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看電視。
電視在20世紀80年代初才開始進入我們落後的鄉村。當時村裏隻有一兩家買了14寸的黑白電視機,象我們這八九口人的大家庭,吃喝都顧不來,根本沒可能買電視。電視劇《霍元甲》放得最火的時候,村裏人都在《霍元甲》開演時準時從地裏回來,擠到有電視機的人家院裏看。那時,父親因為自家人口多,土地多,農活忙,而我們兄妹七個都還幹不了什麼要緊活,全靠他忙乎,所以一般不去看電視。母親家務事更多,常年連去鄰居家串門的功夫都沒有。
到了90年代,隨著經濟發展,社會進步,電視已走進村裏的貧困家庭,我們家裏有了一台18寸的彩電。父母也因年齡大了,不用再那麼勞累,可以有閑時間坐下來看電視了。但由於父母兩人的文化水平差距太大,他們無法對頻道的選擇達成共識。父親是解放前臨汾師範的學生,而母親的文化水平僅限於認識人民幣紙幣上的數字,連自己的姓名都不會認寫。阿拉伯數如:1、2、5、10這幾個字也僅是紙幣上似乎能分開,硬幣上的就分不開了(也許她認紙幣看的是顏色,或是圖案)。如果把阿拉伯數字寫到別處,那就連1、2都不認識了,純粹一個沒見過學校、教師是啥樣的文盲。所以,當父親打開他喜愛的戲曲頻道,看半小時屏幕上都是一個人獨打的《三岔口》、《徐策跑城》等老戲,或者始終是一個人說話的《百家講壇》、《評書》時,母親就埋頭繡她的鞋墊。這個時期,父母的生活還能自理。
我們很少和父母在一起生活,偶有空回家,也是和母親一起做飯,沒有考慮過他們看電視的問題。到了2003年,父母因生活自理有困難,才由子女輪流照顧。冬天臨汾暖而且樓房有暖氣,有衛生間,有這樣兩大區別於平房的優點,所以冬天我接他們來,天暖了送回去。起初幾年主要是我伺候。那時父母基本起居能自理,我隻管洗衣做飯,時間還是比較寬裕,我這才算有機會關心他們的生活細節,也因此發現了母親不愛看電視的原因,於是設法解決這個問題。
開始我隻想通過勸說,使父親多看些農村題材的故事,讓母親也慢慢培養起看電視的興趣;可是父親覺得那種電視劇看起來,沒有看老戲和《百家講壇》、《評書》等過癮,我說他,他最多做出些讓步,也就是改看新聞。新聞裏麵起碼出現的人物不總是播音員一人,不停地有較多人物出現的畫麵,所以母親也看兩眼。但新聞畫麵換得太快,播音員講普通話而不說汾西方言,母親一句也聽不懂,甭說新聞播音員說話那麼快,就是再放慢百倍,母親這個文盲也無法知道他們說什麼。所以母親仍然不住地要求我給她貯備繡鞋墊的材料。
從2003年到2009年夏天,母親繡的鞋墊送得所有親戚家幾乎人人足夠用。我家裏現在還留有不少待發的現貨,盡管是白給,大家都說不需要了。2009年暑假,母親的腦血栓突然加重,右半身無力,也就是偏癱,勞動了半輩子的右手再也不會穿針引線了。她痛心地放下了做了半輩子的繡花活計,整天呆坐著或躺著,或拄拐棍練習走路;可這樣的一天過得太慢。我們看見母親的難耐也很著急,再次在“看電視”上打主意,我每看見父親看新聞、老戲、《百家講壇》等節目時,就說上一句“換個我媽也能看懂的”,父親說,“換什麼她也看不懂。”我幹脆拿過遙控器找出個農村題材的電視劇讓他們看。可我一離開,父親又換過來了,母親也說她不想看。她對農村題材的電視劇為什麼也難產生興趣呢?主要是聽不懂說話,我給她抽空翻譯兩句,總因半路介入,故事沒有連慣性,也不容易讓她產生持久興趣;我白天還得上班,沒有功夫給她多說。
自從母親半癱以來,白天晚上都得有專人照顧,記愛、三愛恰好這幾年都住在臨汾給孩子做飯(孩子在臨汾上學),所以白天由她們兩人輪流照顧,晚上算我的。有一天,記愛對我說,“我想了個辦法:我們來值班時,先找個他們兩人都愛看的故事劇,然後我們也陪著一同看,順便給母親做翻譯,講劇情。”她這個辦法很有效,果真,我發現母親晚上起夜的次數少了,原因就是白天看電視時間多,睡的時間少。
慢慢地,母親看電視劇上了癮,自己要求看,有時吃飯時間到了,她還留戀電視屏幕不肯動,說:“你們先吃,讓我再看這個事。”看電視的過程中,她會主動問父親哪個人和哪個人是什麼關係,哪個人是什麼官,哪個是日本人,哪個是八路。後來母親自己也能略微聽懂幾句普通話了。這點進步大家都發現了,一天,我下班回來,三愛笑著說:“告訴你一個可笑事。”我說:“什麼可笑事?”三愛說:今天上午她給母親拿出幾片饃片,她到另一間臥室轉了一圈的功夫,饃片不見了,母親告訴她說:“我把饃片放到這塑料盒裏啦!”她一驚:“呦!你這都會說普通話啦?進步不小嘛!”她把母親說的“冷”理解成了“放”了,汾西方言裏“放”不念“fàng”的音,而念“fe”,現在母親念出“fàng”的音,她自然以為母親是看電視看得學會說普通話了。她為了進一步證實這個進步,又重問了母親一遍:“你把饃片擱到哪啦?”母親還是說:“潤到這盒裏啦。”母親以為她沒聽清,進一步補充說:“這盒裏有將(剛)淘了的葡萄,裏麵潮濕,那饃片幹得我咬不動,我把它擱到裏麵往濕裏潤潤,潤濕了就好咬了。”啊!三愛這才明白母親說的不是“放”,而是“潤”,即汾西方言說的:“潤潮”(使之變濕)的意思。“潤潮”簡稱“潤”。