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隊【保鏢同誌的越戰回憶】(1 / 1)

他到現在夢裏邊還記得那時候的場景。

漫天的子彈飛舞,響著的都是爆炸的聲音。

他最終從搜巡隊的縫隙之間逃了出去,和高建平兩個人,拖著個昏迷的通訊員。高建平傷得上半身都腫了,他自己身上也滿是傷,被橫飛的槍彈和道上的枝幹劃出的血口子,不算很深,他都沒有處理。可通訊員傷到了大動脈,他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用沼澤裏頭的泥漿給糊在那個大傷口上。就是這樣血還止不住外湧。

“他娘的,他娘的……我們都要回去了,你不能躺這裏。陪我回去,我把命給你,我們一起回去,活下去……活下去。”

高建平在旁邊看著他,給他扯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他把身上幾乎所有裝備都丟下,背著失血昏迷的通訊員往邊境揍,走不到半天背上就濕了一大片,有他的汗水和通訊員的血。他不敢休息,地圖丟了,盲目的靠著模糊的記憶走。

無線電響了兩次,沉悶的電子音在叢林裏頭突然響起,把他們給嚇了一跳,他轉了轉僵硬的脖子才突然反應過來,手忙腳亂的放下背上的通訊員,跟高建平一塊,像溺水的人看到浮木一樣撲到無線電上。

“尖刀連……三班……回……答……三班……”

無線電的音質很差,他幾乎要聽不清對麵的話。他有些不知所措,也不知道應該怎樣去操作那台對他而言複雜無比的機器。不管他怎麼大聲喊,對麵都毫無反應,用一種重複著的冰冷雜亂噪音回應他。

他們倆已經不在乎會招來敵人,喊得嗓子都啞了,那麵卻再沒有任何聲音。伸手去抹的時候他才發現眼淚和汗水很冷,流得滿臉都是。他沒辦法形容當時的心情,那種被全世界遺棄,明明看到希望卻不管怎樣都抓不住的感覺。叢林裏頭熱鬧溫暖,卻連搜巡隊的聲音都聽不見。他哆嗦著把手伸進胸前貼身的口袋裏,將裏頭的東西掏了出來。

最後兩顆子彈靜靜躺在他手心裏,他跟高建平對了一眼,用力握緊拳頭,已經被體溫蹭得溫熱的彈殼壓得掌心死痛,他才有點鬆口氣,好像終於確定自己還活著,有勇氣再背起通訊員一路走出去。

通訊員身子並不太健碩,但到底比裝備要重得多,他們行進得也更慢。沒有幹糧了,連飲用水都剩得不多。他們每天晚上休息的時候會把水省下來給通訊員灌一點,但通訊員再也沒醒來過。水也更多是流走,隻潤到緊抿的嘴唇。

無線電後來還又響過,但慢慢的也就沒有了聲息。搜巡隊可能是纏上了別的隊伍,也沒再出現過。他們三人仿佛一下子被所有人給遺忘了,整個叢林裏頭就隻留著他們三個活人。

自從喊沙了嗓子,他就再沒有怎麼喝水,聲音一直啞著。就算這樣他還是不停的和通訊員還有高建平說話,連他自己都聽不懂那嘶啞顫抖的聲音了,還是自言自語的說。通訊員家裏的事情,還有退伍以後的事情。他害怕安靜,害怕那天就永遠被這片叢林給淹沒了。

高建平的情況幾乎不比通訊員好多少,整個人都迷迷糊糊的,經常走著走著就摔倒在地上,好幾次差點就爬不起來。他剛開始的時候還憋得想哭地拖起戰友來,後來也都麻木了,隻是拚命地拖著兩個戰友往外爬。

他想得最多的是三班班長,說讓他活著回去。他一直想,幾十年以後還有誰會記得一個完成任務以後被雲南林子給吞掉的尖刀連二排三班,所以他就是爬也要爬回去。

通訊員停止呼吸的時候他完全不知道。太安靜了,而通訊員身上的傷口又早早的發膿爛掉,一直散著股死人味,到晚上他才發現那具身體有點僵硬。

他咬了咬牙,又把屍體往身上背。死了的人像灘爛泥,又沉又難著力,他試了幾次都被不起來。他還是沉默著,最後把屍體給背了,連話也不說了。他已經無話可說。

到這時候他也終於明白三班班長的心情。在戰場上死亡兵不算什麼,他們甚至要在堆滿了屍體的防空洞裏頭進餐。難受的是眼看著戰友慢慢死在你麵前,而你什麼都做不了。

他以為至少能把屍體帶回去,但最後連這都沒辦法做到。

悶熱的叢林還帶著濕,過了兩天通訊員背上就已經整個的血肉模糊了。各種蟲子和鳥在屍體背後產卵啄食。他已經連哭都哭不出來,也沒有感覺了,整個人有些呆,拖著屍體走。直到有天屍體爛得都腫起來了,他一拉,屍體的手就被扯了下來。

他跪了很久,拖著已經昏迷的高建平走了。

高建平被喪屍潮吞下去的時候,他隻是眯了眯眼睛。

脫隊這麼久,他想,也該是歸隊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