我們本已提交了季老在1979年出版該譯作的物證(證明它出版在我國加入世界版權公約之前,不屬於侵權翻譯),但不知法庭出於何種目的,仍堅持要我提供該譯作首次發表的時間、地點和出版物。我問季老,一下子他也記不清。後來他的秘書李玉潔女士熱心地幫助查找,說可能最早發表在1956年上海的《收獲》上。我立刻去南京圖書館查,不料南圖正在搬家沒法查,又托朋友在南京大學圖書館細查,回答說,《收獲》1958年才創辦,查遍這一年各期均沒有。後來才弄清楚,刊名是《譯文》而非《收獲》。因為季老自己也沒有當年的出版物了,所以還得從別地方另找。訴訟中類似的周折,在季老及其秘書積極配合下,都一一克服了。6月21日經法院判決,季老等原告勝訴,作為他們的代理人,我總算鬆了一口氣。
不少記者都想問,季老以往幾十萬字的巨著被盜印都沒打官司,這次何以為了這幾千字卻要打這場官司?本案判決勝訴的次日,在北大召開的本案座談會上,季老委托秘書宣讀了他的書麵講話。季老說,以往對這類侵權行為,我總是抱著寬容的態度,希望他們能自覺改正,誰知他們膽子越來越大了,發展到偷用了別人作品連名都不署,從暗偷變成了明搶,說明對侵權人采取姑息的態度,反而縱容了剽竊、盜版等違法行為。季老除了呼籲要加強懲戒文化侵權的力度外,還宣布把這次勝訴所得的賠償金,捐獻給全國反盜版聯盟,以表示他對譴責和追究侵權行為的支持。
通過替季老打官司,我不但對他那大度的學者風範感受更深,而且對他那種善惡分明的態度也敬仰不已。中國文人不知是出於清高還是嫌麻煩,遇到被侵權,往往自認倒黴,很少想到用法律武器來維護自己的權益。在本案中,就有個別被侵權人表示寧願不起訴,還有個別原告剛開庭就撤訴。當事人當然有權放棄自己的權利,不過我又想,倘若受害人都像這樣息事寧人,那麼,侵權現象哪一天才會收斂?人們是否也應該從季老這次下決心打官司中得到某些啟示呢?
陳岱孫一句話助我下決心
來到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迎麵一尊莊重的塑像,寄托著眾多門生弟子對良師陳岱孫先生深切的懷念。注目凝視先生塑像那種紳士學者的神態,一股崇敬之情,不禁油然而起。
陳岱孫(1900—1997)18歲進清華,26歲獲美國哈佛大學博士,28歲就當清華經濟係主任,是清華的元老。1952年院係調整後又在北大任經濟係主任,直到84歲才卸職,九十多歲了還在給研究生上課。先生自己說過:“我這輩子隻做了一件事:教書。”在長達七十年的教學生涯中,先生不僅桃李滿天下,而且在經濟學教學與科研領域可謂碩果累累。他非常重視經濟學的實際應用,強調“經濟學是致用之學”,他在《從古典經濟學到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現代西方經濟學的研究和我國社會主義經濟現代化》等許多著作中,對世界經濟學理論與我國社會主義經濟的發展都有深入的研究,特別是在我國對外開放以後,針對一股盲目崇拜和吹捧西方經濟學派的思潮,他適時地發表了很有見地的見解,受到有關方麵的重視,當時《人民日報》曾加以轉載並加按語予以肯定。以先生崇高的威望所表達的觀點,對當時經濟界的思想,有人稱起到了“力挽狂瀾”的作用。先生一向受人尊重,這從朱鎔基總理1995年10月19日給他如下的一封祝壽信即可見一斑:“陳岱孫先生:欣逢先生九五大壽,本已定於明日登門拜謁,敬賀壽辰,適因公須即日離京,未克踐約,悵何如之。先生年高德劭,學貫中西,授業育人,68年如一日,一代宗師,堪稱桃李滿天下。我於1947年入清華,雖非入門弟子,而先生之風範文章,素所景仰。清華經濟管理學院成立後,始得求教於先生之機緣,得益良多。今逢大壽,唯願先生健康長壽,鬆柏常青,學生有幸,幸何如之。特此恭祝華誕朱鎔基”還聽說,先生97歲仙逝時,前來告別的曆屆學生,不僅遍及國內各地,還有來自英美以及港台的,其中最年長者也有91高齡了,足見先生畢生辛勤育人,猶如春蠶吐絲,為教育死而後已。
我是搞翻譯出版的,何以會同岱孫先生沾上邊?這要從五十年前說起。1951年我考入清華經濟係,這一來,我同他就有了“三同”:同是福州人,同是福州英華中學校友,同是清華人。先生1915年入英華,我是1946年才進英華;先生1918年就考入清華留美預備班,1927年就任清華經濟係主任,我則遲至1951年才考進清華,按說彼此是相隔的兩代人,不過,當年我是經一級的總幹事(即班長),先生是係主任;院係調整後,先生是中央財經學院主持工作的副院長,而我又是院學生會秘書長,因為要找係院領導談工作,因此有了接觸先生的機會。回想起來當年我對先生很崇拜,這不僅因為他是名教授,還因為聽說了不少關於他的美談。例如,說他24歲就是文學碩士,26歲又是哲學博士,28歲就當係主任,是個博學才子;又說他在美國華人受歧視的各國留學生群中,難能可貴地榮獲“金鑰匙獎”,大長了中國留學生的誌氣;還說他與葉企蓀、金嶽霖三人一起,同被戲稱為“清華三劍客”——三位單身貴族;最富於傳奇的美談是,早年他與另一位同學同時追求一位漂亮女生,這位小姐難分伯仲,就說誰在美國得了博士就嫁給誰。先生果然下決心去攻讀博士,不料那位情敵未遵守“遊戲規則”,提前回國把那位小姐追到了手,及至先生得了哈佛博士回國時,伊人已是別人的太太了,受此打擊,以致先生終生未娶。這類美談雖是傳說,難辨真偽,但它不僅更增添了人們對先生的神秘感,而且也使我對他更加崇敬了。
我同先生相處的時間不長,更談不上有多深的交往,但是,正是由於先生的一句話,卻影響了我一生選擇的道路。那是1952年春高校院係大調整時,清華的文理科全要調整出來,我們經濟係可以選去北大繼續讀經濟學,也可以選去新建的中央財經學院上實用經濟領域的相關係科。當時我慕北大之盛名,有意選讀經濟學理論,但心裏沒底。有一天,趁向先生彙報工作之餘,特意就此事向先生請教。先生問過我的一些情況之後問我,聽說你曾考上上海交大,為什麼沒讀下去?我答我高中沒畢業,數學根底差,微積分課跟不上。先生聽了後沉凝了一小會兒,然後對我說:“要學經濟理論,高等數學也很重要,你既然跟不上,那何必去勉強。”就這麼短短一句話,促使我下了決心:放棄讀經濟理論,選讀對外貿易。這個選擇無疑決定了我一生要走的路,盡管我後來又多次改行,直到成為一名出版人,但這一切,無不源於當年“何必去勉強”的那個選擇。因為倘若我選擇去讀經濟理論,不管成敗如何,我的這一生絕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我從不後悔已走過的路,我很知足。有時命運就在選擇之中。回想半個世紀前在清華園的那次選擇,不禁油然升起對促成這個選擇的陳岱孫先生的深深懷念。
享受人生的晚霞——祝福亦代、宗英黃昏戀
幾年前馮亦代與黃宗英兩人,以合計近一百五十歲的高齡結成伉儷,傳為文壇一段佳話。
自從安娜(馮亦代的前妻)過世後,盡管有子女照顧,但一向健談的亦代先生明顯地變得消沉起來,常常沉默無語,仿佛心事重重。有一次出訪美國途中,董鼎山先生問我:“亦代怎麼變了一個人,是不是得了老年癡呆症?”我嘴裏回答沒有,但心裏卻頗有同感。
感謝月下老人,體諒亦代與宗英喪偶的孤寂,終於以愛情的紅線把他們兩人的心靈連在了一起。愛的力量是無法估量的,奇跡出現了。亦代婚後簡直像變了一個人。他同宗英每天筆耕,不僅合出了一本散文集,還頻頻出席各種會議,不斷地為許多報刊寫文章。去年鼎山從美國回上海,亦代還特地從北京南下會晤老友。平時上他家裏,亦代不但談笑風生還不時同宗英開玩笑。目睹這一對如此美滿的黃昏戀,我打心裏為他們倆高興。有一次我戲問宗英:“人家說亦代都快老年癡呆了,你怎麼還肯嫁給他?”宗英大姐又像認真又像玩笑似的回答說:“趙丹生前對我說,‘二哥(指亦代)為人真好,在重慶時,誰有為難事,都是二哥幫助解決。’對二哥這樣的好人,應該有好報。為了表示對二哥的‘臨終關懷’,所以我才嫁給他。”宗英說“臨終關懷”當然是一句戲言,亦代聽了隻在一旁傻笑。我對宗英說,我要把你這句話寫出來登報,她笑答,你寫好了。
春節我在電話裏向亦代夫婦拜年時,忽然獲悉亦代中風複發。宗英以74歲的高齡,張羅著亦代住院,並精心照料,每天還要教亦代鍛煉恢複講話的功能。上月同宗英通電話,她除告訴我亦代病情有好轉之外,還說:“今天是清明節,我特意給安娜燒了香,讓她別為亦代操心。”
我真為亦代慶幸,也為宗英的真誠所感動。黃昏戀同初戀一樣,都是出於愛的交流。衷心地祝福所有的老年伴侶,讓愛永遠伴隨著他們。
磨黃宗英寫序
中國社科院研究員朱虹大姐編了一本《中國當代女作家散文選》(中英文對照本),要我找黃宗英寫篇序。我先掛電話向宗英大姐約稿,不料被她一口謝絕。這邊朱虹催我,那邊宗英不樂意,弄得我好不為難。不得已向亦代兄求援,他說,你來北京時當麵再向她“磨”。
一次上北京,我帶著這本散文選的文稿去看亦代夫婦。宗英大姐一看盡是冰心、楊絳、諶容、宗璞、張抗抗等一大批名家的散文,更不肯寫序了。她的借口是:一、這些散文的作者,哪一位的文采都比她好,根本輪不到她為這些名家的作品寫序;二、她從來沒為別人寫過序;三、她寫東西想到哪兒就寫哪兒,為書寫序“攀不上”。我明知她有心推脫,就來個軟“磨”。我說,第一,名家為自己作品寫序,說好說孬都不方便,找個局外人來寫正合適;第二,早年你主要演電影沒搞創作,如今照樣散文一篇又一篇,又何愁寫不好一篇短序;第三,這是中英文對照本,這篇序要譯成英文,正要求寫得活潑灑脫。所以說,我算是找對人了。她還在猶豫之時,我把亦代搬出來,說:“上次電話裏亦代兄已經替你答應下來了,再推辭我沒法向朱虹交賬。”亦代對此話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隻在一旁呆笑。也許是被我的“磨勁”所感動,宗英大姐最後總算答應試試看,但講明如不合適,千萬別勉強用。
從北京回來還沒幾天,朱虹就來電話說宗英的序已交給她了,還附了這樣一些話:
李景端當麵命令我為你編的書寫千字序言,真嚇壞我,考慮到老的老,忙的忙,隻好試試。勉強成文,亦代見我寫得費勁可憐,算通過了。昨天我又以之請教一位寫序的高手,他說:“你反正從來憑感情想怎麼寫就怎麼寫,讓你改,難;讓你寫第二遍你也寫不出。”我哈哈大笑,引為知己。反正你認為能用就用,不能用,我也盡心了。
憑感情寫的文章才有感染力。宗英大姐這篇序,我看是說到做到了。不信就請細讀一下她的《敞開心扉的棲憩地》吧。
附錄:
敞開心扉的棲憩地
人若活個沒完沒了,意想不到的麻煩就會惹上身來——譬如為這冊《女作家散文選》中英文對照本寫序,居然輪到我。唯願我的滿頭白發,能讓比我年長的、年輕的女作家們寬容我笨拙的叨咕。
這十幾位女作家我幾乎都認識。她們的長篇小說、詩集、論作、演講……蜚聲海內外,被譯作多國文字,被拍成影視,收入教科書……影響之大令我退避三舍,起碼用沙子搭個心的堤防不自找煩惱跟她們比,免得羞慚不知所措。此番被迫一口氣讀完這一篇篇短短的散文,恰又似乍見初驚恨晚,竟身不由主陪同她們從少女、少婦迎世紀風雲疾步追行。我正挎著小籃和姑娘們在收割過的田野拾麥穗,或盤腿坐在炕頭上嬉笑著編結狗尾巴草戒指,憧憬著初戀;忽而跌進人間地獄,受盡荒誕的摧殘踐踏,我們的發辮糾結著在濁浪裏滾翻,真恨不得號啕大哭,把多少年忍住的淚全都傾倒出來。哦,別。我聽到了坦坦然的低語:“讓風吹走悲傷,讓夢留著。”我怎能不默默陪她一起紀念昔日的悲壯,企盼不是去年開過的那朵花。是她們,是她們呀,把人生的酸甜苦辣死去活來活來死去攪拌,調皮地變幻出千姿百韻萬種顏色。憑心靈肉搏廝殺、斷矛折戟,且柔情傳吟樹葉的歌唱,植被的細語。詰問雲朵,擁抱雷霆,對妖魔藐視,對死神開玩笑,卻依然分心撫慰一縷輕煙、一抹塵埃和憤怒的石頭……凡塵的計齡拴不住她們青春的血液和心靈,隻無日無夜在這兒、那兒,從這個人、那個人,每個角落、每片土地,去探測追蹤情感輕微的震顫和剝離,癡癡要把天和地、哲人和傻子都鬧不清的事去問個究竟。
也許,隻因散文往往是不遮窗簾敞開心扉之棲憩地。不同年齡段女作家們不經意的汩汩真情浸濡張張書頁,竟翻騰起磅礴動蕩的20世紀風雲,精靈般地映出了中國在這不得了了不得的時代動心的漣漪。
近年中國文壇嘩啦啦湧現一茬又一茬女作家們和數不清的優秀作品,惹得中外評論家頗費腦筋分析來分析去,這我不參與。我隻知道,本書中的十幾位女作家,她們都是獨一的。在以前、在以後的中國文學史中,再也找不到她們(每個人)的替身。此刻,我甚而找不到能配她們身影的畫框。不信,你就琢磨琢磨,或許你竟然因之可預見當21世紀來臨,中國人(當然不僅是女性)鍾情什麼?護衛什麼?抗拒什麼?並要把什麼狠狠拋棄。
磨陳香梅題寫書名
上世紀80年代初,陳香梅去台灣,受到蔣經國接見,來內地,又受到鄧小平接見,在海外華人界,她當然是名人、忙人。對外開放以來,我與她有過許多次聯係,可是至今卻尚未謀麵。
早在1981年,我就想引進陳香梅出過的幾本書,可惜不認識她。後見報獲悉鄧友梅訪美時見過她,就向鄧友梅要來地址主動致信陳香梅,表達希望出版她的作品的願望。沒多久得到她助手的回信,說陳香梅的中文作品,都已交給台灣出版了。這次出書的合作雖沒成功,但卻開啟了我與她之間的繼續聯係。我送過書給她,她也寄過賀卡給我。大概1992年,她的女兒,佛羅裏達州大學亞洲學院教授陳美麗來南京訪問,美麗不但懂中文,而且專攻中國六朝文化。在宴請她時,她對作陪的陳香梅好友、我國首位赴南極考察的女科學家金慶民說,她想買一些有關六朝的參考書帶回去。我說買書我內行,這事交給我來辦。後來我替她買了二十多種有關六朝曆史、文化的學術書郵寄到美國,她來信再三致謝,這事她母親自然會知道。這以後,我與陳香梅有過三次約見的機會,但都失之交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