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落日異常濕潤,覆盆子的果實開始紅熟,酸甜的香味將小小的縣城浸沒了。宛縣中學的孩子們背著書包,穿過三元牌坊回家去。學校鐵柵欄旁是座清代下馬碑,初二的葉蓁蓁站在那裏等她的鄰居顏舜茵。這所重點中學的孩子們,每天都要在三元牌坊下麵來來去去。宛縣中學的升學率即使在省裏也是名列前茅的,葉蓁蓁則屬於這些前途光明的孩子中最光明的那個。顏舜茵就不好定義了,她出眾的不是成績,而是長相。不僅宛縣中學,就算整個縣城裏,顏舜茵的好看都是出名的。當太陽落到教學樓後麵的山巒時,葉蓁蓁才看見顏舜茵氣喘籲籲地跑來,馬尾辮在腦後晃來晃去。葉蓁蓁見她跑錯了方向,急忙喊:“舜茵舜茵!”
顏舜茵調轉方向跑到她麵前,語氣頗為埋怨:“幹嗎非要去你家吃飯啊,我好不容易等到李澈放學,還想看他打籃球呢。”
蓁蓁笑:“李澈又不缺女同學看,你就不用湊熱鬧啦。我家今天來遠客,媽媽燒了幹筍紅燒肉,你最喜歡吃噠。”
聽見幹筍紅燒肉,舜茵似乎高興起來:“什麼遠客呀?哪裏來的?”蓁蓁說:“北京來的。教過我表哥一陣子。”舜茵知道蓁蓁的表哥葉未奇前幾年專門去北京的大學學過一陣攝影,在縣城開了一家寫真影樓,生意挺好。她還見過葉未奇為蓁蓁拍的懷舊寫真,粉白黛綠的,十分動人。舜茵很想去拍,但拍一套寫真實在是貴,又不好意思央求蓁蓁打折,隻得作罷。所以聽見有北京來的攝影師,便頗為向往。
蓁蓁又說:“這個北京來的攝影師啊,可不得了,他的爺爺是給慈禧太後拍過照片的,禦用的呐!有很多清末回憶錄裏都提到過他爺爺的名字。”蓁蓁費了好大勁才想起來:“就是光緒末年駐法大使時慕奚的兒子時睿鈺。”
舜茵吃驚匪淺:“天呐,原來是他!”
“哈哈哈。”蓁蓁笑,“你居然也聽說過,是不是看你爺爺那些線裝書得來的?我表哥這個老師,該是時睿鈺的孫子。”
說話間,李澈和一幫男生大呼小叫地衝過來,李澈飛快地在舜茵腦袋上輕輕拍了一下。舜茵想還手時,李澈已經竄出很遠,就見他倒退著跑,手裏拋著籃球,咧著一嘴白牙對舜茵笑。
蓁蓁家和舜茵家,是對著石板街的兩幢老房子,石板街中間矗著的牌坊顯得尤其巍峨,2樓匾額的石層已經剝落,字跡模糊不清,難以辨認。不過,一樓額枋上古樸典雅的“貞百裏”3個篆體大字,倒還是看得清清楚楚。上枋下枋的“鳳穿牡丹”和“雙獅戲球”雕刻,構圖洗練,雖然經曆滄桑歲月的洗禮已經殘損了,但仍然精致厚重。
舜茵一眼看見牌坊下立著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男孩子,清冽冽的背影在暮色中伶仃無儔。
蓁蓁不知何時進了屋,在裏麵喊:“舜茵,舜茵!”男孩聞聲回頭,夕陽西下,晚風輕起,舜茵看著那男孩的眼睛,定定立住,紋絲不動。蓁蓁見表哥正陪一個斯文白淨的男人說話,知道是客:“叔叔好!”葉未奇還沒來得及介紹,中年男人已笑著說:“小葉的妹妹?真文靜的女孩子。”
男人一開口,和電視裏新聞聯播主持的口音一樣,蓁蓁覺得新奇,隻是笑。男人又說:“我姓時。”
蓁蓁補了一聲“時叔叔”,男人忽然想起什麼,一疊聲地喊:“子辰,子辰!”
他起身來找,蓁蓁跟著,出了門便看見舜茵立著不動,順視線尋去,是個穿白襯衣的少年。
姓時的男人走上前,將男孩推了一下:“子辰,你們明天就是同學了,來認識一下吧。”
蓁蓁上前,大方地伸出手。舜茵回過神,一低頭進屋去了。屋裏還有個化著淡妝的年輕女人,天氣尚不很熱,女人早早地穿了及膝的裙子,淺灰的八片喇叭裙,白色的有跟涼鞋。舜茵覺得真是好看,不由多看了幾眼。女人笑問:“是蓁蓁嗎?”
葉未奇答:“是蓁蓁的同學,舜茵。”晚飯有荸薺圓子,梅花魚茸湯。筍幹燒肉確實端上來了,然而一直放在客人那邊,舜茵不好站起身夾菜,隻得禮貌地小口小口吃麵前那碗縐紗南瓜苞。
大人們的酒杯端了六七回之後,年輕女人的臉微紅,紅得恰是好處,舜茵不覺注目,女人笑迎她的眼:“舜茵這名字誰給你起的?姓什麼?”
“姓顏。”舜茵答,“顏如玉的顏。”
女人轉向姓時的男人:“昕鴒,你覺得顏舜茵的名字是不是很奇怪,讓人想起《龍江頌》裏的江水英,還是葉蓁蓁好聽。”
葉未奇插話:“誰說的?我覺得比葉蓁蓁好聽多了……”話音未落,他就被人狠踢了一下,往桌子底下看,是蓁蓁的腳,旅遊鞋的鞋尖仍然威脅地對他挑著,沒有收回去的意圖。桌板把蓁蓁隔成兩截,上麵那截若無其事在夾菜。
舜茵的臉燒到脖子,她將下嘴唇咬住,默不做聲。忽聽有人噗嗤一笑,舜茵循聲望去,見是那白襯衣的少年。
時昕鴒瞪了兒子一眼,本來不打算開口的子辰見父親的神色,反而看著那女人說:“《詩經》裏的《有女同車》寫道:有女同行,顏如舜英。樣板戲裏的江水英出自哪裏?”
時昕鴒連忙夾菜給臉色刷白的女人:“儷萱,你看這筍幹多嫩。”蓁蓁停下筷子,看著子辰:“我的名字也有出處的:桃之夭夭,其葉蓁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